恶之花

2017-07-27 21:30兰溪三日
桃之夭夭A 2017年7期
关键词:蔷薇

兰溪三日

邵幼薇的未婚夫回老家之后便音信全无,她千里寻夫。若有所思的二弟、充满敌意的三妹、行踪诡异的毁容花匠……天山下、牢兰海,千年养珠世家里,每个人都是个谜题!

楔子

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打得如火如荼,整个世界都在喧嚣时,上海永平百货的九小姐邵幼薇拎着简单的行李,带上她的银色勃朗宁手枪,渡扬子江,过黄河,取道阴山,出凉州,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天山下的孔雀城。她来找她的未婚夫——出身孔雀城的歌舒瑾。

三个月前,正在上海筹备婚礼的歌舒瑾收到一封家书后,便匆忙登上了离沪的火车。临走时,他揉揉邵幼薇的发顶,笑着道:“幼幼,我去去就回。等我。”可他这一走便是三个月,而且音信全无……

1.夜半的白裙少女

“幼幼,你怎么来了?”

邵幼薇是邵家独女,从小备受宠爱。当她经历一路舟车劳顿、千难万险,终于完整地站在歌舒瑾的面前时,对方一对琥珀眸中的惊讶却明显大于惊喜。她十分委屈,委屈得拎起小皮箱,转身就走。

歌舒瑾却一个反手,将刚转身的她打横抱起,在仆人们惊愕的目光中抱进了卧室。

“幼幼,我派人送了信给你,你没收到吗?”歌舒瑾把一身灰尘的邵九小姐放在他洁白的床单上,又拧了温毛巾给她擦手。

邵幼薇扁着嘴:“我什么都没收到,而且我还寄了好几封信给你,你也没收到吗?”

闻言,坐在她身旁的歌舒瑾轻叹一声,眉宇间愁云氤氲:“对不起,其实我一早就打算回去的,但两个月前父亲他去世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料理他的后事。”

歌舒瑾的父親叫歌舒岚,邵幼薇一年前还在上海见过他,那是一个十分英俊又健谈的中年人,西装穿得极为优雅,习惯吃“黑森林”配咖啡,看起来与这天山下的闭塞小城格格不入。

“逝者已登仙界,阿瑾你……节哀。”邵幼薇下意识地摸了摸颈子上的珍珠项链。这项链是许多年前祖母从到沪贩卖珍珠的歌舒岚手上买来的,听说叫兰珠,是牢兰海的特产,每一颗都价值连城。

牢兰海不是海,而是一个湖,在天山下、沙海中。而歌舒家便是孔雀城中的养珠世家,他们在牢兰海中养殖珍珠,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武周时期,千百年来,一直都是皇商。

“喜欢这项链吗?”歌舒瑾笑着问道。他笑得很好看,她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剪影,宛若五月枝头上的蔷薇,含苞待放。

“当然,”环住他的脖颈,邵幼薇在心上人的耳边轻轻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是因为它,我们才相识。”

初识的那一年,邵幼薇刚满十五岁,正是蔷薇枝头初绽,带着几分危险又满是诱惑的年龄,她总是从学校翻墙出来,开着一辆四缸小别克,满上海乱窜。邵幼薇的英文名是“Rose”,上海知名的太太们在茶会上皆言,邵家的蔷薇小姐是个妖孽,告诫着对方的儿子们可千万别去沾。就在那年的暮春,被传成妖孽的蔷薇小姐认识了从天山来的彩衣少年。只因他拾到了她的珍珠项链,还傻乎乎地在原地等了一整晚……

当天晚上,下起了雷雨,邵幼薇就睡在了歌舒瑾的卧室,他们相识五载,转年开春便要成亲。她爱慕他依赖他,一刻都不想离开他。裹着崭新的小锦被,邵幼薇挤进歌舒瑾的怀里,眼睛亮亮的:“阿瑾,今晚我要听《After long silence》。”

邵幼薇有个习惯,不听读诗就睡不着。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叶芝的《After long silence》,四年前,羞涩的少年向她表白心意时,在红叶上写下了这首诗——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

Young,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身体衰老意味着智慧。

年轻时,我们彼此相爱却浑然不知。”

在这纷繁芜杂的尘世,他们何其有幸,彼此相爱、彼此知晓……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可歌舒瑾只是拍拍她的头:“太晚了,睡吧。”

“不嘛,我要听,我……”她晃着他的胳膊正撒娇,错眼间,窗外倏地闪过一道人影,吓得邵幼薇咬到了舌头,酥酥麻麻地疼。

“阿瑾,窗,窗外……”不等她说完,又是一声落地雷。

随之,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倾盆大雨中,一个白裙少女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裙下赤足。紧接着,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脸,眼睛血红、目光残忍,惨白的小手里还抱着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洋娃娃。

邵幼薇想喊却喊不出声,脑袋一片空白,旋即,她便没了知觉。

2.残面人的警告

等邵幼薇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雨过天如洗,一片澄碧。她额头上搭着湿毛巾,微微热,想必是刚刚换过。歌舒瑾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膝上摊着书,头向后仰,像是睡着了。

邵幼薇有点好奇书的内容,便蹑手蹑脚地轻轻拿过来翻看。原来是记载了一些稀奇古怪故事的集子,里边有一则还提到牢兰海,说是海中长着一株魔鬼种的花,它集世间罪恶于一身,看到这花的人,皆不得善终。它就是“恶之花”。

无聊。邵幼薇撇嘴合上书,却发现歌舒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抱着双臂笑着睨她。不等她开口,他便解释道:“繁繁有梦游症,昨晚她不是故意吓你的。”

“繁繁?”他呵护的语气让邵九小姐吃醋极了,“她是你的,还是你二弟的女人?”

歌舒瑾有个二弟叫歌舒玉,邵幼薇以前从未见过歌舒玉,只在上海时听歌舒瑾说,他的二弟是个游戏人间、生活肆意的富贵闲人。这次初到孔雀城,她在歌舒家的大宅门口第一次见到那个富贵闲人,他穿着笔挺的骑马服,似乎要出去,当时还笑眯眯地唤她小嫂子,只是那逡巡暧昧的眼神让邵幼薇很不舒服。

“繁繁,歌舒繁,她是我的小妹啊。”歌舒瑾笑了,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了然的笑,“我竟然从未和你提过她啊……”

最后这一句,声音极低,而邵幼薇已下了床,翻出她的小皮箱,一边翻找里边的东西,一边仰头问他:“你妹妹喜欢什么?没有礼物,万一她讨厌我可怎么办……”

翻找了好久,她最终选好了礼物,是一管蜜丝佛陀的“桑子红”,顶好看的一支口红。邵幼薇本想在向歌舒瑾索要初吻的时候用的,他最喜欢吃桑葚了。

见邵幼薇很是恋恋不舍的模样,歌舒瑾走过去,抱臂笑:“舍不得就不用送。”

她站起身,踮起脚,迅速地在他脸颊上盖了个章:“我这是爱屋及乌。”

瞧着邵九小姐霸道又娇憨的小样子,歌舒瑾摸了摸脸上残余的温热,沉吟道:“邵幼薇,你有点可爱。”

他的声音很温和,淡淡疏疏的,却含有五分讶异、四分好奇、一分浅浅的,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去见歌舒繁时,着白旗袍的小少女正在煮咖啡,看到邵幼薇就跑过来甜甜地叫姐姐,和昨夜那个一脸仇恨的女孩判若两人。更让邵幼薇惊异的是,歌舒繁的屋子里还有一架三角钢琴。在这战乱的年代,想从西洋购入一台钢琴,再运送到内陆深处,实属不易。

“是大哥哥给我买的。”少女依偎在歌舒瑾的身边,向邵幼薇介绍这钢琴的来历。

邵幼薇有些不解,既然歌舒瑾如此疼爱妹妹,为何从未跟自己提过她呢?

离开时,歌舒瑾没同邵幼薇一起,因为歌舒繁想要练习照相,让他做模特。

邵幼薇只好一个人回院子,刚出门忽然脚下一滑,一个不稳,她整个人便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台阶之下是一片蔷薇花丛,枝叶繁茂,枝枝带刺,这要是摔进去,她的脸就毁了……眼看着就要扎进花丛,邵幼薇猛一闭眼,却是摔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待惊魂甫定的她再睁开眼,却险些惊叫出声,救她的男人脸上布满伤疤,丑陋又恐怖,是个毁了容的人。不等她道谢,他忙松开抱她的手,慌慌张张地跑开了,一瘸一拐,狼狽极了。

滚下台阶时,分明有响动,可歌舒瑾并没有出来看。邵幼薇心情低落地回到房间,关上门,她习惯性地双手插进裙子口袋,可不知何时口袋里多出一张字条。她掏出来打开一看,内容很简单,只有八个字——

“此地极险,速速离去。”

她还来不及细想。当天傍晚,府中却传出一桩怪事,昨日去牢兰海遛马的二少爷歌舒玉失踪了。

3.恶之花的诅咒

孔雀城虽地处偏远,却也正因如此,远离了纷争乱世,千百年来一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次的失踪案给这祥和安稳的小城带来一阵莫名的恐慌。城主派人去牢兰海周边掘地三尺,甚至在牢兰海中拉网打捞,皆是一无所获。

七尺男儿凭空消失,诡秘的疑云笼罩了整个孔雀城,甚至有人说,是歌舒玉在牢兰海里看到了“恶之花”,所以,他被魔鬼带走了……

另一边,邵幼薇没把那张小字条当回事,她只当它是个恶作剧。可收到字条之后的几天,邵幼薇身边怪事不断,茶杯里的人面蜘蛛、枕头下的响尾蛇、高跟鞋里的细针,还有一入夜就隐隐约约听到的凄厉的惨叫,以及飘忽不定的鬼火……可偏偏这些天,歌舒瑾不在家,说是去城外寻找失踪的歌舒玉了。

他这一去,又是三日不归,邵幼薇食不下咽、坐立难安。第三日傍晚,她再也坐不住了,别好手枪,就打算出城去找歌舒瑾。可邵幼薇并不知道牢兰海的具体位置,烦闷时正好看到在小花园里休息的柳金,也就是上次救了她的花匠。这个花匠,虽然生得吓人了一些,人还是十分温柔良善的。他每天清晨都会剪下一枝蔷薇,插在清水瓶中,放在邵幼薇的窗台上。

邵幼薇请柳金画了牢兰海的位置,绘制地图的整个过程中,柳金都是低垂着眉眼,不去看邵幼薇,一副十分局促的模样。出城时,天已转暗,邵幼薇一个人按着地图所标,向牢兰海前行。刚进沙漠,她就发觉有人在尾随她。

柳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邵幼薇的身后,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有点熟悉。她想起以前在上海时,她同歌舒瑾刚刚认识那会,他也是这样每天晚上在放学路上跟着她,直到她回到思南路的小洋房,看着她屋子里亮起灯才转身离开……

沙漠里的天气很怪,眨眼便黄沙漫天、遮天蔽月。邵幼薇顶着沙尘走得艰难,精致的小鬈发早就被吹成了鸟窝。不知走了多久,沙雾弥漫中,她隐约看到了牢兰海。而歌舒瑾正站在牢兰海边,望着水面,摇摇欲坠。邵幼薇吓坏了,失声大叫:“不要!”

话虽喊了出来,歌舒瑾却扑通一声坠入水里。邵幼薇大脑一片空白,跟着就跳了下去。可她根本不会游泳,扑腾了两下,眼看着就要沉到水底时,一条藤蔓卷住她的腰带,将她抛上了岸。迷蒙中,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水中花,那会是传说中的诅咒之花吗……

4.糟糕的初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幼薇再醒来,面前是表情有些古怪的歌舒瑾:“你突然大喊什么,吓得我掉进水里。”

邵幼薇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我以为你要自杀……”他短短时间里,失去两个亲人,难免心灰意冷。

“我活得好好的,干吗自杀。”男子扶额,哭笑不得,“还有,你不会游泳干什么跳下来,添乱。”

“我只是看你落水了,就想救你,其他的没来得及想……哎呀,”她又惊呼,“我的发卡不见了……”

“什么发卡。”

“七色水晶花的那个,我十八岁生日时,你送给我的礼物,可能是掉在水里了……”不等她说完,歌舒瑾转身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片刻后,就又从水面冒出来,利落地爬上岸,手里拿着邵幼薇的发卡。

邵幼薇被他吓死了,一言不发就跳水,万一上不来,她的余生可找谁负责。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恼,越想越甜蜜……也不管什么沙砾、石子扎脚了,咬着嘴唇就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莽莽撞撞地吻了上去。

歌舒瑾也是眉目一变,她以为他会躲,便使劲踮脚,闭紧眼牢牢地搂紧他不放手。可他没躲,短暂的僵硬后,一抬手环住她的腰向怀里一带,反客为主地吻住她的唇。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足以让邵幼薇这个未经人事的姑娘眩晕不已,以至于迷蒙悱恻间连柳金何时不再跟着她了都不知道……

这晚的最后,趴在歌舒瑾背上回城的邵幼薇依然觉得很遗憾,她的初吻本该在蔷薇花丛中,她穿着蕾丝的白色洋装、银色高跟鞋,嘴巴上抹着蜜丝佛陀新制的“桑子红”,闭上眼睛,等他来“吃”她……而不是今天这样,头发蓬乱,沙尘糊了一脸,还满嘴的鱼腥味……可是她马上就知道了,这个狼狈的初吻还不糟糕,更糟糕的是,他们回到府上的第五日傍晚,她在歌舒瑾的领口看到了一抹“桑子红”……

横行上海滩的邵九小姐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所以看到口红印的当晚,她就质问歌舒瑾,为什么她送给歌舒繁的口红,会以唇印的形式出现在他的领子上。

当时的歌舒瑾正在宽衣准备沐浴,见邵幼薇双腮鼓鼓的,气呼呼的小松鼠一般,就忍不住笑,边笑边抱住她:“这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既然你在意,那你就多亲亲我。还有,”他一倾身,把她压在小桌上,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夕烧。我想让你叫我夕烧。”

他侵略性的气息让邵幼薇红了脸,她隐约觉得歌舒瑾变了,从前的他对自己温柔宠爱,绝不是现在这样眸中充满高傲冷漠,言语中还带着逗弄的意味。她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为他解释,是不是失去父亲会让他性格大变?

正疑惑间,窗外有人惊呼:“走水了!三小姐的绣楼走水了!”

歌舒瑾的身子一僵,旋即松开了环住邵幼薇的手臂,紧接着甚至没说一句话,就匆匆地出门了。

他的眼里有担忧。

凝望着他的背影,邵幼薇有些失落,他愈发像一个谜,斯芬克斯玩弄凡人的谜。为什么,她一个人从上海来找他,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她去牢兰海寻他,心里怕得不得了……可他都没露出这种担心的表情。

他对她,似爱非爱;他对歌舒繁,非爱似爱……

男人来到绣楼时,烈火正旺,火借风势,熊熊燃烧。红色的天光下站着一个白旗袍的少女,正是歌舒繁,她抱着那个缺腿的洋娃娃,静静地望着烈火。

似是听到了歌舒瑾的脚步声,少女回头,展颜一笑,颇为寂寥:“你来啦,还以为你沉浸在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呢。”

男人一皱眉:“你自己放火,就为引我来?你这又是何必,我说过,会帮你报仇,也会帮你找到他,让你们在一起。”

歌舒繁咯咯地笑:“可我瞧你吻她的样子,很是乐不思蜀。也是,她那么迷人,那么勇敢,连我那心如止水的大哥哥都能为她背弃誓言,你爱上她也不奇怪。”

“爱?”男人重复了这个字,一瞬间的语塞后,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不懂你们的爱,我接近她,只是为了引出你的大哥哥。”

“是吗?”少女望向破碎的云烟,幽幽道,“会懂的,她会让你懂的……”

5.复仇的珍珠

歌舒玉失踪一个月后,有人在牢兰海边发现了他的尸体。赤裸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露出白骨,却依然依稀可见皮肉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他的面皮被整张剥掉了……发现尸体的人是邵幼薇,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陪着歌舒繁出去摄影。到了一处胡杨林,歌舒繁请她去林中站一下,做她的模特。在歌舒繁笑意满满的“姐姐,再稍微向后一些,再一些”的指导下,她的小高跟鞋就踩中了歌舒玉的眼睛,腐烂的眼珠带着黏液蹦起老高,砸在她的脸上。在邵幼薇晕倒的那一瞬,她看见柳金的背影一闪而逝……

邵幼薇被吓病了,昏昏沉沉间满脑子都是歌舒玉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有那砸在她嘴边的眼珠……她发了高烧,不停地干呕,不到三天,便形销骨立。

歌舒瑾有时陪在她身边,有时不在,毕竟歌舒家的珍珠生意,还需要人来照看。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在念诗——

Come away,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来吧,人类的孩子,

到那溪水边和田野上去,

与仙女手牵手,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

记得他们刚在一起时,歌舒瑾说过:“幼幼,你是城堡里的小公主,这世间有太多黑暗,你不懂。不过,你也不需要懂,我会保护你,永远,永远。”

……

人一生病就会变得脆弱,爱胡思乱想、缠绵病榻的邵幼薇亦是如此。

来自上海的蔷薇小姐,娇生惯养的蔷薇小姐,别着一把小手枪独自走三关探情郎的蔷薇小姐,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去成为他的新娘子,学着与他、与他的家人融洽地相处。可事情并不如她所愿,反而愈发趋于脱轨。她身边的恶作剧、夜半的鬼火、他衣领上的口红印、他对歌舒繁超越兄妹的疼爱、恰巧被她发现的尸体、尸体附近的柳金……对于这些的怀疑与忧心,她不是没同歌舒瑾说过,可他只是把她揉进怀里吻。他似乎已经熟练了这种亲吻,也似乎很喜欢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幼幼,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好好睡几天,等你病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她生病,他不开心。可他对繁繁许下的诺言,该完成的还是得完成。又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歌舒瑾不在家,邵幼薇吃过药后,昏昏欲睡……似梦非梦间,她想翻个身,却动弹不得。待她惊恐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屋子里点着一根白蜡烛,灯火明灭中,涂着“桑子红”的歌舒繁抱着她那个断腿的洋娃娃,坐在床头,慢慢地给娃娃梳着辫子。

见邵幼薇醒来,歌舒繁开心一笑,把洋娃娃在她面前一晃:“这是我五岁生辰时,大哥哥送给我的,漂亮吗?只可惜,被二哥哥弄断一条腿,不过没关系,”她笑得灿烂,“二哥哥也被我弄断了腿,我不怪他了。”

邵幼薇一脸惊愕:“是你杀了他?歌舒玉可是你的亲哥哥啊……”她顿了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被子里的蜘蛛、枕頭下的响尾蛇、鞋里的银针,也都是你弄的吧。为什么?我自认与你无冤无仇。”

歌舒繁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做那种幼稚的勾当,我只会,”话音方落,锋利的刀刃已抵在邵幼薇的颈间,“杀人。”

依然是纯真的笑靥,下手却毫不留情,很快,邵幼薇嫩白如玉的脖颈便被划了一条红线,与此同时,她还一把扯断了邵幼薇的珍珠项链:“你不是喜欢珍珠吗?我就把它们一颗一颗埋在你的血肉里如何?”

邵幼薇剧烈地挣扎,下意识地大叫:“阿瑾!救我!救我!”

“他不会来的,他不要你了。”歌舒繁用刀刃拍拍邵幼薇的脸,神情又忽地落寞起来,“其实我挺恨大哥哥的,他分明答应过我,永远陪着我,他不娶,我不嫁。可偏偏因为你,他违背了誓言,再也没回到孔雀城,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无边的黑夜中。为什么偏偏遇到了你!你这个妖孽!要是没有你,没有你,一切都……”

她愈说愈狰狞,眼看着就要把第一颗珍珠按进邵幼薇的伤口……

啪!花瓶碎裂的声音响起,歌舒繁应声倒下。

是柳金,他用花瓶砸晕了歌舒繁,随后迅速地割断捆绑邵幼薇的绳子,撕了自己中衣上最白最柔软的一块布,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好伤口,然后递给她一张火车票:“今晚的车,快离开这里。”

死里逃生的邵幼薇哭了起来,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看到阿瑾了吗?他为什么不来救我?他不要我了吗?我做错了什么……”

望着泣不成声的邵幼薇,柳金抬起手,似是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尴尬地放下,缩回衣袖中:“他没有不要你。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相信我,回上海去,他会去找你的。”

“真的?”

“真的。”

6.歌舒瑾的爱情

邵幼薇心乱如麻,可柳金的话莫名地叫她安心。但她刚登上列车,便改变了想法。她走了,阿瑾怎么办,他知道歌舒繁已经疯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杀了自己的弟弟吗,他会不会有危险?不管他因为什么变得让人难以捉摸,她放心不下他。

正心绪不宁,列车猛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不一会就有乘务员出来说是列车出了故障,需要紧急停靠检修,请乘客都先下车等候。车停的位置是一片胡杨林,邵幼薇本想趁这个机会回孔雀城,却被人狠狠地从身后攥住手腕:“你要去哪里。”

邵幼薇回头,正对上歌舒瑾那双俯视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瞧着她。

她一愣,下意识地摇头:“我不……”她想说她不打算回上海了,可话还没说完,衣领便被人一把捏在手中,邵幼薇一惊,咬着嘴唇把剩下的话都吞了回去。

歌舒瑾微微一笑:“不想回孔雀城?嗯?”他眯着眼,瞳孔中有幽幽的青色火光在闪动,实在可怕,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撕碎一般。

“对,不回去,我要回上海!”邵幼薇一肚子气,他凭什么凶她,她做错什么了!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你妹妹是个疯子,她杀了歌舒玉,昨晚还差点把我也杀了。这些你都不管,还管我回不回上海!”可喊着喊着她又开始哭,“你对我这么坏,可我还是放不下你,我方才下车就是打算回孔雀城的,你这大浑蛋!”

她声音凄厉,惊起一树的停鸟。

此时日光穿过林间缝隙,斑斑驳驳地落了一地。半晌,歌舒瑾手一松,顺势把她抱进怀里:“对不起,我没想到她做得那么过分。而且昨晚,我真的不在家,不是故意不管你的。繁繁被你砸晕了,大夫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这也是对她的惩罚了吧。”他诚恳地道歉,却在看到邵幼薇停住哭泣之后,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了起来,“可幼幼你也有错,不该一声不吭就提著箱子跑掉。下次绝对不许再这样,记住了吗。”

好奇、期待、悸动、欲望、嫉妒、心疼、愤怒、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些情绪,可自从遇到她,这红尘百味,他一直鄙夷的俗世情愫,他全尝了个遍。他最先体会到的是好奇,最后学会的是恐惧。昨夜,躺在血泊中的繁繁都没让他恐惧,不翼而飞的邵幼薇却让他惊慌失措。他怕极了,怕就此看不到她蔷薇般的容颜……

歌舒瑾这般严苛,邵幼薇似乎应该生气,可她没有,反倒有点开心。自从她到孔雀城之后,他对她一直都很顺从,有时还把她当成孩子一般逗弄。可这不对,他们在上海时是会吵架的,他也会有不满、有嫉妒、有吃醋。他的心情,他会表现出来,而不是像在孔雀城时这样,站在一个俯视她的高度,完美得不像人类。

回去的路上,他牵着她的手,像以前在上海时一样,无论刚经过多剧烈的争吵,他还是要牵住她的手。

经过牢兰海边,他忽然停住脚,低头吻她的发顶:“幼幼,我们成亲吧。最近府中发生这么多事,也许应该办件喜事冲一冲,等回到上海,我们再办一次,你依然可以穿婚纱。”

“答应你可以,可我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蔷薇,而且婚纱我要……”她愿意嫁给他,无论多少次,都一样甜蜜如初。

他点住她的嘴唇,正色地笑:“露背的不许。”

7.另一个歌舒瑾

筹备婚礼期间,柳金来找过邵幼薇一次,劝她离开,可她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我不会一个人走。”

逆光中,柳金漆黑的眸子似有刹那的失神,旋即嘴角弯出一个笑,没再说什么,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婚期的前一天午夜,月黑风高,有道黑影偷偷潜入歌舒瑾的卧室,寒光一闪,刻着符咒的尖刀直插向床上酣睡的歌舒瑾。

刀尖入了皮肉,只差半寸便能扎进跳动的心房,却兀地被人捉住刀刃,再也动弹不得。

“我等你很久了,歌舒大少爷。”熄灭的蜡烛倏地重新燃起,却比不上忽然睁开的那双眼明亮,明亮到只一瞬便能看透人心。

歌舒瑾慢悠悠地坐起,而他身边的邵幼薇还侧卧着身子,保持着一个依偎在他怀中的姿势,仿佛睡熟了,什么都听不见。他按着那把红嘴山鸦式的尖刀,缓缓从自己胸口拔了出来,鲜血汩汩而出,瞬间就晕染了胸前那片纯白的寝衣,像是绽放出一朵血蔷薇。

来人经过短暂的惊讶后,就猛地从歌舒瑾手中抽出尖刀,狰狞着又扑上来刺他,却被歌舒瑾当胸一脚踹得飞出去三丈远,直砸在对面的墙上,抽搐两下,动弹不得。

歌舒瑾端坐在床前,不管还在流血的伤口,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冒着永远回不到自己身体的危险,也要杀了我,真是被你的愚蠢感动了。”

“幼幼是无辜的。”来人终于开口说话,沙哑粗鄙的声音,正是柳金,“你不是喜欢繁繁吗?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所以,放过幼幼吧。”

“喜欢?什么是喜欢?”歌舒瑾略一沉吟,转而问,“无辜?那繁繁呢,她就是天生有罪吗?”

柳金眼中一恸:“我阻止过,可父亲他……他不停手,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毫无办法。求你,”他突然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你别伤害幼幼。父亲死在你手里,二弟也被你捉了之后交给繁繁虐杀而亡,现在只要你杀了我,歌舒家就皆亡了,你也算是为繁繁报了大仇。”

歌舒瑾哈哈大笑:“我是妖,不是佛,不懂仁慈二字怎生书写。你……”

一片死寂中,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歌舒瑾的笑容忽敛,脸色顿寒:“幼幼,你打算在新婚之夜,谋杀亲夫吗?”

“我都听到了,你不是阿瑾,你是害死歌舒伯父、占了阿瑾身体又杀了歌舒玉的妖怪!夕烧,你真正的名字,是夕烧!”邵幼薇只是单纯,却不傻,筹备婚礼的这几日,一向多梦的她夜夜无梦,酣睡到天明,她每晚所喝的牛乳怎么可能没问题。

“既然我是妖怪,幼幼,你觉得用这把破枪能杀得了我?”顶在他背后的枪甚至还在颤抖。

心惊胆战,邵幼薇一个走神,身前的夕烧便转过头来,与此同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握紧那把勃朗宁,顶在他的眉心:“幼幼,我是寄居在人类身体中的妖,所以打心脏是没用的,要射这里。”温柔的眉眼,笑意更深,“别让我白挨一枪,我怕疼。”

8.他是夕烧

光影缓缓,如金色的蜜糖在迤逦流淌。

邵幼薇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可电光石火间,夕烧已经躲开了,一个回手,他两指夹住枪口,似乎只是拈花的力气,就把枪口转了个弯儿:“忽然想到,我还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所以,现在还不太想死。”

邵幼薇猛地一推他,飞快地跳下床,紧跑几步拉起柳金的手:“阿瑾,我们走……”

柳金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傻姑娘,为什么要来找我?”

两个月前,他撞见那妖怪杀了父亲,与其搏斗时,他掉入池塘,等再醒来,竟是在花匠柳金的身体里,而那妖怪代替他成了歌舒家的大少爷。之后这战战兢兢的两个月,他怕幼幼找来,又怕她不来。可最终,她还是来了,娇生惯养、怕尘土怕老鼠的邵九小姐,别着一把银色勃朗宁枪,渡扬子江,过黄河,取道阴山,出凉州,一腔热血,为他而来。之后,他甚至还弄了一些恶作剧,想吓唬她离开,可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勇敢与执着。

真正的歌舒瑾,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也就是幼幼这份执着孤勇的爱情,触动了夕烧。夕烧懂得了爱,爱上了她的爱情,爱上了她……

“你才傻。”邵幼薇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才是阿瑾?你这大坏蛋!”

柳金抱緊她,吻她眼角的泪珠:“我现在这副样子,早就没有爱你的资格了。归根结底,都是我们歌舒家要遭受的天谴啊……”

“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邵幼薇在他胸口啜泣不已。

“他大概也没脸告诉你。”夕烧负手走来,徐徐道,“我是牢兰海中的花妖,认识繁繁是在十年前,那时的我还化不成人形。一日,我以花形停留在陆地上,繁繁从一只小羊嘴里救了我。我虽不是人,却总听说书人讲知恩图报,于是便留在了繁繁身边,保护她,看她长大。繁繁看似是歌舒家的掌上明珠,可她根本不是歌舒家的血脉,而是泣泪成珠的海女。”

泣泪成珠?

邵幼薇惊愕不已,原来海女竟不是传说。

“繁繁不哭,歌舒岚就拿鞭子抽她,抽累了就换歌舒玉……除了鞭笞,他们还用火烧、针扎,变着法子地折磨她。可我法力薄弱,面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晃头浅笑,“只有我们的歌舒大少爷还有几分良知,虽然劝阻不了父亲,却极尽所能地宠爱繁繁,把她当成亲妹妹来弥补。这也就是繁繁讨厌你的原因,你夺走了唯一对她好的人。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阿瑾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他也得到惩罚了。求你,”邵幼薇搓着手,不住地恳求,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世上的哭声,“看在繁繁的面子上,收手吧。我们今晚就走,永远都不再出现在你的眼前。”

这世上的哭声太多,你不懂。

现在,她终于懂了。

夕烧笑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再过两天,牢兰海边的蔷薇就开了。你不看蔷薇了?”

邵幼薇使劲摇头,眼泪狂流不止:“不看了,我和阿瑾立刻就走,不给你添麻烦了。”

“好,你们走吧。”他道。

邵幼薇吃惊极了,他就这么放了他们?可她来不及多想。她连忙搀扶起柳金,吃力地向外走,边走边道:“阿瑾,我们这就回上海,你不是不喜欢露背的婚纱吗,回去之后我马上就叫人改,我们……”

她笑,柳金也望着她笑,只要走出这道房门,他们就……

砰!

柳金眉间兀地出现了一个血窟窿,笑容也瞬间凝固,飞溅的鲜血喷了邵幼薇一脸。

“没人能带走大哥哥。”

门外的花树下,歌舒繁握着手枪,枪口还冒着烟。不等邵幼薇大叫出声,她反手将枪口对向自己的太阳穴。

砰!

1916年,七月初七,养珠世家歌舒氏终是满门皆亡。

一片死寂中,邵幼薇看到了夕烧的笑,志得意满、温柔残酷。原来,他知道歌舒繁在外面,原来,他从未想过放过他们。可是,她不懂的是,歌舒繁是他喜欢的人啊,他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杀殉情,却不去阻止……

“幼幼,”他向她走过来,食指指尖点在她的额头,凉凉的,“忘记这一切,我们重新开始。你不是喜欢露背的婚纱吗,可以穿,还可以……”

邵幼薇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很快明白,这个妖怪,他大概是对她有意。这真可笑啊。于是,她也向他笑,然而在他恍惚的瞬间,她用那把红嘴山鸦尖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不要忘记阿瑾,即便用死的方式。

尾声

仿佛睡了很久,悠悠荡荡的,又很温暖,像是在摇篮之中,邵幼薇睁开眼,正对上歌舒瑾满是爱意和柔情的眸子。

她吓坏了,下意识地就要从他怀里挣脱。

“幼幼,是我。”歌舒瑾抱紧她,“我是阿瑾啊。”

经历这么多事,就算看着那双熟悉的眸子,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她都不敢轻易相信。

“我们的初遇是怎样的?”她问他。

他吻了她的额头,缓缓道:“那年的上海暮春,有个从天山来的少年在蔷薇花丛边拾到了一条珍珠项链,他在原地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光熹微中,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打着蕾丝阳伞的少女,穿着一身嫩黄的洋装,白色珍珠系带的小皮鞋,踩得噔噔响。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他的命运。”

“可你当时转身就跑了,害得我把你当成贼,追你时还崴了脚。”是的,是他,她的阿瑾又回来了!

他捧起她的脸,啄上她的唇:“我可不就是贼,拾了你的项链,偷了你的心。”

邵幼薇红了脸颊:“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可不像是我的阿瑾,你是不是还是那个坏妖怪?”

歌舒瑾低叹一声:“以前有很多话,不好意思说,总觉得还有以后。可经历过这次,我才发现有些喜爱不及时说出口,就真的没机会了……”

这之后,歌舒瑾又讲了很多,讲他今早一醒来就发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邵幼薇昏迷在一旁,胸口上放着一枝枯萎的蔷薇花。他说着,还把花朵拿给邵幼薇看。

灰败的蔷薇,被邵幼薇轻轻一碰就燃烧成了灰烬……灰烬落在她的掌心,聚成一颗心的形状。风一吹,灰烬便飞出了窗外,什么都不剩了。

这朵花是夕烧的本体。那晚的最后,他用自己的妖丹救了他心爱的女孩,还有她爱的男人……妖丹没了,花也凋谢了,他没能送给她漫山遍野的蔷薇,却把他的生命送给了她。尽管他的牺牲,她也许并不知晓。

当夜,歌舒瑾抱着邵幼薇,给她念诗,正好读到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一句。

Je suis un cimetièreabhorré de la lune。

“我是一片连月亮都厌恶的墓地。”

遥远而陌生的法兰西诗人,低低吟诵的这一句,形容夕烧这个东方的魔鬼倒有几分合适。可那个诗人大概不懂,当一个东方的魔鬼爱上一朵花,那么他愿意拔掉尖牙与利爪,为她献祭上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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