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的城

2017-07-29 18:56
广州文艺 2017年7期

我喜欢长时间漫步在城市的街道上,这样,我才会有一种流淌在血管中的感觉,才能体会到城市的体温和心跳,体会到她的拥入和呵护。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粒头屑,早晚要被洗濯涤荡而去……

—— 下载于朵的网页

昨天,朵说过,对于她的老板曼来说,夜不是自然的法则,而是人类虚拟的空间,城市欲望作蛹的温床。

此时,朵刚走进河姆渡休闲T厅,一个打着蝴蝶结,穿着黑色背心的男服务生就快步迎了上来。他把手背在身后,向朵深深地鞠了一躬,轻声地问:小姨你好,这里是河姆渡休闲T厅,您预约了吗?服务生的热情和那一声令人找不到边际的“小姨”让朵有些尴尬,她近似慌乱地问:七包在……哪?服务生高兴地说:小姨,您就是朵吧?请跟我来吧。

朵没有马上跟服务生走,她向左右看了看,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T厅。原来,大厅虽然门洞密布,但整个布局呈T字。朵有了这种感觉,便随服务生向“T”字深处走去。

走廊很长,廊里的灯光朦胧而迷幻。朵走在猩红色的地毯上能闻到一阵阵浓郁的印度紫檀香味,其间还混合着一种淡淡的潮霉味。

到了七包,男服务生向朵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姨,这就是七包,您请。他说,又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开了。

朵把食指弯成一个“7”形,先凭空比划了两下,然后笃笃地敲响了门。里面应着朵敲击的最后一个音节传来了一个好听的女中音:please come。朵听出是老板曼的声音,便轻轻地推开了门。

包厢里,朵看见曼正懒散地倚在一张宽大而凌乱的床上,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衣带束得不紧,从一个柔软的“v”字里裸出了两个洁白的富有弹性的圆弧来。

朵向曼笑了笑,转身把门关上,就在这时,朵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看到,衣架后面站着一个男孩,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俊俏,正在不慌不乱地整理着衣裤,由于衬衣尚未扣严实,露出了一片并不强健的胸部。这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和田玉,是用一条红绳子系着的。看来,朵的突然闯入,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在那儿一板一眼地穿着衣服,眼看把自己弄整齐了,就一个立正,把手背在身后,微笑着向曼深深地鞠了一躬,欢迎小姨再来,他说。再一次向曼微笑,然后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朵傻子一般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紧跟着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走后,她又傻傻地看着曼。

曼笑了笑,向朵招了招手,雪白而柔软的胳膊像一条婆娑在风中的哈达。

朵没有动,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曼那双美丽异常、宛若深潭的眼睛。她在那里打捞着什么。

曼说:是不是以为他嫖了我?是个……小小的……嫖客?

朵像是被谁推了一下,身子向前一倾,她听曼说:No!是我干了他。他是个小鸭子,嘎嘎嘎,哈哈哈……

朵像是被人从后面掐住了颈子似的,脸涨得通红。

曼说:好啦,别少见多怪啦!不远的将来,你会比我还疯狂!那时,你就把这个世界完全弄明白啦!玩弄男人就是玩弄人生,玩弄世界,这种感觉你不知道,要比玩股票,开钱庄,走私军火,贩卖大麻更刺激,更有成就感,也更有效益。怎么样?今天把第一步走起来,我买单。我亲自为你挑选。刚才看清了吗?才19岁,正读大一呢!哈哈哈……

朵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像是在被人灌血。见状,曼又大笑起来。笑够了,她再次向朵招了招手,并拍了拍床沿。心慌意乱的朵走过去,坐在曼的旁边。这时,曼伸手摸了一下朵那高耸的胸部,朵忙用手推开。曼再次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让朵把她的包拿来,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只玉祖来。这是一只雕工极为精细的男性生殖器,在龟头的部分有一个小圆孔,曼就在那里插上一支细长的女子香烟,然后点上火,抽了起来。她一边有滋有味地抽烟、吐烟圈,一边用欣赏的色情的目光看着朵,接着又难以抑制地想笑,朵却说:老板,找我有事吗?

听朵这么说,曼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沉淀下来。她弹去烟灰,从身边的包里抽出一张橘黄色的存折来,她看了看说:这是5000,你上个月的薪水。说着,她发牌似的把那张存折弹到朵的面前。朵说:老板,这笔钱我不能拿,上个月我做得……

没等朵说完,曼就优雅地摇了摇手说:谁让你是JN婚介城的大牌呢。大牌是要用大价钱养的。乡下人怎么说?这个大粮仓,就是去年撒下去的那把种子。明白了吧?别以为我高尚,我是市侩在后,拿着吧。朵看都没看那张存折,眼里也没有丝毫伪饰和欲望。和朵说话时,曼在一个个地看着自己的指甲,那上面有一朵朵精心染制的小梅花。那就这么说吧。曼说:关于你拿的这份薪水,今天,我已在分红会上作了宣布,大家都很嫉妒你,从此会斗志昂扬,这就是我為你发这笔薪水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我把你推到了前面,成了她们的标杆和靶子。你为我作了牺牲,帮了JN的大忙。我这么说,你心里总该平衡了吧?

朵沉默着,看来曼的解释和表白并没有打动她。

曼又看了朵一眼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你不要这个钱,就是存心要封我的嘴啊。

听曼这么说,朵慢慢地把手伸过去,把那张存折松松垮垮地窝在手心。曼高兴起来,她把烟收了,侧过身去,从包里拿出一板劲浪COOLAIR.超凉薄荷糖,抠出一粒塞到朵的嘴里,见朵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又摸了一下朵的胸部,朵笑着躲闪到一边。

口香糖很会造势,转瞬间就在曼的鼻腔里酝酿出一股股气体,使曼不得不眯起眼,半张着嘴巴,那神情倒像个醉奶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曼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她想了一下,忽然抬起头说:朵,听说你恋爱了?

朵一怔,脸上红了一阵,为了掩饰,她把嘴里的糖粑吐在一边。谁说的?她问。

我想这并不重要,曼说,也不是告密者的错,在这件事上,告密者是JN的功臣,是我的朋友。

朵有些恍然,有些尴尬,浑身不自在起来。

曼加强了自己的语气:恋爱是不允许的。你爱上了你的客户,更是不允许的,这个你应该知道。

朵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她在心情矛盾地徒劳地想着一些能够用来伪装和保护自己的词语,但是她心乱如麻,脑海中如同飞来了无数只蝗虫和蚱蜢。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请不要回避我。

朵感到这个声音是从天空坠落下来的,一块一块的,如同生硬的铁块,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

秋收结束后,从城里打工回来的乡邻们又要返城了。刚刚高中毕业的朵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带着对刚刚结束的农忙季节的极度厌恶和恐惧,几乎是毫无商量余地地和父母作了告别,随几个姑娘来到了南方的一个省城。

一同去的六个姑娘,半个月后全都找到了工作,但朵却没有在那个城市找到适合自己干的事。姐妹们为她焦急和叹息了一阵,纷纷上班去了。朵就背着大包,独自一人在城里晃荡着。

此时,她并没有为同村的姐妹找到工作,自己寻觅无着而伤感和沮丧,因为她们答应下来的那些活,又脏又累,工资又低,她根本就瞧不上。她坚信,一个在高中文科班出类拔萃的女生一定会找到一份更体面,更符合自己身份的工作。记得在来的路上,她看着同伴们那一副副迟钝、疲惫和茫然的神情,就想,你们不过是去苦点油盐钱的,而我朵是去寻梦的,去采云的,是要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的。我朵早晚得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和这个城市的前辈们一起吮吸城市的红利,成为你们和这个城市里的人的偶像。

她就这样游曳在自己浪漫的心境里,兴奋而激情。所以,当她看到JN婚介城的招聘广告后,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实际上,那是一张早已过期的广告,上面残留着许多风雨洗涤的痕迹,但是由于用的是即时贴,上面有一层膜起到了保护作用,内容依然清晰:

我们决定以每月5000元或更高的薪水来膨胀您的工作热情,回报您的奇才斗胆,抵消您的慷慨奉献。

当然,您首先得是个体面的人,年轻、漂亮、充满了潜质和决斗人生的力量。譬如说您18岁,您30岁,35岁也可以。我们总会和总愿意怂恿一些勇士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有一张办公桌就放在您理想的左面,白领生活从您走进JN大门就已经开始。我们现在发牌:公关秘书、婚介部主任、网络管理员、市调参议、礼仪管带、采办大使、美眉花司……

朵没看完,就走进了JN婚介城的大门。

朵见到曼时,曼正在跟一个满嘴假牙的男人谈着什么。看上去,曼有30岁左右,成熟、丰满,虽然不算太漂亮,但朵感到曼长得很刺激,对了,性感。是的,是性感。朵为自己找到这么个词而十分高兴。曼的性感来自于她通身散发出的活力。朵感到,自己在3米之外就能体验到来自曼身上的那些气息的撞击和烘托。这一切,使坐在曼对面的那个男人显得无比猥琐和龌龊。一时间,朵竟然为这个男人感到悲哀,她可怜起他来了。

曼的身后,也就是曼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有两幅巨大的肖像画。其中的一幅就是曼的。肖像下有两行文字(中英文对照),从标板上朵知道,这个热力四射的女人叫曼,是JN婚介城的总裁。

另一幅是切·格瓦拉的肖像,下面也有一块中英文对照标版:浪漫的冒险家、红色的罗宾汉、共产主义的堂·吉诃德、拉丁美洲的加里波的、去世的耶稣。

朵在学校参加校报编辑期间读到过这个切·格瓦拉,并在一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和两个女生偷偷地议论过他。记得一个女生很激动,她说她看到切,就想逃学、私奔,心里就有一种喷射和委身奉献的欲望。那时,朵同样崇拜这个革命家、美男子,但她觉得那个来自外城的女生有些出格和无聊。现在,朵没想到曼也会把这个人物放大到这种地步,她感到亲切,她托着腮帮,以崇拜的目光,兴致勃勃地听着曼的演说。

曼的确是个神灵活现的人,她和对面那个男人交谈时,面部的表情生动、飞扬而夸张,她不断地做着手势,她说话时,她的每一根毛发都好像在发力、表态,随她说话。

“JN是交给你的简称,原来应该是这个样子:J—G—N。不久,我们把它们简化了,便成了JN的组合。你会发现,等出现JN,当中少了一样东西,这是G字,它代表的是我们公司。也就是说,公司总会在别人心想事成,花好月圆的时候卸妆退场,悄悄地走开。你有没有感到,我们就是那么顺理成章,死心塌地去为客户充当无名英雄。成全别人就是我们良心的底线。”曼说的是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并带有南方人口音中的那种软甜呢哝。那男的在一大堆甜言蜜语面前,便像一只装进糖醋罐头里的蟑螂,早已被泡得不能动弹了。如梦如幻间,曼叫来了秘书,将他带走了。

见那个男人走了,朵为了提示曼,忙微笑着站起来,由于紧张,她的脸颊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红。

曼早就看到了朵,这会她微笑着说:对不起,你都看到了,我的活刚做完。先来袋烟,你请坐,这边坐,让我看清你。

经过十几天的身心疲惫和鞍马劳顿,曼的亲善,让朵大有一种倦鸟归枝的感觉。她走过去,坐在曼的对面,手里牵狗似的紧紧扯着她从乡下带来的那只大包。

曼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玉祖。玉祖的前部有个椭圆形的小孔,曼将小心翼翼地塞进小孔里,然后摁了一下桌上的一朵不锈钢玫瑰,那玫瑰的花心处便啪的一声跳出一团蓝茵茵的火苗来。她把玉祖凑在那花心上,点燃了那支香烟,接着,一串串烟圈便从她的嘴中旋转而出,看上去缥缈诡异得很。这期间,曼的目光在朵的胸部悠然而过了好几次,让朵有些不自在。同时,朵看曼手里捏着的那只烟嘴,像男人的生殖器,但她以为可能是自己的感觉有问题,在她看来,一个女人是万万不会把那东西叼在嘴上的,但她越看越像,她不想脸红,已经控制不住了,就红了,大红大红的。

曼终于抽完了烟(朵是这么感觉的),她把玉祖重新放回抽屉,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显然是要兴奋一下自己,然后看着朵,微笑着说:那我们开始吧。不过,我想打听一下,进门就是咱们的公关部,你怎么直接就走到我这里来了?

朵笑了笑说:我想,在这里,许多事情会变得简单些。

朵不慌不忙的解释让曼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很好,曼說,你说得没错,你找到JN,找到我,就算把最关键的问题都解决了。你看,今天我们就会有2000份男性登记表供你浏览和选择……

朵有点意外,她忙解释说:我是来应聘的。

曼也有点意外,她想了想,在桌面上像男人那样轻轻地颠着自己的中指,然后说:你看了我们的招聘广告?

朵点了点头。

曼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真该死。

朵知道不是在骂自己,但有些尴尬。

这时,曼耸了耸肩膀,辩解说:对不起,那是张旧广告。目前JN婚介城的所有写字间都被精英们占据了,简直就是人满为患。昨天我还跟我美国的朋友感叹这件事,很对不住。

朵听懂了曼的意思,但她并没有现出沮丧和失落的样子,而是面带微笑,执着而矜持地看着曼。

曼见朵的目光里分明有一种固执,她耸了耸肩,又摊了一下手,等于用肢体语言重复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做完这些,她开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而这些都是暗示,她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孩,很快就会知趣地收起自己的行囊,然后向她礼貌地打个招呼,怏怏地走出她的办公室。但朵没有走,她仍然看着曼。曼在朵的目光里再也潜伏不下去了,只好再次正视着朵。

朵有点自嘲自叹地说:我在这个城市都走半个月了,谁都不认识我,谁都不搭理我,我感到这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了我一个。你能让我说说我自己吗?

此时,朵的目光里除了有一种顽固和执着之外,还有一种令人怜爱的凄楚。这把曼吸引住了。就在不远处,公关部正在给业务员讲授消费者心理学,课程是上个礼拜曼亲自设计和安排的,现在,曼真想把学员们集中到她的办公室来,让他们欣赏一下朵是如何粉碎自己的,又是如何抵御和煽情的。

曼在听朵作自我介绍,感到那是一种享受,朵的内心独白,像月色一样漂染着她的情绪。朵说:我不屑一顾,是因为那些工作没有打动我的理由,我不是奔脏、累、差来的,这没有挑战性。无论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农民总归还是土地的奴隶。我从那个地方逃出来,又怎能再做城市的奴隶呢?我觉得JN婚介城是为我在四年前就设计好的梦,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我不想轻易放手。

她们又谈到了切·格瓦拉,曼出乎意料地知道,朵对切氏有许多新的理解,譬如说放弃和创造的主题,牺牲和宿命的定义。看得出来,朵大有炫耀和自我卖弄的倾向,她引用了许多常人听来都是生硬、冷僻的词,但曼感到朵的引用都是比较得体的,卖弄和炫耀也是很讲分寸的。曼由此认为,面前这个来自乡村的女孩与众不同,有主见,有平衡感,有野心,有占有欲,有冒险倾向,更有侵略意识。而那高挑丰满的身材,暗藏风情的眼睛,此时也愈发显得神秘、诱人。于是,连朵的那句我很喜欢你,她也一点都不觉得肉麻,并且还被对方挑起了一种自我表现的欲望。她对朵说:而且你会越来越喜欢我,直到心甘情愿地被我征服,像个宗教徒一样狂热地崇拜我。我是个狂妄自大的人,目空一切的人,我要的是别人对我的绝对尊敬。我不允许任何人小看我。在这个城市,不会有谁比我做得更成功。下午,婚介部在介绍公司时,会首先向你介绍到我,说我是硕士生,学过西方经济和日本经济,出过书,留过洋,拿过两个Baccalaureare,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还有,那属于我的隐私,他们不会说,实际上是欲盖弥彰,我曾经在爱情玩耍中掉过线,先被人抛弃,后来几近堕落,那又怎样?有生命力的人跟树一样,即使砍断,也还是可以重长的。我每天都被自己迷恋得不能自已,我对自己充满了朝觐和致敬的情绪……

朵感到曼的话肉麻,感到曼是个狂妄自大、恬不知耻的女人,还有些神经质。

这时,朵的背后传来两记温柔的敲门声,是訾彦进来了。朵被吓了一跳,这个訾彦怎么会如此像那个过期的歌星张咪。见到朵,訾彦甜甜地笑了笑,如同见到了老熟人,然后走到曼的写字桌前汇报工作:431号进8道,42号进10道,126号进17道……

訾彦说的话朵听不懂,倒是增添了几分朵对这里工作的庄重感和神秘感。訾彦说话的时候,朵就从背后像欣赏一朵玉兰花似的欣赏着这个漂亮女孩。訾彦斜背着一个小包,朵在学校办报时见过,那小包里装的是数码相机。果然,訾彦把一沓照片放在了曼的面前,曼忙将那些照片推进了自己的抽屉。但由于照片过多,在放到桌面上的一刹那已经坍塌,朵看到那上面都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合影。不用說这是JN婚介城为天下男女做成的大好事,朵心里有一种崇敬感。接着,曼把朵介绍给了訾彦。我们新来的一个战友,朵。过一会儿你带她去填表。曼说。朵的脸腾地红了,是兴奋的,是突然而至的喜悦撞击的。訾彦向朵鞠了一躬说:叫我小彦就可以了,我真喜欢你,嘻嘻……”

随后,訾彦把朵带进了婚介部,在那里作过登记后,訾彦又在晚上把朵带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是一间50多平方米的民房,訾彦说:欢迎家庭有了新成员,房租600,水电费看表。现在好了,从下个月起,这个家就有两个人支撑了。说着,訾彦向朵张开了双臂,朵马上响应,她们热烈地拥抱,算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成家仪式。

那一夜,朵失眠了,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太好了,混混沌沌的未来,在她的眼里转瞬间就变得那么具体和直观,那么绚丽和灿烂。凌晨三点半,她还睁着眼,从窗帘处泄漏进来的灯火里细细地感受着这个不夜城,她一连数次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她窃窃自喜,美不胜收。

第二天,朵走进了曼的办公室。之前,朵刻意打扮了自己:在家时,为方便干农活,她在自己的脑后留了一把尾发,现在她把它放下了,成了披肩发;半个月来,由于居无定所,工作没有着落,她省吃俭用,现在似乎到了该铺张和奢侈一把的时候了。她用仅存的360元钱,为自己买了一套衣服,尤其没忘了抹口红。照镜子时,她顿时被自己轰动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原来就是一块充满神灵的调色板,稍予调和,就会闹出个光彩四射来。但曼见到她时却皱起了眉头!这使她顿时忸怩不安起来。曼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盯住她的眉毛看。朵暗暗叫悔,骂自己不该忘了修眉毛,能想象出来,此时的自己该是多么的不伦不类。还好,曼说话了:你总算没把我的眉毛弄了。朵瞪大眼睛看着曼,她不解其意。

这时,曼突然摸了一下朵的胸部说:宝贝,知道吗?从现在起,你的形象已是公司财产的一部分啦。回去,把身上的衣服换掉,我要你昨天那个样子,一模一样:一个进城寻梦的女高中生,来自乡村,有一种清纯的美,清纯得像一瓶矿泉水,并带着浓浓的山外风情。对,就是这个定义,去吧。别忘了口红,擦掉……

朵感到曼的话和曼刚才摸自己胸部的那一把一样,令她感到羞涩和失贞。

朵灰心丧气地回到宿舍,极不情愿地换上自己从乡下来时穿的那身衣服,又灰溜溜地抹去了口红,然后回到公司,一脸茫然地跟随曼和訾彦来到了双袅浥大酒店。

这是一个三星级宾馆。大厅一角有几组茶座。在那里,朵见到了一个四十五六岁的麻脸男人。接着,曼、訾彦和那男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开了话。朵听来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感到很无聊,就坐在那儿不停地绞动着自己的手绢,眼睛放在站在门里的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一男一女身上。朵看到,每当客人走进大厅,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都会同时说话,同时微笑,同时鞠躬,朵在心里猜测着他们的年龄,工作的起因和此时的心情,她一点都不羡慕他们,她为他们悲哀。

大约有20分钟左右,曼带着朵和訾彦离开了那个麻脸男人。

晚上,訾彦把500元搓成了一个扇面,在朵面前摇了摇说:你的,今天的薪水。

朵几乎叫了起来:薪水?我干了什么啊?

訾彦把钱往朵手里一塞,看了朵一眼说:傻子,还记得那个麻脸男人吗?

敏感的朵吓了一跳,她呀了一声,急急地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弄错了吧?我可不是来找对象的呀。

訾彦坐在朵的床边,用粗大的棒针织着毛衣说:是的,是工作。今天你坐在那个麻脸男人的身边就是工作,懂了吧?

朵不可思议地看着訾彦说:说什么啊你?告诉我,那人会不会来找我?可不能把后账留给我呀!

訾彦说:不会啦,要找就找公司啦,公司可以让他找我啦,到目前为止,我都为你回了他70多个电话啦,五个字:女方不满意的啦。什么后账,真是。

朵呆呆地看着訾彦,她隐约地感到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反正,她觉得自己没有同那个男的说过一句话,自己应该是一个局外人。于是,她乐观地想,这可能是曼从中做的秀,想在自己面前表现一下公司的慷慨和关爱,让自己树立起对未来的信心。朵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然后,拿着那500元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朵认识苏是在她到JN婚介城的第三年。此时,她已成了JN的明星,袖口上别上了一枚镀锌的白色玫瑰勋章,她的月薪基本上可以拿到3000元—5000元。这期间,她扮演过各种角色:不幸的失恋者、新寡的少妇、爱情的航海家、标准的良家女子、另类女孩、下岗女工、失业的大学生、等钱出国的不检点女人、倒了霉的公主等等。她也渐渐了解了JN婚介城这个庞大生存体系的游戏规则。这是一张由高级宾馆、舞厅、桑拿等休闲娱乐场所、礼品店、精品服装店、出租车公司、三星到五星的饭店等众多实体结成的巨大的网。这网上有许多脉络,其中的一条就连接在曼的那只手机的脉冲信号上。当然,朵也在一年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个高级婚托。她感到曼阴险至深刻,当她发现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时,曼已用200多个不同的男人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经验老到、罪恶累累的党魁。那时,她发现自己人在深海,海岸线已离她很远很远,而比曼更毒的还有那大把大把的钞票。

它们通过兑换贵重的物品和一些高级的精神享受,让朵深深地沦陷于一种畸形的生活方式中。在那里,朵随波逐流,猫鼠同眠,没有时间自爱,没有能力自拔,甚至想在可怜人面前说一句正义的话都千难万难。相反,她对这种生活方式却有了依赖感,这种感觉令她在大多数情况下恬不知耻,忘乎所以,常常会为一些蝇头小利,锱铢必较,冲锋陷阵,做一些助纣为虐,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天,她对訾彦说:小彦,我老觉得自己一半是死的,一半是活的。

訾彦说:那是你命硬,我早就死透了。

朵在心里说,这样看来,我们还能在死后行走自如,靠的就是吮吸别人的血液啊!

不过,朵有一种特别的赎罪方式,就是给自己一个乐观的心理暗示:她在把一個征婚男子带到礼品店,带到饭店,带到高级娱乐场所,带到JN婚介城那张连锁大网中疯狂消费后,她会为自己解脱说,她不过是在棋盘上被用得最多的一颗棋子,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小轴承。她的一切正如刚来时曼所说的:全部属于公司。现在是公司操纵着她的身体,她的智慧,同时,利润的大部分也属于公司,罪的大半部分当然也要归入公司,而自己和那些被骗的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无辜的,是天大的受害者。而且,她瞻前顾后,没有发现一个“战友”在这种罪恶滔天的把戏中失手落马,喋血疆场。她还看到,在那些高档华丽的场所中,和曼同进同出,挽手抚领的,有本市最高层的政府官员,有本市最野蛮的经济搜刮者,有本市最恶的黑帮。在这样的一所大厦中,你还能做什么?你只能脱胎换骨,另造灵魂,嗜血如命般地把钱苦得不知所措,疯疯癫癫。

早晨,朵接到电话就匆匆赶到公司,曼正在办公室等她。屋里放着蓝色男孩(BULE)之三《罪》,在那抒情的声线里,主唱邓肯和盖瑞巴洛的和声令人陶醉。

曼靠在办公桌上,背对着门,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切·格瓦拉的肖像,手指间照样夹着那只玉祖,一绺绺柔软的烟雾,静静地向上弥漫和升腾。等到朵走到她身边时,她正好转过身来,先是习惯性地摸了一把朵的胸部,然后坐了下来。朵笑着躲到一边,抗议说:拜托啦,别一见面就摸我好不好?我真的好难受。还有,你就别用那个烟嘴啦,看上去,实在是……

曼笑了笑,翻动着手指,摇了摇那只玉祖说:没有情欲就没有斗志,懂吗?OK!说着,也不管朵有没有接受自己的调侃,便将一沓资料扔了过去。一天必须熟悉这份资料,公司为你设计的形象是,21岁,叫雨,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工作不是太如意,刚下岗:浪漫,多情,爱好广泛。目标营业额是1500—2000,时间是8小时。用15号手机联线,483出租车接应你。进道球号43,下面就是他的资料。

朵看了一眼43号填写的征婚登记表,那上面有照片,是个愣头愣脑的大男孩。叫苏,苏格则。

第二天下午2:30,朵按照征婚人的要求来到西城河上的那座高架桥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四处的阳光如金子一般。桥下不时有货船通过。有一艘船的船头上插满了国旗,大大小小的国旗迎风猎猎,煞是好看。几个背着大葫芦,腰上拴着一条长绳子的孩子在船头高声嬉闹着。这一幕流动的生活场景使朵的感情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真到了该拿谁来爱恋的年龄了。如果有一天,自己要和恋人相见,这里倒是一个适合表达感情的地方。令她有点惆怅的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稻草人,是一张让别人看一眼就要付钱的大洋片。想到这儿,她忙摇了摇头,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仿佛是在驱赶落在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

苏出现了,从桥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走路很快,像是在跑。身子很单薄,穿得也很少,斜挎着一个简直可以称为巨大的包,看上去很滑稽。走近后,朵发现,这个苏比照相片上的那个人年轻,头发像做过电板烫,一根一根地层次分明,随着他大刀阔斧地向前走,便一掀动一掀动的。

他们很快就互相认识了。苏递过来一张名片,然后不停地晃动着身体,不停地搓着手,笑嘻嘻地看着朵的反应。今天的温度可够低的,朵在看名片时发现,苏在寒飕飕的风中似乎有些直不起腰来。她还发现,苏最里面的那件衬衫是才买的,配上外面这套洗涤过多遍的藏青色西服,难看至极。

名片的纸张很差,但跟苏一样简洁干净,朵很快就熟记了那上面的所有内容。这个即将要倒霉的大男孩真像他在征婚登记表中填的那样,是无花果精品店的业务员。从哪过来的?朵问苏,看了一眼苏刚走过来的那个方向。

少年科技馆。

多远啊!打个车不就来了嘛。

苏咽了咽唾沫,没接上朵的话,只是干笑了两声,继续搓他的手。

朵知道从少年科技馆到这里至少要30元的打的费,心里想,死去吧,省了一个9,你省不了36。

苏格则说:雨,下去就是公园了,我们去那里走走吧。

朵娇媚地打了一下苏说:去什么公园呀,看你冻的,像根葱似的,再有一会儿,叶子都要掉啦!

苏搓着手,尴尬地笑着说:吓,你幽默死了,你说……

朵为难地想了想,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跺了一下脚说:去行月堂吧,那里有中央空调。走吧。朵拉了下苏,苏心里一热,竟然没说出话来。朵的体香在拉他的时候,深深浸透了他,可谓沁人心脾。这时,朵一招手,早就潜伏在一侧的483号出租车噌地一下就蹿到了朵和苏的身边。

出租车在外环线上流星般地飞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行月堂门前那座古牌坊下。苏付钱时,朵瞥了一眼出租车上的计价器,上面显示的是50.00。

行月堂是本市四大豪华茶座之一,室内凡是沾上木质的全是红木,所有的茶具全都被镶上了金银两道细边。据说,上楼可见的那座香炉,唐代的,下面那个座,居然是实打实的白金。

这里的最低消费是285元,连最难吃的、最不好看的、袖珍到只有半个火柴盒大小的茶点也要30元。这里的小姐、先生全是你孙子,除了不当众陪你上床,什么低眉顺眼,媚骨贱肉的事情都能为你做。

坐下后,朵不假思索地要了一份炮打双灯,这是一份鸡尾酒饮料,苏剛才翻本子时看过,170元。苏在本子上磨蹭了半天,一狠心要了份咖啡,60元。然后用一个小小的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看那个样子,显然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在精心品尝奋斗了一生才得来的金汤玉液。他在喝咖啡时,手上的那只小勺子不停地颤抖着,把茶盏颠得叮叮当当响,他抬起头提示小姐:可以……可以开空调了。小姐抿上一口笑,上前一步说:先生,空调是打开的。朵向苏投去了神秘的一笑,对小姐说:劳驾,给这位先生上一杯金沙萨吧,要那种单色的。苏忙抬起头来,欲言阻止,但又觉得不好,便住了嘴。朵说:金沙萨是一种非洲酒,暖和身体的,你尝尝就知道了。朵柔声细语,眼里充满了关爱和温情,这让浑身冰冷的苏有些感动,他感到这个雨比那杯金沙萨要烈火多了。不过,他还是假借点些小吃,看了看本子,只看了一眼,他就去了盥洗室。

这杯金沙萨标价123元,躲在盥洗室那封闭的隔断里,苏先把钱掏出来,仔细做了一次盘点,然后掏出签字笔,在手心上把刚才发生的费用做了一次演算,最后又掏出皮夹子,再一次点了点钱,然后才回到朵的身边。

回到座位上时,他看见朵正在和一个男服务生说话,男服务生的面前有一部别致的点心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苏看见,朵看着那些点心显得很遗憾,很不满意,不停地摇着头,嘴上还在自言自语:太贵了,走吧,谢谢你了,走吧。服务生转而对苏说:先生,你朋友看中的几样点心,实际上并不贵,只是这位小姐为你考虑得太多了。得!算我被感动了,这一份免费。说着服务生把一碟炸薯条放在了朵的面前。朵说:谢谢,拿走吧,我们不用了。苏激动起来,壮烈地说:她喜欢的你都拿下来吧。服务生应了一声,忙把上下两层合计七样小点心,一一端到了朵的面前,朵冲苏幸福而羞涩地笑了。

四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在这四个小时里,苏又去了两次盥洗室,一次是歌手来送花,一次是本店老板亲自来为第一次到行月堂消费的客人送打过半折的红酒。每次在盥洗室里,苏都是先对自己的钱包进行盘点,然后再在手心上演算和累计一次消费额,继而是再次清点一下钱数。等他把朵从行月堂带出来时,已消费了730元了。苏懊恼地想,当时全怪自己糊涂,有一种茶,壶底子才40元,是可以不断地续水的,两人喝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增加开支,而自己两杯咖啡就下去了120元。

这时,城市里已华灯初上,一种浮华在喧闹中炫人眼睛。朵的脸像是从微波炉里才端出来的一样,熟透地红。她紧紧地挽着苏的胳膊,闪动着两只调皮的眼睛东张西望着,然后,她撒娇说:我饿了。苏也东张西望了一番,目光里过滤了十几家大排档,最后,他把朵带进了一家老八路开的日本面馆。刚坐下,朵就捂着鼻子,然后拉着苏跑了出来。苏问:怎么啦?朵说:葱花味让人受不了,还有,我不喜欢日本人。苏说:哪朝哪代的事了,还惦记着。朵说:哪朝哪代也不能忘。我们村老一代人几乎都被日本人杀了。朵说漏了嘴,把一句话补得嘴歪眼斜,上气不接下气的。苏说:知道这店谁开的吗?老八路。朵拉着苏边走边说:我知道,那老头叛变过。苏笑了,吓!你真幽默死了。他说。

这时,接483班的出租车停在了苏和朵的面前,钻进车里时,司机向朵挤了挤眼。朵说:去韩国烧烤店。苏叫了一声:到开发区啊……”朵回头看着苏,一脸的无辜和迷惑,苏就再也不说话了。

这个韩国烧烤店在50里外的开发区,还真的由一帮韩国人在张罗着,那料理贵得就等于让你把金条扔在锅里,然后眼巴巴地等着油条漂上来。苏跟别人去过,是别人买的单。那天,他看到那个别人买单时有点想哭的样子,想到这,他心里扑扑直跳,脸上火辣辣的。到了地点,苏付了60元车费,然后跟着朵走进店里。一个穿着朝鲜族服装的姑娘迎接了他们,并把他们一直送进了包厢。

刚坐下,朵的《女人心》响了。朵接上了电话就聊了起来,脸上喜怒哀乐什么都有。过了一会儿,她关了电话,碰了碰苏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可以跟你商量个事吗?苏说:随便讲。朵撒娇地说:几个小姐妹刚从东南亚回来,多少年都没见面了,非要见我不可,一点退步都不带的。

那就在一起吃吧。苏说,马上又紧张地问:怎么……怎么介绍我们的关系呢?得了吧!欢欣鼓舞的朵推了苏一下,放鸽子似的笑嘻嘻地拨出去一串号码。

几分钟后,几个远从东南亚而来的女孩鱼贯而入,其中有訾彦,她们一见朵,就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继而又像几块出锅不久的皮糖,搂着抱着粘在一起,苏在旁边看着,觉得这情形好像是朵代表中国女足在世界杯足球赛上刚进了一粒球。

翻江倒海般地闹了一通,朵把苏介绍给了她们。她们冲着拘谨得半死的苏一齐叫“哇噻”,一起喊“帅呆街了”“酷毙市了”,一齐点菜,要酒。

尽管朵一再提醒大家要节省,结果桌子上还是剩下了一大堆。

见几个女孩争先恐后地去打包,苏钻进了洗手间,这次,他在洗手间里整整待了20分钟才脸色灰白地走出来。

买完单之后,苏发现自己带来的3400元所剩无几了,可那几个女孩不依不饶,不管朵如何推辞,一定要朵陪她们去唱歌。苏对满脸无奈的朵说:你去吧,我先回了。喝得醉醺醺的訾彦说:糊涂!敢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交给我们?扒光了她。几个女孩张狂地笑着,一起去追打訾彦,訾彦则像是一个不小心捅了马蜂窝的倒霉孩子,左闪右躲,仓皇逃窜。苏却发现朵没有介入到朋友们的这份热闹中,她站在那儿,可怜兮兮、左右为难地看着自己。苏心里一阵悸动,柔软地说:那就一起去吧。

她们去的是艾斯美腊达KTV自助音乐城。几个女孩照样是狂喊,猛唱,还喝啤酒,跟男人似的嚷嚷着说:去过洗手间再喝。她们一起出去后,朵显得心情压抑。苏担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一首歌也不唱啊?朵叹了一口气,看着苏不说话。

朵的这个样子,让苏的心中充满了怜悯和关爱。

朵轻声地说:对不起,让你破费了。都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我拿她们没办法。我实在不知道她们会这样没完没了。

苏说:没关系,我还为你高兴呢。你开心吗?你开心就行。

朵幸福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便签,写了几笔,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她说。苏忙接了过去。

快到12点的时候,苏和朵分手了。回到宿舍,朵和訾彦谈起她们刚才的演出,两人笑成一团。朵把自己的“女人心”交给了訾彦,我的任务完成啦。她说。下面这孩子就交给你啦。訾彦边用棉巾纸在胸罩里擦着汗,边说:放心吧,三个回合我就搞掂他,等着看他卖肾吧。

公司设计的情节是什么?朵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漫不经心地问。

訾彦说: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二姑,家里知道你独自征婚去了,闹翻了天。你被父亲打了,恼羞成怒,绝望至极,割了腕,差点死掉,脱离危险后,又逃出医院,目前下落不明。

歹毒!朵说:歹徒的歹,毒蛇的毒。

訾彦笑起来,她把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的胸罩挂在朵的头上。

这一个礼拜,对于朵来说特别的静。通常,朵把球甩给訾彦后,訾彦每天回来都会叫唤道:烦死啦,那家伙又来电话啦,怎么解释都不相信,又要上法院,又要上吊,又要劫飞机的,我快没辙啦!可这些天,訾彦从来没提到那个苏。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訾彦仍然没提到苏。

晚上,訾彦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她把手里的包往床上一扔就骂上了:什么征婚的,简直就是强奸犯,我真以为他的办事处在宾馆呢,原来是他背着我开了房。跟种猪一样,闻到味就要上。我告诉他了,天地良心,我是处女,你拿50000块钱来,我现在就跟你上床,个龟孙,吓阳痿了。过两天,我把这个宝贝球传给你吧。

朵不寒而栗,暗暗打了几个冷噤。

这时,訾彦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神秘地说:朵,怪呀,你那个43号到现在为止,一次电话也没打来哦,神奇耶!

夜里,朵失眠了。她的眼前不停地闪过苏从大桥一端向自己跑来的情形,不停地闪过苏见到自己时,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在寒风中哆嗦成一团的景象,还有那张充满了稚气的脸,那双目光单纯的眼睛,那一种毫无杂质的笑。她把一些事慢慢地都回忆起来了,苏说他是去年才到无花果礼品店当业务员的,主要推销健康秤和一些高级礼品,底薪很少,全靠提成。除此以外,朵再也想不起来苏对她说过什么了。因为,当时朵的心思只有一个,就是鼓动和帮助苏慷慨地消费,像吃石榴一样,一颗籽一颗籽地将苏的钱袋掏空。同时,苏没有朵在这方面的要求,也似乎谈得不多。但苏这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的现象,在公司里、在朵的业务经历中都是绝对反常的。朵开始回顾和检查自己在和苏接触过程中的每一个細节,这些细节都是公司策划部反复研究敲定的,应该说是天衣无缝,也就是符合曼所说的:我们竭尽全力地掏了别人的钱,还得让人想着如何让我们接着掏,如果我们不搭理他们了,会让他们羞辱难当,百般自责,仓皇逃窜。

又过了三天,强烈的好奇心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和焦虑使朵再也平静不下去了。她去了一次婚介部,在那里,她对电脑档案作了访问,她发现那上面也没有苏到本公司查询的记录。

晚饭后,朵避开了訾彦,一个人裹了件米灰色羊毛风衣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当她踱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时,她站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只橘黄色的电话机,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过去,伸手把话筒摘了下来。

她那只紧握住话筒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两分钟,然后歪着头,把话筒夹在脸和肩窝之间,一手拿着电话本,一手拨动了号码。

拨完号码后,朵突然把电话挂上了,并像做了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慌忙走开了,但走了十几步后,她又停了下来。她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部电话,并摆出一副随时都准备拔腿逃跑的姿态。但过了很久,那部电话也没有动静,朵显得很沮丧,转身向街道的另一端缓步走去。

就在朵走出去不到十米的时候,电话铃骤然响了。朵的身子猛地一阵颤抖,脸顿时红了,心捂不住地狂跳。她第一反应就是想逃,但脚上却如同上了枷锁一般,一寸也挪不开。那电话响了一阵便停止了。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再次挪动脚步。刚走出去不到五步,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朵疯了般地冲进电话亭,并一把抢过话筒。

里面果真是苏的声音,他显然是感冒了,鼻音很重,不停地“喂”,不停地咳嗽。朵说不出话来,心不停地狂蹦。苏“喂”了一阵,语速很快地说:这里是无花果礼品店,我是15号业务员,也许你接受过我的服务,现在如果需要什么礼品,我会马上赶到,如果您还没有拿定主意,我们会一直在公司等您。5735983,这是为您开通的服务热线。5735673,这是为您准备的私人热线。说完,苏又是一阵猛咳。接着,电话就轻轻地挂断了。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阵忙音,朵把话筒挂了上去。然后将额头轻轻地贴在话机上,一句话也不说。这时,电话铃突然又响了,朵被吓了一跳,啪的一声把话机抢在手里。她听见苏在里面说:对不起,刚才我咳嗽得太厉害,不得不中断与您的谈话。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业务了。朵眼睛一热,她声音低靡地说:是我。

电话那头半天也没有声音。朵默默地等待着,对方终于传来一声问候:您好。

朵有些委屈和凄然地说: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对方又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里可能有误会。

什么误会?什么样的误会?朵脸红了,心噗噗地跳。她觉得,这个苏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我填的征婚资料您看了吗?这时,苏在那边说。

朵忙说,当然,否则怎么会去见你呢?

但是……但是,见面后,我发现出入很大。

朵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她确定苏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于是,说的这个“出入很大”就充满了挖苦和嘲讽的意味,让她受不了。她心虚起来,特别想向苏解释,她不是那种欺骗成性的人,而且,在诱惑苏消费时,自己也有过恻隐之心,尤其是当自己看见苏那只长满了冻疮的手后。这时,她听苏说:你完全出乎我的想象,真的。苏在说这句话时叹了口气。

朵痛苦地感到,苏还在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己,这使她尴尬、慌乱、难堪之至,好在是在电话的这一边,苏看不见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时,她又听苏说:我的条件太差了。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很滑稽。我想,你一定是没看我的登记表,或者听错了中间人的介绍。等你一切都明白的时候,事情会很荒唐的……我高攀不上你,良心深处的一句话。

不!朵激动地说。

是的,我不是在作秀。唉,生活是不允许我这种人浪漫的。

我想见你一面。我想把钱还给你,那天……

不用了,那天,我也很开心,开心就够本了。我们挂机好吗?

朵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声音,她轻轻地把话筒挂上了,然后把双手插在风衣里,失落地向大街深处走去。

这一夜,朵又失眠了。訾彦看见,朵的那双大眼睛在窗帘过滤后的城市灯火的余光里直直地瞪着天花板。訾彦敲了敲自己的床。这时,朵忽然侧过身来,她目光炯炯地看着訾彦说:哎!问你,喜欢过谁吗?

訾彦一骨碌坐了起来。朵索性也坐了起来,用被子裹着自己,如果亮着灯,朵看上去准像一份色泽鲜艳的三明治。

訾彦说:我早就有直觉,你要出什么事。总算猜着了。我可提醒你,所有的客人都是公司的财产,你我是不能染指的。

三天后,无花果礼品店进了一批健康秤,苏格则和几个店员一箱一箱地往楼上仓库里搬东西。苏是个急性子,别人搬一趟,他都跑了两趟,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衣服上到处都是灰,满头满脸的都是汗水,一绺乌黑的头发紧紧地粘在前额上,身上照样背着那只带子长长的硕大的包。下楼的时候,苏忽然看到阳光下站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一件雪青色的风衣,戴着一条红围巾,头发过肩,风一吹,头发便和风衣一起往南飘动,看上去有点像是在为某个企业做形象代言人的广告。那女孩一直在看着苏格则,苏格则在女孩眼神的一再提示下有了新发现。他认出她来了,是朵。

他快步走了过去,走到朵面前,不停地搓着手说:您好!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朵发现,苏在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不自然。朵没有回答,只是恬淡地笑了笑,然后从斜挎在身前的皮包里抽出一只厚厚的信封。

苏想起三天前朵在电话里跟他说的话,不用说,朵今天是来退钱的。苏有些灰暗有些尴尬地说:何必呢?不都说好了吗?

你先拿着再说。朵说,把信封塞到苏的手里,认真地看了一眼灰头灰脑的苏,然后转身走开了。

苏拿着那只沉甸甸的信封,久久地望着朵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信封往大包里胡乱地一塞,又快步向货车走去。

卸完了货,店员们都嬉闹着到前面大堂里喝茶去了,苏则孤独地坐在仓库一角的花台上,一边轻轻抚摩着手面上的凍疮,一边发呆。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信封,他把它拿了出来,撕开了封口。

出乎意料的是,信封里没有钱,而是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字显然是朵写的,又小又工整,而且没留天头地角,占满了整个页面。

这是三天前的事了,朵去了曼的办公室,借来了一些书,有《弗里德曼的生活经济学》《长大》《差距》《水煮三国》以及美国人柯特科夫曼的《由此踏上成功之路》等。

朵发现,曼看书看得很细,很贪婪,也很霸道,许多段落不仅画了线,还做了点评,不喜欢的段落,就打上一个大大的×字。打×时用力很大,纸面上留下了许多豁开的划痕,从中可以看到曼那张愤懑而暴怒的脸。

凡是曼批注为好的,朵就摘抄,一直抄了两天两夜,抄满了50页纸。

苏那双拿着信封的手在一阵一阵地抖,由于幸福和兴奋,一张脸立马跟烧烤的一般。他扒来扒去,终于在一个边角找到了一行字:下个礼拜四,22号,是我的生日,我想请你给我订一盒蛋糕,西沙剧院旁边有个小红帽饭庄,晚上6点,我会在那里等你。

22号的傍晚终于在薄薄的夜幕里凫出,提着一盒大蛋糕的苏在小红帽饭庄找到了朵。这里远没有第一次见面时朵带苏去的那几个地方档次高,但是很安静。旁边好像有一个什么手工作坊,一阵阵香味在有节奏的捣击声中不断地飘出来。

朵坐在包厢里的一丛假树后面,服务员早已在他们的桌子上点燃了一盏红色的浮蜡。屋里有空调,暖融融的。朵脱去了外套,一件鹅黄色的高领绒衣使她显得丰满、柔美而恬静。今天,她把长发束在了脑后,那种过去遮遮掩掩的脸庞完全呈现在充满温情的烛光中,显得白里透红。而那长长的睫毛,明亮的眼睛,使她越发地俏丽、生动和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见苏来了,朵迎接了他,然后开始点菜。

苏则被包厢里的那种精致和典雅所吸引,同时,如同仙女一般漂浮在烛光里的朵让他有点难以自持,让他又是激动又是自卑,又是幸福又是惶恐,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地在朵的那张脸上和那高耸的胸部扫了数次,其间,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便将自己的目光慌忙挪开。这种因为冲动而玩起来的小把戏,对于朵来说并不难识破,她抿着嘴笑了笑,苏吓得半死,有些尴尬而难为情地坐在那儿,脸上风吹似的过了一阵红。

看来在美食方面朵的思路很清晰,也极为果断和充满想象力,菜单刚翻了两页就把一串菜名送到后房去了。

你常到这里来吗?朵把菜单丢到一边,问苏。

苏一愣,明白是问自己时。他笑着挠了挠头说:怎么会常来?生活可没有给我这么多的时间啊!

朵把两手抱在一起,抵着自己那圆润的下巴,看着苏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能多向生活要点时间呢?

不知道为什么,苏难堪地晃了晃头说:我的生活都比较吝啬。

朵笑了笑,她觉得这个苏也挺幽默的,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苏觉得朵的目光有些烤人,他站起来,手慌脚乱地打开自己带来的蛋糕。

蛋糕做得很精致,除了蛋糕师的手艺外,苏在上面也动了不少心思。朵高兴地叫了起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等几道菜上来后,他们开始举行仪式。像所有过生日的一样,朵先许了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站在一旁的苏想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但没好意思唱,就别别扭扭地连说两声祝你生日快乐!一句是中文,一句是英文。朵觉得苏的英文发音要比自己的地道和正宗。

做完了这些,苏笑眯眯地看着朵,又搓了搓手。朵问: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苏微笑着看着朵。

朵拉了苏一下,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歪着头看了一眼苏,让人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我刚才许愿说,但愿她能公平,赏赐给我一个心心相印的人,然后让我跟着他,就在这个城市里,占据一个不大的地方,相依为命,白头偕老。说完这些,朵又看了一眼苏,苏搓着手,傻乎乎地笑着,继而他沉默下来,朵那一脸的真诚和眸子里所闪现出来的期盼,使他疑虑和迷惘。

朵忽然振作了一下自己,笑了笑说:我不叫雨,我叫朵,我从农村来,跟你一样,都是打工的……

苏不相信,眼睛睁得很大,嘴角处掠过一阵戏谑的笑。

朵不怕这种质疑,她把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同时,在蛋糕上切下一朵鲜花,放在苏面前的小碟子里。

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身份证,最后他咧嘴笑开了,朵觉得苏的牙齿又白又整齐。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月朗星稀,在西城河的高架桥上,朵等苏已有半个多小时了,看上去她有些焦急,并显得不安和恐慌。不一会儿,苏背着他那只大包一颠一颠跑来了。朵忙迎上去问:出了什么事?什么事啊?你都让我担心死啦。

苏喘了几口气说:我有重要公告,你一句一句地听着。

朵抿嘴笑了,她从苏这句话里感到自己把问题想严重了。

苏说:公元3世纪,古罗马的暴君克罗多斯下令,凡是到了结婚年龄的男子都必须参加作战,为此,他禁止国人结婚,已经结婚的也要毁掉婚约。于是,整个罗马笼罩在绵长的相思中。此时,一个叫修斯的人偷偷地为一对对情侣举行了婚礼。消息传出后,修斯被捉走了,并死在狱中,人们为怀念他,就把他葬在圣普拉教堂,这一天是公元270年2月14日。公元21世纪,南方省城里有一个靠打工维持生活的小业务员,因为手头拮据,实在买不起一件像樣的礼品送给他至亲至爱的人,为此,他整整不安了一天。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体面的礼物,就是求婚。于是,那女孩备受感动,决定嫁给他。爱使我们这个女孩相信,目前这个不太走运的小业务员肯定会一夜发迹,给她带来幸福和美好。这一天,是公元2010年2月14日,地点,西城河高架桥上。

说完,苏从包里拿出两支由于包装低廉,有些褶皱的玫瑰花,用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送到朵的面前。朵热泪盈眶,她的笑容在泪水中无限灿烂,无比感人,她接过花,把苏轻轻地拥入自己的怀里。

那天晚上,朵去了苏的住处,并留了下来。朵搂着湿漉漉的苏说:我总觉得我还要等待下去……

苏全身颤抖着说:城市的爱情已经提速了。

曼和朵走出河姆渡休闲T厅时,已是12点15分了,但四处的灯光毫无减弱。休闲T厅前的小广场上,停了二十多辆出租车,而且不断有出租车赶过来。曼和朵在的哥的姐们的目光中穿行了一阵,来到一辆银灰色的皇冠前。这是曼的私家车,在人还未接近的时候,曼就摁动了手中的遥控器,随着嘀的一声响,车上立刻传出一串解锁声。

坐进车里,曼把车子发动起来,两束雪亮的光柱立刻飞奔而去,然后一齐折断在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那是一张由著名影星赵薇做代言人的品牌广告。在广告牌反射的光晕里,朵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在对一个高大的男孩撒野。她抡起手中的皮包,像农家女浣纱捣衣一般,不停地打着那个男孩。那男孩连连求饶,诚惶诚恐。曼把大灯关了。朵,看见了吧?这时,曼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问,什么想法?朵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只觉得那男孩有些可怜。曼说:有人看韩片《野蛮女友》,不知所云。而我在想,那些向人摇尾乞怜的狗,过去可都是猛兽退化而成的。

朵看了一眼曼,她觉得她的老板说出的话和想法常常都是怪怪的。

车里有了呛人的烟味,曼揿了一下车内右手岸上的一个红色按钮,玻璃窗徐徐而下。这是男人的虚伪。曼说,尤其是城市男人的虚伪,很可怕的。

曼的话里,夹杂着她搓挤牙床的声音。这让朵很不舒服,可是曼的情绪,像是一个蓄水的潭,还在不断地加注和高涨。朵当然知道,她就是这么个一泻如注,没完没了的女人,在阐述和论证上有癖,有欲望,总少一把闸。朵早就说过,曼应该去当教授,挣学堂里的薪水,或者去说评书,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扩充情节,肆意地开讲和渲染。

记得我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身体发育得如同伟大的革命事业,汹涌澎湃,无限高涨。见到漂亮女孩,我就有一种想要喷涌的感觉。我知道我本该是个男儿身,可是编码却出了问题,于是我被错误地发配到人间。这个取代我的人就是男人,是我仇恨的根源。所以,对男人,我斗志高昂,夺命的感觉和膨胀的性欲一样激荡。可是,男人太阴险了,他泯灭了我的一切。说完这些,曼看了朵一眼,朵古怪地笑了笑,朵觉得坐在曼的身边,犹如坐在一处幽深诡异的湖畔。

曼再次把车子发动起来,然后娴熟地调了个头,在车堆里游龙般地走了几个曲线,呜的一声,冲上了街道。

顺着嘉靖大道奔驰了一阵,曼把车子开到了省科委后门,然后在那里又停了下来,朵知道,曼到家了。

但曼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朵知道曼有话要说,索性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候。

不久,曼说话了:离开他。语气冰冷,是命令的,没有商榷的余地。

朵没吭声。

曼从倒车镜里能看见朵的脸,朵的表情中充满了抗拒。

曼用牙齿叼出一支烟,摸出打火机,可是连打了几下也没见火,她把烟折了,丢在车前的烟缸里。然后把双手扒在方向盘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科委后门侧的一尊法国人古斯特·罗丹的雕塑复制品《思想者》。

朵烦躁起来,她感到曼像蛇一样缠着她,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曼又说话了:我们来谈个条件吧。方案我来提。你再为我做两年,到2012年10月,那时,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30万—40万,冒险点想,或许更多。翻一倍,两倍也没什么不可能。而我也会在千恩万谢中把你体面地送走。实际上我等于在你荣归故里或再展宏图的时候,送给你三件贵重的礼品:丰厚的薪水,无价的创业经验和创业理念,一个恩人的头衔。怎么样?

朵纠正抑或是讨价还价地说:我的合同期是2011年6月。

曼拍了一下方向盘说:行,就2011年6月。

朵不再说话,她在细算这里的出入,她焦急地感到这不是自己跟曼談判的焦点,果然,曼开始出下一张牌了:这期间你要离开他,那个苏。要坚决地离开,不允许留一点点尾巴。

朵额头上出齐了汗。

可以定下来吗?曼回过头来问。

朵忙说:不。

曼愤然地转过头来,她看了看沉没在阴暗底部的朵,又拿起那个打火机咔嚓咔嚓地打了起来,打得火星四溅。

朵可怜而又不平地说:这些年,我从来没向公司提过要求……

曼说:因为公司没有给你这个机会,JN总会在你们那些需求开始萌芽的时候,就不遗余力地走在前面了,而你这个要求,对JN来说,太苛刻。

这么说,我必须要放弃了?

必须!当初我们都是写在合同上的,你签了字。

可是签合同时,媒介部并没有在这方面作细致的解释。我承认,当时我只是急于得到一份工作,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么认真。我也没想到这当中会突然出现这种事……

这种事对于你们、对于JN的业务员来说,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但必须忍痛割爱,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合同在先的原因。

去年3月份就有两名业务员跟客人走了,公司还做了宣传,这怎么解释?

那是公司放的水,确切地说,她们和客人没有区别,本身就是公司的球,从进入公司那天起,她们就一直站在公司的外面。而你们则不一样,尤其是你。

这么说,是怕我泄密?

是的。三年来,你像细胞一样流动在公司的体内。而且,许多事关JN这座大厦的生存秘密,我也从来没瞒过你,这些你都可以想一想。

我以人格担保行不行?

这是卡通片中的台词。再说,也太老旧了。

一朵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问:那我可以提前离开公司吗?

可以。这几年你从公司所得的丰厚回报将成为非法收入,必须上缴,还不包括公司为培养你而付出的巨大的无形资产。另外,这是公司决不让步的,你必须在写下保证书后,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许回头。

这是可耻的恫吓,是无赖,是奸诈,是冷酷无情,但朵却不能理直气壮地回击。正如曼所说的,她像细胞一样游遍了公司,也游遍了曼的全身。朵太了解曼了。在那张网里,曼是只硕大的毒蜘蛛,是千手观音,三眼夜叉。刚才的恐吓算是客气的,拍死自己才是仅仅用了曼的一点点手段。朵眼底里的泪水开始漫上来,一阵阵绝望压得她面色苍白,车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死寂。

这时,曼打破了这种压抑,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伤感,充满了不解和责问。

你可以说我冷酷不解风情,但我对你的确用心良苦。在JN,你是个文化程度比较高,思维发散比较快,有个性有想法的姑娘,我一直是把你当作品牌来打造的。对于你,像对JN一样,我心中有一揽子设想,并在一步一步地实施,在处理我和你的关系中,我加注了过多的个人色彩。看着你不断飙升的业绩,我常常浮想联翩,我认为我很快就会有一个商战利器,将来,她必须对我取而代之,而我将会心甘情愿地退到幕后,充当幕僚,坐享其成。可现在,我们之间,或者说伟大的理想和可笑的现实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落差。你一意孤行地要嫁给一个穷困潦倒、居无定所、一文不名的小业务员,而且决心如此之大,气魄如此之豪迈,意志如此之坚定,可以无视你亲手签的契约,可以藐视这个城市由众多巨头扭结而成的网,我感觉到你比我要疯狂十倍。

朵的脑中一片空白。

曼觉得她打倒了朵,就决定再踏上一脚。

没有钱,没有钱怎么了?钱是什么?钱是这个世界的轴心国啊!是这个多元社会的中心思想和根本主题,是一个国家领土和尊严的校正器。美国鬼子凭什么一夜间给南斯拉夫、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换家长?凭的不就是钱吗?接着就是爱情问题,这事像瘟疫一样侵蚀了你的灵魂,使你撕下自己一向谦恭的面具,跟我据理力争,你因此而一反常态,毫不留情,真让我大跌眼镜。爱情算什么?这是天下最败坏、最丑恶、最肮脏、最阴险歹毒的两个字,它要远比SARS和禽流感令人恐慌和惧怕。男人,爱情二字的缔造者,是天下最大的陷阱,谁掉进去,谁将万劫不复。这句话你可以活着不信,死后就心服口服了。我在大学时就说,人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就把一些问题弄清楚,我希望你也要这样。

曼发动了车子。我送你回去,她说。

朵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一点多。上床后,整个人颠勺似的,高低起伏睡不着。曼的话尖刻而锐利,一层一层地剥离着她的心瓣,将她撕扯得痛苦不堪,鲜血淋漓。想到这个阴险、变态、冷酷、霸道,在城市的阴道里疯狂纵欲的女人,朵又烦又怕又恼又恨又急,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来。那边,訾彦在富有创造性地打着鼾,听起来既像是在吹萨克斯,又像是在吹小号,这让朵怒不可遏。她把被子一撩,两步就冲到了訾彦的床前,啪啪地拍打着床框,大声说:闹什么鬼啊,这么大的女孩子,怎么扯起呼来跟李逵一样?

訾彦被吵醒了,也明白了朵的意思,她翻了一个身,扬了一下胳膊说:侮辱谁呢?别人还说我扯呼像唱越剧呢,真是……

朵瞪了訾彦一眼,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然后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等天亮,但只挨到凌晨4点,她再也拢不住身子了,拉過被子,躺了下去,这一躺就到了上午10点。

电话是曼打来的,显得很高兴,压根就没有昨晚上那些事似的。宝贝,起床了吧?有好消息哦。上午有16个球进道,网上还有4个,我让訾彦去接086,我把035留给了你。是个温州开发商,太太在柬埔寨,自己想包二奶,不计较花销,只要人年轻,漂亮,有激情。中介费就丢下了2000。朵,你应该知道,我是最恨这种男人的,在五星级酒店吃过几十万一单的大餐,嫖过了天下绝色女人,暴敛了大批钞票,然后坐下来,一边偷着乐,一边比着能耐骂共产党,骂得越刻骨越显得时尚。见到这种人,我就想把他们全奸了,那是一种行侠仗义般的痛快。当然,可以是一种概念:做爱。我在这里享受征战的快乐,而那些王八蛋在他们的卧室里精血尽失,粉身碎骨。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了,算是代我复仇,按四六提,你在大头,我看不扒下他10万以上,收不了账,资料全在我这儿,你抓紧过来熟悉,Bye-Bye!

朵放下电话,却忘了自己没有答应曼,她突然想呕吐。当她想到一脸纯洁,整天匆匆地走在这个城市缝隙中的苏时;当她想到一年来,自己所参与的那些骗局,想到自己又将出场扮演的角色时,她真的吐了出来。

朵生病了,连连昏厥过去两次,曼对这件事很重视,她让公司派车把朵送到省立第一人民医院,并通过院长,在高干疗养区内为朵开了一个单间。訾彦每天都来照顾朵,并带来曼的话,曼说所有的医药费都由公司出,朵唯一的工作就是静心养病,以尽快回到公司。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网上已经下载了几张东南亚地区的征婚广告。此时此刻,公司太需要朵了。但是,朵像一个不习水性的坠水者,越是扑腾,下沉得越快,她的病情像一块石头一样绑住了她的生命,正以可怕的速度向巨大的深渊里滑去。曼得知这个消息,亲自来看朵,看到朵已被病魔盘剥得脱了形,曼的眼眶红了,这使曼脸上的线条立刻柔和了许多。朵很意外,也很感动,一时间竟然直直地看着曼。而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朵,当她看到朵那自己最喜欢摸的胸部也被一片衣服的褶皱所替代时,曼有了种不祥之感,她思考了一下,终于说:朵,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说。

朵目光僵硬地看着曼。

曼有点冲动地强调说:什么要求我都可以考虑。

朵受到了鼓励,她吃力而伤感地说:我的预感不好,我觉得医生每天都在骗我。我想见苏,我有他的地址和电话。

曼看了朵半天,点了下头。

下午,訾彦来了,她告诉朵,公司已根据朵的要求,和无花果礼品店取得了联系。他们说,苏到深圳进货去了,显然苏用的手机是有区域限制的,电话打不进去。朵没吭声,她想,JN婚介城业务员手里的手机全是公司统一发放,统一调配使用的,苏那个公司不会也是这样的吧?她后悔当初没有询问苏手里那个手机的情况。尽管如此,曼在朵生病期间表现出来的宽容和温情,公司在最忙的时候对朵的付出和安排,使朵大有一种感恩戴德的心理。而且,和医院这些天虚张声势,大动干戈的治疗相比,这是一副最好的混成药,其中曼对苏的态度是这剂药物的核心成分,朵十分受用,身体日渐好转。

出院后,为照顾朵的身体,公司没给朵安排任务。

算算有一个礼拜了,朵就想打个电话问问苏的情况,因为不接球时,手中的通讯工具必须上交。朵只好到一个公共电话亭打苏的手机。手机竟然接通了。朵的心中一阵欣喜,接线音刚结束,她就不停地“喂”,不停地问你是苏吗?你是苏吗?可接电话的不是苏,朵十分奇怪地问:苏格则的手机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对方无油无盐地撂出三个字:不知道。然后就掉线了。

朵看着手里的电话筒,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提示她要使用电话,她才把话筒放下来。

别人在那儿打电话时,朵没有走,她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浅黄色的病态,阳光下显得苍白、消瘦、难以支持。

打电话的人走了,朵又钻进电话亭。这次,朵把电话直接打到无花果礼品店,接通后,里面不断地传来自动提示声音: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等片刻……朵把IC卡抽出来,接着,每过十秒钟她就打一次,而每一次,对方都是那个声音,朵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她叫了个面的,直奔无花果礼品店。

到了无花果礼品店,朵见到了老板,一个见到女人浑身就挂满眼珠子的男人。因为朵常带客人到礼品店买东西,无花果又是JN的连锁店,老板很客气。当朵拐弯抹角地提到苏的下落时,老板感到很意外,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朵,一边感慨万分地说:小家伙是很聪明的,就是思想不稳定,我的观点,对工作不专心的人,就是品质和道德都有问题。尤其是前一阶段,整个人云遮雾障的,连连丢了我好几个单,现在好啦,他自己把自己给辞啦。

朵觉得这个男人一身都是毒。

朵赶到苏的住处,门上了锁。朵趴在窗户上,硬是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块脏兮兮的玻璃中渗进去。她看到,苏的床和液化器灶还在。

听到动静,房东从屋里摸了出来,听说是找苏的,她把一个破烂不堪的红本子捧在眼前。房东老了,一边沾着唾沫,哆哆嗦嗦地翻账本,一边不停地说:半个月不见人影啦,也没有电话,还欠一个月房租呢,还有水电费,还有……

朵知道苏的房租是多少,她拿出一百元交给房东,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朵在喧闹的大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她在不断地推算苏会出什么问题,苏辞掉工作后又会去哪里,苏在她有病期间可曾打听过她,可曾到公司找过她。

走到电脑一条街,她看到一则招聘网络管理员的广告,朵忽然产生了联想。她抬腕看了看手表,是上午10点10分,她忙打了个面的,向四环路劳动就业中心大厦赶过去。

这是全省最大的一家劳动就业服务中心,门是热感应的,见朵进来,早已向一边闪去。朵感到一阵热浪迎面而来,热浪中混杂着人体的异味。

厅很大,一眼望去,厅里设立了上百个招聘点。用人单位的工作人员声嘶力竭地向围在身边的男男女女解说着,目光里充满了伪饰和诱惑。大厅东、南、西三面墙体上,各悬挂了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每块电子屏下,都站满了人,他们都仰着头,睁大眼睛追逐着哗哗跑动在电子屏上的招聘辞条。

除此以外,大厅里人头攒动,许多人手里抓着一大把一大把的宣传招贴和自己带来的各种红本子、绿本子,失了火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

朵一进大厅,就被淹没在湍急的人流中。她努力适应了一下,等自己不再感到眩晕了,便开始艰难地行走起来。

在人流中穿行了两个来回,朵也没有发现苏的人影。她不死心,把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开始一个招聘点一个招聘点地寻找。这时,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向这边走来,朵拦在前面问:请问先生,这里招聘礼品店销售员吗?

小伙子摇着手说:对不起,我也是来碰运气的,刚到。说完,脸上的两个酒窝一荡悠,人便走失到人流中去了。

朵实在受不了大厅里的喧闹和污浊,她挤到门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流动在对面大厦下面的车辆和人群,然后返身又钻进了招聘大厅。

这次,朵走到咨询台前,向一个女服务生打听市内是否还有别的劳动服务中心。女生告诉朵,本市一共有50家劳动服务中心,本中心最大,第二算民间,第三数东方。朵谢过女生,出门向民间劳动服务中心赶去。

到了民间,朵发现这里比四环小不了多少,大厅里同样是人山人海,朵鼓了鼓勇气,用纸巾拭了拭额上的虚汗,便钻进了人流。

结果是一样的,朵没找到苏。失望和烦躁使朵疲惫之极,她靠在大厅那个硕大的不锈钢柱子上,沮丧地看着大门,看着映照在门前的那块大理石上的不断进出的人们的倒影。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哭,忍了忍,总算没哭出来。就在这时,她眼前一亮,她分明看见,背着大包的苏格则正大步流星地向大厅里走,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资料,还不停地吃着东西。朵叫了起来,苏!苏!苏格则!她撞开聚集在她面前的几个正在激烈讨论的青年男女,边挥动着胳膊,边跑过去。而苏则像一只敏感而受到惊吓的兔子,兀地站在那里,支着耳朵,四处望了望,当他看见向自己跑过来的朵时,他一惊,扭头就向大厅外面走去。朵纳闷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连忙追了出去。

大街上,无论朵怎么喊,苏就是不停下来,只顾甩开步子向前走。朵紧紧地跟在后面。从电报大楼一直跟到人民路地铁大厅,苏仍然不愿意停下来。这时,一列地铁缓缓地停靠在2号站台,朵怕苏乘乱上车,她一个冲刺挡在了苏的前面。她吁吁地喘着气,语不连贯地警告苏:你不说清楚,就是走到明天,我也跟着你。你走吧,走!

苏把脸转到一边,也呼呼地喘着气。朵气不打一处来,她把苏一下子摁在地铁大厅的那张蓝色的椅子上,怒不可遏地看着苏,眼睛里泪光闪闪。

苏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不满地问:你想干什么?

问你呢?朵几乎是叫着说。你什么意思?不见人影,不接电话,不见留言,你要急死我啊?

苏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嘴角处掠过一阵鄙夷。

朵一推苏: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

苏突然发火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对我,你知道不知道?

朵瞪着苏,她真想咬他一口。

苏摊开双手说:你不是说……好了,我不提了。过去的事,算我年轻,你也年轻……说着,苏站起来要走,被朵推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不行,不说完不给走。朵说,你不是说什么,你说完,说半截子话不像男人,你说!

苏仰起那张憔悴不堪的脸说:你不是说你在JN婚介城工作吗?我去了,去了三次,可是人家没给你面子,人家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朵这个人。电话我也打了,接电话的不是你,人家说手机是你借人家的,你早就跟别人跑了……

朵的脸色煞白,她好像不敢正视苏,把脸转到一边。苏鄙夷地看了朵一眼,站起来就走,朵一把扯住他。看来朵刚才的反应更加激怒了苏,苏猛地甩掉了朵的手。朵再一次冲上去揪住苏,她的眼里噙满了泪。

苏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们下午见,我正在办一个影展,作品很精彩,地点就在我的住处。你如果感兴趣,下午我在那里等你。说完,他很容易就挣脱掉了朵的手,然后整了整被朵撕扯得走了型的衣服,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朵在地铁里整整坐了两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她感到冷,整个身子不得不蜷缩成一团。其间,一个形象丑陋的家伙两次走到她面前,先向她出示了警官证,然后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朵说:好心人呀,请您别烦我好不好?请您别烦我好不好?您离我远点好不好呀?那家伙就远远地站着,两只三角眼不时地朝朵看,生怕朵跳下地铁似的。朵烦他,抱着胳膊走出了地铁。

大街上,朵走走停停,一直挨到下午2點半,朵坐上146路公交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巷子,朵看到了苏,他背着那只大包,正在那间小屋的门口站着,面无表情。

朵走到苏的面前问:不是说办影展吗?说着,她向四周看了看。

四周静悄悄,空荡荡的,太阳的余晖一点儿都不强烈,显得惨白,东一片,西一片地洒落在地下,像是一块块被谁丢弃的不锈钢钢板。

苏干巴巴地对朵说:影展开始了。

人呢?朵问。她看见,苏的嘴唇是干涩的,好像没吃中饭,眼里布满血丝,眼的四周有一圈淡青色的晕。

苏说:你来就开始了。

朵不解地看着冷漠得有点可怕的苏。

苏向后退了几步,刚好退到小屋的门口。然后伸手推开了小屋的门,门也太破旧了,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搓挤声。

朵疑惑地看了一眼苏,缓步走进那间小屋。

屋里,朵发现苏的床和煤气灶都搬走了,屋子一下向四周膨胀开去,空阔了不少。这时,朵忽然发现逆光的那面墙上贴满了照片。她走了过去,当她看清那些照片时,整个人顿时不动了,像凝固在空气中一样。

墙上所有的照片都是有关朵的,表现的是朵三年来在JN婚介城做婚托时与各种男人周旋的情景,他们在不同的消费场所,朵穿着不同的服装,带着不同的嘴脸……

朵觉得自己的大脑至少在两分钟内完全处于死亡状态,觉得自己被谁一下子抽去了周全的血液,等她缓过气来时,额头上已沁满了汗,脸上追光似的,一闪一闪地红,一闪一闪地白。她不敢回头,她知道苏就站在她的后面。

实际上,苏根本就没有进屋,苏在朵走进小屋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晚上,朵不理訾彦,曼打来电话,訾彦几次把手机放在朵的耳边,朵都没有接。

第二天早晨6点,朵就来到民间劳动服务中心大门口。中心8:30开门,朵在那里等到12点,也没等到苏。

朵站得太久了,她觉得自己的腿在浮肿,一阵阵眩晕在她的心中不停地逶迤而过。她怕自己会突然倒在中心大厅里,忙走了出来。

沿着省政府那段高高的院墙,朵鬼使神差地走上了西城区那座高架桥。大桥一侧的人行道入门处有一片空地,在这里,每天都会聚集许多手艺人。今天,这里的人似乎更多,特别显眼的是,有三四十个青年男女,排着整齐的横队站在那里,他们每人都推着一輛自行车,每部自行车篓子上都放着一块纸牌子,上面的内容有应聘修理工的,有应聘家教的,有找技术活的。这时,朵发现了苏,他也推着一辆破自行车站在那里,车篓上的纸牌子上写着:买过,卖过,体力活干过;业务员,搬运工,送奶,送外卖样样可以做。下面是他自己标的价,很低:每天120-150元。

这时,苏突然发现了朵,他忙把牌子摘了,推着车子就向工贸大厦旁边的一条巷子里钻。朵撵了上去,她一把拽住了苏的自行车后座。苏说:求求你,盗也有道,你就讲点职业道德吧。朵说:我要解释。苏说:这么说吧,现在,只要是从您嘴里出来的,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放开我,拜托了。

朵眼里含着泪,她把另一只手也扒在车座上。苏哭丧着脸说:实不相瞒,今天我再找不到工作,连吃饭都成问题,你不就是想要点赔偿吗?我赔不起。要不,你告我强奸,我认了。告我嫖了你也行……

朵突然扇了苏一个耳光。苏很生气,他指着朵说:凭什么打我?机关是你设的,游戏也是你带我玩的,折了本那就是你的技术问题,你就别跟我玩纯情打斗了,别说是百分之百的水分,就是千分之千的含金我也不稀罕,你是谁?你是谁我都不稀罕,不稀罕!

朵的两只紧拉着苏的自行车后座的手慢慢地松了下来,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漾出眼帘,又一层一层地披挂在脸上。

苏把脸侧到一边,半天才面色灰暗地说:对不起。说完,他骑上自行车向巷子深处驰去。

四天后,在精神上走投无路的朵,给深圳堂表姐写了一封信。这是和朵同喊一个奶奶的堂姐妹。上一辈因为受宠不一,积怨较深,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两家还视若仇雠,彼此诅咒不停,都深切盼望对方家庭能发生一些不幸的事情,但多年来两家都同样兴旺,几乎打了个平手。

不几天,堂姐来信了,信中一片中文,一片英文,使朵能想到自家山后那块良莠不齐的山碴地。

在信中,表姐充满了浮夸和自诩。她告诉朵,她已不在印刷厂做业务员,自己搞了一个文化传播中心,生意如日中天,看到钱都想作呕。她说这边是聪明人在赚聪明人的智慧,让人充满了挑战和快感。同时也是弱智者在套牢弱智者的钱囊,叫人泄气和沮丧。最后,她说,她张开双臂等待朵的到来。现在,她特别需要一个能言善辩,舌头上长了十八把钩子的人入伙。

星期三一大早,一辆豪华双层大巴从省城开出,直向深圳开去,但车上没有朵。

朵背着三年前独自撞海的那只行囊正站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十分钟后,一班发往北方的车将在这里停靠,她将搭上这班车北上,回到老家,回到自己梦的原点。此时,大厅里有许多排队等车的农民工,朵纳闷,她不知道这些农民工为什么和她一样,也要搭乘这班北上的车。

朵的旁边站着几个年龄较大的女人,她们开口说话时,朵听出来是她家乡人。朵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亲切,她伸展了一下蜷缩了很久的身心,强作欢颜问:呵,这是去打工还是回家啊?一个嘴唇薄而苍白的女人说:回家。又说,找不到事做。不是嫌年龄大了,就是说文化低了。奶奶个×。这个女人说话时,指手划脚的,显得愤愤不平且无可奈何。另一个女的跟上来说:现在的城市人嘴刁啦!拣轻挑肥的,死相。说话的时候,她做着斩钉截铁的手势,横眉怒眼的。

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说话时,一个年龄偏小的女人一直不说话,一直在叹气。朵好奇,问,呵,你也回家?这女人凄惨地笑了笑,说,嗯哪!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回家又怎么办呐。家里的田呀什么的都流转了,回家又怎搞,唉!也睡不到自家地上了。

就在这时,候车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然后一齐向检票口挤,不用说,车来了。

也就几分钟的光景,候车大厅轻松了起来,那班发往朵家乡的车开走了,而我们的朵却没有上车,她看着窗外,两眼充满了迷惘 ……

责任编辑 姚 娟

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年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和鲁迅文学院2014年第2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以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两次获安徽省社科奖(文艺类)。近期小说《一半人声,一半犬吠》入选《中篇小说选刊》,《熊坑》入选《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红色题材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获安徽省文联深入沃土体验创作一等奖,并被改编为同名戏剧,2017年7月可望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