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菊(短篇小说)

2017-08-02 18:26莫晨晖
啄木鸟 2017年8期
关键词:菊花奶奶

莫晨晖

我婶叫菊花。她娘生下她的时候,正是秋天。金子一般黄灿灿的野菊花像刚出炉的铁水似的,逢山占山,遇垄过垄,漫得袅无边际。这铺天盖地的花潮之下,我婶当然得叫菊花了。若不然,要叫个春芳什么的,还以为是她娘打猪草时把她跌落在绿肥花田里呢。

但我婶她娘在第一眼看到这个血疙瘩并顺口喊出菊花时,她可是没想到,我婶这辈子就真跟菊花勾搭上了,甩也甩不掉,走到哪儿都顶着一朵粲然的菊花。不过,这朵菊花不是当年的那片黄色花潮中的一朵,它是紫黑色的,赭中带赤,青里透红,它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叫墨菊。

你猜对了,这朵墨菊就开在我婶的脸上,血肉做成,精气旺盛。它那样飞扬跋扈,舒展摇曳,或青或紫的花瓣极尽妖娆,在我婶的左颧骨及周围的半个脸上丰腴繁茂不说,还总想爬到我婶的鼻尖上去搔首弄姿。

我婶分明是怨恨这朵菊花的,并连带她娘也一块儿恨上了。这也怨不得我婶恨她娘。我婶这朵菊花,是烫出来的。

那年我婶六岁。我婶她娘是村上的妇女队长,能人,一天到晚裤子挽到大腿根儿,撅着肥硕的屁股,挑着大粪桶混在男人堆里,招蜂惹蝶,风生水起。当我婶踮着薄薄的小脚尖,伸着瘦弱的爪子去拎灶台上盛着滚水的炉罐的时候,我婶她娘正伙同一帮娘儿们把一个青壮劳力压翻在地要褪他裤子。当我婶手一软,开水烙铁一样烫到她脸上的时候,我婶她娘正大笑着,举着一条男人的大裤衩狂奔,后面跟着那个两手捂着裆部、一窜一跳的男人。后来我婶她隔壁的一个老大娘听见我婶的嚎哭,崴着曾经被裹过的脚,赶到了田坎边。我婶她娘从男人堆里爬起来,扣着扯开的衣襟,捏着头发上的草屑,恨恨地骂道,这个死妮子,当真是双手不捏香啊!烧个开水也要烫着。烫着怎么啦,不晓得油罐子里刮点儿茶油啊!

据说,后来治疗我婶那场烫伤,就是她娘依着土法儿,涂了半脸黑黑的茶油垢。本来按说是要涂茶油的,但那年月,油罐子里歇空了好几个月了,也只能刮出点儿油垢来。但油垢终是没治好烫伤,脸还是烂了,红肉翻翻的,我婶她娘又顺手烧了一把艾叶,将烧成的灰抹我婶脸上了。伤口倒是结痂没疤了,但自此我婶脸上就有了一朵菊花,长开不败,傲霜斗雪。

我奶奶我娘都以为我满叔是娶不上堂客的(我们那儿管老婆叫堂客),我叔属于残次产品,是我奶奶和我爷爷姑表开亲的直接结果。我满叔生得黑泥鳅一样干瘦短小,脸上虽然哪块儿都不缺,但总觉得哪儿都缺一块儿。尤其是那塌鼻孔,要请个泥匠来挑根梁就好了。还有那厚嘴唇,堤坝一样,老把想要说的话给拦下,吐不出来,徒徒在那儿费力地抽动。我满叔跟着一伙男劳力到队上出工的时候,经常被人扒了裤子。不过他的裤子不是那些浪荡泼辣的娘儿们扒掉的,那些娘儿们才懒得跟这样一个二哈去调情。往往是娘儿们把其中某一位壮汉的裤子扒了,然后壮汉恼羞成怒地把我满叔的裤子扒了,他的目的不外乎是要显一显他男性的雄风,以挽回他的颜面或者转移视线罢了。要知道,我满叔的那东西也是要小一号的。这个场景一出现,立马风向大变,那些骚情的男男女女都笑话我满叔的小东西去了。我滿叔也不恼,他也不会恼,他只是嘿嘿地笑着,咧着两扇厚唇,一片顶天,一片立地。

但我满叔不到三十岁就和我婶结婚了,结束了他那很多人以为必然终其一生的单身生活。这让村上几个老光棍很是不爽,他们算准了我满叔也是要加入他们的队伍的。我满叔得以成功脱单,应该归功于在适合的时候碰上了适合的人。谁叫我婶那时还在娘家就被别人把肚子搞大了呢!

说来话长。我婶打六岁脸上长了菊花以后,她就摆不脱菊花的命运了。菊花的命运是什么?那就是苦呗,开朵花都赶不上春天的趟儿,一冒花骨朵就是冰冻霜雪的。我婶那弱小的骨架、半脸的麻花以及乖戾的性格,都是她娘和别人不待见的。我婶她娘总是粗的,粗嗓门、粗手粗脚,我婶一个不小心,那些粗的嗓门和粗的手脚就全往我婶身上来了,我婶就一声不响地兜着,转过背,她就一下全倒到她弟弟身上了,她用力掐着她弟弟的屁股,看着她弟弟咧嘴大哭,心里就有细细的欢喜得意,好像一夜春风,篱草满园。我婶也上过两年学,但那些拖着鼻涕虫的小子,总是合起来给我婶唱歌。“周菊花,满脸麻,嫁个赖子,生个大王八(或者生个大蛤蟆)。”我婶明里不计较,躲得远远的,但暗里,她心里生出无数个牙齿来,想一点儿一点儿把这些小子咬碎。但我婶生不出那么多牙齿,她只好多长出几个小心眼,譬如把哪家的瓜秧拔了,结一溜瓜果的秧子不出一天就蔫了。或者趁人家不注意,挑点儿牛屎糊到人家晾晒在竹篙上的衣服上面。她以近乎愚蠢野蛮的轻贱反击,来安抚她自己那颗柔弱卑微抑郁的心。学是上不成了,但她娘巴不得,她只想我婶一夜就长成个大姑娘,好赶紧打发出嫁。

我婶真是长大了。或许是我婶越来越醉心于梳妆打扮,或许是对她娘越来越挑衅的目光,让她深谙情事的老娘感受到了女大不中留。我婶她娘开始满世界替我婶找婆家。但我婶那朵菊花显而易见地成了她顺利嫁出去的一块儿绊脚石,媒婆子介绍的要么聋、要么跛,要么嘴豁了一大块儿,搞得我婶这情窦初开的少女春梦总是遭倒春寒,露头就被霜打死了。我婶她娘只想把我婶快点儿打发出去,但我婶还想找个看着眼顺心顺的,娘儿俩常为这个干开了仗。我婶在干架这点上一点儿也不含糊,她心里那排细细的牙齿早已经发育成熟了,显出红口白牙的伶俐来,她才不管是不是她老娘呢。因此,我婶在嫁出去的路上屡遭挫折的情况下,她似乎等不及了,她那时满心花事,满腔情意,一个黄花大闺女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已婚男勾引了,也许是那个见惯风月的男子故意忽略我婶脸上长菊花的事实,让我婶得到安慰,失去了防线,也许是我婶故意只想气一气她老娘,反正她晕头晕脑地就同那男人钻了棉花地,晕头晕脑地就怀上了野种,等得她娘发现把她打得死去活来时,这生米早煮成熟饭了。本来就因为瘤疤,婆家难觅,现在再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来,我婶待价而沽的资本简直只剩下女人这个性别了。但那年月,如果只是要嫁的话,是女人都不愁嫁,我叔之类先天不足的,正打着灯笼找呢!因此,周菊花在一番风月之后,就沦落成了我婶,嫁过来的时候,听说新做的一件衬褂撑得圆滚滚的,但我奶奶以她精明的眼光没有嫌弃,她怕我满叔在这方面还欠缺一点儿,到时再找人借种也是借,还不如自备了来,多省事儿!

周菊花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是我奶奶没有料到的。我奶奶以为她大开东廓,把周菊花明媒正娶过了门,以为她慈悲为怀,大肚容了天下难容之事,能把周菊花收了,让她俯首帖耳,礼恭毕敬。但我奶奶打错算盘了,结婚的当晚,周菊花一脚就把我满叔踹到床铺下,我满叔滚麻席睡了一晚,我奶奶半夜里隔着木板壁没听得响动,第二天便开始给我满叔面授机宜。第二晚我奶奶听得我满叔在房内嗷嗷直叫,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得意地哼了一声,满足睡去,但次天早上,我满叔的一脸抓痕,把我奶奶的怒火腾地点燃了。我奶奶端坐在堂屋里,拍着桌子不紧不慢地骂:啊,还真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挨不得,碰不得。落毛鸡还不如呢,把自己当凤凰了……

“哐”,在我奶奶唾沫星子四溅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空气中灌满浓浓的尿骚味,尚带体温的尿液在溅散的过程中凉下来,星星点点落进了她不停翕张的嘴里。一个崭新的红漆马桶骨碌碌滚到了我奶奶的腳边。周菊花蓬头垢面冲到了我奶奶跟前,往地上一裂,扯着长声就哭喊起来:是谁把我三厢四笼抬地来的?又看不惯了啊!看不惯有本事再把我抬回去!我奶奶抹着满脸的尿沫子,看着周菊花脸上那朵因热血翻涌而更显得嚣张的菊花,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奶奶她算是明白终于碰上了狠角儿,以她多年媳妇熬成婆的修炼,竟然束手无策,当然,我奶奶这一仗败下来,归根结底还是败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我奶奶是真的怕走了张屠户,会吃连毛猪,她怕我满叔打一辈子光棍。

而我满叔呢,自顾自地端了一碗冷水泡饭,蹲在屋角,哧哧地吸溜着,不时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一眼,咧嘴一笑。我奶奶恨铁不成钢,用手在他头上狠狠一按,吃,吃,就知道吃饭,你个猪脑壳,你就不知道发狠吃点儿别的?我满叔很委屈地嘟噜了一句:娘,只有剩饭吃。我奶奶一跺脚,脸上的皱纹都被怨气充得散了褶,扭头就走了。

这一招过下来,我奶奶似乎是看出了些风向,她早早地策起,跟我满叔分了家,两升米,一个半满的油盐坛,一个灶屋用一扇蔑墙劈成两边,一边我奶奶生火做饭,一边我婶伙了我满叔柴米油盐。两婆媳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总像风扬起的沙子,生猛粗砺,不时硌着人的眼。但在那些闭塞穷苦的年代,这些如一曲流传久远的社戏,在乡间每户升起炊烟的人家上演,多是见怪不怪了。

相较于我奶奶的垂老,周菊花正年轻得紧,她有的是力气跟人较劲。

周菊花见着谁就跟谁怄气,她去割红薯藤喂猪,留的秧茬子都比别人的短去一截,恨不得追到根儿上面抠了。她去井里打水,井口很深,需要用绳扎紧水桶倒扣下去,才能提得上来,我婶每次非得把水桶狠狠甩到井底才罢休,要浅了,她便固执地要倒掉重来。我妈讲,何苦呢,水深水浅还不是一样?我婶说,深水好,深水没有人吐唾沫子。害得我妈缩着舌头不敢讲话了,好像我妈朝井里面吐过唾沫子一样,讪讪的脸发烧。我婶连跟老鼠也喜欢较劲,嫁过来不久的一个夜里,我妈他们听得我婶房里嗵嗵山响,以为我婶跟我叔两人干开了,慌慌起来准备拉架,结果是我婶发现房里进了老鼠,窸窸窣窣燎得她心里长出了个猫爪子,她爬起来,把房间里木地板(那时的木结构的屋子,睡房多是铺的木板)、窗户缝儿全部用烂布条堵上,一面指挥我满叔搬着箱笼,一面追着那只老鼠打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把那只老鼠吱儿一声踩在脚下,我婶才擦干她菊花脸上挂着的汗珠,用个铁钳把老鼠夹了,扔进门前水凼子里沤粪去了。后来,我妈听到我婶房里半夜里折腾都不起来了,大概也多是打老鼠去了,因为我满叔脸上被抓坏的时候并不多。

我婶当然也会跟我叔较劲,嫌我满叔身上有气味,大冬天的也要他洗了澡才上床,常听见我满叔在后屋一边嗨嗨地哆嗦着,一边泼溅着凉凉的水声。嫌我满叔吧唧吧唧吃相很难看,常常吃着吃着饭,就用筷头在我满叔脑袋上敲一下。我满叔反正不会生气,他只会憨憨地扯着两片厚嘴唇嘿嘿地笑,只要不把他饭碗抢了,他就觉得生活很美好,何况他还是有老婆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可是挺有成就感的,虽然那些单身爷们儿老是取笑我婶肚子里带来的野种,但我满叔在这点上可体现出了少有的聪明,他说,那还不得照样跟我姓汪,将来也有个人摔盆子不是,可不像有些人孤魂野鬼地上路。因此,我觉着我满叔是感到幸福的,虽然他在床上经常占不到上风,但从我叔脸上越来越少的抓痕来看,至少周菊花也终于成了他名正言顺的老婆了。这女人的肉体就是一块儿上好的老茶,需要有持久的热度来冲泡,傻人有傻劲,我满叔好就好在有使不完的劲,还兼带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挠。

我婶跟别人较劲自然也不在话下。这较劲要不是我婶与生带来的本事,要不就得益于她脸上那朵菊花。她打小就觉得她妈是亏欠她的,慢慢地就觉着谁都是亏欠她的,她跟人较较劲,好像失去的一些东西就赢回来了。但她那些较劲,有时真就像牛鼻子上的缰绳,使些劲拉扯,还真让人服帖不少。我娘常私下里念叨,恶好恶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满叔找了你婶,倒是要少受好些欺负。我妈这话算是讲对了,那次我满叔出工又被人扒了裤子,正好被我婶撞见,我婶用长把粪勺在粪桶里舀了一舀子,从那些挤伏在地上的男人身上浇了下去,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像浇一蔸白菜。那些被当成白菜的男人恨得吐血,但也不想欺侮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就把这件事像嚼大蒜一样辣气冲天地咽了下去。自此,再也没有人扒我满叔的裤子了。但大家往后在谈到一个不想扯麻纱的事情的时候都会说,周麻子泼粪——惹不起。这句歇后语像我婶脸上那朵菊花一样,缠到我婶头发里、呼出的热气里,我婶前脸后背有了这两大标签,从此像移栽过来的一株朝天椒,在我们牛脚村迅速地火辣辣地落地扎根。

但我婶肚子里带过来的外来生物不像我婶那样牢实,它在一个落日黄昏跟随太阳走了,太阳第二天还是那样温暖耀眼的照常升起,而我婶却一辈子与她未曾谋面的娃儿就这样分崩离析。我想我婶的心那一刻肯定碎了,要不,当她从那道高坡上滚下去的时候,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痛呢?我婶后来说,她觉得她当时躺在一个巨大的棉花包里,绵软轻盈,周遭静谧安宁,西边的一片落霞挂在山尖上,像小女孩儿头上扎的红红的蝴蝶结。那朵红蝴蝶结渐渐沉下去,让夜色给牵走了。小女孩儿走了!很多年以后,我婶讲起这件事时,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来结束。是的,她眼中的那朵红蝴蝶结飘走了,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女孩儿也永远地走了。

这便是我婶一生里最温情的倾诉。她很少说到这件事,倒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外姓生物羞于启齿,而是她这样一个人,有谁会真正走近她呢?她的脸让那些沾蜂惹蝶的男人了无兴趣,而她的尖利让其他女人们惹不起躲得起,因此,一天到晚跟在我婶屁股后头的,也只有我满叔了,但我满叔若是会懂得这些明月清风,也就不至于迎娶我婶了。所以,我婶是寂寞的,只是她不自知罢了,这些年她的寂寞都长成了牙齿,啃食一切她认为该啃食的光阴和物体。

回过来说吧!我婶的那两张标签,其实就是一个牢笼,把我婶圈住了,她在牛脚村里走,是没有带舌头的,所有人都不跟她讲话,听她讲话的,只有流水,只有石头,只有冰冷的月亮。其实我婶不觉得月亮是冰冷的,她觉得那些黄黄的光芒,是最细腻最上乘的妆粉,那些黄色的光斑打在她身上,让她粉雕玉琢一般,有几分窈窕,几分妩媚。她眼睛本来就弯弯的,在月亮下像两弯静静的湖水,湖水浸在墨菊之上,有些冰凌凌的冷艳之美。因此,我婶跟月光是最要好的,她常常想,要是把太阳也换成月亮多好啊,她脸上不也一样的花开似锦,温柔可人吗?

我婶那次摔伤其实是她流连月光去了。那天她去地里挖红薯,红薯托老天的福,丰收得让人心情雀跃,不由忙到天色已晚了。虽然村里人因为我婶那些尖利的牙齿,故意把最高坡的红薯地留给我婶,但我婶其实正喜欢那样的高坡,因为那里可以更早更近地看到月亮。果然,在太阳还在缓慢下落的时候,月亮就像一支白玉簪,斜斜地插在树梢上了。我婶的心情就像那个秋天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哗地开成一片晶莹纯白。于是,我婶挑着一担红薯,踩着满地的秋声,一抖一抖地往山坡下走,可她实在太喜欢那支玉簪了,老是要抬头看,就在抬头看的当儿,冷不丁踩在一块儿滑石上,于是我婶就连人带箩筐滚下来了,也不知滚了多远,但我婶坚信没有滚多远,因为她睁开眼的时候,月亮还在,只是夕阳快沉落了,那只红蝴蝶结带着令人心颤的安静,化在暮色里。而月亮呢,更亮了些,像天宫里的一盏灯,照着我婶两腿间蜿蜒开来的一片血红。

那个野姓是种在我婶身体里的月光。自打我婶脸破相以来,她感觉她的身体就是一丛荆棘,别人不敢靠近,那丛荆棘一年年自生自灭,吐蕊扬花也好,坐果结实也好,都像被季节遗弃了,总赶不上顺风顺水。但有一个人是个例外,他是我婶邻居的儿子,从小和我婶一块儿长大,在我婶脸上还没开上菊花之前,他早已领略过我婶的清澈之美,他不忍嫌弃我婶脸上的那朵菊花。我婶跟人打架扯烂了书包,他会帮她捡拾落下的书本,我婶她娘给她分派的活儿他也会默默地和她一起干。我婶在月光下发呆,他也会坐下来。他是她儿时唯一的伙伴,他像山野里冒出的一枝百合,毫无意外地攫取了我婶所有的情感依恋,而我婶更像一只蜜蜂,在这枝百合芳香的花蕊里贪婪地摄取那珍贵稀少的带有温度的甜蜜。但生活对于我婶,从来就不是一枝芳香的百合,她和他只不过是一地大麦,都必须由不同的主人收割归仓,他最终走向了他的谷仓。但我婶不甘,终于在一片饱满的月光之下,把生命最原初的养分奉献给了这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体里就种下了一片月光,并带着这片月光以一种近乎嚣张的骄纵嫁给了我满叔。从此,我婶的生命也就不再荒芜,她期待这片月光开出像百合一样美的花儿来。她觉得老天在她的脸上雕琢了一朵墨菊,但在她的心上种了一枝百合,有了它,我婶就有了冒犯全世界的勇气。

但这朵百合未及出土,便遭夭折。我婶的月光像冰一样被敲碎,像落花一样萎了一地。从此,她只看天上的月亮,但月亮再亮,再透,也照不进她的心,她的心跟随那朵百合在另一个世界的春风里摇曳。

于是我婶更喜欢跟人较劲了。

鲜血把她裤脚都打湿了,把队长家的门槛都染红了

那一年春来得早,人心也热得早,分田到户的事儿像紧捂了一冬的棉袄,终于盼到可以解扣敞怀了。但我婶热不起来,她家里人少,分的田地肯定少。我婶自打那将次摔伤以后,就再也没有怀上,也不知是不是我满叔的原因,反正她就一直肚子瘪瘪的不见动静。我婶倒是沉得住气,那些打碎的白月光不再闪亮,它们变成瓷片嵌在我婶心里,心思稍活点儿,就硌得痛。但痛也是看不出来的,我婶脸上霸着的那朵菊花,常年的鲜妍怒放,你就摸不准那下面是泪是水了。我满叔呢,反正不知道气,肚皮饱了,晚上被窝里饱了,他就像头吃饱了青草的牛,在那里痴痴傻傻地反刍。

只有我奶奶成天唉声叹气。她拜尽了我们周遭的菩萨,求遍了各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土地爷爷和送子娘娘,但我婶的肚子仍是一马平川,不见隆起。后来我奶奶日渐年迈,再也爬不动,这件事就成了我奶奶消遣时光的一杯陈茶,隔三岔五端出来续点儿水,品评一番。只是听众不再是那些眉目端肃、佑护苍生的菩萨,变成了那些圈里的猪,墙头的鸡和看门的老狗。

再說我婶分田地的事,我婶果然分得的是几丘冷水田,田地终日不见阳光,终年有几口活泉水咕咕地冒,一年收成抵不了向阳田里的一半。这几块地像个烂红薯,被一群老母猪拱来拱去,最终拱到了我婶嘴里。话说回来,这份薄赠当然得落到我婶身上,家里一个傻一个锥,虽说我婶刺儿球似的不好对付,但真正面临真金白银得益分红的关口了,村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妇人的一些撒欢泼皮,牙口上使点儿劲儿就能把我婶一口吞了不吐渣子。但他们低估我婶了,我婶拿了一瓶甲胺鳞,坐到队长家的门槛上,只撂了一句话:不给换地,就要跟他家狗子一块儿同归于尽,反正她没有崽女牵挂。我婶说这话的时候,从腰上掏出一把镰刀,用钝钝的刀口在手背上咝一下拉出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把她裤脚都打湿了,把队长家的门槛都染红了,像我婶擎着的一面破旧的战旗。队长再也不敢开这个玩笑,他家也是女坟山昌盛,到了第四胎才有了这个带把儿的,得尽家里的恩宠,我婶真要是犟上了,只怕他天天把脑袋系到裤腰带上,也防不胜防,谁又能料到我婶是不是说得出做得到呢?反正我婶没有后代这事儿千真万确,而且枕边人也不是那样知冷知热让她牵肠挂肚。一个女人在世上少了这两头念想,又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队长想想后怕,忙不溜地给我婶换了田地。

我婶靠这一仗真正扬名立万。后来,队上有啥好事儿,再也不敢落下我婶家了。比如后来队上的土地被越来越多地征用,用来建镇盖房,我婶的补偿款一分也不少了,村上人跟谁争也不跟我婶争,他们知道我婶可真是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我婶的口袋逐渐鼓起来了。这不算意外,她有一双捞钱笊子,一天到晚抓茅抓草的,往怀里搂钱。说真的,我婶是一把干活儿的好手,这得益于她打小的操练,一方面是家里活儿重,不容她歇空,一方面更是她脸疤心实,不受宠爱,活儿干得好了才可以少受些她娘的挑剔。于是,地里的插田割草,土里的春播秋种,山上的打柴采茶,没有一样她拿不下的,拿下还不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插的秧苗,打了墨线似的,齐齐整整。她割的稻子,禾把子码得又直又均,像是一排排绿色的钢琴键。她开的土沟,横平竖直,床板一样不佝腰身。她揉出来的茶,香糯紧实,大姑娘的舌尖儿一样韧性十足。其实,村上的人大多是眼红她手里的那套出神入化的活计,背后也真是咂了不少舌头,也有偶尔当面夸她的,但我婶那弯弯的眼底里,紧紧扎了一排篱笆,总把人拦得远远的,脸上那朵菊花就更不用说了,好像总有些枯叶在飘零,于是,村里人也不再当面夸她的好了,有什么好夸的呢,热脸贴个冷屁股,有力气还不如回家使到娘儿们身上。好吧,这样一来,我婶活儿再好,逢上春插双抢,也没什么人跟她换工了。不过,我婶也不恼不烦,她反正有我叔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指东不敢往西的,她就役使着他,当然,她自己也是一头牲口,在农忙时一头没进了茫茫田野。

这两头牲口往往一忙就到了大月亮升起来。我婶就悠悠地爬到田垄边或土坎上,拧开水壶盖,慢慢抿一口老谷烧或新米酒,几口下了肚,我婶一晕乎,还要就地躺下来,痴痴地看着月亮。月亮不偏不倚照在她脸上,像照一幅残破的古画,年代深远,毁损严重,但偶尔反射出来的肌理之光让你觉得她原本质地上乘,笔法精微。这幅画摊久了,便慢慢卷起,再直立垂悬,轻飘飘往前移,这时候月光像一个象牙白的画框,在她周身打出一道莹莹的光来,这情景你要是看到了,你一定觉得月光跟我婶是前生有缘的,她们注定今生有一场摒弃尘世的遇见。

对了,我要讲讲我婶她喝酒的事儿。她本来不喝酒的,但从她肚里的娃儿溜走以后,我婶学会了喝酒。不过,白天她从来都不喝,待得月光洒满中庭,窗棂上铺满疏淡梧桐影,我婶就会放下手里的一切活计,不管是在切着成垛的猪草,还是拣着满罗的茶籽,或者伺候那一窝哇哇叫的猪崽,我婶都会像成仙得道一样,忽地幽凝下来,像一根楠木燃作香魂,她动作纤缓,菊瓣含情,她摩挲着那一樽劣质的白酒,舔舐亲吻,舌润目炽,像抚摸一个情人。慢慢地咂摸完了,我婶便看着月光发一阵儿呆,又默默地干活儿去了。一年里,我婶定会喝醉一次,而且必是七月七的那一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婶为什么会醉,但我叔不知道,他不仅不知道,而且还欢得很,因为这一天,我婶在床上一点儿也不会扭捏和抗拒,她像一股清泉涌向河流,每朵浪花都充满了活力与欣喜,泼溅出女人的柔情与感性来。

这日子有了我叔我婶两双手的打摸,倒是光滑丰润起来,像是胀了奶的女人胸脯。月光就着酒水,也一年一年滋润着我婶的菊颜。没有可以亲近的男人,没有需要倾注心血的孩子,我婶除了干活儿,就只好把玩月光与酒樽了。这直接的后果是,我婶几乎没有花销,她的荷包硬实起来了。

荷包硬实起来,并不代表我婶舍得花钱。我婶跟钱较劲儿,那也是一条道走到黑,横竖是只进不出。她一年里也就花两个钱买个香皂洗发水什么的,后来这些年,我婶连买雅霜这样的护肤品的心也没有了,大约她也知道她那朵菊花再怎样装饰,也终究是肃杀的腊月寒秋,没啥生机的。我叔就更不懂得花钱了,常年穿一件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夏天一双草拖鞋,冬天一双老棉鞋。别看我叔笨,但我叔听我婶调摆,又有一身蛮力,他还是赚了不少钱回来。我婶会打豆腐,清早就让我叔挑一担豆腐走村串户,豆腐一卖完,就去米厂打米,晚上才满面尘灰地回来。遇上闲时,我叔就去做装卸,农药化肥,青瓦红砖,有什么御什么。但赚来的钱在他衣袋里是捂不热的,估摸着我叔往回走的时候,我婶就倚在门口等他,交了钱才让吃饭。但我叔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钱交给老婆天经地义嘛,何况饭桌上鱼香肉味早俘虏了他的胃和他的心了。

我婶跟钱较劲,多有过头的时候,但她有她的哲学,这一套自成的体系坚固异常,无法撼动。有一年她娘生病了,治疗花了不少钱,她姐她弟都凑了钱,但我婶不肯,大约她还在记恨她娘的那次疏忽吧,反正她一毛不拔。我奶奶年老多病,无法再劳作了,家里几兄弟一商量,决定让我奶奶吃轮供,但我婶偏偏不答应,道理讲不出,但她做得出,没办法,我爸我叔也只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总不至于让我奶奶去喝西北风吧。我妈她们妯娌几个暗骂屋檐水不乱滴,人都有老的时候,但我妈后来释然了,我婶没有一男半女的,屋檐水都没得地儿滴,她也只合着死揣着几块钱,到时养老防饥啊。

我婶其实还有别的心思,她想要盖个房。那时村上很多土地都被征用了,小镇慢慢建成,很多来钱有活路的村民开始盖建三层楼的小洋房。我婶也想盖来着。但这盖房不是俩小钱儿的事,可我婶有办法。其实她的办法就是较劲,这回她跟自己较上劲了。

我婶她在娘家就学会了烧砖结瓦,这回她就伙了我叔砌窖烧砖,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先烧了一窑砖,再用一年的时间烧了一窑瓦,这些活儿除了点火烧窑请了她家老兄以外,其余都是她和我叔干下来的。于是再一年时间,一座两层小楼盖起来了,火艳艳的红砖,光溜溜的檐瓦,像个红色的印章戳在小镇上大马路旁,占据了两条马路的交叉要点。要说这么一块儿黄金地段让我婶占了去,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眼红。也不是没有人暗中拆过台,起过拱。因为当时这块宅基地还是我婶家分得的自留山的山嘴巴,我婶请人挖平了,但队上说自留山虽是分到户了,还是集体的东西,我婶怎么能拿来盖房呢!其实这话是拿来哄鬼的,是欺侮我婶势单力薄,弱女子当家。当时队上还不是有很多人家都在自留地、自留山上盖房了。我婶厉害,扎个马灯,架块木板,天天睡到屋场上。谁都知道我婶那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因此,隊上人说归说,眼红归眼红,却真还没有敢出头跟我婶叫板的。于是,我婶的房子就在她的拳拳护佑下,一天天见长了。我想我那时已作古的奶奶要知道她那要蠢不发的满儿子最后住上了红砖大瓦屋,她一定不会再记恨我婶曾经对她的种种不敬。

房子亮堂了,我婶却更见枯槁了。枯槁的不仅是她脸上那朵墨菊,当然,这朵菊花也已经不像早年那样气韵流畅,那样拔尽头筹。如今它和她曾经平滑的肌肤一样萎缩黢黑,像一块儿撕碎了的乌云,也像一声岁月的叹息,不甘里含着更多的不争。是的,我婶的枯槁,不是一片绿叶、一朵鲜花的枯槁,这样的枯槁总是轻盈的,纤弱的,像渐起的秋风。她的枯槁是一块儿岩石的风化,一段往事的飘渺,更接近沧海桑田,更趋于宿命看穿。

其实后来我想,如果我婶不去盖那座房子,不住到那栋空旷的二层小楼里,而是依然蜗居在那个木头建成的偏厦里,或许她会更开心一些,更平静一些,或者说更幸福一些。那么小的被太阳经年晒得糙黑的房子,每一块木板,每一根檩条,到了晚上都会热乎乎地吐出太阳与月亮热恋的味道来,把日子烘得暖暖的。而用黏土夯成的灶台,多年炙烤,早就有了浓浓的烟火味,松木的清香、竹节的清冽、杉枝的油爆,稻草的干爽,就像大姑娘的一头长发,抓髻、麻花辫、马尾,顺手捋来,活色生香。还有土灶上方熏腊肉的横梁,索索地结着扬尘,把屋顶压得低了,更低了,站起来伸手就摸得到,像某个人的气息,总停留在你脸想靠过去的那个地方。甚至那堵蔑墙也是好的啊,缝隙里藏着蝈蝈,不分日夜欢欢地叫,把屋子平白无故地闹腾出动静来,这比晚上我满叔毫无遮拦的鼾声好多了。再出门往左,是木搭的猪栏,人一走近,便听见一窝猪崽委屈的、讨好的哼哼。出门往右,是砖垒的鸡窝,伸手一掏摸,刚生出来的鸡蛋便暖暖滚到了手心。特别是那扇用木棍支起的格窗,虽然没有精美的雕花,却可以透进澄澈的月光,月光被木窗分成一格一格的,像暖玉生烟,像流光静止,如果再嵌入枝丫或细或粗的剪影,那就有些铅华洗尽、人间四月的娴静了。这天儿,我婶就坐在窗下,月光切成方块,覆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她的心,一半醒着,一半睡着,微微地痛,微微地空。多好,月光落进她的酒杯,像耳畔的呢喃,悄悄地融入,悄悄地散开,多好,这该有多好。

可我婶搬到她的大房子了,大房子又连着盖起了好多大房子,再也搭不了猪圈,垒不了鸡窝,再也没有热烘烘的潲食味,没有婆娑树影的月亮窗,我婶一下觉得空得不着边,时间空了,地儿空了,气味儿空了,魂儿也空了,连她的酒杯也空了,她一连好几个月都不曾喝酒,一端酒杯,便觉得心里空落落地痛,她走在水泥粗沙砌墙的房间里,像一蔸旷野里的衰草,被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压得低到尘埃里,我婶魂儿丢了。

直到有一天我婶在集市上看到那种卖年画的,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像磁石一样地吸引了我婶的目光,那些娃娃肉嘟嘟的笑脸,像电光火石把我婶的心轰出了一个口子,那些笑脸从口子里挤进去,暖烘烘的,笑呵呵的,一下塞满了我婶空着的心。那瞬间,我婶魂儿又回了。后来,她就不厌其烦地从集市上搜罗各种各样的胖头娃娃,把她的卧房贴得满满当当,从窗上贴到床上,从墙上贴到天花板上,男的,女的,爬的,坐的,穿兜肚的,光腚的,每天傻呵呵地望着我婶笑,无论我婶是坐着还是睡着,只要一睁开眼,总有几个娃娃挤挤擦擦,涌入了她的眼帘。有天我婶看着看着,突然就哭了,哭得动静不大,幽幽咽咽,像暗河里流着的水。眼泪流到那些佝偻的菊瓣上,悄悄蜿蜒,细细的水路交织延绵,像一张河汊密布的网,网住了我婶那些不曾展开的日子。

我婶晚上又开始喝酒了,不过,她不再对着月亮喝酒了,她挪了地方,对着那些娃娃喝,而且喝得比往常多,常常似醉非醉的,喝完了就跟我叔上床。我叔当然巴不得,我估计那是我叔回忆里最甜蜜的日子,假如他也常常回忆的话,他老婆如此地风情万种,如此地百依百顺,像爱了他一万年。

但我叔灌了蜜的日子似乎不超过半年。后来,我婶她突然不喝那么多酒了。当然,也不会对我叔再温存缠绵。我叔他太懵懂,搞不清原因。但他懒得想,他只是尽责地天不亮就去米厂打米,擦黑顶着一身灰回家,然后每月按时把工资交到我婶手里。这时,我叔已经不再满大街卖豆腐了,他给人家厂子专门负责打米,每天脱粒、灌包、清扫谷壳,从厂房里堆到外面的空坪里,从小包堆成大山,然后掏个洞,点把火,让它经年累月地燃着,从下往上,压着燃成灰。

我婶后来就变成了一阵山风。冬天夜晚的山风,凌厉而迅疾,她卷向田野、山林,卷向马路、村庄,在各个地方飘忽游荡,似乎在搜寻什么,又似乎在释放什么。又过了一阵儿,我婶变成了一块儿云,一块儿天天早起的朝云,挂在去往镇小学的方向,她看着那些去上学的娃儿,脸被初升的太阳照着,泛着轻轻的红,那朵墨菊也显得分外柔软,像秋霜碰上了旭日,漾着莹莹的光。

我婶着了娃子的魔道儿了,要不然,我婶后来也不会出那个事,也不会最后去坐几年班房。

事情还得从我婶着魔说起。那时我婶已经发展到在马路上追孩子了。不是明目张胆地追,她看到可爱的孩子,尤其是两三岁的女孩子,不管有没大人带着,她都不动声色地尾随,能跟着走出几里地,常把人家吓得不轻。村里人都开始指指点点,本来我婶就跟村里人隔得远的,她从来也没有融到这些嘴尖舌长的村人当中去,这样一来,村人特别是带娃的女人,看到我婶就像看到瘟神似的,绕开好远。

可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譬如原来跟我婶过不去的村长。因为牛脚村后来慢慢地变成了牛脚镇,而牛脚镇最好的一块地皮被我婶盖上了房。村长没拦住,但并不等于村长就不盖房了。村长紧邻我婶又挖掉了一个山头,盖起了他的房子。这样一来,村长和我婶就成邻居了。只是这一对邻居从来都只当对方是空气,老死不相往来。这两颗僵瓜一年到头都冷冰冰地挂在各自的地头,也相安无事。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村长添了一个外孙女,村长女儿带着三岁的外孙女回家了。这个小精灵就像夜空里的一颗星星,一下把我婶的眼睛点亮了。村长一家自是防得紧,把小精灵拴得死死的,从来不让她走到我婶这边屋檐下来。但自打这个小精灵降落于隔壁,我婶心里那朵红蝴蝶结就冉冉复活了。雖然隔了两层红砖墙,但我婶眼神耳朵灵光得很,她隔了墙也看得见那朵红蝴蝶结在客厅里嬉戏、撒娇,听得到她那脆生生的笑声和软语,像只夜莺一样低吟浅唱。甚至那朵红蝴蝶结睡觉了,她也听得到她细微的呼吸,闻得到她的奶香味儿。

我婶自此安生了,她不再像风一样在外面呼啸,也不再像云一样游荡,她经常静静地坐在屋里,织毛衣、缝衬褂,全是三四岁小女孩儿穿的大小,五颜六色。她支楞着两只耳朵,听她的红蝴蝶结在隔壁进进出出,她的眼光拐弯抹角的,追随着她的身影,我婶的心思在那个小精灵身上打了个死结,再也解不开了。我婶觉得她的日子不再是一潭死水,活泛多了,那个小精灵像风携来的一颗飘萍,在我婶心湖里温柔荡漾,开出小小的春花来。

如果那天小女孩儿不懵懵懂懂地走进我婶家里,或许,我婶就会一直像个贤妻良母一样,照看着她心里的那朵红蝴蝶结,一切都不会是后来的样子。但某天,不知是不是村长家没打好招呼,小女孩儿独自一人走到我婶这边来了,她像一只调皮的小蜻蜓,直愣愣地飞进了我婶的屋子里。我婶正在织毛衣,当看到门口歪着脑袋向里面好奇打望的小蜻蜓时,我婶一下子泪满眼眶,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片沉静的月光。月光里,一只红蝴蝶振翅向她飞来,飞到她怀里,贴着她的胸口,低声呢喃。

我婶一把抱住了那只小蜻蜓,抱得紧紧的,生怕她会再乘着月光离开。小蜻蜓也许是被满屋的小孩儿衣服给吸引住了,不哭不闹,摸着我婶脸上那朵菊花,居然悄悄地问:你疼吗?奶声奶气里絮满天真纯洁,我婶一下子疼到了心底,肠肠肚肚都被拽出来一样生疼生疼的,我婶把小蜻蜓抱得更紧了。

也不知我婶那天用了什么方法,也许是她充盈在每个毛孔的温柔母性,也许是她屋子里琳琅满目的小孩儿衣服、玩具,吸引了这只小蜻蜓,小女孩儿和我婶居然开心地玩到了一块儿。小女孩儿在屋子里叽叽喳喳地聒噪,在我婶听来像是天籁一样悦耳,她脸上细细的茸毛、粉嘟嘟的小嘴以及她胖乎乎的小手,在我婶看来都焕发着神性的光辉,抚平了我婶心里的一切创伤,我婶觉得她的心里春风十里。

我婶就用这十里的春风,吹开了她所有不曾绚烂过的母爱。她驾轻就熟地哄得小姑娘开心大笑,赖在她怀里不肯下来。我婶悄悄地把小女孩儿带到她贴满了娃娃的房间里,当小女孩儿玩累了的时候,我婶像所有婴童的母亲一样,居然用自创的摇篮曲把小女孩儿哄睡了。我婶痴痴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像鉴赏一件珍稀的绝美瓷器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熟睡的小女孩儿,看她翘起的鼻尖、疏淡的眉、不时翕动的眼睛以及在睡梦里微笑的嘴唇,我婶在一屋的真娃娃和假娃娃里,忘了时间。或许,她只是刻意忽略,那一刻,对于我婶来说,时间的流逝就像是一柄利刃在挥舞,疯狂地削砍着她来之不易的幸福。

而这几堵方墙之外,天已断黑。村长家里已乱作一团。

当我婶猛然从屋外铺天盖地的吵闹哭喊声中完全惊醒的时候,一下子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她知道她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和村长结下的梁子,就是一块儿渺茫的沼泽,足够吞没一切温情、柔软、慈爱。他会相信小精灵是自己走到家里来的吗?他会相信我婶只是出于喜爱迷恋而陪伴了她吗?她不是一直被人传为抢小孩子吗?慌乱之中,我婶像一团烂稻草一样理不清头绪,恐惧,像黑夜一样浓重的恐惧涌上心来,我婶再来不及细想,一把抱起酣睡不醒的小女孩儿,从后门仓惶地走进了夜色。我婶紧紧抱着小精灵,远远地在影影曈曈的灯光里,看到村长家里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她其实是想走上去的,想把小精灵送过去,说她是自己走进家门的,说她现在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可有谁会相信呢?她一直是这个村里的一块儿茅坑石,承接这个村里的所有的秽物和冷漠。我婶没有这个勇气,她看着村长家门前的人群像流水一样泄入黑夜里,她转过身,把手中的小女孩儿抱得紧了再紧,没入了更深处的夜色。那一刻,她想,这就是她的红蝴蝶结了,这就是命,她要带她的红蝴蝶结找一块儿属于她们的天空和草地。

我婶当然没有找到属于她的天空和草地。两天之后,派出所的民警找到了她,在縣城的车站,我婶正精疲力竭地哄着哭闹不止的小女孩儿。当村长发现我婶已不在家时,他就断定是我婶带走了小精灵,他带了民警守候在车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等到了我婶这个傻女人。

后来的事情似乎不需细说,我婶这事儿,就像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而我婶也无人替她打点,便不出意外地以拐卖妇女儿童罪被判了五年。

我婶提前出来了。她在监狱里表现好,减刑了。我婶回来的时候,孤家寡人一个,当她像一片落叶,被风吹到她家的屋檐下的时候,村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家门口,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抽着烟。当他终于看清隔壁邻家那个像落叶一样枯槁的女人是我婶时,便在地上掐灭了烟头,抬腿走进了房,顺带也拿走了摆在门口的木凳子,只留下重重的一记房门合上的声音。

我婶提着她的灰不溜秋的行李,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她早已陌生的家门前,我叔此刻倒是没显出陌生来,他虽然不太懂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不会嫌弃我婶,他接过她的行李说:回来了。就拉开门,捅开炉子,替我婶烧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我婶那颗凉透的心,就在这碗茶里缓缓回温。

我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里贴的所有的娃娃都撕下来,一把火烧了。火光映着我婶苍老的脸,那朵菊花显得更加飘零和皱缩。我婶守着火堆把每一块儿边边角角都燃尽,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那朵菊花上明显盈了泪珠,像深秋的一场雨,揣了无边落寞。

我婶以一种更沉默更轻悄的方式又出现在牛脚镇。她倒是和我叔似乎亲近了些,每天跟我叔同进同出,她也在米厂谋了个事,给厂里的工人们做饭,她专心致志地做着每一餐饭菜。虽是几样普通不过的食材,但经她手做出来,红是红,绿是绿,鲜妍得很。我婶的心思全在这些青菜萝卜上面,那些冰凉的不带体温的鲜蔬与肉食,于她却是一种安适与亲近,她摆布得了它们,切成丝便是丝,削成片便是片,她用不着担心人身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肠和肝肺。

我婶得闲儿就坐在厨房门口。厨房正对着米厂的大院。院子里堆着的谷壳经年燃着,那种没有明火的燃烧。每天打米打出来的谷壳都堆在燃着的谷壳堆上,谷壳堆表面看上去是似乎与平时的谷壳无异,但里面却是个大火炉,红彤彤的燃得极旺。谷壳堆旁边总免不了有小孩儿玩耍,我婶大约是因了被烧伤过的隐痛,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得闲儿就坐在那里打望,生怕小孩子们一不小心踩到谷壳堆里去了。好在我婶这副不招人待见的尊容,一吆喝小孩儿们都怵住了,不敢逗留。

但就在这里,我婶再次碰见了那个小精灵。我婶其实早前时候就看到过她,在村长家门口,她远远地一眼就看出那是她当年抱过的小精灵,那个在她怀里银铃般笑着的小精灵,如今已长成一朵嫩蕾,脆生生地要爆出花蕊蕊来。我婶当时看到她的时候,心里猛地像被刀子戳了几下,还撒了一把盐,我婶痛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了,想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看见她。

但我婶左右不了造化弄人这个事。那天我婶端着盆水往外倒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对面二楼阳台上蹦蹦跳跳的小人儿就是那个小精灵。我婶恍惚了那么一会儿,就见那个小人儿一个漂亮的鱼跃,径直朝谷壳堆跳了上去。我婶嗓子里像是吐出了一把带血的剑,惨叫着,丢了盆子就朝谷壳堆疯跑过去……

小精灵终没有陷到谷壳堆里烧成焦炭,只是烧伤了脚。而我婶,一双手和一只脚都被烧伤。

当我婶和小精灵被厂里的工人抬到医院的时候,据说,村长“哐”的一声双膝跪地,朝我婶磕了三个响头,一个比一个响,我婶眼闭着,没有睁开,或许是她伤太重,已无力睁眼。

后来,为了医药费补偿的事儿,村长带了全村人闹到了米厂,听说那个厂里的老板只肯赔小精灵的医药钱,不肯赔我婶的医药费,因为他说是我婶自己跑过去救人烧伤的,不救人也不会燒伤,他没让救,所以他不负责任。村长动怒了,一声吆喝,纠集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砸到了米厂,闹出了当年我们镇上最大的群体性事件,听说村长还被拘留了十五天,原因是故意毁坏公私财物。

当然,我婶的医药费也要到了,村里还自发凑了几万元钱,要送给我婶,但被我婶拒绝了,我婶说,她只是没娃,钱有!我婶出院的那天,村长率了全村有头有脸的人,到县城的医院接人,我婶没有坐他的车,她嫌小车汽油味儿太重,她拉了我叔,坐了个四处漏风的小面的,呼啦啦地回了牛脚镇。

我婶更残了,左手伤得最重,几个指头烧成一团,再也分不开了。打米厂的活儿再也干不了了,我婶突发奇想地开了个旅馆。其实她这屋子的地理位置真是合适开旅馆,南来北往的道上,总是热闹处。可我婶的房子却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粗灰粉的墙,粗砂的地面,摆俩木板床,铺上廉价的盖垫,就算是行铺了。条件粗陋,再加上我婶那不讨喜的面容,生意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幸好价钱便宜,总有些三教九流的来落脚。

酒仍是我婶的最爱,月起柳梢头,我婶便要在黑影里端起酒樽,痴痴地抿一口,再抿一口,那些发酵的液体在她体内奔流,那都是些什么呢,是当年的邻家阿哥,还是那个随月亮飘走了的红蝴蝶结?或者,还有那些火里的扑腾,那些牢里的岁月?我不得而知了,只晓得我婶的酒樽是越来越深了。

日子就在酒樽里安静却凛冽地流走,我婶很快适应了她残疾的手带来的种种不便,对于干活儿,我婶是最通灵性的。她专心打理她的旅店,店里来得最多的是一个外地人,叫老拐,四十多岁,黑瘦,模样还算周正,但那双眼睛却精亮,有着生意人的奸贼和滑头。之所以叫他老拐,是因他两条腿长短不一样,小儿麻痹症的产物。这老拐在我们这周边混好久了,常常批发些锅碗瓢盆啥的,到处赶场。轮到我们这儿了,他就落脚到我婶的店子里。一个月初一十五的,总要来几趟。

时间长了,我婶和老拐自然认识了。但这种认识不是我婶所表现出来的对陌生人的惯常的认识,她平常总是脸上带霜的,那朵菊花总像她养的一只家狗,时时刻刻透出戒备的神情来。但我婶对于老拐的认识,却表现出了她少见的温良,有时我婶顺手给他搓件衣服,有时给他留一碗剩饭。老拐呢,安然受之,对老板娘的热情不闻不问,在他心里,或许想我婶就是一份自不量力吧,那样一朵嚣张的菊花,谁敢轻易摘取?

但有一天,我婶却和老拐喝上了酒,据说是我婶邀的老拐,一杯又一杯。那天我婶似乎又喝醉了,她语无伦次地对老拐说:红蝴蝶结飞走了,想那朵蝴蝶结啊,想得心都是碎的!她说要是红蝴蝶结在的话,也该十五了吧!老拐听得莫名其妙,但他已无心分辨我婶话中的深意,我婶酒后那热烘烘的话语喷到他的脸上,使他这块儿久旱的土地尘烟四起,他一把抱起我婶,放到他的行铺上。他迫不及待地把我婶的上衣翻盖到她的脸上,然后,在我婶脖颈以下的身子上揉搓,喘息,冲击,把一个男人粗重的欲望和久违的狂野,一次又一次地泄到我婶的身体里。我婶酒醉心明,却没有丝毫反抗,她衣服下的脸,像往日在月光下一样平静、温柔,甚至充满期待,像冻土等来第一场春雨,像花蕊等来一群粉蝶。而她的身子,因了她的那份期待,也像一支雨荷,湿润而坚挺,一次又一次地蓓蕾绽放,露滴盈盈。

那一晚之后,我婶便告诉老拐,她店子打算关门了,让老拐再也不要来了。老拐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愿多问,他终究是个场面上混的,像这样的场合,不过是打了场野食,算是换了个胃口。尝鲜嘛,尝尝就好,何况我婶还算不得山珍海味,没倒他胃口就算不错了。

据说我婶还给了老拐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也只是据说而已,到底给没给,谁也不知道了。但老拐真的就没来过了,至少没来找过我婶,或许那不过是他野食中最为平淡无奇的一餐吧,或许早就忘了。

来年春天,我婶生了个粉嘟嘟的女婴,她给她取名叫桃花,桃红柳绿、桃娇李艳,人面桃花、艳若桃李,当然喜气兴旺了。我婶生命里菊花、百合开尽,却没有一枝可以让她光鲜的,我想这枝桃花,总该给她送来一个春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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