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奇斯科

艾里·阿历克赛乌 秦水

在女子小学一年级教室里，坐着一个有趣的小家伙，名叫弗朗奇斯科。弗朗奇斯科不是学生，我对他完全没有教学和监护的责任，这就使他有了不守规则的习惯。而我对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有四岁，这个年龄毕竟还不大，我不能强迫他遵守一切校规，即使想这样做，也是不应该的。

弗朗奇斯科长得很滑稽，一张没有眉毛的小脸，鼻子有些扁平，两只大黑眼睛，一张几乎没有牙齿的小嘴，头发用剪发推子剪得整整齐齐。他身上经常带着抓伤、擦伤。简单说来，穷人家孩子受到的各种痛苦迹象，在他身上都看得见。

学校里只有他是男孩子，我那一班的女学生对他也就格外关切。

他的母亲是个可怜的寡妇，整天为人家洗衣服度日，她要求我答应让他上学。

从那时候起，他每天跟他姐姐玛尔加莉塔一起来上学。玛尔加莉塔在我们学校上四年级。他们俩在校园里分手，然后各自走进自己的教室。刚一坐在书桌旁，他就双手交叉起来，把头往上一伏，睡着了。

我很了解，一个四岁的孩子每天八点钟就要去上学，而且是在冬天，那是很困难的事情。我允许他睡觉，还因为他一有精神就不让别人安静。他不是揪女学生的辫子，就是抢她们的铅笔，或者用橡皮擦去她们画的图画。

第一堂课，通常是学生们按次序向我讲述家庭作业，我批改她们的书面作业。无论做什么，我都竭力安静地进行，不把睡觉的弗朗奇斯科吵醒。然后我开始讲新课。在一年级讲授希腊文很有意思，也很复杂。这要求教师不仅要认真教课，而且还要有高超的技巧，教师应该善于激发学生的各种感官。

在这段时间，弗朗奇斯科一直睡着。可是在学生们掌握课文以后，我为了使她们把功课牢牢记住，就让她们大声诵读。

这时，弗朗奇斯科颤抖了一下，被吵醒了。他半醒不醒地也连忙同大家齐声朗读。

他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开口念新的单词，他只顾和大家一起念，却经常不合调。

“老师，您叫弗朗奇斯科不要念啦！他总妨碍我们大家。”女学生抱怨说。

弗朗奇斯科一心要把自己装扮成真正的学生。他觉得，大家一齐朗诵课文特别能满足他的虚荣心，所以他非常喜欢这样做。

上别的课的时候，弗朗奇斯科也不愿落在全班后面，他受虚荣心的驱使，想尽方法证明他“并不比别人差劲”！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块破石板。大家默写，他也默写。

他不注意全班在写什么，却画着一个一个的小圈圈，直到把破石板的两面都画满了为止。上唱歌课时，他是最奇特的学生。他的声音跟女学生的合唱也不合调，不管怎样说，弗朗奇斯科毕竟是个“男人”。

在绘画课上，虽然他很费力才猜到我们在画什么，但是他也装作仿佛懂得所讲的一切。

只有在体操课上才能够一眼看出他不是真正的学生。他很小，单独站在队伍最后。女学生成对地练习步法，整整齐齐地行进，但是弗朗奇斯科怎么也不能把步子走齐，总落在后面。

最有趣的是上算术课。我叫学生们从家里拿些干菜豆，装在火柴盒里带来。菜豆使弗朗奇斯科很感兴趣。当大家摊开豆粒时，他却乱七八糟地把菜豆摊在桌面上，玩起“小士兵”游戏，用豆粒摆出他所想到的各种玩意儿……

在课堂上讲寓言或童话的时候，他能聚精会神地听一刻钟左右，随后便疲倦得不再专心。这时他抬起了头，用厌恶的眼光望着我们。有时他拿出一块面包，望着窗外，慢慢地咀嚼。

我要求大家从家里带来上课用的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弗朗奇斯科很为自己担心，他觉得不一定能办到。

“明天大家不要忘记把针和线带来，我们要学习缝纫。”我说。

第二天，弗朗奇斯科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为自己辩白说：“老师，我向妈妈要针和线，她不给我。她说你学缝纫干什么？”

有时我指责道：“同学们，叫我再说多少遍，你们的手才能洗干净呢？”弗朗奇斯科立刻把手藏在桌下，这样一直坐到下课，下课铃刚一响，他就蹦起来，拼命向水龍头那里跑去。他回到教室里时，从头到脚都弄湿了。

“艾里太太，我洗过了，现在多干净，多干净啊！”他连忙告诉我。

复活节前不久，有三位女士到我们教室来参观。

“太太，”其中一位女士对我说，“我们是校委会的委员，校委会决定送给您这个班里三个最贫穷的学生一些布料做衣裳。这礼物送给谁，由您决定。这是三块麻布，请您把它交给您认为最需要的人。”

我非常了解我这班的全体学生，当时我毫不迟疑地确定了三个应当领取礼物的人。弗朗奇斯科是其中的一个。从去年九月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一冬一春他总是穿着一件带格子的小大衣。只有那已经磨破了的毛皮领子和唯一完整的纽扣，能够表明这件衣服过去倒是挺漂亮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就能认出玛尔加莉塔和弗朗奇斯科。玛尔加莉塔穿着一件红色法兰绒外衣，披着一块颜色已经发暗的、永远没有脱换过的白披肩。她穿的便鞋很大，不合脚，而弗朗奇斯科却赤着脚走路。

下课以后，我叫出应该领取礼物的学生，弗朗奇斯科用两手抱住布料，把它按在胸前，跑到院里。他在院里抱着那块布料跑来跑去，一面等候着姐姐，因为玛尔加莉塔下课比较晚。

午饭以后，我们练习体操。铃声已经响过很久，可是弗朗奇斯科还没有来。我和女学生们在院里做游戏。我们拉起手，结成一个大圆圈。突然弗朗奇斯科来了。他仍然紧紧地把礼物抱在胸前。

“小家伙，到教室里去，把布料放在桌上，回来同我们一起拉圆圈玩。”

弗朗奇斯科垂下了眼皮……

“喂，去吧，你要是愿意，就把礼物放在我桌子上好了。”

小家伙流出了眼泪。我明白了，他不愿丢下礼物，怕有人把它夺走。

“好吧，”我说，“同学们，拉着弗朗奇斯科的手……”

第二天，女校长把我请到她的办公室里去。

她说：“我请您来是打听一下您发给礼物的那些学生的姓名。”

“好吧。有叶连娜·赫利斯基纳基，玛丽亚·帕拉西拉基和弗朗奇斯科·捷瓦利斯。”

“您为什么把布料发给弗朗奇斯科？难道您不知道，校委会只救济学生吗？如果我们把他的名字报告校委会，我们就是承认，我们这里有一名男学生，而法律是禁止这样做的。应该发给另外一名，否则我只有向校委会隐瞒……您说，您有什么权利，不经我允许就把一个男生编在班里？我们学校没有空额……您这样做不太好……不要再让那个男孩来上学了。如果您不愿意通知他本人，那请您告诉他的姐姐，就說这是我的命令。”

我走开的时候，心情非常激动。也许我太年轻，不善于体察人情，我懂得……但是，我觉得女校长的话过于严厉了……

我怎么能通知弗朗奇斯科，不要他再上学校来呢？！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很难受。

幸亏弗朗奇斯科早晨没来上课，我提心吊胆地等候他午后到来。

弗朗奇斯科和玛尔加莉塔在午后并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还没有来。到星期五，八点半，我终于看见玛尔加莉塔从校园里走过。

小姑娘仍旧穿着那红色法兰绒外衣，不过她不用披肩了，而是在头上罩上一块黑头巾。

“玛尔加莉塔！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还有弗朗奇斯科呢？”

“他死了，艾里太太……他得了麻疹……”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好请位医生……”

“我来不及了，艾里太太，”玛尔加莉塔的眼里充满了眼泪，“您记得我们做游戏那天吗？他就是那天晚上病的……过了两天就死了……他临死的时候，还把礼物紧紧抱在怀里。要是您看见就好啦！”小姑娘淌下了眼泪，向她的教室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脸上也滚着泪珠，心里感到一阵难忍的痛苦。

（摘自《文苑·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