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岁飞行员背后的日本老龄困境

●本报驻日本特约记者　蒋丰　本报记者　邢晓婧

很多赴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常常惊奇地发现，满大街的日本出租车司机几乎清一色是老年人。不仅出租车行业，在日本各个城市街头，也随处可见仍在忙碌工作的老人。上下班高峰时的电车里，头发花白、西装笔挺的老人与年轻工薪族一样步履匆匆。甚至在工厂、工地等靠力气吃饭的场所，老年人的身影也不鲜见。随着“高龄少子化”不断加速，老年人如今成为日本社会当之无愧的“主角”。老年人“退而不休”，在日本司空见惯，并形成浓厚的社会认同氛围。

“退而不休”有苦衷

家住千叶的藤井先生今年69岁，退休前是一家小型企业的正式社员，《环球时报》记者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他。藤井的妻子在生孩子之前就辞去工作，算是做了一辈子的全职太太。由于家中有两个孩子，供养他们花去了大部分存款。藤井退休后，家庭收入从每年400万日元（1元人民币约合16.5日元）一下子降到250万元，每个月要支出的生活费却没有减少。“现在，普通的生活可以维持，但只要出点什么意外，就足以摧毁这个家庭”，藤井先生说。

由于生活大不如前，藤井的妻子对他从过去的事事关心变成了冷漠。藤井感受到这种变化，内心不是滋味，难免偶尔发脾气。夫妻关系因此急剧降温。无奈之下，藤井在出租车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既增加了收入，又可以不用天天在家里面对妻子的冷脸。

66岁的退休老人田坂是记者在一次游泳时认识的。田坂从日本一所一流大学毕业后，在物流公司兢兢业业工作了30年。他原本计划努力工作到退休，然后享受天伦之乐，但由于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他所在的物流公司进行人事调整，田坂被要求按时退休，没有得到返聘。退休后，五口之家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最小的孩子上大学，每个月需要10万日元学费和生活费，而房屋贷款还要10年才能缴清。

田坂决定重新“上岗”，即使工资比以前低也没关系。“我原本想去某家公司坐办公室，可是这种工作比较难找，反倒是一些需要体力的工作（单位），会主动联系我”，田坂说。这就是日本社会的潜规则：退休后的老年人再就职，往往以返聘形式在原公司工作。而像田坂这种，只能去餐厅、便利店等地方工作。最后，他去了一家餐馆的后厨帮忙。然而，这些体力活对于老年人来说相当吃力，工资也非常低。田坂先生只希望每天都不要有意外发生，而自己的体力和精力能坚持到房贷还完。对于未来，他已经不再多想。

72岁的宫崎女士生活在东京都，她是记者一位日本朋友的姑妈，也是老年人生活的一个典型。宫崎终生未婚。由于没有家庭，她在经济上不是很困难。但在外人看来，她是孤僻又寂寞的老太太。退休前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家遛遛狗，退休后，由于没有其他爱好，也没有子女陪伴，她只能寄情于工作，每天打两份工，早上去一家便利店当收银员，下午到晚上去一家私人开的居酒屋当服务员。

但年轻时的逍遥自在，已经给宫崎女士带来隐忧：自己老了，如果体力衰退到无法工作，该怎么办？万一生病了，怎么办？宫崎女士越想越害怕，然而现在她能想到的只有继续工作，或许以后能依靠积蓄住进质量好的养老院，从而得到优质的养老服务。

“第二人生”

2016年，日本厚生劳动省关于“60岁以上雇佣者”的调查结果显示，退休后还继续工作的日本老年人逐年增多。2005年约有100万人，到了2013年就增长至250万人。

鉴于上述情况，从2013年开始，日本政府规定，企业有对临近退休却希望工作到65岁的人延长雇用的义务。因此，幸运的话，日本老人可以一直工作到65岁。那么，65岁之后的人生呢？

最近，一位高龄飞行员的就业故事引起日本以及国际媒体关注。在日本最大航空公司全日空干了40 年的飞行员宫崎繁一，去年年满65 岁退休。但从今年4 月起，他重操旧业，工作在2.5 万英尺的高空，只不过换了家小航空公司，驾驶的飞机也变小了，航线变为长崎到一些偏远岛屿——原来则是飞波音767，航线为日本到东南亚。

这家公司此前从未聘用过如此高龄的飞行员，但有经验的飞行员太过短缺，公司只好扩大招聘范围。按照规定，像宫崎繁一这样的飞行员，进行商业飞行最多是到68 岁，但日本政府已在研究将最大年龄延伸到70 岁。对于宫崎繁一来说，为了飞新飞机，他不得不花8 个月时间重新学习培训，不得不每周游泳两次来保持身体状态，不得不进行比年轻人多得多的体检。至于工资，只有他辉煌时期的1/3。但宫崎繁一不介意。他觉得自己仍然健康，热爱飞行，“只要我能飞，为什么不继续飞？”

根据官方调查，65岁以上的日本男性，一半以上仍在做某些有偿工作，在美国这个比例为1/3，欧洲一些国家为10%。据东京都银发人才中心披露，2012年，日本老年人再就业后的平均月工作日是12.9天，平均月收入是46343日元。这些老年人多从事什么工作？主要是清扫房间、陪其他老人说话聊天、在车站前管理自行车、修剪灌木、做电脑教室的讲师或家庭教师等。

事实上，日本为65岁以上老年人提供就业的机构真不少。在福冈县，“福冈县70 岁现役支持中心”帮助70 岁以上的老年人找工作，进行业务培训。在东京都， 仅老年人专用的“银发人才中心”就有58 个，有8.5 万名老人登记找工作。

日本有专门进行老年人人才派遣的特色私人公司，名字就叫“高龄社”。由于找工作的日本老年人和大学毕业生几乎一样多，所以有不少老年人虽然登记了人才派遣申请，但依旧找不到合适工作。不过，在某些行业，比如开出租、开大巴，日本年轻人不愿做，相关公司的很多招聘则专门针对退休老人。

老年人还有其他优势，比如经验和本钱，实在不行他们可以自己创业。据日本《中小企业白皮书》2012 年版介绍，在日本，自主创业的人大多集中在60 到64 岁的年龄段， 其次是65 岁以上。日本中小企业厅为这些人提供最高金额为200 万日元的“创业辅助金”。他们利用日本政策金融公库名为“老年人创业者支持资金”的贷款制度，可以贷到的最高金额为7200 万日元。

在退休金越来越少，劳动力明显不足的日本，老年人退休再就业，开启活到老干到老的“第二人生”，不失为一个有利于自己又有利于社会的好选择。

“越老工作越稳定”

退休人员正在重返工作岗位，一个大背景是日本人口在减少。而为鼓励老年人退休后再就业，日本早在1971年就颁布《高年龄者雇用安定法》。该法第一条强调，为老年人创造稳定的工作环境，不仅有利于增加他们的福祉，对促进经济与社会发展也有重要作用。2013年4月，日本颁布该法修正案。

根据相关法规，日本厚生劳动省设立“雇佣开发助成金”，对雇用老年人的企业给予各种补贴。对于长期（两年以上）雇用60至65岁老年人的企业，政府按照每年每人60万日元的标准发送补贴。即使是短期雇用，企业也可以按照每人每年40万日元的标准领取补贴。如果雇用65岁以上老人，企业还可得到“促进65岁以上雇佣助成金”。雇1至2人的企业每年可以得到40万日元补贴，雇3至9人的为120万日元，10人以上的为145万日元。

日本政府在全国设置了80多个老年就业支援窗口，专门支援老年人就业。如果企业以体力衰弱、不能胜任工作、企业效益下滑等理由解雇老年人，一旦遭到投诉，不仅补助金被收回，企业负责人还会被劳动部门约谈，工会更是会与企业主缠斗。最后，“无效解雇”的概率基本为百分之百。这就是日本人常说的“越老工作越稳定”现象。

从企业层面来看，老年人确实掌握了很多技能，在劳动力极为短缺的情况下，企业与很多机构需要老年人。一些企业进行招聘时，甚至专门打出“欢迎老年人”的口号。很多企业对自家退休人员采用“返聘”形式，既拿到政府补贴，原有工作也不会受影响。

不难看出，日本社会对老年人重返工作岗位极为“友好”，老年人再就业也让日本政府尝到甜头。近年来，日本深受“债务危机”困扰，政府非常希望民众能晚退休，但又不能直接禁止人们按时退休，因此，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种迂回方式，让老年人继续创造财富。

另一方面，日本老年人出来工作并不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积极主动”，无奈因素也有很多。如果不趁身体还硬朗，继续工作赚点钱，怎能确保“老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