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娜时期”的画家何多苓

2017-08-09 22:55陈九
上海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草果苗苗丽丽

陈九

“科罗娜”是纽约一个社区。1990年至1993年间,那里居住着一批来自中国的漂泊艺术家,包括诗人、画家、音乐家、电影人,和作家等。他们住得相对集中,并逐渐形成一个沙龙,吸引着众多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到此聚集。这些人初到异邦年轻气盛,远离故乡亲人,远离昔日光环,没有固定收入,也说不大好英语,除梦想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命运将他们聚在一起,成为一个独特的群体。在这里,他们意外地体尝到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漂泊、梵高的孤独、雪莱的浪漫,和巴尔扎克式的顽强。他们的艺术灵魂从科罗娜开始国际化,流浪竟变成腾飞前的等待,石破天惊前的卧薪尝胆。后来,他们又从科罗娜走向世界,开启了各自艺术生涯的新高峰。人们称这一时期为“科罗娜时期”,何多苓就是这一时期的灵魂人物之一。

当年我们都叫他“何多”,那个“苓”是留给签名或出版社编辑的,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何多那时已是著名画家。他和小翟(诗人翟永明)何时抵达的纽约我记不大清,我遇到他俩是1991年早春,天还冷,就在科罗娜19号那栋三层连体楼。那是我们记忆中的伊甸园,人生的地标式建筑。后来小翟在散文集《纽约,纽约以西》中反复提到科罗娜这个地名。纽约以西指的正是科罗娜,那里住着何多小翟,还有雕塑家魏天喻,播音导师罗赛,弹钢琴的姗姗。还有一位上海女画家丽丽,美丽善良。我当时正展开对她的猛烈追求,都说沪女京男比老鼠大米还要绝配,最后有惊无险阴谋爱情,终于她成为我的妻子,我两个孩子的母亲,往后还是我的老伴儿,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丽丽自住二层一个套间,有卧房和宽大的客厅。她当时在洛克菲勒公司一间设计室当设计师,生活稳定,经常邀我们到她的客厅聚会,她那里几乎成了“科罗娜时期”的中心。“我们”包括很多人,除何多、小翟,还有杨炼和友友、莫大风、杨谦、裴庄欣、尤思群、何宁、安娜、琳达,还有很多。好像欧阳江河也来过,每到周末就在丽丽家派对,唱歌跳舞说疯话。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名副其实的“海漂”,像风中落叶,为生计奔波,随情感起舞,今天在这儿,明天又不知会去何方。可是我们并不悲伤,心里荡漾着酣畅淋漓的热望,精力充沛信誓旦旦,对未来没有丝毫怀疑。我们被风追逐,也享受着追逐风的刺激,你走向我我走向你,没有陌生感更无需客套,只要一张口,就像著名的加州山火,疯疯癫癫烧成一片。我们坚信生命是条船或越野车,正经過漫无边际的波涛原野,最终抵达一个我们梦想,或从未梦想过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纵情歌唱。

我头一次在丽丽家见到何多时,外面的天色已晚,远处灯火梦幻般跳荡着,屋里显得格外温暖。何多穿着牛仔布的蓝衬衣,消瘦舒展,眼里闪着清澈的光泽。他上来就关注我腰间的工作证,问道,你们工作证都别在腰里的吗?也可以挂脖子上。你下班了干嘛还戴着它,显你有工作吗?哇,他的问题太直截了当,一剑封喉直刺我虚荣心,让我脉搏加快。下班路上我有一百次机会摘下它,故意戴到现在可不就为臭显摆么,那年月找一份正规工作,有福利有保险,是多不容易的事啊,一张工作证起码说明你有英语交流能力,有专长和稳定的收入,这些不都严丝合缝,专为水深火热中的女性新移民配套吗?我当时正追求丽丽,噢,你们都是名画家名诗人,争先恐后在我面前抖机灵,我估摸这种事,什么已婚未婚全胡扯,根本挡不住,我再不亮点真金白银还有鸟希望,不都让他们哥儿几个包圆儿了,咱得捍卫胜利果实。我悄声对何多调侃道,不带这么大声的,咱是战友,得互相打掩护才对,于是心照不宣哈哈大笑。

聚会上菜式繁多,基本是自己做。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的自由目标走到一起来,这必然会体现在食物上,各路料理琳琅满目,孔雀开屏似的铺开来,满载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其中有样东西不能没有,那就是四川火锅。这不仅是何多的最爱,也是小翟的绝活,百吃不厌。她有自己的秘方,辣椒花椒自不必说,有些配料我从未见过,比如草果,看着像枚干橄榄。我问此为何物?她说草果。草果是啥?哎呀你吃就好了,说了你也不会做噻。我至今仍不晓何为草果,它却凝固了我的记忆。后来再吃无论什么火锅,我都习惯在汤里寻找草果,甚至会忍不住问店家,喂,草果呢,怎么没有草果?

除了火锅,聚会上当然不能无酒,这也是必须的,啤酒红酒烈酒,三种全要一个不能少。有人提醒最好别喝混酒。为啥子?因为混酒容易醉啊。Oh my god,你没搞错吧,不醉你喝个啥子酒?不醉你回家抱娃去吧!我们任性地把世界颠倒过来,因为颠倒的世界更接近人性。不必太久,只消半小时,歌声舞姿已如火如荼,每次如此。我们之所以喜欢丽丽的客厅因为它足够大,饭桌旁有一巨大空间供我们尽情挥洒。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人的不是酒是人,有些人一见就会醉,你不信是因为还没遇到呢。何多跳舞显然不灵,与绘画天赋判若两人。小翟就不同了,她诗写得好,跳舞更是了得,她的藏族舞蹈《洗衣歌》可谓滴滴香浓,比混酒还令人陶醉,“哎,是谁让咱们翻了身哎,吧啦嘿斯……”就这个“吧啦嘿斯”,她非要喊出声,搞得我们阵阵潮热,情不自禁与之共舞。幸亏那时拍过照片,莫大风是摄影师,否则你们肯定不愿相信。我知道幸福往往让人嫉妒,这个世界上幸福的确太少了。

何多虽说不善舞蹈,可有一绝让我难忘,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平白无故。当小翟跳得满脸汗水放着红光,大家重新坐下吃酒,高潮得隔一会儿才行,像海浪那样一阵一阵的。就在临时的安静中,只听诗人杨炼的歌声冉冉升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哇,这不是《游击队之鹰》吗,当年阿尔巴尼亚战士抵抗德国鬼子的歌曲,会唱!我刚要加入杨炼,何多却叫停了我们。他说这是重唱歌曲,把各声部唱出来才好听,否则瞎了。我说我会二声部,“米斗来米米,来发发米斗”,杨炼唱一声部,那你呢何多?我三声部。三声部,哪有三声部?我现配一个,何多随口说道。我望着他明亮的眸子,咣当,心说今天遇到真神了!现配,那么容易吗,得多深的造化,对和声的分辨与控制力?接着歌声再起,“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我们攀登高高的山岭……”,恰好我们呈品字形,相交以目。渐渐我们脸上开始发亮,眼神开始晶莹,五彩云霞开始在我们身边环绕,我们开始徐徐飞翔。何多真是现配耶!我和杨炼跟着惯性走,因为早就会唱,而何多配合我俩的声音竟浑然天成,奇妙得天衣无缝,像交响乐一样丰厚。周围人惊叫起来,欢声把屋顶掀开又合上。

何多后来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音乐,从小就非常敏感痴迷,可惜没机会成为音乐家,尽管如此,他却从未离开过音乐。在科罗娜期间,何多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腿坐地上听音乐,各种音乐。他通过聆听音乐与自己的灵魂对话,获取绘画的感觉。这段时间他还画过一幅《听音乐的男人》,是自画像,简单的色调,平静的画面,只有音乐飞出画外。离开音乐何多就会枯萎,完全可以这么说。

从此这个三重唱便成为“科罗娜时期”的经典曲目,包括那次去苗苗家烧烤都不曾落下。苗苗是耶鲁大学的中文老师,参加过电影《花儿朵朵》的拍摄,是个漂亮女人。她与小翟的美丽不同,后者充满生命呼唤,是喷涌不息的泉水。而前者安静清澈,更像金色池塘。她对我们三重唱的评价并非词句,而是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多年后我在朋友家又遇到她,正好歌唱家岳彩轮在指导我唱《月飞山》,苗苗低头说,还是那次何多的好。说得我感慨万千,美好稍纵即逝,做梦一样,即便何多重现怕也胜景难再呀。那次在苗苗家何多再次展现出他的音乐才华。苗苗老公是中国近代音乐先驱张啸虎之子,一位技法炉火纯青的钢琴家。何多跟他聊起钢琴曲如数家珍,说得他喜出望外,没想到何多竟如此细腻,连指法都涉及到。苗苗老公欲罢不能,为我弹琴助兴,我和何多再唱一首俄国歌曲《在遥远的地方》,“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飘荡,微风轻轻吹来,吹起一片麦浪……”当然又是何多自配的和声,加上专业伴奏,堪称完美,感觉像飘一样,至今闭目可及。那是五月一个下午,苗苗家坐落在半山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耶鲁大学,教堂的尖塔祈祷般伸向苍穹,在蓝天下熠熠闪烁,将我们的记忆定格在斜阳里。

那真是一段不可复制的美好时光,所有美好都不可复制。漂泊像道幕布,把我们这些人,无论来自何处曾经怎样,放在同一背景下融成一片。这很重要,因为社交的外壳全部作废,只留下纯真本色,就像提香的油画,诸神赤裸相见,没有任何市俗压力。美好恰恰就在这里,自由也恰恰就在这里,只有逃离世俗的围城,只有和自由的灵魂在一起,你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就是像恋爱一样尽情表达自己和接受别人。此外还有共同的爱好,即对艺术的痴迷和孜孜追求,烘托着我们漂泊生涯的质量和特色,简直到丝丝入扣的默契程度,由丝丝入扣而沉醉疯狂的程度。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形容那段时光的丰富多彩,云蒸霞蔚。名副其实的云蒸霞蔚。可云蒸霞蔚又是什么?就是满天彩霞,就是五彩云霞围着你飘,就是在天上飞,就是像神仙耶。

但何多毕竟是画家,绘画是他的使命,他来科罗娜肯定不为歌唱的。我发现何多时常处于某种“梦游”状态,跟他说话会走神儿,表情依然微笑,却没有恰当的反应。丽丽开他玩笑,“哝,又戆忒了”,就是傻掉的意思,其实我们早习惯何多这个样子,习以为常,都知道他又沉浸在思索里。他画起画来不管不顾,饿了便逮什么吃什么,甚至不管谁放下的,拿起就吃。人家吃到一半去厨房取东西,回来饭不见了,被他吃了。你最好还别问他,他自己都弄不清吃得什么,吃饱算数,接着画他的画去了。

纵观何多画作,其风格明显一步步由现实走向梦幻,由外在走向内心。而“科罗娜时期”应该是他从写实转向抒情夸张的转折点。在他科罗娜的房间里,墻上挂着他为小翟画的画像,基本写实风格,阴影与高光的反差宣泄着迷人的激情。我记不清这是他在科罗娜画的还是带到美国的,这幅画不妨作为他往日的终结,或科罗娜之后的开始,因为此后的画风变化很大,越来越空灵,色彩也越来越晦涩了。特别是近些年来,何多画的女性人体大都是夸张的,缥缈的,凌乱的背景支离着主题氛围,像打翻了一次长夜,梦魇泼洒一地。我隐约感到被这些画作隐藏的内心世界,孤独和缺乏安全的潜意识,对世界与人类的失望,对女性的眷恋与疲惫的胶着心态,对生命历程的前瞻与忧虑,这些都是作者生命活力的多棱折射,诗歌般从画面上挥散出来。

面对这些画作,我尤感“科罗娜时期”对何多创作生涯的非凡意义。远离故乡逃离现实的压力,异国环境的新鲜与陌生感,海外风情荡涤着以往的审美,既无忧无虑又难免迷惘,这两者的落差恰恰为何多营造一个自由自在、纯自我的空间,他可以抛开一切文化负担,忽略世俗法则,光环远去而纯情皈依,孩子一样恣意奔跑。回顾科罗娜时期何多的作品,风格与他之前之后的都不相同。之前的画作带有某些“伤痕艺术”味道,比如《春天已经苏醒》《青春》,作品的创作往往命题在先,为特定诉求编制艺术的表达,尽管深具时代意义,对艺术而言却过于工整了。而他的近期作品,比如《丽达与天鹅》《沉睡的美人鱼》《躺着的女孩》《躺着的婴儿》《孕妇》等,虽充满深刻的人性探索与民族厚重感,这是中国画家很难达到的深邃境界,但无论从题材还是色调,却明显传递着抑郁与忧伤。唯有“科罗娜时期”的作品独树一帜,比如《阿拉斯加》《海滩的红色躺椅》《怀俄明的秋天》《洛基山的狐狸》《黄石公园》《爱丁堡》《南达科他》《火岛》等,这些画作基本以暖色为主,色彩丰富充满动感,这与他近期作品中的“灰色凝滞”天壤之别。比较典型的是《海滩的红色躺椅》,金色沙滩上那把长长的桃红色躺椅,让人一下感到作者心中蓬勃的热望。而一反常态的粗犷概括式笔触,更宣泄着跃跃欲试的激情,对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对女人的钟情与犹疑,阳光明媚,浪花深情,此刻不需要刻意勾勒的细节,因为真正的人性本来就糊涂一片,其本质就是一种印象而已。回顾何多的创作步履,“科罗娜时期”无疑是一段他少有的明亮灿烂阶段。上帝知道他从动荡走来,又向未知走去,特意为他安排了一段简单纯情的幸福时光,让他重温初衷,尽尝本色生活的魅力。我毫不怀疑,“科罗娜时期”像一盏温暖的灯火,从未在何多的心底熄灭过,那是他人生的柔化剂,永远的欣慰。

对每个曾与他相伴的“科罗娜”友人来说,从这些画作上我们一眼就能看出何多当年的影子,他那件黄色皮夹克掐在腰间,目光洋溢着坦诚的情怀。那段时光虽然短暂,但我们相信那是何多生命中的美好一瞬,恰与我们分享了。然而,通过与何多的接触我们也强烈感觉到,作为艺术家,何多属于中国。他的艺术实践与成就为他铸就的一个中国画家的自信与尊严,是不容怀疑坚定不移的。尽管科罗娜为他打开看西方的窗口,让他深刻体验到美式生活的不同,但美国的商业艺术氛围和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让他难以释怀,他在这里接触过不少华人画家和艺术家,成功或不成功的,区别不大,他们都很难改变缺乏自主的依附状态,甚至在市场化中丢失自我,这是何多绝对无法接受的。真正的艺术家靠良知和个性立世,这说的正是何多。因此科罗娜只能是他的一次行旅,一座驿站而已。

那时何多、小翟他们有辆尼桑轿车,何多开着到处跑。从皇后区到布鲁克林区之间有条区际高速路,入口处恰恰有个死弯儿,设计得很不合理,美国这种不合理的设计比比皆是,不新鲜,何多开车就在这里,因速度过快撞到水泥墙上。我们事后去看望他,至今还记得他惊魂未定的眼神,像火苗样窜动。他对我们说,车飞起来了,转好几个圈儿,我觉得死定了,谁想到又活过来,真是命大。从此他和小翟没了车,行动很不方便。丽丽把自己的车,一辆红色铃木,借给他们,但没多久他俩便开始频繁外出旅行,去大峡谷,去黄石公园,去阿拉斯加,把美国跑了个遍。小翟的散文集《纽约,纽约以西》中有一张二十来人的合影,就在科罗娜19号大门口,那正是一次旅行前,我们大家为他俩送行时照的。

何多、小翟离开科罗娜经英国回国是1993年的春天。

在这之前他们就开始收拾行李,跑上跑下,看着他俩匆忙的身影,科罗娜沉浸在莫名的颤抖中,不光为离别,山不转水转,相逢总会有期,更为大家在一起的那种自由自在疯疯癫癫的欢悦气氛稍纵即逝,于心不忍。这种感觉不是单向的,而是互相的,我们也同样感到何多对大家的依依不舍。他把一幅油画《阿拉斯加的马》送给丽丽作为离别的礼物,我相信这是一份何多人生中并不多见的珍贵赠与,这是他留给丽丽的,也是留给“科罗娜时期”的,足以看出他对这段短暂时光的珍视与怀念。这幅油画至今还挂在我家客厅里,每天陪伴我们,丽丽和我经常端详着它聊起当年往事,心里充满思念和慰藉。两年前小翟和北岛、欧阳江河一起来纽约开诗会,她特意让我们开车带她去科罗娜转转,看看那栋老房子。那天纽约狂风暴雪,路上人车稀少,我们坚持按约好的进行,就是徒步也在所不惜。相隔二十多年,我们终于和小翟重逢,再次在科罗娜19号门前合影留念,照片上明显带着刮风下雪的痕迹,很像何多的“粗犷概括式”笔触,充满激情。

小翟说,何多也会来纽约的。我们一直在等,直到今天还没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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