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情薄却两重山

2017-08-10 22:35秦乐只
南风 2017年8期
关键词:幻境

秦乐只

“你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

少女咬着牙,一双乌亮眼眸燃烧烈烈悲愤,天地空寂,山风朗月见证她的恨,恨他从始至终游刃有余,临死也不肯低头。这时他笑起来,音色如酒酿泉清,低沉透彻,“我这一生,没有后悔的事。”

遇到谢景云,是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七百九十六个年头。

那是个月辉素淡到朦胧的夜晚,星子寥落,树影婆娑。清风过耳,我闭目仰首,坐在横贯溪涧状如拱桥的枯木树干上头,两腿来回轻晃,足尖一点一点滑过潺潺流水。

念及困守此山数百年寻不到出路,我深觉烦闷,气恼地往水里丢了颗石子,仍不解气,念诀隔空抓了大把石子在手,胡乱朝四周用力扔,最远的一颗打着了枝桠,惊起几只鸟雀。我咯咯笑,愈发兴奋。

“咝……”不远处灌木丛传来倒吸冷气的闷哼,何时竟有人闯进了山?我抵足一跃,飞向来人方向揪住他衣襟,随即一掷。

那少年狼狈地滚落草地,灰头土脸、衣衫凌乱,撑着手要爬起来。我轻轻一笑,一脚踩上他的背,重重碾了两圈,“说!鬼鬼祟祟的,来招摇山做什么?”

“姑娘……”少年微微喘息着,嗓音仿佛幽谷之中荡开的丝竹琴声,余韵宛致,好听得紧。我霎时背脊一酥,连带着脚下力度也松了不少。

他微扬下颌,露出一对迷蒙含情似桃花的眸子,“在下并无恶意。只因前日周遭忽起大雾,难辨方向,又不慎丢失了马,这才辗转流落至此……”

我大喜,移开脚问:“你知道出山的路?”我自意识初生始守在招摇山近千年,早厌烦了千篇一律的隐世生活,只苦于总寻不到出路而已,如今平白闯进一个凡人,岂非天降良机?

“须等迷雾散去。”

等他掬水净完脸、整饬好衣裳仪容,我已摘了些祝余草回来,“吃吧,祝余草能充饥。”许久不见回应,我看过去,才发现他正目光发直盯着我的裸足,红晕从耳后迅速蔓延到脖颈,结巴道:“你、你怎么不穿鞋?”

我乐不可支,掩嘴娇笑起来:“凡人都这样迂腐吗?我是妖,自然随心所欲,套着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仿佛连灵魂也要束缚住。”说着,我踮起脚尖,伸展双臂旋转飞舞到空中,继而俯冲下去,在离他仅三指之距时猛然刹住,眼观眼、鼻对鼻,咫尺间呼吸纠缠。那双漂亮的眼睛映着愕然,我得意一笑,“我是妖哦,捏死一个你易如反掌,如何,你怕不怕?”

不过须臾,他又恢复了从容沉静的神情,竟抬手抚上我的脸,轻声道:“不怕。”那双眼眸比潭水清澈,盛着屈指可数的几颗星和一弯月牙,我在这一刻无端失神,恍惚像置身云巅,找不到真实感。

我想我该是见过他的,或者说,我早就应当遇见他,然后像这样沉溺在如水潋滟的眼波中无从逃脱。

山谷这样静,静到心跳声咚咚可闻,他的指尖沁凉,触在肌肤上却有种再温暖不过的错觉,他凑近我,吐息灼热喷洒在耳垂上,“迷谷,我不怕你。我是谢景云啊。”

真是奇了怪了,他如何知晓我叫迷谷的?

山中迷雾经久不散,谢景云无事可做,闭目靠坐在樟树底下,拈叶作笛也能平心静气吹奏一整天。

叶笛声悠扬婉转低回缭绕,我枕着双手仰躺在繁枝簇叶的柔软树巅小憩。朦胧中,天地变了个样。

入目是宽阔繁华的市井,耳闻鼎沸人声、车马喧阗,我茫然地站在道旁,人群吵吵嚷嚷擦着我的肩朝一个方向涌去,我被他们撞得踉跄前行,被推到街道中央站定。前方锣鼓喧鸣之声渐渐飘入耳中,我手足无措,慌乱得几乎落下泪来。脚下红毯铺陈,从街头蜿蜒至街尾——原来是十里红妆,黄昏嫁娶。

可我为何会在这里呢?周遭突然静了下来,人群指着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唤了一声:“迷谷。”

丈许开外,新郎扬手止住他身后的迎亲队伍,一身鲜艳喜服,跨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还来做什么?不嫌丢人现眼么?”他身后暮色苍茫,彤云如火近乎妖冶,将他一张脸映衬得模糊不清。

眼泪猝然滑落,我听见自己道:“我来求一个答案。”

那人轻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嘲讽,“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可不是什么好性子。”说罢,他策马扬鞭冲了过来,人群爆出一阵喧哗,马蹄在我瞳孔中放大落下,我惨叫一声,蓦地惊醒过来。

一抹额头,冷汗涔涔。

却听谢景云仰着头在树下迭声喊:“迷谷,迷谷……”他眼神惊疑不定,我环视四周,入目仍是山色翠微、雾气弥漫的招摇山,不由放下心,松了口气,“怎么了?”

少年垂目默了片刻,犹豫道:“早闻大山中常有制造梦魇蚕食精气的精怪,往往于睡梦中致人于死地,你方才叫的十分凄厉痛楚,我有点担心。——你梦到什么了?”

我一时愣住,呆呆叹道:“忘记了。”说着提气展袖从树顶飞跃下去,一伸手拉着谢景云朝山顶奔跑,回首笑道:“别管那么多了。你瞧,雾要散了。”

抵达山顶时,远处天际正露一丝微光,疾风从东方横扫而来,由远及近吹散大片白霧,慢慢露出千百座绵连起伏的巍峨山峦,苍松翠柏随风向一面倒,汹涌磅礴一如西海起大风时,掀动万顷狂澜巨浪,声势浩大。

满耳风声呼啸,我不由侧头扯了扯他的袖子,兴奋大喊道:“这便是南山群山百年一见的雾卷奇观了。云开雾散明曦倾,风吹鸟鸣林如海,怎么样,壮观吧……”

话音未落,只见东方一线晨曦纵横天际,俄而,朝阳徐升,霞光万丈倾洒天地之间,落在翻涌的林海上,恰似一层粼粼波光,流光溢彩。

我余光一瞥,回过头,却惊愕地发觉谢景云竟一直盯着我瞧,眼神似宠溺似痛惜,乌亮瞳仁映照出我身后晃晃朝晖。他伸手过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他微微阖眼笑了笑,替我将鬓边凌乱的碎发轻轻别至耳后,像是对着我,又像对着苍茫林海,“很美。”

四周风声喧豗,可我只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砰砰砰,咚咚咚,掩盖一切杂音,恍然这天地山川只剩了我们两人。他用一种似喜似悲的语调轻声叹息:“我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斯美景。”

凡人真荒唐,翩翩年少,春秋正富,却总爱轻言一辈子。

大惊小怪,这样的景色我见得多了。我如此想着,唇角上扬,涌至喉咙的一句嘲讽临到嘴边却变成了附和。“我也是啊。”我听见自己清脆的声音,伴着飒沓风声,如同穿越时空昏黄泛旧的光与影,茫昧缥缈。

下山时颇费了些精力,谢景云带着我走走停停,时不时敲敲树干、踢踢山石,七拐八绕,几番折腾下来,终于走出了阵法。我无精打采地跟在谢景云身后,问他怎会解这类环环相扣的上古阵法,他笑而不语,回身摸了摸我的头。

彼时我却忘了想,寻常山峰外断不会有这种上古阵法拦路,而寻常凡人因阵法挡着,也断不可能误入招摇山。

出了招摇山,我们风餐露宿连着赶了几天路,穿过渺无人烟的荒野,才望见城镇伫立的影子。因处地偏远,城墙长着斑驳青苔,被风一吹,愈发显得沧桑。

初涉世只觉万事新奇有趣,行来过往的商贩旅人、挎篮结伴的妇人、吆喝叫卖的摊贩,红尘笑语声齐齐涌入耳廓。我目不暇接,突然心一揪紧,想起那个骑高头大马铺十里红妆迎亲的男子,策马扬鞭毫不犹豫从我身上践踏而过,他身后的晚霞烂漫如火,像是要吞噬所有光芒。

不过是梦而已。

晚上没有宵禁,街上热闹非凡,道路两旁的灯笼明明灭灭,我换了男装随谢景云闲逛,四处乱转,待回过神来,身边早没了谢景云的影子,只好凭印象原路返回,谁知反而越走越偏,彻底没有了方向感。我泄气地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条河发愣。

河岸草木凋枯,行人稀疏,对面一家酒楼隐约飘来丝竹之声,我来了兴致,借力河堤杨柳飞跃上酒楼的屋顶,拨开一片瓦,侧躺在缝隙边上津津有味地观看众生百态。琴女临窗弹唱,小二提壶穿梭众客之间,栅栏处有一对夫妻正吵架,丈夫高扬手掌,一记耳光正要甩过去,我指尖石子一弹,那男人脚下趔趄,沿着楼梯仰头摔了下去。

我倒在屋顶笑得前俯后合,不料惊动了下面的小二,忙翻身滚向后院,摸进了一个漆黑醇香的地窖。角落放置几十个坛子,我好奇地凑过去拍开坛封,一股浓郁的酒香直冲入鼻,我正好口渴,一股脑将酒坛子喝了个干净。

酒意上头,我摇摇晃晃地倚着空坛子,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又抱起一个酒坛痛饮。脑袋昏昏沉沉,愈喝愈痛,我闭目呻吟一声,渐渐熟睡过去。

那人又出现了。

他站在光影暗沉处,背对着几个黑衣人,“那妖怪戒心重,素来吃软不吃硬,她迟迟不愿交出迷魂花,必要时候,你们从后偷袭,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计。”

画面一转,是一方辽阔山麓,那人怀抱着我策马疾驰,身后冷箭频发,“咻”一声扎入他后背,他闷哼一声,一丝黑血从嘴角溢出。我在他怀里挣扎不休,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双紧箍的手臂,他低下头喘息:“听话,只要进了招摇山,他们就無法抓到你。不要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他掏出匕首,猛地扎入马臀,马嘶鸣一声,前蹄高扬,疯狂冲入招摇山。我扭过头呜咽,他垂首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一双眼眸笑意温柔,“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腰间那股力量霎时松了,他的身体陡然坠落山坡。

手指擦过他的衣摆,捞到一把山涧凉风,我俯首嚎啕大哭:“骗子!骗子!”马奔入山坳,撞上一块山石,我被甩得跌出去,全身钝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脑袋胀痛,我揉揉太阳穴,嘤咛一声睁开眼,只见旁边站着几个身穿短褐的男人,为首之人脸色铁青:“好个窃酒贼,喝光了我十来坛女儿红!”

原来方才是他们将我从酒坛堆里扔出来的。

一个伙计顿足道:“掌柜的,这些酒是知府大人订的,晌午便要送到官邸,被这小子坏了事,不如将他交上去,也省得知府大人怪罪。”

我一看不好,急忙爬起身扭头就跑,一跃上地面,阳光兜头洒落满身,晃眼刺目,稍一停顿,那些人就追了上来。我翻过墙朝外跑,穿过石桥往街道拔足狂奔,但因宿醉身子绵软迟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眼见那些人持棍涌过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绕过街角,却撞上一堵温热的身躯。

耳畔有人舒声轻叹:“我找你一夜了。”

谢景云俯身扶起我,踏前一步拱手道:“诸位恕罪,在下的朋友单纯不谙世事,若是惹下什么祸端,我替她赔礼道歉。还请见谅。”

对方面色和缓许多,将我偷溜到他们酒窖的事说了一通,我迷迷糊糊地躲在谢景云身后,被周围凡人的议论羞得满脸通红。酒楼掌柜为难道:“其实银子倒是其次,不过这批女儿红乃知府大人嫁女所用,今日晌午正当送酒入府,如今出了差池……”

谢景云思忖片刻,安抚地摸摸我的头,过去同人协商几句,解下腰间一块螭纹瑜玉佩递过去,为首之人接过玉佩,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谢景云往回走,拐过街角,他突然停下来,回身握住我的手,“还好你没事。迷谷,往后别再乱跑了,我很担心。”

少年衣衫发丝略乱,眼下乌青,面容显出焦急的神色,我不由垂下头,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泪意涌上眼眶,我点着右脚尖咬紧牙,自前些天噩梦频频,今日又差点被凡人逮住送官,脑子里一根弦异常绷紧,日夜难安,恨不能逃离,不知为何却偏偏明白逃不了,悲哀又无奈。

“别怕。”谢景云展臂抱住我,下颌抵着我的头顶,语调温柔好似同昨夜那人的声音重叠,“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瞪大眼剧烈地挣扎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衣襟,意识慢慢涣散,恍惚又陷入了那令人不安的梦境,慢慢瘫软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醒来时,鼻尖淡雅熏香萦绕,我缓缓睁眼,头顶床帐精美秀致,身下绸被细密柔滑,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正巧谢景云推门而入,见我起身披衣下床,喜道:“你醒了。”

“你豪饮数坛女儿红,我原以为你酒量如海,未料后劲勃发,竟醉了个五天五夜。”他摇头失笑,递来一碗醒酒汤,示意我喝下,“你不是喜欢瞧热闹吗?今日此地知府嫁女宴客,想去看看么?”

我眼睛一亮,连忙穿好衣裳,随谢景云走出屋子。眼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草怡人,我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这是哪里?”

“知府府邸。”谢景云似乎笑了一下,转身牵住我的手,解释道:“我同知府大人有些交情。那日我给了酒楼之人玉佩去交差,他便寻踪而来,邀请我们入府暂住。”

到了前堂,入目皆是一片喜庆的红,喜娘挽着新娘的手迈步出门,大门口停着一辆花轿,新郎跨在马背上,其身后流霞绮丽如烟,夕阳散发出炫目的光。我一阵眩晕,浑身发抖,恍如置身冰窖。

谢景云轻推我的肩:“迷谷,你怎么了?”我捏紧指尖,勉力笑着摇了摇头。

兩个月后,我们离开小镇,一路北行。途经粉墙黛瓦、烟雨空蒙的钱塘,我顿时走不动路了,兴高采烈地满大街转悠,看杂耍、游庙会、逛朝市,玩得不亦乐乎。

钱塘绮丽豪奢,是个媲美仙境的温柔乡,待了半年左右,我们收拾行囊离开了钱塘——因为我开始整晚整晚做噩梦,半夜凄厉地哭嚎着醒来,连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

谢景云请来诸多郎中皆不管用,便同我商量,兴许离开钱塘,换个地方能好些。

于是我们重新上了路,辗转多个州城,不知为何,途中总能碰上山体塌方、行船漏水、路遇劫匪等诸如此类的变故,往往猝不及防。谢景云担忧不已,我却甚觉好玩,一面运气捏诀牵着他左右闪躲,一面又乐得哈哈大笑。

日子一久,厄运渐少,我重新恢复精气神,跟随谢景云游山玩水,慢慢懂得了人世间的尘俗规则。我刻意将梦境一事忘在脑后,望着他温柔的眉目,想以后若是能一直这样快活该多好。

直到我们进入吴都伊洛,谢景云的故里。

伊洛城墙巍峨耸立,城中碧瓦飞甍,铜驼巷陌,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我同谢景云住在一方寻常院落里,小院风景独好,庭前栽花,墙后流淌一条碧波粼粼的洛水,登楼凭栏可眺见对岸锦绣繁华。可我没告诉谢景云,我不喜欢这里。

我又开始做梦。梦里不再是血腥和欺骗,那人轻袍缓带,牵着我走在伊洛人潮如织的街道上,我如坠云端,满心欢喜,连脚步都带着几分飘飘然。

醒来时夜色未央,我赤足推门,月光流水般倾泻,跳跃在脚趾间洒下斑驳的影,我走下台阶,蹲下身拨弄庭中的幽蓝色花朵。身子一暖,肩头披上余温未散的外衫,我偏头仰望,撞进一对荟萃风花雪月的眸,眼角带笑,像极了那人,我一时魔怔住,慌乱地攀住他的衣襟,“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总也找不到你……”

我哭了一会,忽然清醒过来,张口欲解释却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作罢。

谢景云垂目望着那簇花丛,像月下一座颓败苍凉的雕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仰面呢喃道:“今夜非望日,这月却满如水镜,不似寻常呢。”他似乎一颤,慢慢抬起头来,嗓音有些沙哑,“迷谷,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迷愣片刻,我定定地看着他,强笑着反问:“何出此言?”

他沉默下来,率先移开目光,取出两条绸帕包住我赤裸的脚,“夜里风大,莫着凉了。”指腹温软的触感从脚踝游移至足趾,我咬着唇,望一眼头顶圆月,寒意从心底一直蔓延。

一切反常源于脚边少年,这一点我何尝不知,可我等着有一天他能亲口告诉我,告诉我他从没骗过我。

那天起我终日困倦无力,酣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清醒时我抱着酒壶在软塌上独酌,透过纱窗看庭院繁花。那花霜打不败,越开越艳,将我的院子挤满了幽蓝色,我懒得打理,任由它肆意攀爬。

谢景云时常外出,说是外出,其实不尽然,他会走过横跨洛河的那座石拱桥,沿柳堤上行三百步,右拐穿过两条街,抄近道通过一条幽深曲折的隘巷,最后进入斜对面高悬“谢府”匾额的宅邸。那才是他的家。

眼见他的身影没入谢府大门,我倒了盏酒兀自啜饮,醺然倒入卧榻时我望见帷帘高高飞扬,凉风吹开纱窗扑面袭来,眨眼的刹那好像有人踏破时空跋山涉水走到我面前。那人唇角笑意恰如其分,我迷迷糊糊想,我又做梦了。

是啊,是梦啊。

梦里我纱裙赤足,展袖跳跃在招摇山林,山主在后面喊:“丫头,别去外围玩,小心误入陷阱。”我笑嘻嘻应一声好,心底却不以为然,招摇山处地偏远,野兽出没无定,哪个猎户那样愚蠢敢来送死?

事实证明我错得彻底,竟当真有凡人专门挖了陷阱贴上符咒专门来捉妖兽,我修为浅薄,失了灵力更无计可施,嗓子都喊哑了也没唤来一个帮手,只能戚戚然坐着等死。约莫到第五天,山上下了一场骤雨,过了很久,云销雨霁,不远处地面传来脚踩枯叶的“咯吱”声,我遍体彻骨寒,蜷缩成一团哑声叫唤,可那声音微弱至极,根本传不上去。

绝望之际,那人突然停步,转而朝我这边的深坑走来,他的脸出现在洞口时阳光刚好划破云翳,长虹贯空,虹光在他身后辉映四散,浮荡璀璨的七彩。我抬眸哀怯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做出“救我”的口型,他似乎愣了愣,道一句“别怕”,解开腰带将一端系在树干上,紧接着纵身跳下来。

衣襟拂过脸颊时我流下一滴泪,滚过心口,灼灼滚烫。我再次醒了过来。

窗棂半开,细密雨丝随风斜吹入内,我摸了摸沁凉的脸颊,支棱起身子去关窗,关到一半我陡然住手——对岸一对拥抱的男女映入眼帘。

我盯着那女子的脸,冰冷的四肢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样巧笑倩兮的模样啊,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我头痛欲裂,牙齿咬破了下唇,脑海中慢慢幻化出几年前第一次梦魇。入目皆是铺天盖地的红,那人一身喜服,策马扬鞭朝我践踏而来,重重碾碎我胸腔的肋骨,他对我说了一个字,“滚。”后来我做了什么呢?我狠力掐着手腕,那回忆伴随疼痛叶落归根——

我捂着胸口向他爬过去,长长的血迹迤逦一路,我咬牙爬起身面向迎亲队伍,沾染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了一下。一阵狂风起,掀开花轿垂帘,吹落新娘遮面的喜帕,露出一张羞涩含笑的面容,我眨眼笑起来:“原来这才是你欢喜之人……”话未完,一把长剑猛地刺穿心口。

剧痛侵袭前知觉有片刻断层,我顺着剑柄慢慢望过去,那人眼底幽深冰冷,冷笑着松开了握剑的手,我骤然跌坐在地,腥热的血涌上喉咙,痛得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他的脸,当他再次驱马从我身上踏过时,我想,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人呢?

怎么会有谢景云这样狠心的人呢?

缓过神来时天色已暗,寒风怒拍窗棂,我抿唇推开窗,风雪哗一下灌入袍袖,眼角泪阑凝冰。九月飞雪,时节错乱,所有的变故横生,其实都在暗示这浩瀚天地是虚幻水镜,是当年懦弱溃逃的我为躲避现实而缔造的幻境。

假的罢了。

庭前蚀灵花被狂风连根拔起,妖冶的幽蓝色花瓣漫天飘舞,交织着轻盈如鹅毛的白雪,仿佛一场无双盛会。

“迷谷。”身后传来那人林籁泉韵般的轻唤,好似当初招摇山初见的溪谷那一声叹,“迷谷,我不怕你。我是谢景云啊。”我早该明了,猎户何曾怕过笼中困兽,落入他眼波编织的尘网中时,我就已落了下风。

我回首笑起来,满头青丝乱飞迷眼,我握紧掌心匕首,“谢景云,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他侧首望着卷入屋内的白雪碎花,眸子沉黑如玉,好久才低声道:“你都记起来了。”他微扬下颌,“若非柳柳身上的那朵迷魂花即将枯萎,我也不会千方百计进入你用精魄结成的幻境中,处心积虑讨好你。迷谷,既然你都知道,那么把迷魂花给我,我从此放过你,如何?”

“你怎么敢说?”我浑身颤抖,怒极冷笑:“你特意在院里栽能够吸食妖族灵力的蚀灵花,想令我衰弱至死,却妄图我再次心甘情愿地交出迷魂花,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莫非事到如今你還要再使一出苦肉计不成?”

古籍记载,临于西海的招摇山有迷谷树,纹理玄黑,其华四照,佩之不迷,但鲜有人知晓迷魂花的存在。迷魂花由迷谷树心化成,凝聚精华之源,可招魂固魄,令体虚濒死者安康长寿,只有一点——由迷谷树妖自愿取出方能奏效。

昔年那一场苦肉计,我分明早知内情,却总寄存一份侥幸,亲手挖出用心灌输灵力幻化成迷魂花,去救中毒将亡的他。那时他只是诈死,突然睁开眼夺过我手上的迷魂花,命令先前那些乔装成杀手的黑衣人断后阻拦,我捂着汩汩流血的心口,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带着那株迷魂花回了伊洛,用我的一颗心,去换取他心上人的康泰无虞。而我至始至终都不过他以情为饵诱入瓮笼的猎物,血洒在十里红妆的迎亲路上,见证他对另一个女子情深似海。

天地寂静无声,周遭丧失了所有生气,雷鸣轰隆隆响彻四方,雪虐风饕,草木枯亡。

幻境就要崩塌了。

我扬手关上窗,一步步朝谢景云走去。

“迷魂花并非死物。当年招摇山主救我回去,把昆仑水镜赠予我疗伤,我抽取自己的精魄编织了幻境放入水镜中,清除记忆,从头修炼近八百年,重新修出一颗心。”我顿了顿,“迷谷树心从来独一无二,我的心长回来了,所以柳柳身上的迷魂花才会枯萎。”我执匕首咬牙在掌心划了一道,血滴溅在刃尖凝结成毒霜,“既然你心心念念要救她,那么让我杀了你……”

我定定地看着他,“杀了你,我便救她。”

他眉目从容,看一眼那锋刃染毒的匕首,忽然笑了,“那有何难……”他果然为她甘愿舍生弃命,我几乎握不稳短柄。这时天地剧震,阁楼从上到下开始消失,身子下坠的瞬间谢景云扑过来,握住我的手轻轻往前一送。

风雪在耳畔凛冽号舞,他抱住我,声音淹没在幻境彻底坍塌的轰鸣中,“迷谷,区区一条命给你又有何妨……”

水镜晶莹流转的碎片哗啦散落一地。

茫雾退散,世界清静下来,招摇山翠微风光跃然入目。幻境漫漫八百年,只抵外界须臾八天,黄粱一梦,莫过于此。

山主候在一旁欲言又止,我大脑一瞬空白,手指触到稠热的液体,反射性放开手倒退两步。

他不肯放过我,一只手拉住我的腕,“你方才答应我……”

绷紧的弦骤然崩裂,我甩开他的手,一把抽出刺入他胸口的匕首,一字一顿咬牙道:“我骗你的。谢景云,我骗你的。”他闷哼一声,低头咳出一口黑血,半晌没有声息,像涸辙一尾枯败惨淡的鱼。

我乐不可支地大笑出声,却感受不到分毫快意,苦涩从心底一寸寸漫上喉咙,我渐渐失了声,满嘴腥甜,竟也咯出腥红的於血来。

“你纵有一丝后悔,”我哑声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纵有一丝后悔,我立马取迷魂花救你。”我颤抖着握紧匕首,将利刃缓缓贴近心口,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只有迷魂花能救你。”

这时他笑起来,音色如酒酿泉清,低沉透彻,“我这一生,没有后悔的事。”那双眼清湛澄澈,映照出我格外狼狈的面容,他薄唇微勾,最后弯起一抹讥嘲的弧度,“你怎么就不死心呢?”

接着,他眸子里的光慢慢散了。

匕首“哐当”一声清脆落地,我怔怔伫立,本能伸出手,指尖擦过他婆娑翻飞的衣袂,时光仿佛穿越滚滚洪流倒回第一次初见。我被困在深坑哀哀呜咽,仰头望着他身后长虹飞渡,缥缈烟雾聚拢又飘散,他纵身跳下来,一双眸子里笑意温柔明媚。

我怎会不知呢,这曼妙初见从始至终就是筹谋已久的诱饵。

那是我一念相生的劫。

大地再一次震荡,苍穹摇摇欲坠,拉开一道黑洞洞的窟窿,天河水倾泻而下,从东方滚滚奔流至眼前。洪波没顶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副姿容清绝隽秀,转瞬却在脑中模糊起来,我在水中挣扎不休,天地坍塌的轰响几欲震裂耳膜,记忆流沙一般消弭。过了很久,山主充满笑意的声音划破混沌:“迷障已破。迷谷,恭喜你渡过情劫。”

原来竟是双层幻境。

天地空寂,山风拂过眼睫,我睁开眼,脚下苍翠林海倾倒万丈狂澜,浩浩云雾弥散,耳畔依稀有谁缥缈轻叹:“我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斯美景。”一眨眼,那声音就全散了。

遇见迷谷前,谢景云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应劫而生的幻象。

他出身伊洛谢氏,锦衣玉食长到舞象之年,唯一亏欠的便是孤女柳柳。她的父亲为谢氏鞠躬尽瘁,死在某年冬日的边疆战场上,死于本应飞向谢父的三支箭矢,消息传到吴都,她母亲大病一场,也没捱过那年除夕,剩一双儿女被接进谢府,和谢景云养到一处。

次年吴都暴动,叛军将假扮成谢景云的柳柳的兄长绑到城墙,鞭笞三日,至始至终,谢家军都按捺不动,等到敌军松懈才一举平叛。那天下了小雪,她兄长被一把从城墙推了下来,砸在尸堆上,还保留一丝意识,谢景云倾耳过去,只听到一句遗言:“我将柳柳托付于你。”

那场葬礼办得隆重又体面,下葬当晚柳柳不见了踪影,谢景云派人去找,第二天凌晨才在城郊湖岸寻着人。她通身湿冷,被他从浅滩处捞出来,哭得满脸泪,“怎么办?景云哥哥,阿兄也死了,我却连投湖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办?”

他问:“你怪我吗?”

她拼命摇头,埋在他胸膛号啕痛哭:“我害怕。”抬手环住她纤瘦的背,他轻声承诺:“柳柳别怕,我娶你。”

这桩婚事并不顺利,谢夫人只他一个独子,哪愿意要一个孤女当儿媳妇,不动声色下了慢性毒,她原先就浸了半夜冰水,身子肉眼可见地垮下去,羸弱得吓人。谢景云洞察一切,发狠以自戕威胁母亲停手,可这时大夫已断言柳柳活不过半年。

他亏欠她兄长,也亏欠她,唯有想方设法挽留那一条命。

后来就有了别有用心的初见,设在招摇山林的陷阱,以及那个似是而非的救命之恩——欲取迷魂花,须得树妖真心。

迷谷这样的妖怪,纯粹如一抔未染红尘烟火气的白雪,太好骗了。他把她引诱下山,经南方小镇抵达吴都伊洛,靡曼牡丹开了败,重新见到柳柳时,他才惊觉自己迟迟未能下手,他看着掩面饮泣的柳柳,仿佛又见到当年城下她兄长的血,混着尘埃,暗淡而刻骨。

迷魂花很快到手。她实在太好骗了,谢景云骑马疾驰,一边低低笑起来,他想起迷谷那一瞬的眼神,明明提醒过她了,为何还要执迷求一个结果呢?背部箭伤迸裂,他笑着笑着就咳起来,伏在马背上,血和着泪湿了马鬃。

他没想到迷谷会拦在迎亲路上,就像没想到柳柳身上的迷魂花很快就枯萎了。

柳柳死的那天晴空万里,她握着他的手,眼睛望着窗外,“有什么意思呢,景云哥哥,你的心从不在我这儿。”他无言以对,沉默地守着她慢慢咽气。

后来再赴招摇山,出乎意料,山主笑眯眯守在山外,告诉他迷谷不属于这个世界。

“此处不过是幻境,而你是幻象中的一环,是她的情劫。之前我送她入昆仑水镜疗伤,谁知她竟又用自己的精魂垒了个幻境……”山主摇了摇头,“再过些时辰,她困在里头满八百年,就将永远出不来,这个幻境世界则永久存在;反之,你若唤醒她的记忆,幻境崩塌,你无论如何都会死。”

“如此,你也不后悔吗?”

谢景云没有回答。他想起那年她被引入陷阱,一場秋雨凉心骨,他踱步寻踪而去,天光破开云翳,七彩虹影聚拢在她倏忽抬起的一双干净透彻的眼眸中,惊鸿一瞥,熠熠生辉。

那一刻他就想,区区一条命,纵然给了她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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