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络簿

2017-08-11 19:22李嫚珊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房东舅舅公寓

李嫚珊

前个房客离开,我本不应该在意的,但是心想这牵扯到居住的品质,忍不住还是翻阅联络簿的前几页……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他人隐私、窥看他人生活,这举止让我发现,自己竟是不自觉地提笔记录下每天所过的日子。

当宗尘在铁制的楼梯上每踏一步,脚下发出的吱嘎声音似乎都在对他的体重表达抗议。他缓缓走上公寓墙外的铁制楼梯,楼梯让他走起来像是马戏团的走钢索表演者,一步一小心、如履薄冰似的,让脸颊直冒冷汗。上到二楼时打开厚重的门,里头一股霉味朝宗尘鼻腔袭来。

宗尘用手掩上口鼻,轻咳几声,并用另一只手挥走挡住视线的灰尘。宗尘回头望向碧晴万里的天空,接着转身凝望眼前好似被黑夜吸取般无止境的走廊,宗尘不免皱眉,懊悔着是否该转身离去。

“你来啦?”一声浑厚沉重的声响从走廊末尾传来,宗尘眯起眼,嘴微张开道:“……陈老先生您好,我是……”老人一声剧咳打断宗尘的自我介绍,宗尘紧张地往老人方向小跑,地板随着宗尘不算剧烈的踏步却发出隆隆声响,宗尘紧张地盼着老人又望着地板,接着从地板上传出阵阵咚咚声,楼下的嗓音也随之传来:“是谁在楼上跑的?搞不清楚规矩喔!”宗尘吓得跳起,脚奋力一跳地踏回地板,同时发出更大的声响,宗尘嘴巴哇了声随即双手捂住嘴,左顧右盼四周又望了地板,似是要把地板给穿洞向对方赔不是,吃了一惊心想着:惨了!不会以为我在挑衅吧?

老人低头看地板咳了声说:“抱歉,新来的不懂,等会会跟他说,要骂人也得把上个月的房租缴齐不是?”楼下一阵沉默,宗尘似乎听到一声细如蚊蚋的埋怨……

“啧!这地方这么破旧还收这么贵?”

宗尘沉默地摸摸外套里的口袋,那里放着三期的房租,这里的房租与一般小套房比亦还不到它一期的一半,心想在这都市里这么便宜还嫌?宗尘厌恶地皱眉,鼻子里充满这公寓的味道,宗尘心里不免有把秤,在想着口袋里的租金与环境相比是否能达成某种协议?……或是平衡?

宗尘摇摇头不去细想,这地方是舅舅介绍的,不得领了他人恩赐又怀着小肚鸡肠埋怨环境,这里可遇不可求,别再抱怨了,宗尘捏了脸认命地想着。

这里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等到大学毕业就离开这里。

今日他起了个大早,决定先来这里向房东打声招呼再去学校上课,而这期间可以拜托舅舅帮忙将行李先搬进公寓,如此回来的时候稍微打扫一下也就算是住进这里了。

“陈老先生……抱歉打扰了,我是今天开始住在这里的林宗尘,我的舅舅一早有打电话……”老人朝他摆摆手,宗尘再度住了嘴不免纳闷,老人朝他伸手,宗尘自以为对方伸出手是在释出善意,想到都市人的热情,宗尘是个从南部上来的年轻小伙子,对老人心怀感激地要说出一句问候话:“谢谢陈老先生让我……”

老人挥手拍掉宗尘的手,宗尘错愕地摸着自己微疼的手背,老人的双眉扭拧在一起瞪着宗尘,迟了半刻宗尘才会意过来,咬牙切齿地从口袋里拿出租金,双手奉上兼弯腰递给老人,老人这时才和颜悦色地嘻嘻笑着接过。

老人说了句:“乖。”宗尘抬头接着向老人敬了礼问道:“陈老先生,我住哪间?”老人将手指送进嘴里舔了舔,在宗尘眼前立即打开信封袋口数着金额,丝毫没有意思要答理宗尘,宗尘内心的那把秤似乎要倾斜往某端直直坠落。

老人嗯了声满意地点点头将钱收进衣服里,指着旁边用蓝色油漆漆上的铁门,将钥匙递给宗尘,宗尘要接钥匙时,老人开口说:“规矩只有一个,楼下管理室的联络簿每天回来都要写,不限字数。”

宗尘瞪大眼睛,心想没听错吧?联络簿我从初二后就不愿再写了!

这什么鬼啊!以前是小孩子也就罢了,每天过的日子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儿时的宗尘人小鬼大,恍若要将那时刻的自己洋洋洒洒地写在簿子里与人分享自己伟大的事迹。

现在的宗尘可是个年过十九的青年,享有隐私权的青年,为何要把生活的点滴与这公寓的人分享?一点道理也没有,即便是父母,也没这权利再窥看儿子的联络簿。

“能不写吗?我要打工又要读书还得写作业,从早忙到晚,怕是晚回来楼下关了那不就……”宗尘犹豫地说着,老人将钥匙握回手中不让宗尘接去,宗尘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老人挑起一边眉毛说:“如果是这点你放心,你要是担心这个,我将楼下大门的钥匙也给你打一副,但是劝你别再像今天一样爬外面楼梯到二楼来,日日夜夜风吹雨打又要受你这体重,到时候要是坏了……”宗尘心里有点气,自己是走上来不是爬,这楼梯坏得严重为何不请人来修理,再者自己的体重也不过七十公斤而已。老人顿了顿接续道:“但是假如你不想写,那就别住这里好了。”老人说完从衣服中拿出熟悉的袋子递到宗尘眼前,宗尘望着老人一手钥匙,一手租金……

这秤就这样明显地摆在宗尘面前。

宗尘闭起眼,脑海里全塞满这狭小公寓的霉味,舅舅热情的介绍、摸了好久的租金袋子、小学的联络簿、家乡的美景在火车的奔驰下如快转般闪走眼前,与大学的课程像是螺旋般不停环绕。

一声大而缓慢的铃声响起,宗尘瞬间惊醒,才发觉自己在课堂的座位上,教授临走前不忘推着眼镜瞪了他一眼。宗尘有些疲倦地摇头晃脑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与嘈杂的交谈声,宗尘起身摸出牛仔裤里的手机,却不小心将里头的小东西都一并拿出,铜板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沉重的金属落地声。宗尘望了地上一眼,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嘴巴大叹口气地弯下腰捡起零钱与公寓钥匙。

公寓里的大门与房门钥匙宗尘仅只是用个小铁环将它们系在一起,他揉着眉心想着楼下管理室的联络簿,这烂规矩竟然会有房客想遵守。转念又想,陈老先生这房东之所以会自信满满,想必得归功于低廉的租金,思及此,宗尘不免懊悔心中那把秤再怎么偏颇也都是往这钥匙偏去。如许,自己哪里又会还有怨言呢?

宗尘想起现下的自己像是以前高中时养在研究室里的白老鼠似的,不停地在轮子上拼命跑着,而那时宗尘只专心于手上的笔记以及数学,尽管老鼠似乎跑得很累,宗尘也只是冷眼看着老鼠,重要的还是手上的数据。想起这微薄的记忆,宗尘不免低声浅笑,自己住在便宜的公寓中,反倒成了房东的小老鼠吗?

宗尘苦笑地看着掌心中的钥匙。

“宗尘!”宗尘惊讶跳起,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宗尘跌坐在地,他随即张望四周,用手抚着自己狂跳不已的胸部,胸部起伏使得他大力喘气。想来这天也挺不好受的,无论在哪个场所都被吓到,他不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待在都市里。

宗尘抬起头看着喊他的人,那是他的前辈。

她已在这间超市中打了半年的工,却是个还在就读高职的学生。留着的一头漂亮长发梳成马尾辫,脸颊上带有雀斑以及浑身散发稚气活泼的感觉,是宗尘看见布丁的第一印象。而女孩布丁的本名是江美华,只是美华坚持他一定要叫自己牌上的小名。与其叫你布丁,我还不如称前辈来得好,宗尘纳闷心想。

“你干嘛心不在焉?”宗尘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捡起钥匙放回口袋,无奈地望着美华,呼出口气说:“刚来这里还不是很习惯。”美华双手叉腰,脸颊鼓起腮帮子瞪着宗尘,宗尘转头不再多看美华一眼,跑到外头去将回收用的瓶罐整理整理,准备放进储藏室,等下星期的送货员回收。宗尘堆叠瓶子的时候,不禁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是被人盯着,心中有着更多的不自在,看着黑夜的都市在各个大楼小区间彼此亮起,此刻像白日般明亮清晰,他想起乡下在这时间早已漆黑一片,眼中恍若盖上一层迷雾,不禁伸手抹擦。

思乡的情绪于这通明热闹的都市中奔涌而出,泪水像断了线般直直落下,宗尘赶紧跑往超市后头蹲下身子,肩膀微微颤抖。

宗尘懊恼地想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随即用领口揩去鼻涕,此时肩膀也不再抖动。接着他便拿起手机看着荧幕上的显示时间,距离下班也差不多到了,明亮的荧幕照在宗尘脸上,映照出的脸既苍白又无力,好似所有气力都因方才宣泄情绪的短暂时刻而消耗殆尽。

转身回到超市门口时,宗尘往超市左边的街角瞥去,脑里像是有个箭头指着街角,从那街角直走会看到邮局,接着右转,徒步不到十分钟便会看见一栋似有三十年的房子。房子墙壁斑驳,露出灰色的水泥墙,仿佛吐口气,油漆就会禁不住掉落。走进大门,鼻腔里会灌满腌酱菜或是泡菜浓郁的味道,充满霉味但又如此清晰。楼梯松动,即使刻意放轻脚步,而楼梯踏板仍会发出嘎嘎声響,仿佛在说欢迎回家。

是的!那就是宗尘目前的家。

宗尘将瓶罐整理好后,似乎有东西快速地从他脚上刷过,毛茸触感让宗尘不寒而栗,他不禁大喊一声,快速从储藏室里夺门而出。他看见美华正在帮一位客人结账,两人吃惊地转头看一眼宗尘,宗尘瞪大眼,张嘴想说些什么,接着转头找顾客投诉单,在上头慌忙写了几句,便向美华道了歉,打卡离去不再瞧美华嘟嘴的模样。

跟随一排排路灯走的宗尘,已不像刚才那般胆小受怕,等走到大门口时,宗尘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微缝,闪身进入公寓里头。公寓里的灯忽明忽灭,宗尘深吸口气,缓缓靠近面对大门的管理室。

管理室的空间不大,大约两三坪,一个个纸箱堆放在里头,每个箱子都标注年份,有些看似久远,有些则像新的一般。宗尘心想或许是房东将管理室当成储藏室。管理室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桌子,上头摆了好几个本子立在桌子左侧,右侧开了一盏台灯留着一支笔。宗尘靠近一看,用手抚过每个本子上的编码,留意到今早楼下那名粗声的男子,想着自己房门号码推断楼下那名男子的号码,不免好奇地想看看那人的联络簿里写些什么,正当要抽出时,宗尘看见桌面的透明垫子下留有一张纸,上头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除自己号码本子外,其他不得翻阅,违者严厉告知双方当事者。”

宗尘的手搁在半空中,身子一僵,不禁想起自己早上才碎念过个人隐私的事情,满脸羞赧地将手转到自己的房门号码所在处,将本子抽取出来。翻到第一页,准备提笔写下时,发觉纸面上有凹凸不平的痕迹,宗尘粗糙的指腹摸着这些凹凸,心里发颤着转头看到四周的门紧紧关闭,手抖着拿出背包里的铅笔盒,取出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对联络簿“开刀”。

之后将东西全放入背包里头,此刻的宗尘全被好奇心填满,脑海里的不安与惶恐随之烟消云散,他潦潦草草地在本子上写上几段文字,接着便走到楼上回去自己的房间。

宗尘打开电灯,发现一箱箱的纸箱随意放在地板上,他不管它们,直接走进另一间房。每套屋子都配有两房一卫,宗尘将两房分成书房与卧室,书房现下被纸箱占满,他踩着纸箱蹦跳到卧室门前,开门入内,随后关起卧室的门并关掉卧室里头的电灯,两间房的电灯是连动式,一来省电二来方便。

坐到床上打开床边的小夜灯,宗尘借着微弱灯光抽出背包里的物品放到床上,他满怀兴奋,似乎把疲累与瞌睡虫全数赶跑,接着打开并摊平纸,那是在楼下管理室割下的联络簿第一页。

这张纸上之所以会留有一些印痕,或许是前位房客所留下的痕迹,宗尘心里边想边拿出铅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轻轻涂抹,直到将上一页的字迹露出后,他才得以看见这位房客临走前的记录。

好奇心足以杀死猫。

这是宗尘看到纸上的讯息后,心里唯一想到的一句话。

现下宗尘将纸揉成一团后丢入垃圾桶,身子裹着棉被直挺挺坐在床上,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的电灯。有几只从窗口飞进来的蛾盘绕在宗尘的视线内,飞越的轨迹像线般缠绕在宗尘眼里,他的眼里仿佛因为那些线而勾勒出某些景象。宗尘的心不自觉地像被勒住似的难以呼吸,窒息到令他快喘不过气来,眼睛转而直盯着前方,像是后头有东西盯着他看,宗尘连转头瞥一眼也不敢。

前个房客所留下的讯息让他彻夜未眠。

隔天醒来宗尘全身酸痛,关节发出喀喀作响的声音让他紧皱眉头,宗尘深吸并吐出一口气后,起身收拾,换件衣服便赶去学校。

下楼梯时,宗尘发觉一楼大厅仍旧漆黑一片,他打开电灯并看了一眼时钟,时钟显示六点。此刻静悄悄的,这样的景象让他误以为昨天与今日在这里待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昨晚这里诡谲且好似染上一片萤光绿游走在他的视线内,既恶心又难受,而今日却干净白皙,感到无比宁静,光影洒落在白色地板上像是蝴蝶扑簌地飞着。

宗尘悄悄打开管理室的门随后掩上,看着一箱箱的纸箱上面的编码,他悄悄搬起编号二〇一四年的箱子,从开学当日起住进这里的宗尘,箱子还未被联络簿占满,他打开并取出属于自己号码的那一份。

仅只是一句话停留在那页上,宗尘便对联络簿留了心思,早上他重新将那纸团捡回收进书包的笔记本内。前房客临走所留下的简短话语,让他决定不能对房子的品质不管不顾……

如果公寓内真留有这妖魔鬼怪之物,那宗尘是否要请同学收留他几天?

但如果是人为的话……俗语不经常说道……

……有时人比妖魔可怕多了。

这两个理由足以让宗尘暂时将他人隐私丢到一旁,偷拿了六月至八月的联络簿后,又拿出三本与联络簿颜色相近的笔记本放进箱子,接着再将箱子放回原处。

他打算阅读所有关于手上钥匙的前任主人的联络簿,尽责地当个房客,提出改善居住品质的要求。

铃声骤响也未能打扰到宗尘的专注,此时的宗尘专心于桌上的联络簿,浑然不觉学校的下课铃声,他看着联络簿上清秀的笔迹以及内容去推算,并在脑中想象写这联络簿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宗尘看着教室里尚未离开的同学,把他们当成娃娃,拆解他们的肢体外貌,喃喃自语道:“她的脸庞、身高或许是配左边的,身材则是右边长发……”

这是宗尘看的第五本联络簿。

同时是前房客住在公寓时的第一本。

“写联络簿是小孩才做的事情。”

光是第一句话就让宗尘对这位前房客抱有好感,这两个月看下来,他借由联络簿的内容而得知不少关于前房客的事情。

宗尘的房间前房客曾弄出一个大洞,被房东骂得狗血喷头;前房客粗枝大叶且体重超过八十公斤,被甩了两次向房东哭诉,爱喝酒,经常与楼下粗声男子发生争执,她还曾经打破玻璃,被其他房客投诉嗓门太大。

笔迹时而清秀,时而潦草。

从字迹,宗尘看见她趴卧在管理室的桌子上写联络簿的神情:开心的时候笔迹清楚易懂,从内容可以感染到她的快乐;难過时,笔迹杂乱如鬼画符般,想将负面内容的真实驱散并封印在簿子里。

前房客是位直爽女子。

宗尘心烦意乱地将联络簿阖上,这几天的阅读让他的内心对公寓的疑问越显越大,他步出教室跑到厕所外的走廊上,打开电话拨了熟悉的号码,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舅舅?”宗尘紧抿着嘴好久才发出声响。

“宗尘,还顺利吗?”舅舅开朗地先发出笑声,接着问道。

“舅舅跟房东是在当兵时认识的挚友对不对?他是不是什么事情都跟你说?”宗尘扯了嘴角问。

“没错啊!怎么突然问这个,过得不顺利喔?想先当兵?”舅舅拉大嗓门大叫着。宗尘将手机拿离耳朵些许距离,接着靠近问关于联络簿中令人在意的事情:“房东的女朋友是不是在他的公寓自杀啊?”宗尘生气地大吼。

电话的另一端瞬间没了笑声。

四周静悄悄的让宗尘想起夜晚坐在床上的情景。

宗尘的背脊发凉,从脚底窜起一股冷冽的寒风,十一月的秋高气爽似乎离寒冬不远。

“你从哪知道的?”

“怎么不跟我说?”

电话两头瞬间爆发嗓音,围观的路人全被这嗓音惊吓到,随即鸟兽散,慌张奔逃。

“舅舅,那是凶宅你还介绍给我?”宗尘气愤地说着,想起管理室的联络簿与前位房客的事情,让他烦躁的心像是被什么给添堵,难受不已,宗尘只觉自己委屈,这两个月边打工支付租金还得兼顾学业,不是该事先告知公寓的情况才让房客决定是否要住的吗?

“要不然你以为自己的房租为何是这种价?”舅舅嗤笑地说着。宗尘听了咬了下唇,难过之情全显露脸上,像是被揍了好几拳令人颓废。

“还有她是到医院抢救无效在医院死的。”舅舅冷哼说着。

“重点是她在哪里选择自杀。”宗尘握紧手机咬牙切齿地反驳。

“你偷看了陈枣的联络簿?”舅舅沉声问着,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让宗尘挺直身子,想起表弟只要犯错时,舅舅就会摆出当兵的威严板着脸孔。

陈枣是房东的本名。

宗尘错愕地急答道:“我怎么可能有办法看到房东的联络簿?”为何舅舅会将话题移转到房东的联络簿?

房东有写联络簿的习惯?

所以房客也要跟着写联络簿?

宗尘脑袋混沌得不明所以,仿佛知道一件事情却随之挖开更大的疑问,宗尘压下怒气,被恐惧取代地问:“舅舅你知情不报也就算了,倒是联络簿跟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你最好先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舅舅愤恨地说着。

“舅舅你倒好!帮着朋友隐瞒不帮着外甥,手肘向外弯着却是做贼的喊捉贼!”宗尘顾不得两人之间的辈分以及该遵守的礼貌,理智在此刻被拉扯断开。他生气地说完后将手机关闭,全身的血液宛如被抽走般,背靠着走廊柱子,沮丧的身子滑下坐于地板上。

宗尘心想,没什么会比知道自己住的房间是别人曾自杀的场所还要更惨的事情,心想只要赶紧跟房东说明这件事情并暂时搬去住同学雅房,与对方分租共挤一点即可。尽管心情已被怅然填满,但他此刻只想赶紧回公寓收拾简便行李跑去同学家。

然而房门上的一张纸让宗尘的心恍若被踹到深黑谷底,无法捞回。

“我要回南部参加婚礼,大约三天后回来,记得在十点过后锁上大门。”

宗尘张着嘴巴,这才想起除了房东有大门钥匙外,就只剩下自己有大门钥匙,如果不是由他来关,出了什么事情,依照房东的个性,肯定得赔偿不少。

可现下他根本不敢住进房间,只得裹着毯子带些零食跑到一楼的管理室里。时针停在晚上九点。看着桌上的架子,他发觉现在住在公寓里的含他与房东也才五人,其中一人是宗尘来的第一天被骂的粗声男子,另外两人,宗尘曾在走廊上与他们打过招呼,是对男女朋友共同居住。

宗尘取出自己的本子,在联络簿上写下今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如果房东看他的联络簿房东便肯定会知道,就像是前房客的做法一样。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一日

自从知道我的房里死过人,就快点还我剩下两期的租金,王八蛋!

宗尘写完后,拿出前房客的联络簿与自己的笔记本,将房客留下的日记部分誊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酒后吐真言果然不假,前房客曾因为失恋而强拉着房东喝酒,而宗尘也庆幸前房客的酒量好,房东酒醉后,便将自己的事情如首曲般急急弹奏响起,好似不停断的高潮跌宕在弦上,千回百转却仍旧转回内心深处,比起前房客的失恋,房东的遭遇才是无法以酒醉忘。

二〇一四年七月六日

陈枣的事情令人遗憾,但是不论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是无法住下去了,我得赶紧找到新的地方,我開始感觉诡异又不安,觉得有人在看着我,每到半夜都会听见沙沙的声响。

宗尘誊写这部分时,竟真的听见沙沙的声音从后方发出,吓得他跑到成堆的纸箱后面,将身子埋入里头不敢出声。

管理室的门微开,宗尘看见一男一女进入狭小空间,借着纸箱之间的空隙,宗尘看见两人交头接耳地拿出联络簿写着几个字,随后将本子放回离开。

宗尘瞥了眼时钟,十点半。

他缓步靠近大门,将门锁上后又立即冲回管理室,只得躲在纸箱后头靠墙睡着。在夜晚,宗尘迷迷糊糊地发觉管理室里似乎不只他一人,另有他人慌乱地翻阅本子,宗尘怀里抱着自己与前房客的联络簿,矇矇眬眬间还未清醒,那人又掩上门离开,随即他又昏睡过去。

早起时,宗尘到学校餐厅吃早餐,看到手机未接电话已高达三十通,宗尘还是不愿意回拨,他翻找背包里的联络簿,看着自己的笔记本除了记录前房客的趣事以及自杀事件外,宗尘偶尔还会在旁加注自己的感想。

这举动不为谁而做,仅只是对于前房客的生活产生好奇,自从知道凶宅的事后,在未找到新的地方无法离开之前,她竟也能停留一个多月。宗尘想起自己知道这件事后,倒是连一晚也待不下去,立即奔逃至管理室;原先是想躲到同学家,但是又被房东拜托,想要打电话给房东推掉这事,但又未曾向他要过号码,也拉不下脸拨给舅舅,而又不能丢下房间的东西直接离开,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不就得归咎于他身上。他左思右想,只得将自己的事情先摆放一边,好好当只看门狗顾家。所幸房东也给了点看家费给宗尘。

宗尘呆坐在管理室里,随即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否算得上是代理房东呢?

“所以我就算翻看不是自己的联络簿,也是于情于理都合乎规矩吧?”宗尘手一伸,将嘴巴说的这句话顺势写在联络簿上,想要气气房东,房东若看见这个,脸上的尴尬表情肯定很滑稽。他顺势低声笑着。

随即翻开那对情侣的联络簿,两人每天都会互相写些甜言蜜语的对话,宗尘的光棍身份自是看不过去,将它放回原处,接着他翻阅粗声男的联络簿,发觉对方的笔迹刚劲有力,一如他的声音浑厚、具重量感。

宗尘看一眼时钟上的时间,将联络簿放回原处,照昨晚般偷躲进纸箱后头,门接着便开启,九点半是情侣档回公寓写联络簿的时间点,而七点半即是现在,则是粗声男的时间。宗尘偷窥着粗声男,粗声男是个瘦竿子,身材高挑,长相反倒清秀,与声音带给人的形象差距甚远。粗声男写完后,就将簿子放回原处离开管理室。

宗尘从纸箱里冒出头来,站起身子走到桌前翻开粗声男的日记,内容里详细记录每天的生活点滴,还按着时间像打卡般写下每段时间在做的琐细事情。宗尘心里吃惊道:“亏得这台面粗野动作,台下细腻功夫。”人不可貌相。

宗尘悄悄阖起簿子,对内容未有太多探究,内心罪恶感升起,看了一眼时间倒也快九点半,宗尘将抄写完前房客的联络簿放回原处,同时打开自己的联络簿潦草写了几句关于超市打工前辈的各种行径,导致宗尘在思虑着是否要换工作。

联络簿上的每字每句都让宗尘回忆起当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好似为他拍摄的片子,重新播出。真实而印象深刻。

宗尘想着今晚是否还要在管理室里睡觉,几经考量,他还是决定先上楼将些轻便衣物整理干净,十点锁好大门后,就跑去同学家暂住一晚,明早房东回来就向他挑明凶宅之事。

凶宅不是罪过,租金尚且满意。

可欺瞒最不可饶恕。

宗尘心想不可原谅的是他还得翻阅前房客的联络簿才得知此事。

宗尘进入房间后,着手整理自己的行李,突听到楼下发出东西倒塌的巨响,宗尘心一惊,拿着整理好的行李以及背包下楼查看。

可千万别出事才好,好歹是代理房东。

宗尘不下楼倒好,一下楼脸上便被挂了彩,等到看清谁出的拳,才发觉自己是扫到台风尾……

粗声男正与情侣档男子大打出手。

女子则在一旁冷眼观看。

宗尘气急,此时也顾不得自己辈分最小,大声说着:“别再打了!不然闹到街坊邻居报警,你们就完啦!”宗尘想人民保姆是最有力的盾牌,只是捂着受伤的左脸颊,咬牙吃痛拉扯脸大吼。

然而对方似乎没有听见宗尘的威胁,只是继续互殴,宗尘心想这两人平日素不来往,为何会突然打起来?他望向四周,发现除去大厅的凌乱,管理室里似乎也翻箱倒柜着。宗尘绕过战场转身进入管理室,脸颊仍旧火热的疼,但也顾不上那疼,心疼的不是脸颊的伤,而是大厅被毁坏的物品。

宗尘看了粗声男的联络簿,先前是因罪恶感而不去读他,现下细细读起,才暗自不妙,据簿子里的最新消息显示,粗声男与女子是同间公司员工,而粗声男在簿子里写满对女子的仰慕之心。

但为何男子会去翻阅他的聯络簿,是不小心还是有意,这事实也就摊上前方的闹剧?宗尘发现自己挡不住成年人之间的怒火,只得拨电话向远方求救……

可远水却救不了近火。

“喂,宗尘你听我说,舅舅不对的地方……”宗尘顾不上舅舅正要说什么,立即打断,“打架了啦!房客在打架!”宗尘紧张大喊。

“什么?等等,阿枣在我旁边,我们提早回来想跟你讲那件事,正开车下高速公路……”

“我可以打电话报警吗?”宗尘看到眼前的一切吓得快哭出来,因为粗声男不知为何手里突然冒出了根棍子,往男子的腿狠狠打去。

女子此时也因这情景惊声大喊,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宗尘以为这是整人节目。

“绝对不行!”房东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

宗尘生气地正要骂问时,房东脱口而出:“如果二楼违建被查出……”宗尘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张着嘴,声音不禁提高八度问道:“我住在违章建筑里?”宗尘气急败坏。

“所以我住的地方不但是个凶宅,还外加违章建筑!”宗尘嘶吼着,同时心想舅舅究竟分得几杯羹,如此对后辈献殷勤推荐此归所。

“不是……你这孩子先冷静一点……”舅舅无奈的声音低低地传进耳朵里头,陈枣的声音似乎在宗尘嘶吼的那刻全没了消息,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传入宗尘的另一耳。

“怎么了?”宗尘与舅舅瞬间大喊,宗尘一眼望去大厅的方向,火红色填满白色地板,宗尘吃惊暗叫不妙。

“电线走火。”宗尘一字一句慢慢说,愣在眼前的现场。粗声男跟男子此时才从打斗中恢复神智,女子的尖叫源源不绝地从喉底发出,宗尘呀的一声拿着自己的行李跟背包,拉着女子往外头奔去,随后一瞥后头鼻青眼肿的两人,朝他们大喊:“失火啦!还不快逃!

两人这才回神奔窜逃离现场。

后来舅舅跟房东都来到现场,我们六人看着老旧公寓逐渐被火红色的烈焰所吞噬,无奈遭逢祝融之灾的房客———粗声男与情侣档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

房东一回家看着自己的公寓变成一堆废弃黑木时哭得不成人样,舅舅扶着房东,才不至于让他瘫倒在地,但随后房东呀呀几声,呜咽说声“全没了”后便昏过去,救护车紧急将房东送到医院。舅舅看看宗尘,交代他先到同学家住几天后,也开着车跟到医院。

宗尘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过一句话,记者看他安静,不发一语,自讨没趣地便离开了,警察也只问了另外三人,接着递给宗尘一张名片要求主动联络。警车随后跟着消防车与看笑话的街坊邻居就这么离开了。

顿时原本喧闹的场所转为一片宁静,宗尘看着火苗窜出、身边的人惊声尖叫、舅舅的道歉、房东错愕的哭泣,随即想起联络簿的第一页,同时也是前房客的最后一页。

“壁橱里有老鼠窝。”

宗尘便是因为这句话开始偷看前房客的联络簿。

小时候在被家人喂过烤老鼠后,他连着三天发高烧,自此给老鼠吓到将之视为妖魔鬼怪。超市打工时,也因在储藏室里遇见老鼠踪迹而惊了魂。宗尘原想去开壁橱查看老鼠窝但又不敢,若跟房东说,又怕被说是男人还怕这生物,于是便想着前房客的联络簿是否有写些其他存在于这公寓内的生物,如壁虎、蜈蚣等等。

谁知这一看下去,就接连将公寓里的秘密一个个挖掘出来,宗尘朝名片看去,将之揉成一团丢往公寓的残骸中,宗尘内心并未因被隐瞒一事而填满怒火,也不哀伤于他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随着祝融离去,内心反倒一片平静。

宗尘转身离去,打开手机按了几个字,不再想房东的联络簿写些什么导致女友自杀,而变成凶宅让他愤恨不已。

不再细想房东哭泣的是变成黑炭的公寓,还是日积月累保存在管理室里的联络簿?

不再去想公寓里的老鼠窝。毕竟这一切都烧了。

妖魔鬼怪消失了,人有时真比妖魔可怕多了,但宗尘在害怕的同时,也由衷感激他们所做的一切,使得他能逃离这处所。

他心想这两个月加上前房客的五个月,这一加总让宗尘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住在那里快半年,他一惊拍了头,缓缓道出:“原来公寓就是房东的联络簿!”

宗尘顿时内心轻松,脸颊虽肿胀疼痛,但笑容却挂在他的脸上,宗尘笑着打完说出的那句话语,并按下储存键,随即跳出一个视窗询问命名,宗尘毫不犹豫……

将它命名为“联络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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