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圆

唐靖

“吱呀——吱呀——”

车轱辘转着，顺子驼着脊骨，慢慢悠悠地从街那头挪到这头。他老了，骨头软了，拉着包车提不起劲，总是一脚深一脚浅，颠得老爷小姐们晕乎直吐。包车也老了，破黄布蜡黄发黑，油渍、泥污贴在上面。年前顺子还愿洗洗抹上油，现在一擦了油，反而混着脏污恶心人，索性就不洗了。

“呵——”顺子糊了口痰在后嗓。这是一小段上坡路，老包车的架子重，轱辘比不上别的年轻小伙儿们的那种复合钢做的车，那种车轮儿外头还罩了橡胶吹的套子，拉起来又快又稳，老爷们坐着实在，小伙儿们拉起来似没人儿，爬坡也似在平地。新车的把儿上还有海绵，使着可顺手……“呸！”顺子把痰吐老远。他拽了拽勒在肩上的麻绳。这时候快深夜了，老街的灯没翻新，昏昏暗暗，照不出几米远。年前顺子害了眼疾，病是好了个把月了，夜盲却落这儿了。晚上本来就似个瞎子，灯又暗，顺子只得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认着路上的坑洼，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迈步子。

要是在洋街拉车——顺子听着车轱辘的吱呀声，小心翼翼地想象着——要是在洋街拉车，肯定不会看不清路。要是在洋街拉车，肯定连眼疾都不得害！

“叮。”

什么声音？顺子想着洋街的事儿，居然已经挪到下坡路了，路很磕绊，包车抖了一下。“哐当”一声，顺子听惯了包车的叫唤，只当没事儿。但是隐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叮”了一声。什么声音？顺子顿了一下，放慢了脚步，但没回头，大约是车上的伞撑子被震得敲到了车顶吧。哎，这车子当真老了，跟我一样——顺子又开始想——小车夫们的包车，又新又亮，明黄的布能活动，太阳大的时候就卸了换上墨绿色的。小姐们怕晒，专挑有墨绿伞盖儿的车坐。那赚的可就多啦！小姐们是最阔绰的，银子一把一把地给……要是我也有新车，那我可就发达了……

“叮。”

又是一声。这声比先前的大得多，顺子听得一清二楚，这绝不是伞撑的声音，这声音又脆又亮，听着像银……又像是铜，不管是什么，绝对不是自己那破车子能发出的！他停下来，狐疑地回头看，预备放下车把去看看，指不定……是谁丢了东西在车里呢？

“叮！”

这一声是伴着车把儿的下落发出的。顺子的头皮炸了，他麻溜地卸下麻绳，爬进车厢，用手在木板铺成的车底上一排一排地摸。顺子猜是石子儿，又猜着：说不定是银子？！听说洋街有个车夫在车里捡了某个老爷掉的钱袋，数目可不小！那车夫过了好几天的逍遥日子哩……顺子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激动，他从摸变成了扫，不断在车厢翻找着，索性甩了鞋子上了车，急切地寻找着“银子”。

顺子突然停住了动作，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也不顾裤子脏了，一屁股坐在车厢里罩了布的软凳上。顺子慢慢抬起脚板儿，把那一片儿冰冰凉的小圆片儿扣下来，他紧张地喘着气，看着那片明晃晃的圆片，厚厚的，有些沉，指头一圈儿的大小，手摸着有些突起的刻花儿。顺子捏着圆片，往外伸了伸，预备就着老灯看看，可又挨了火样猛地缩回手。顺子谨慎地探出小半个身子，四处望了望，很晚了，老街本来人就少，灯又比不了洋街，街道上此时一个人影都没有。顺子定着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猫着腰跳下车，他紧紧攒着那块银圆，慢慢地挪向路灯。真是老天爷子点了我的额！竟拾了块银元！顺子心里七上八下，又不安又兴奋，他小心翼翼对着路灯，开始伸展握得发僵的手指，一点一点，银圆的一边在指缝下闪着光——

“哟！顺子！”顺子的心差点吓得慌，他赶紧把银元塞到了有些汗渍的布鞋里，回头一看，一个人影，又短又圓，打着哨儿向他走过来。顺子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手指哆嗦着，他眯着眼，努力认着那个短又圆的影子。“还不交车呐？馆主都收得差不多了，你说你眼力差还打这么晚的工时……就等看啥嘞？给俺瞧下呗。”那人走近了，顺子才认出来是一同在车馆做工的车夫。“没啥……没啥，嗨，就手指缝儿钻了个木篾子……结着烂灯火看能不能挤出来。”“嗨呀！没事儿吧！做工的手可别伤着了……”“没啥大事儿，您去照顾你婆娘吧！我一回馆找师傅要个针一挑就成！”“那……”“没事儿啦！你快回去吧！我赶着回馆交车了！”顺子连连摆手，说着拉起了车把儿。

顺子仍然忐忑，他的手止不住地冒汗，走在昏暗的老街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安安静静得只有包车难听的“吱呀吱呀”声转来转去。可是脚下布鞋里，顺子分明感到一块圆而硬的厚片，每走一步，顺子的眼里就多颗金星儿，他昏昏沉沉的，浑身发虚，但是心里似开了花儿。顺子咬着牙，一边走一边想——我捡了块银元！他迈开了步子——我捡了块银元！该拿来干啥呢？逍遥几日？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可以在大馆子点一桌鱼肉，大咬大嚼，能喝上好酒！不用咽馆长掺了水的糠子吃啦，他走得更快了一点——或者我攒着……对！攒着！一块银元能买辆新车吗？好像差点儿吧，说不准我还能捡几块，再卖力拉几次，就能换辆新车，有复合钢做的架儿，有海绵垫的把手，拉起来可舒服……还得有绿伞布！再拾掇拾掇，干干净净地去洋街拉车！过几年，或者要不了几年，我就能攒一大笔钱，娶个婆娘，指不定能买个官儿当！—顺子想着想着，居然跑了起来，包车的轱辘还在“吱呀吱呀”地叫唤。

顺子很快跑到了馆子，他交了车，冲到自己的小黑屋子里。他的心怦怦像打鼓。顺子轻轻地从床底下摸出个煤灯，灯罩都裂了口，但座儿没坏，还能使。顺子划拉了根火柴，但发现没有油加，他决定就着火看看那块宝贝。顺子缓缓地抬起汗津津的布鞋，把那块被汗浸得湿润的圆块抠出来。他拿着亮，凑近圆块。

顺子喘着气，轻轻用手指在圆块上面摩挲，他想着：我要当上官儿啦！并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圆块，圆块闪着光，上面有凸起的花纹。顺子盯着花纹看，是一圈又一圈交叉起来像网格一样的细纹。没有字。顺子认不得字，可是知道字大概是个什么形状，圆块上面的圈圈格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字。他心想：或许在反面，那里可能印着一个大大的“一圆”的字样，或许更多，或许有“拾圆”。于是他把圆块翻过来，“呵呀”！顺子的手抖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盯着圆块的反面看，只有半个小指甲盖儿大小的地儿，不是闪闪发光的银色，而是灰蒙蒙的有些发红的铜黄色。可能是粘了什么地上的烟叶子吧。于是顺子用硬而厚的指甲去抠，可一抠，那抠过的地方就也成了黄色。顺子吓得展眼儿：莫不是我把这银子抠坏啦？他把圆块凑得更近，眯起眼睛打量着。圆块反面也没有字，倒是正中央有个窝，窝里有个小小的铜打的环。顺子再仔细看了看，环上有一圈被扯断了的细细的线头。平过来看，圆块的侧面用烫了的细针刻着几个小字。

那几个字顺子不认识。写的是——“某年某月云锦镀银铜扣业生产”。

（指导老师：张 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