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家”

2017-08-11 02:32朱晓军
北京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计程车阳台

朱晓军

年初,接到正式邀请我赴台湾东华大学做驻校作家的信件。

东华大学是台湾学门规模最大的五所综合高校之一,设文艺创作硕士点,1999年实施驻校作家制度,在我之前他们已聘任23位驻校作家,有台湾诗人郑愁予、现代派作家施叔青等。我是聘任的第一位大陆作家。同时,他们还邀请我的夫人作为访问学者一同前往。

他们会让驻校作家住什么样的房子?东华大学华文系主任须文蔚教授在邮件里客气地说:“本校学人招待所有些老旧了,住宿上有不如意处,千万别客气,请告诉我们,系上会尽力协助改善。”招待所会是什么样的,是酒店式标间,还是筒子楼式单身公寓?毕竟要在那儿写作与生活三个月,不同于出差,三两天将就一下也就过去了。

对关心住宿的在意,可能与我人生的经历有关。我出生在沈阳,对当年住的房子已毫无印象。父亲所在的东北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像枚从树上掉下的核桃,风吹过都不会有个上升动作,经过几个枝杈,“咕咚”一声砸在地上。家从沈阳迁到哈尔滨,又从哈尔滨迁到东北边陲小镇——富拉尔基。先是住别人家的对面炕,然后是十平米左右的蜗居,再后来住的是整天点灯的阴暗房子……

我成家后,先是跟夫人各自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两处距离不远,交通却不便。方便又能怎么样?不还是没有家么?后来夫人怀了孕,我们有了家——租了一间六七平米小屋,窗口犹如笔记本电脑,却不那么丰富多彩,望得见的只有一片黑乎乎、乱糟糟的屋顶。窗户面北,像招不来商的贫困山区,吸引不到阳光的关注,那一空间总是阴沉着脸。房内除双人床大小的火炕之外,还有一条“L”形空间,顺放一辆自行车,人就别想下炕了。我将炕角为桌,坐着板凳,叉开双腿,趴在那儿码字儿,一星期居然码出七万多字,我的第一本书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接着,又收到华文系助理伍老师的信函,说学校还给我提供一间研究室。我想,宿舍肯定是又破又小,像当年的出租屋,有睡觉的地方,没读书和写作的地方。想想当年出租屋住了两年之久,这也不过三个月,再说还有研究室,白天在研究室读书写作,晚上回去睡觉,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对我和夫人这年纪的人来说,到台湾访学和做驻校作家不大容易。见年轻教师去美国、英国访学,羡慕不已,自己却去不了,一是年纪大,不在国家和学校培养之列;二是访学要考外语。我中学时学的是俄语,除“打倒新沙皇”,“再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就是“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大学时跟着俄语老师学英语,学的又是工程英语,什么“齿轮”“轴承”“润滑油”,晋职称复习过几次外语,那不过是临阵磨枪,随学随忘。

三月初,我们飞到台北,与文蔚在台北松山机场见面后,接着飞住花莲。文蔚是台湾报告文学研究的翘楚。三年前,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台,他领我们参观日治时期的日本移民村。在花莲保存最完整的要数丰田移民村,曾作为示范基地,村里有小学、指导所、神社等。文蔚还建议我写一部反映台湾日本移民村的报告文学。

下机后,我们乘计程车抵达学校。我上次参观过东华大学,这是一所建在最小行政区域内的高校——坐落在寿丰乡志学村,又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學校之一,相当于我所任教学校的三四倍,校园内不仅有湖,还有一片片开阔的草坪和原始丛林。计程车穿过中正路,从后门进入学校,路过垒球场、棒球场和仰山庄、撷云庄等学生宿舍,在一块“学人宿舍区”路牌处转弯,那是一片小区,坐落着五幢三层别墅式小楼,楼与楼间开阔。车在B座门口停下,文蔚帮把拉杆箱搬到二层,掏出钥匙将2F-1房间打开,抱歉地说,房间旧了点儿,将就住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

楼道整洁,地面铺着有泛灰的麻纹地砖,门外一实木鞋柜,上面有一花瓶,插着一束野花,可能开着开着就风干了,笑脸还扬在那里,门口铺着编织的脚垫,有几分温馨。

一进屋,我倏然感觉到文蔚说的“将就住”是客气,我的那句“没关系”实在是不妥。房间整洁,家具和电器齐全,这是一套两居室,面积约一百四五十平米,客厅约20多平米,靠门那面墙摆放着写字桌和电视柜,上有影碟机和56英寸液晶电视,对面是茶几和拐角式沙发。洗一把脸就去吃饭,文蔚执意要为我们接风。

回来时,天若浓墨,打开灯,在这片临时私人领地转一圈儿,感觉不错。突然,见房门拉手坠一同心结红坠,顿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又发现餐桌有一沓纸,上面有几把钥匙,坐下一看,家的感觉浓了,上面一页写着本房间的电话号、华文系同仁的电话号,以及WIFI账号和密码,备用被子和枕套在哪个柜里,研究室所在的位置,楼下为我们准备的自行车的开锁密码,还有校园和寿丰乡、花莲市的导游图。

“这房子太好了。”我喜形于色地说。

“有什么好的,这么大,还不如一个标间。”夫人白了我一眼说。

似乎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也许她还没有从期望的小而精制的标间走出来。

次日在鸟鸣中醒来,奇怪了,居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和不适感。爬起来在屋里转几圈儿,数了一下,有四个阳台,主卧的面西,可观云观日观山。云是山的女人,时卷时舒,时浓时淡,缠绵悱恻,风情万种。客厅有两个阳台,一北一南,北台面对葱葱郁郁的树丛,茂密如壁;南台方方正正,约十几个平方,对着草坪和树木,远山连绵,如一道淡墨,下有方砖小径,似藤延伸而去……一幢楼于左,一幢于右,两幢于前,不观不觉,观之则在。

北台甚合我意,迫不可待地把方形茶几和椅子搬到阳台。沏杯茶,拿本书,坐读几页,抬首望去,远山云雾缭绕;目光收回,三五株非洲榄仁亭亭玉立在旁,这树亦称雨伞树,不论阴晴想想都是浪漫。忽见一树枝俏皮地伸进阳台,它来干什么?想看我喝的是台湾乌龙、西湖龙井,还是黄山猴魁、安溪铁观音?还是弄清楚我读的是《岛上书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是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

既然是家,就要自己收拾一下,将写字台搬进南屋,随之搬过书架,还有书架上的书。写字桌的几个抽屉都不是空的,有的有一盒电池和一只电筒,电池有五号的,也有七号的;有的有笔和订书机、书钉、剪刀、夹子和胶带。最下边的抽屉有一沓旅游图,有花莲的、台北的,还有高雄的,还有一摞计程车、民宿、农场的名片。随手拉开衣柜,有蚊帐、熨斗、熨衣板,夏季的薄被、凉席、枕头,还有一个打气筒。

转到厨房,见锅碗瓢盆、冰箱烤箱、电磁炉、热水器、洗衣机、洗衣粉和洗衣液,以及削皮刀、锅刷、百洁布一应俱全,买来粮油菜蔬即可开伙。主卧有电风扇、负氧离子加湿器、烘干机、吹风机,以及针头线脑、防蚊乳液和雨伞。这简直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纳闷的是这个家到底是谁给我们备下的?如此合意。在我之前肯定住过一位是北方人,他怕潮湿,每个房间的角落都有除湿剂,客厅里还有一台烘衣机。还住过一位年纪不大的学者,有一个四五岁,或五六岁孩子,应该是女孩儿,因书架上有儿童画报,阳台有把塑料童椅,红色的。肯定还住过一位南方学者,他怕干燥,卧室里有台负氧离子加湿器……

家不同于房子,不是有钞票就可买到的。它像一双旧鞋,那种舒适,那种自如,那种贴己,鞋匠制作不出,要靠自己去创造。对此,我深有体会,成家后先后搬过五次家,每次都要从买瓷砖、地板、洁具,到灯具、家具做起,像燕雀似的衔泥筑巢,搬进去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将其视为新房子,就是不大认可它是家。早晨醒来,“这是哪儿?”那一瞬间犹如决堤,被陌生感淹没。想了一下,现实与睡前对接上了,这是自己的新房子。这一感觉往往持续数日,甚至一周,对它的认可才慢慢地洇上来。

这个家不如意的要数冰箱,颜值不低,脾气不好,不干活没事儿,一干活就暴躁如雷,像拖拉机似的轰轰烈烈,隔着两道门都让你惊心动魄。“长得花如玉,不如有个好脾气。”没好脾气的冰箱即便制冷再好也不讨人喜欢。我给它断过草料——把电插头拔了下来。刚过半天,我就妥协了,买的菜蔬和水果没冰箱不行,只得让它带病上岗。这下好了,它像抗议似的猛吼一阵。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出身,怎么像造反派似的粗野?看一眼商标竟是松下,在我的印象中,松下家族的电器性情温和,即便出了大力,流了大汗,也不至于这般无礼。我有点怀疑它出身的真实性,是否被山寨了。

我不禁想到,厨房阳台的洗衣机可别如此,这俩家伙要是狼狈为奸,勾搭起来,麻烦就更大了。在哈尔滨时读过一则报道,说某品牌的洗衣机干活时性情狂躁,主人无奈躲了出去,没想到洗衣机却在客厅到处乱窜,幸好门销着,否则就离家出走了。

还好,洗衣机温柔贤惠,洗得干净,甩得干爽。烘衣机用过两次,一次连续下十几天雨,房间过潮,被子盖在身上湿乎乎的,很不舒服。被罩和床单放进烘干机里烘一下,盖上身上舒适无比。

每天早起,我先跑到阳台拍一通那山那云,山云相依,云有时像丝巾搭在山间,有时如皤发飘于山头,有时若洁白的桌布将山罩住。起风了,云散去,山露出真面目。随着近处树上枯叶飘落,嫩芽冒了出来,漸渐舒展,渐渐变大,似乎每片叶子都是风光。早餐后,我会坐在阳台品茗读书,阳光从东边照射进来,打在背上,很是惬意。

半个月后,有友到花莲,约好远雄悦来酒店见面,谷歌搜一下,乘公交车去酒店走的是n路线,换一次车,需4小时,计程车走直线,仅11公里,15分钟。可是,这被誉为“花东纵谷里的学术殿堂”,却没有招手即停的计程车。怎么办?跟邻居打听,B座宿舍楼除我们之外还有一对香港夫妇,彼此不熟,不好上门打扰。无计可施之际,突然想到抽屉里有一摞名片,其中有计程车的,当时还以为是上一位学者忘丢掉的垃圾,差点儿处理掉。我急忙翻出名片,拨通电话,一说住址,对方连说“知道知道”。不一会儿,车来了,吴姓师傅犹如邻家大哥,笑容可掬。第二天跟朋友去月庐吃饭,又叫一次计程车。回来时,我要先送朋友,朋友要先送我,相持不下,吴师傅说先送我顺道,可省350台币。我是省了,他却少赚了,想起在大陆乘出租车被绕道,吴师傅这样可以称为拾金不昧了。又一想,吴师傅厚道实在,他的名片留了下来,如若奸诈,早被前边的学者淘汰出局,哪里还会在抽屉里找到他的名片?

一天,我正洗浴时卫生间的灯泡闪一下就灭了,漆黑一片。开门出来,想穿衣服去超市买,身上的沐浴液还没冲掉,突然想起在电视柜下边的抽屉见到过灯泡,找出一个换上,亮了。想到母亲说的“破家值万贯”,的确有道理。

“这个家,我越来越喜欢了。”一天,夫人说。

这个家的确越来越让人喜欢,常常乐不思蜀,把杭州的家忘掉了。三个月过去了,临走时有点儿恋恋不舍,我们把家打扫一遍,没用的东西扔掉了。把电磁炉擦干净,原来那台坏了,我们又买了一台;电子蚊拍套上袋,放进柜里。花莲的蚊子很多,尤其那种像小咬似的小黑蚊,被它咬后就会起包,奇痒无比,我们买了一把蚊拍;碗洗净,擦干放进碗橱,碗不够,我们又添置了几个……

家是在不断建设中维系下来的,住旅店宾馆可以将就,住在家里不可凑合。每位入住的学者都把它当成家,都为它置办着,它才是个家。地球也是如此,把它当成家就不会恣意破坏,不会滥采滥伐,不会大肆排放污水废气。遗憾的是人类没把它当成家,于是每年仅倒入海洋的塑料垃圾就高达800万吨,这种垃圾要450年后才能生物降解,也就是说,我们的塑料垃圾要跟我们的子孙共存,在第12代子孙才能降解掉。人类如果把地球当作家,就要不断地爱护与建设,把该处理的处理掉,把好的保存下来。

走时,我像前一位学者那样留一字条,告诉下一位学者,这个家里的东西都在哪儿,希望他会有种家的感觉,并将这里视为家。

责任编辑 师力斌

猜你喜欢
计程车阳台
意外收获
危险的阳台
阳台上有条布绳
工薪族住宅为何不能有阳台等5则
与人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