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2017-08-11 07:16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2期
关键词:缪尔公园

徐菁菁

“静静不动,山就会分享它们的秘密。”

高山之爱

1992年,24岁的埃里克·布雷姆(Eric Blehm)一个人沿着以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John Muir)命名的步道,横越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时任内华达山脊巡山分队队长的纳什建议他:“你到麦克勒草原哨所的时候,记得和蓝迪打招呼。”他说,和蓝迪一起走一段路,就像和缪尔本人散步一样。布雷姆没能有这样的运气。哨所门口贴了字条:“巡山员外出执勤,傍晚回来。”

布雷姆没有想到的是,他永远错过了和蓝迪见面的机会。4年后,1996年7月21日清晨,蓝迪·摩根森(Randy Morgenson)从哨所出发,巡视他看护了28个夏季的高山荒原。那天下午,雷声隆隆,偌大的雨滴落在哨所周围的砾石路上,冲走蓝迪的鞋印,抹去他所有的线索。直到5年后,人们才发现蓝迪的遗骸。而从1996年夏天开始,布雷姆亲身参与对蓝迪的搜寻,翻阅他的日记,与他的妻子、同侪交谈,最终用8年时间写出了获得美国国家户外图书奖的《山中最后一季》(The Last Season)。

1906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左)和“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在约塞米蒂峡谷著名景观“冰川点”

蓝迪是巨杉和国王峡谷国家公园的传奇巡山员。他救助过许多身陷困境的登山者,也指引过许多游客领略山野之美,被称作“行走在园区步道上最和善的灵魂”。蓝迪一生的故事和对他的搜寻构成了《山中最后一季》两条交织的主线。埃里克·布雷姆试图在其中表达更多的东西——巡山员的困境、国家公园管理体系的发展和问题,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包裹进一个悬念里:蓝迪究竟是死于意外还是自杀?在那最后一个夏季,蓝迪是带着妻子寄给他的离婚协议书回到山里的,20年的婚姻生活因为他与巡山员同事的婚外情走向终结。困顿于天人交战中的蓝迪似乎流露出了轻生的念头。

但是对我这个读者而言,蓝迪的人生是否传奇,对他的搜寻是否如悬疑小说般惊心动魄,似乎都不重要。一个人的生和死,对于内华达山脉来说,就像一片树叶的生长和凋零那么简单。重要的是他曾经如何活着。我喜欢布雷姆的一个说法——他写的其实是爱情故事:一个人和山的爱情。妻子朱蒂也说,她最终决定与蓝迪离婚,是因为她意识到,蓝迪最强烈的爱恋并不是她,也不是“其他女人”,而是内华达山脉。离婚协议书是一份赦令,她决定给他自由。而用蓝迪自己的话说:“我是人,体验着人类的情感:喜悦、沮丧、孤独、爱。最崇高的就是爱,爱这个世界,爱万事万物,爱生命。在山上,爱比较容易,我爱过一千个高山草原和山峦。”

阅读《山中最后一季》,每每打动我的都是这股炽热的爱恋。这种爱恋证明,一个人曾经怎样活过。

万物皆有其美

人为什么会爱自然?看蓝迪的故事,我总在想这个问题。蓝迪的父亲戴纳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任职,是一名热诚的博物爱好者。摩根森一家就住在明信片里。“从客厅和餐厅窗户看出去,可以俯瞰欧瓦尼草原(Ahwahnee Meadow)的绿草翻腾,草原上一排如墙的大树,后面矗立着令人敬畏的花岗岩巨石……以及横踞于地平线、举世闻名的半圆丘(Half Dome)。”蓝迪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只要回到文明世界”,“就会开始质疑,这样活着干吗?这算什么生活?可是在山里就没有这些问题,不是问题解决了,而是问题根本不存在”。但如果只把蓝迪的自然之爱视作对文明世界烦恼的逃避,那未免太简单了。我深信,在与内华达山脉的爱情里,蓝迪获得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朋友泰勒回忆,1963年夏天,他和蓝迪一起走一段内华达山脉步道。蓝迪不疾不徐,不时检视步道旁的花丛,拿起相机拍下从糖松果球滴下的松脂结晶。泰勒不断提醒蓝迪注意回程时间。他深刻地记得,蓝迪平静地对他说:“你一直看表,错过了很多好东西。”

成为巡山员以后,蓝迪在山野中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知道人们都是怎样“错过”的。一次,一个登山客朝蓝迪喊:“嘿,你们这儿有报纸吗?我想知道上周的道-琼斯指数。”更多的时候,人们在忙着赶路。“你知道步道最快多久可以走完?”一个人问。他骄傲地宣布自己只花110天就“干掉”了太平洋山脊步道。“又是一个来跑马拉松的。”蓝迪在日记里感慨,“这些人满脑子‘最最最,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老是想当最快、最大、最有钱、最什么的?……我问他看到几只黄鹂鸟,听见几只隐士夜鸫,他只是讪讪一笑,低头看看鞋带。……我还是继续问他:‘你有没有到草原坐一坐或欣赏天上的云?‘这种事谁都会做吧。他回答。又来了,好个男子汉。这家伙只想抢先完成其他人没有做或做不到的事情。这就是他的目标。”

惦记着道-琼斯指数也好、想比别人更快一步也好,生活在“文明世界”的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背负着类似的“目标”。人们的生活好像彩排,日复一日,为了未来的某一天而奔波,却忘了活着原本就是一场直播。而蓝迪告诫自己:“要彻底觉察活着的每一天,深刻感受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以及身处其中的自己。不要在大地上盲目行走,追求成就,却不晓得要迈向何处,何处可以轻轻走过。”

这是自然教给蓝迪的人生哲学。这个从小轻抚花荵花瓣、与群山为伴的男孩知道一个真理:活着的幸福并不在别处。1980年,父亲戴纳去世的时候,与一家人结识于约塞米蒂的著名自然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在亲笔吊唁函中一语中的:“在这个浮夸的年代,环游世界追寻伟大事物容易,留心身旁发生的微小奇迹很难。晨曦、花朵和许多不为人知的琐细事物,构成了世界的美丽所在。”

蓝迪享受山间的每一次朝晖夕阴,他将它视作空中的烟火,是阳光在山壁上的作画。他爱细听隐士夜鸫的鸣叫:“乐音高亢、缓慢、悠扬、清亮。……缓缓沉吟,直到吐尽胸膛里最后一絲气息”,那是“世上最神秘的乐音,只有秋天迷雾森林里的大角鹿鸣、薄雾弥漫的北方湖湾的潜鸟癫笑堪与之比拟”。朱蒂回忆起当初她如何爱上蓝迪的:“就算是一群蚊子,蓝迪也能让它们变成世上最浪漫的事物。”

很多人都“爱”荒野。有人是为了冒险,有人是为了追求平静,还有人是在寻找人与自然对抗的寓言。蓝迪是哪一种?我觉得他都不是,他应该更像约翰·缪尔吧。蓝迪是读着缪尔的书长大的。为了明白蓝迪对自然的爱,我也读了缪尔的《加州的群山》。蓝迪喜欢向邻居松鼠太太问好,缪尔则在林间对着松鼠唱歌,从《邦妮和杜恩》《考瑞少女》《航海到查理那边去》,唱到《克雷吉·李的美丽森林》。他的故事把我逗得乐不可支:“首席听众道格拉斯松鼠一直耐心地坐着,它那会说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直到我开始唱圣诗一百篇时,它大叫一声自己的印第安名字——霹雳路易特,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它的这种行为和叫声显得有些亵渎神灵,好像在说:‘如果你让我听这种严肃而沉闷的调子,我会死的。”

最让我惊讶的是缪尔描写山风。为了体验一次暴风中的感觉,他居然爬到了一株高高的云杉顶上。在那里,他体味荒野中风的气味:“我在那棵高树上待了好几个小时,经常闭上双眼享受风声,或者静静地享受经过我鼻孔的香气。当丰富的蓓蕾和树叶像茶一样浸泡在芳醇气息中时,树林散发的香气和暖雨中一样浓郁。随着含脂的树枝及无数的松针间互相摩擦,狂风渐渐达到令人振奋的程度。芳香的气味除了来自当地,还有从远方吹来的。从海面上来的风先与清晰的海浪相摩擦,然后从红森林中蒸发出来,再穿过长满蕨类植物的山谷,扩散成广阔连绵的气流吹过海岸山脉上鲜花遍地的山脊,接着越过金色的平原,吹上紫色的丘陵,带着一路收集的香味来到茂密的松林。”

蓝迪也曾享受山野间的暴雨和大雪。他说:“很少有人到我这个年纪还这么自由。只有天空是我的界限。”在缪尔的字里行间,我突然意识到荒野的另一种可贵:对于缪尔和蓝迪来说,他们在自然中得以永久地保留了童真——成人世界里最可贵的稀缺品。狂风、暴雨、深壑,在他人看来是避之不及的危险与困苦,而对他们来说,那是纳尼亚,只要带着孩童般无拘无束的开放的感官,就能在无尽的未知中玩耍,享受不竭的纯粹欢愉,“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于我都是无法言喻的完美奇迹”。

神的教堂

1973年,蓝迪曾形容自己在山野中的感觉:“接近某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将我吸纳进去,包围着我,我只能微微感觉到它,却无法理解它是什么,只要留在这里够久,全神贯注去感觉,我就会知道。”

我似乎可以理解蓝迪体悟到的那种“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长期生活在现代文明的世界,容易让人产生人类光辉胜于一切的错觉。7年前,我到南非旅行,歪打正着地报名参加了深入克鲁格国家公园腹地的徒步游。那三天两夜的时间,让我从人类文明的崇拜者变身为自然的信徒。我记得我们跟着向导行走在灌木丛里,看着跳羚在面前高高跃起,长颈鹿在不远处四处张望,犀牛在树干上蹭痒痒,非洲象在享受一顿早餐。我们还曾隔着一条干涸的小河,与漫山遍野数不清的野牛对峙。每天傍晚,坐在小山丘上,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看斜阳将生机勃勃的荒原染成金色,天幕换作灿烂星河。天地之间,与万物对视,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作为纯粹的“人”而存在,而这个“人”在自然创造的大千世界面前又是多么渺小,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在永恒的自然法则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所有一切,让我体验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平静和满足,就像蓝迪所说:“静静坐在高山湖边,我感觉心里有一股真诚、完整的善,于是我明白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就不能没有这片自然的土地。”

作为巡山员的蓝迪,对自然的看护近乎苛刻而不近人情。他努力将游客留下的一切痕迹消除,他甚至不能接受同事捡来干枯树枝生火。任何人都没有权力破坏荒野的一草一木,这是蓝迪的信条。理解他的人知道,如果说人世间真的有圣殿,那么荒野就是蓝迪的圣殿。

1942年,蓝迪出生,摩根森一家搬到了约塞米蒂国家公园。39年前,1903年,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到访约塞米蒂。他请求65岁的约翰·缪尔与他同行。罗斯福在晚宴上和缪尔悄悄从后门离去,两人纵马进入森林深处,在一株历经千年岁月的大红杉下扎营。第二天,两人继续在山谷里游荡。那天夜里,锡耶纳山里飘起了雪花,当曙光再次照亮峡谷的时候,两人醒来,发现睡袋已经被几寸的积雪覆盖。“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天。”罗斯福总统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缪尔告诉总统,如果美国希望保护约塞米蒂,就必须将由加利福尼亚州政府代管的峡谷归入联邦层次的国家公园。罗斯福总统终其一生成为美国自然保护史上最强大的支持者,在他的引领下,一系列全新的国家公园建立。

以国家公园的形式保护美国荒野,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哲学、宗教、审美和民族认同动机。18世纪,壮美作为新的美学类别被广泛应用。自然美不再被局限于祥和、富饶和井然有序。1763年,伊曼纽尔·康德在《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提出,自然界中的野性形象,如山脉、沙漠、风暴,也有可能在审美层面上惬恰人意。自然神论者则赋予荒野一种特殊的意义,他们认为,作为纯粹的自然,荒野是上帝借以展示其力量和卓越的最畅通的媒介。换句话说,荒野已经与美丽和神圣联系在一起了。

缪尔对自然同样抱以宗教般的情怀,他写一百年后蓝迪游荡一生的内华达山脉,几乎就是在描述一座圣殿:“每一块岩石似乎都散发着生命的光辉,有的泰然自若地向后倾斜,有的垂直或几乎垂直地耸立着,几千英尺高的峭壁顶端,若有所思地超出周围的同伴,迎接着风雪与晴和。它们看起来似乎明察秋毫,却又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透露出可怕的庄严与永恒,同时也展示出最脆弱、最短暂的美丽。它们坐落在松林和翠绿的草地上,山顶耸入云端,沐浴在阳光和流水之中,年复一年,崖顶白云缥缈,雪崩奔腾,山风凛冽,仿佛大自然把它的瑰宝精心聚集在这些山的大厦中,把热爱它的人吸引到怀中,与其最信任、最密切地交流。”

蓝迪在自己的档案夹里记录了爱因斯坦的一段话,那是他父亲钟爱的箴言,它描摹了那“伟大没有边际的东西”:“人所能经历最美的事物,就是神秘,神秘是一切艺术与科学的源头。无识于神秘,无法感受奇妙且充满敬畏的人,只是行尸走肉,眼睛未曾张开。洞察生命的神秘并心生敬畏,正是宗教的起源。世上有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以最高的智慧和最耀眼的美呈现在我们眼前,人的感官理智只能掌握皮毛。知道这一点,拥有这样的感觉,正是信仰的核心。”毫无疑问,行走在山野间,蓝迪体悟到了这种生命的神秘并心生敬畏,这足以让他像缪尔一样,“情愿成为这圣洁大自然谦卑的奴仆”。

蓝迪的死让我想起了在克鲁格国家公园的另一桩往事。完成徒步旅行回到国家公园大本营Berg-Endal营地时,我顺着营地外围的小路走了一圈,看周遭河里的鳄鱼和河马。路上,一块小小的墓碑吸引了我。“纪念我们深爱的儿子和兄弟查尔斯·奧尔德里·斯沃特(Charles Aldridge Swart)(1973.8.18~1998.8.21)。他是Berg-Endal的见习护林员。在完成他最爱的一次巡逻任务时,死于一只花豹的袭击……和其他所有人分享他对自然的爱。”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死,而是墓志铭字里行间深沉的宽容与理解。

巡山员桑迪·格拉邦告诉埃里克·布雷姆,蓝迪的死是人们眼中的悲剧,却是山野的喜事。想必蓝迪也这样认为。缪尔的一句话就像是专门写给他的:“与昏暗、文明的卧室相比,这些山脉的大厦是体面、宜人甚至神圣的死亡之所。”

蓝迪最后的旅程结束在一道狭窄的山沟。挚友德奇在悼文中描写那里:“峭壁上传来岩鹨质问似的叫声,远方则是隐士夜鸫缥缈的呼喊……天黑了,潺潺的溪水流经岩石,水花飞溅直奔遥远的星辰,再落入静谧的高山湖泊,不停往下流、往下流,和国王河的轰隆声响合而为一,接着迅速汇入汹涌的急流,经过1700米高的悬崖和依傍在陡坡的沉睡树木,梦想温暖春日里有熊搔抓树干的时光。最后,他悄悄流入中央山谷大平原,群星和深邃的夜空将他接去。从第一滴融雪直到无边的寂静,欢愉的内华达高山之歌不曾停歇。”

《山中最后一季》

(The Last Season)

副标题: 一个将生命、灵魂与激情融入山野的故事

作者:[美]埃里克·布雷姆

译者: 赖盈满、何雨珈

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8月

《加州的群山》

作者:约翰·缪尔

译者:梁志坚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5月

《所罗门王的指环》

作者:康拉德·洛伦茨

译者:刘志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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