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咒

2017-08-15 18:22王甜
长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班长

王甜

武斗最激烈的那天,卫红接受了指挥部赋予的一项艰巨任务。在第三中学杂草丛生的操场边,二十岁出头、戴黑框眼镜的总司令向她下达了命令。

“是!”卫红严肃地敬了一个军礼。

她的军装太过宽松,幸好有条伤痕累累的棕色粗皮带,一系,衣服从四面合围过来,拢住她纤细的腰身,瞬间像皮肤样长在身上了。更令她骄傲的是,军装的草绿色已经洗得泛白,好像她已经是一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为了加强这种效果,她背地里经常对着镜子,练习一种不好掌握的表情:目光如炬,抿嘴却把嘴角斜斜提起,露出一个既坚定冷静又轻蔑嘲讽的冷笑。要配上台词,应该是:“哼,别给我耍花招!”专门用于与敌人面对面周旋时。虽然以她现在的级别,展现这种表情的机会并不多。

远处的枪声稀疏起来,卫红知道出发的好机会来了。她朝身后三名战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一行四人的小队伍猫着腰,从第三中学围墙的缺口钻出去,跑步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随后拐上了通往防空洞的小路。

风把军帽下的两条短辫子揉乱,几绺零碎头发从耳朵后面挣出来,轻拍着脸颊。卫红咬了咬牙。腮帮酸酸地鼓了一下。越临近目标,她的心跳越是难以控制,小腿肌肉偶尔痉挛,额上也莫名其妙地渗汗。这都令她羞愧。

防空洞属于军管。属于有帽徽与领章的、真正的解放军。卫红有个当兵的表哥曾在这里驻守过,她从表哥那里听到一点隐约的消息,但在报告给指挥部的时候夸张了信息的可靠度,以及表哥的级别——于是重大任务派给了卫红。

到了。他们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观察,不远处有两名哨兵把守着大门。那是唯一的入口。十多分钟后,卫红终于发现自己沒有任何策略,可以避开哨兵进到防空洞。她热情高涨同时又冒里冒失地跑来,现在却像一条扔在石头上的鱼。

另外三名战友开始催问卫红,什么时候攻进去。他们都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的中学生,一心为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而亢奋不已。卫红知道,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看出自己的窘迫。她是领导人。绝对权威。

“硬闯不行,只有智取,”卫红用她力所能及的冷静语气说,“我争取骗过哨兵,进到里面侦察,你们掩护我。”

表情比语气严肃。战友们都郑重地点了点头。“智取”,令人振奋的词语,如果在历史上留下这一笔,标题就应该叫“智取防空洞”。来吧,让我们来创造历史!

战友们目送她走向防空洞,走向守卫的哨兵。她一靠近,哨兵便警觉地把肩上的步枪迅速换到手上握着。卫红啪地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战友们好!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红卫兵张铁梅有重要情报向军队领导报告!”

两个哨兵互相看了看,仍没有放下对准卫红的步枪。一个瘦得难看的兵喝问:“你有什么情况要报告?”

“是情报,不是情况!”卫红一脸正色,“如果能够在这里都随便说出来,那还算什么重要情报?”

原以为气势够了,就足以镇住对方——电影上不都这样演的吗?可事实离电影效果差太远了,另一个哨兵听了,马上愠怒地判断:“嘴这么叼,我看她就是阶级敌人!想来迷惑我们革命战士的美女蛇!”

没等气得浑身发颤的卫红反唇相讥,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了几个脑袋,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将枪口对过去,几个脑袋迅速消失。哨兵之一将枪口调回,对准卫红:“果然是女特务!还带了狗腿子想来偷袭我们!”他只要轻轻扣动扳机,“美女蛇”的蛇头就会瞬间爆开,迸出难看的血浆。

一阵凉风像条浑身冰冷的狗,猝不及防地咬来。是从防空洞溜出来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警卫人员。哨兵赶紧收枪立正,口中大喊“报告连长”,报告的内容是抓住了一个妄图闯进来的女特务。连长有一张线条硬朗的脸,眼神中燃着摇曳不定的疑虑的火苗。他走向卫红,问她有什么话说。

“我有重要情报,”卫红傲气地扫了一眼两个哨兵,“不能在这里说。”

连长紧紧抿了抿嘴,眼光跟狐狸尾巴似的,用尾尖扫了扫卫红,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停顿了两秒钟。之后点了点头。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但兵们得到了命令,哨兵回到岗哨位置继续站岗,两名警卫人员同时站在了卫红身后,表示接管。连长带着卫红往防空洞里面走,一步步的,洞穴特有的幽凉空气越来越浓厚。粗糙的石壁上渗着水,通道两边有一些严实关闭的门。

“你叫什么名字?”连长忽然回过头来问。

“张铁梅。”

“我问你本来的名字。”

“这就是我本来的名字。”

这就太执拗了。连长是经过世面的,如果这两下就把他唬住了,他哪能当连长呢!他停下来,认真地面对卫红:

“父母给你取的什么名?”

卫红一时怔住。名字确实是自己改的——谁不改呀?父母们都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取的名字都泛着旧时代的陈腐气息,或者蕴含低级趣味的资产阶级思想。追求革命理想的年轻人,现在都把名字改成积极向上的卫东、卫红、向阳、铁梅。

“忘了。”她从嘴唇缝隙吐出两个字。现在她可以展示那个练习了很久的表情了:目光如炬,抿嘴却把嘴角斜斜提起,露出一个既坚定冷静又轻蔑嘲讽的冷笑。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效果。

不,她没有料到真正的效果。因为连长又点了点头——他很善于用这种深沉、冷酷的方式下达命令——两名警卫人员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像捉住一只小猫一样,拖着她毫不费力地往里面走。防空洞像一个扩音器,将她厮闹、尖叫的声音传播到深远而恐怖的各个角落。挣扎中来到一个房间面前,门像是死沉沉的,一打开,她就被推搡进去,门又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发出绝望的巨响。

她踢门、打门,大吵大闹,用最高指示精神来批判他们,咒骂他们是躲在洞里的胆小鬼,没有任何人理她。屋里几乎没有光线,门是铁造的,开着一个小方孔,带来微弱的光源。看样子这本来就是一间关押室。闹了一阵,力气用尽,她只好消停,蹲在墙根,两手交叉扶着胳膊。她恨呵,恨自己没有完成任务,甚至没有一个漂亮的牺牲造型,反倒成了俘虏,多么可耻呵!不知道指挥部现在的情况怎样了,同志们是不是在商量营救她的方案?缺了她领导的这支小分队的支援,今天的战斗还能不能取得胜利呢?

黑暗仿佛让时间也消失了,她没有了计时的概念。肚子渐渐饥饿,又乏,困倦中她倒在地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哗地打开,有人逆光站在门口。不用看脸,就知道是连长。黑影子的连长说:

“你傻不傻呀?如果连你都知道,防空洞里堆满了武器弹药,我们还会往这里堆吗?就怕贼惦记,我们早把东西转移了!”

卫红坐起来,昂着头咬牙道:“我不信!如果这里啥都没有,你为什么关我禁闭?”

黑影子鼻子里喷出了一丝冷笑:“关你,是为了救你一命。我们早就得到可靠情报,今天会有规模空前的武斗,现在武斗高峰期已经过了,两派都死了不少人。你可以走了。”

出了大门,卫红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急急地朝着指挥部的方向跑,腿肚子又莫名地抽筋。一路上都是不安的风声,有什么东西紧张地树立着,像巨大的猫的耳朵。

晚了,她来晚了。残酷的战斗已经结束。虽然卫红的小分队没有搞到传说中防空洞里的弹药,但双方都不知从什么渠道弄到了一些,枪击、投手榴弹,操棍棒与刀剑,还有近距离肉搏。死伤无数。伤员抬走后,阵地上遗留下具具不再动弹的、年轻的身体。

第三中學仅剩的三盏路灯发着幽黄的光,和卫红沉默的眼光一样越来越冷。死者里面包括今天亲自向她下达任务命令的总司令(他的黑框眼镜不见了),包括她所认识的四个卫东、两个国强、两个卫红和一个铁梅。多数面孔不认识,其中肯定还有许许多多个卫东、爱国、卫红……

更震撼的是他们死的样子。一点不好看。和电影里演的完全不一样。一个躯体被火药制作物击中,居然会爆裂开皮肤与肌肉,露出血淋淋的内脏——它不再完整。表情也不对。多数人一脸麻木,神情松弛,仿佛这沸腾的革命与他们毫无关联,看不出任何“憧憬光明未来”的含义。这和死在床上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烈士的死应该是壮烈的,自豪地笑着,或者在对敌人的狂怒中突然凝固。

卫红哆哆嗦嗦地驻足在一具女性遗体前。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现在一身稀烂地蜷缩着,双眼圆瞪,脸色青灰。卫红觉得胃里的翻腾达到临界点了,她飞快地冲到一丛灌木前吐起来,胃里没东西也吐,一边吐一边哭,眼泪与呕吐物混成一片。

这场恶战让两派都元气大伤,很久没有再组织大规模的交战。听说后来双方把战场搬到了邻县,但那只是听说。卫红当了逃兵,她再也没有参加过武斗。即便这样,她仍会在夜里梦到死去战友的惨状,听到若干呼喊声与哭声。有时她会想着,如果那天她没有被关在防空洞,那些躺着的尸体,会不会多一具?

而就算多一具,又有谁会在乎呢?你叫卫红,她也叫卫红,她她她,都一样。一样的活,一样的死,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区别。

渐渐的,那个连长的面庞像打湿的画像,水淋淋地展开在眼前。“关你,是为了救你一命。”他的表述准确无误。他用特殊的方式保护了她。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仅仅出于对一个革命小战士的爱护。仅仅这样,也足够了。

她在防空洞外面的大石头后面蹲守了两天。第二天下午,连长终于出现,从防空洞的大门走出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

“宋卫红,”她紧张地说,“我真名叫宋卫红。”

连长静静地站在原地,眉头疑惑地皱起来。这令她心慌意乱。

“其实是……宋瑾如,”她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我爸爸取的……”

不是梦。

即使过去多年,宋瑾如仍会在某个突然醒来的深夜,被那段记忆掐出一身冷汗。浸透汗水的睡衣粘在皮肤上,一寸一寸地憋闷、难受。她在日记里,老是喜欢写同样的一句话:

“是的,一切都在那里,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是她占主动的。

她惊异发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小小的碳粒,以前冷冷静静,现在却被点着了——没有熊熊燃烧,而是丝丝缕缕、隐隐约约地炙烤,一刻不停。曾经充斥内心的革命激情,忽然被另一种热望所代替,变化之快令她恐惧。她能突击穿越硝烟滚滚的炮火阵地,却难以抵御眼前——那无可名状的、遍布全身的焦灼与难受。

这是另一种战斗。她变成了一个蹲守的动物,翅膀收敛,呼吸屏住,全神贯注。不是捕获猎物,而是狂热献身式的。她眼中的火光打动了守防空洞的兵们,他们都渐渐认识了她、默许了她。没有人再赶她走,哨兵换岗她也不走。她像是哨兵的哨兵。

连长一直躲着。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摆脱不了的崇拜者、爱慕者,当他是英雄、除了伟大领袖之外最伟大的人。

但,又有什么意义?太年轻的爱情,和一场失去理性的武斗没有区别,今天轰轰烈烈,转眼之间就尸冷骨寒,大雨冲刷后,什么都了无痕迹。即便如此,他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艳遇弄得心烦意乱。那女孩子扎着两条小辫,孤零零地蹲在门口,眼睛里有光,从眸子最深的地方透出来。到底是美好的。

最初,连长庆幸,防空洞像牢实的壳一般罩着他,帮助他抵御来自世间的一切情感攻击。到后来,他却为同样的原因感到难受了。防空洞坚硬、冰冷、安全,然而走来走去都只是自己脚步的回声。防空洞是空的。

天已转凉。上级下了命令,他们部队即将换防、撤离防空洞。消息传出的那天,卫红在岗哨外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整个傍晚。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个士兵向连长报告:

“那个红卫兵还没走。”

指导员在连长房间里,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过期的军事杂志,现在他把眼睛从泛黄的纸张上移到连长身上。“我说,”他轻轻咳了一声,“有问题就去解决,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呵,战士都要站岗呢,影响不好。”

连长不吭声。这算什么问题?他又能怎么解决?

“要不我派人去调查一下,如果政治上没问题,可以接触接触,能发展成革命伴侣,那也是好事。”指导员程式化地、面无表情地提议。即便如此,这话还是把连长扎了一下。他的世界,从来不敢轻易放入一个异性,更不敢将她往更深入的程度考虑。那是重大的、危险的。没有人像他那样,承担着一个沉重却似是而非的秘密。

指导员走后,连长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般,焦躁不堪地来回踱步。一万把鼓槌砸着他的胸口,砸出来無数个影子,全是那个清丽的红卫兵,蹲在墙角,蹲在办公桌下,蹲在门口中,一双双玻璃片似的眼睛,满是幽怨的无辜。连长没有想好下一步,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军人历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他确实毫无预案,就得上阵了。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海灌一通,仿佛是给自己注入勇气。通信员走进来,像是替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轻轻说:

“那个红卫兵——走了。”

刚刚灌进身体的茶水,瞬间如溃败的大军,从各个毛孔奔逃出来。从头到脚,一身的湿,冷。浸着人难受。蹲在屋子各个角落的女孩影子,都默默站起来,转过身去,走了。当她们只留出背影,面庞都模糊了,印象全无。

明天他们将撤离。他忽然意识到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有些东西,或许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明明白白的,却是要失去了。

他走出防空洞,走向不远处的大石头,走向可以望见更远处的小土坡。除了若有若无的风、黑麻麻的房子和远近几星灯火,什么都没有。这外面,比防空洞还空。

卫红一搭一搭,拖着散漫的步子回家,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门口的路灯光中立着一个被拉得老长的黑影。已经在入夜的凉风中站得苍老的黑影。

妈。

卫红叫了一声。黑影没动。卫红慢慢地走近,像是风在把她一点点地吹过去。一直到了跟前,被叫了妈的黑影努力举起右手,麻利地抽了卫红一记耳光。脆响的一记。

卫红的姐姐下乡插队了,今天下午走的。按照政策,两个女儿可以走一个留一个,妈妈私下里分别征求姐妹俩的意见,大女儿懂事,说:那我去吧,瑾如还小。问到小女儿时,这个已经自己改名为卫红的女孩却瞪大了眼,毫不含糊:“我、不、下、乡!”

只好让大的走了。卫红的父亲两年前病逝了,今天下午来给老大送行的只有妈妈。送到汽车站,人声鼎沸,却是热闹中包裹着伤感。姐姐背着铺盖卷、拎着行李左顾右盼的,等到汽车开动也没等来卫红。姐姐在车里冲妈妈挥手,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你心里头,”妈一腔酸楚,“只有你自家一个!”

耳光和这句话都像是唾沫,叭地甩在卫红脸上。眼泪率先涌出来,止不住的。她转身便跑,将路灯下的黑影抛下,将黯淡无光的家庭抛下,将稀里糊涂的过去抛下,她要奔着自己的未来而去!妈说错了,卫红心里并不只有自家一个,她有伟大领袖,有全世界无产者,现在又有了比她自己都更重要的,另一个。

完全没有计划,没有预期,卫红一边哭一边跑,脑子放空,奔跑的两腿却把她带向最为熟悉的地方。她控制不了,拿自己的腿、自己的心一点也没有办法。停下步子时,抽泣还没有结束。她明白已到了防空洞外不远处的小土坡。眼泪抹开,模糊一点点褪去,面前竟无比肯定地显现出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

他们同时被这意外震惊。女红卫兵大声哭起来,淋漓尽致,委屈、痛苦不管不顾地揉成一团,连同她的整个人,一股脑地摔入他的世界。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两手一拢,完成了最后一环:拥住了她。

相拥是一种姿势,在那一刻,却是一句宣言。她激动地在日记里写道: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从今以后!”

两年后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完成了繁琐的手续,他们的名字并列在印着最高指示的结婚证上。许天栋。宋瑾如。自愿结婚。发给此证。

一起坐在旧藤椅上,他们把奖状似的结婚证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字都飘浮起来,令人晕眩,如在梦游。连长——哪怕他现在已经提升为副营长,再后来是营长,她也一直这么叫他——合上了结婚证,转过头,以“下定决心”的庄重神情面对着妻子的眼睛: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姓名?”

“……宋瑾如。”

“宋卫红是你的曾用名吗?”

“……是的。”

“你和许天栋是什么关系?”

“……夫妻。”

反反复复的,一上午都纠缠于这些琐碎而无聊的问题,然而每一个问号都如同暗器,泛着森冷的光潜伏于背阴处。宋瑾如每回答一次都再三掂量,一字一句都是千斤的秤砣,由她携带走在冰面上,倘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冰层打破,整个世界便会坠入寒流。

清算“四人帮”的残余势力,竟会涉及到连长所在的部队,这是谁都想不通的。面无表情的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两个着军装,一个穿中山服——坐在她面前,以诱导的口吻抛出一个接一个充满玄机的问题。有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们听说,让撒谎的人重复同一个细节,是很容易露出破绽的。

许天栋已被带走,接受调查。宋瑾如隔三差五地被叫去问讯,配合调查,持续了两个多月。去的时候她穿戴整齐,头发不乱一根,面带正义之色。那是她唯一能够表达的自我尊严。讯问者坐到面前来,他们本来是陌生人,却和她说呵说,比她和父母一辈子说的话都多,口气还是霸道的、指认你为罪犯的,一句接一句,撕碎她精心包裹的尊严。一句接一句,逼得她恍惚起来,暗黑中浮出一道冷冷的光——万一呢?万一他们是对的呢?仅是一个闪念,便几乎刺穿她的身体。

那一天的“配合调查”在中午一点钟左右暂时结束。从阴冷的审讯室出来,宋瑾如像给抽去了几块脊椎骨,站着都勉强。太阳恹恹的,死沉沉吊在头上。风都打了结,哑了喉咙灰尘般浮着。

过来一个女干部,尖脸短发,疾步追上宋瑾如,努力做出和气的表情,关心她身体好不好,要不要杯热茶。宋瑾如本想快点走掉,可她知道某些“关怀”是不能躲的,不然显得你心虚,显得你连好歹都不分。她干干地站在那里,干干地接过女干部去屋里端来的热茶,干干地喝了一小口。

女干部用手轻轻捻着宋瑾如卷了边的衣服领子,一边捻,一边絮叨:

“你看你才多大年纪?这么年轻,不为前途好好考虑吗?现在不划清界线,等他到时候被依法逮捕了,你以为你会不受牵连?听我说,反正你们没孩子,趁这时把婚离了,往后日子长着呢,找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心里也踏实不是?”

宋瑾如抬起湿湿的眼,望了望女干部。云雾缭绕的。她恨她。不是因为这番狠心了断的劝告,而是这陌生女人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偏偏都说中了——她的怀疑,她的犹豫,她的畏惧。她不敢对自己说出来的。字字句句直达隐痛部位。

心里有一只脚,悄悄抬起来,往后一退的姿势。然而……“你心里头,只有你自家一个!”……坐实了是她!脆响的耳光!

“我向组织保证……”她笨拙地开口,“许天栋同志没有犯错!”

女干部微微把嘴一撇,眼光沉了一下。用这眼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那种。

在后来的日子,让她去配合调查渐渐少了,但传闻却越来越严峻。宋瑾如睡不好觉,一躺下就觉得有只巨大的爪子伸来,慢慢地显露出尖利的指甲。爪子一动不动,凛凛冽冽,你能想象它钉入肉里的痛,听到它刮过玻璃时椎心的吱嘎声。宋瑾如翻身坐起来,开始把被褥、床单、枕头打成行军包,把牙刷牙缸装入军用挎包,几件随身衣物塞进一个大围巾里系成个包袱。之后她枯坐在空空的床架上,用耳朵捕捉来自大门边的一丝一毫的动静。

脚步声。最早应该是脚步声。许多人的。鞋子们击打着旧木地板,理直气壮。咚咚咚,咚咚咚!“开门!”话都是从胸腔尖锐喊出来,表明立场。如果不及时开门,那边会踹,会砸,会让这道门不再成为障碍。打开门,一定是翻开了命运的另一面,许多喧闹而陌生的面孔挤在这一面,混浊不堪,然而他们还是在叫,闹……

这场面一直没有出现。宋瑾如总是抱着打好的行军包睡着了。

“他被看管的地方离我只有六里路。我每天晚上都听到他的磨牙声,是他在咬牙忍痛。”

五个月之后。天气变热了都。几只麻雀东一啄西一跳的,在院子里消磨觅食之外的时光,忽一下同时振翅,惊慌四起。一个人影被慌张的麻雀拉入院中。正在晾一床牡丹花被单的宋瑾如掀开湿润的纺织品,一眼望见她的丈夫正提着铺盖卷和一网兜杂物站在那里。从来不知道他的头发、胡子可以长得这么茂盛,从那茂盛之处露出一双血丝满满的眼睛。宋瑾如没有动,只是死死揪住湿被单,揪,从那手心最深处淌出水来。

他回来了。他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了公正的裁判。不过有些影响是无形的,他和其他一些受过审查的干部一样,都不能留在部队,必须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对于先前预期的磨难来说,这个结果完全就是幸福的奖赏。

入夜时分,他们拥抱着,像第一次相遇那样互相凝视,像刚刚领到结婚证一样充满惊喜。连长抚开妻子耳畔的发丝,抚着她嘴角的微笑。

“他们让你揭发我了?”

“是呵。”

“还劝你和我离婚?”

“是呵。你都知道?”

他笑:“猜的。哪一次不是这样?”

笑着,他又把妻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你这不听话的革命小将……”

屋里没开灯,窗前映着一片透明的月色,像广阔的沙漠上汪着一池水。他们朝着那一片亮细细看了半天,又相视而笑。宋瑾如伸手,调皮地试试连长的胡茬是否扎手,连长问:

“我是不是老了一大截?”

她赌气说:“是,老了十岁!都老头子了!”

“但是你,”连长意味深长地说,“一点都没变,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话在这里落下,像一床薄纱帷帐,柔情、暧昧中带着缥缈。半明半暗中,涌动着鱼一般的精灵,欲言又止。他们的眼前同时浮现出了一样东西,却是摸不着看不清的,作为一道谜面存在着。

——那个结婚礼物。

“谁会相信那是真的?”

宋瑾如忽然猫一样敏感起来,探测到身边人的满心复杂。她将脸对准黑暗中的丈夫,用力拍了他一掌: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那个封建迷信的东西吧?”

马蹄山剿匪那年,许连长还只是许班长。山上寨子里的乌合之众,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和一股子不要命的匪气,硬是跟解放军扛了六天六夜,最后弹药耗尽,人手死伤大半,寨门才让解放军给冲开了。

拿下了土匪窩里从上到下一众老小,部队不敢贸然将这么多俘虏沿着地形复杂的山路押解回去,只有等后援到了再说。俘虏们就地关押,分给许班长的任务竟然是看守“顶天楼”里的压寨夫人。土匪头子已经年近古稀,这夫人却只有十七八岁,身着讲究的金线描边翠色丝绸旗袍,油黑的头发绾成高高的、充满威仪的髻,下面淌了一滴细嫩、饱满的露珠脸,黑莹莹的杏眼缀着,醉了似的波光流转,朝谁瞟上一眼谁都会魂飞魄散十里地。岂止是美人,简直绝色。

她多数时候是不搭理人的,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仿佛其他人都只是苍蝇蚊子。这种作派让许班长特别看不惯,他加倍地把面孔板得生硬,端起枪叫她“老实点”。其实年轻的夫人也没有不老实,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发下来的两个馒头一碟干菜就那么搁着。被看管一个半时辰后她终于把脸转向许班长。

“渴。”

只吐了一个字,转瞬即逝,简直不像是用嘴发出的声音。

许班长哼了一声,摘下随身挎的军用水壶,旋开盖子,用袖子抹了抹壶口,算是简单消毒,之后将这开了盖的斑驳旧水壶递过去。她怔怔地盯着它,仿佛用眼神询问着“这是什么东西”,盯了半天也下不了决心接手。最后她在屋里四下搜寻,找到一只盛香粉的小碟子,倒掉香粉,拈着手帕仔细擦了,再拿着它靠近水壶,将水壶微微倾斜,倒出一小盏水,举到朱红的唇前来饮了。兴许是渴坏了,她重复了四五次,次次都饮尽了。这一套繁琐的工夫,将许班长的眼看晕了。

水喝了,夫人整个人才活过来一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眼神依旧是落寞的。忽然她抬头望了望许班长,问:你们会把他如何?

许班长怔了片刻,意识到她所问的“他”正是土匪头子。许班长生硬地回答:“还能怎样?押回去,接受人民政府的审判呗!”她听了,转回头,寂寂地说:“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话出乎许班长意料,他严肃地说:“我说,你怎么还不觉醒?你这么年轻,嫁给一个凶残的糟老头子,难道是自己愿意的?他是害人精,你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要被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收买了!现在人民军队解救了你,你终于跳出火坑了,就得立场坚定和他划清界线,配合我们的工作,揭发他对你的压迫!……”

夫人听了,一动不动,半晌,从鼻腔里喷出一声苦笑。

“你还小,哪里懂得,我生死都是他的人……”

许班长急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自由近在眼前,居然会傻到陪一个土匪老头坐牢!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向她宣传人民军队救国救民的道理,讲述消灭剥削阶级的意义,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他不惜夸张与虚构了一些事实——说土匪头子在山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同时在三个镇上都养了小老婆。听到最后一项,夫人顿时成了石雕,她无辜地朝许班长望去,像从眼睛里放出一群绝望的鸽子。少顷,鸽子都掉下来,化成泪。

“他说他只有我,他一直说只有我一个……”

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让许班长又气又恼:为这么个破老头,至于吗?为了达到所谓的“突破心理防线”,许班长乘胜追击,更加用力地发挥想象,把以前杀过的、抓过的、听过的地主恶霸们的种种劣迹都汇总起来,通通算到土匪头子身上。他只想解救她,这个受尽凌辱却执迷不悟的美人!

夫人终于扑倒在卧榻上,像被一个无形却巨大的东西砸中,她动弹不得,只是哭,只是哭。许班长慌了神,想安慰她,却无从着手。渐渐的,哭声低下去,却没有间断,哭声里有了宛如四季轮回的调子,时光流转的哀叹。

约摸过了三刻钟,她才慢慢地缓过劲来。她直起身,朝许班长幽怨地望,叫他“小长官”,甚至伸出葱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身边铺了软垫的木椅子——请他坐过去。许班长保持着革命战士的警惕性,抱着枪冷冷注视着,铁着脸摇了摇头。

“能不能,”夫人带了哭腔,“让我见他一面?只一面也行。”

许班长盯着她,又摇了摇头。

“只一面,”她绝望地说,“我送给你一样东西,贵重的东西。”

如此明目张胆的贿赂令革命战士感到愤怒。他用钢刀般的眼光狠狠地扎了一下悲伤的夫人,转身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那天晚上就出事了。事后许班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坐在外面,背靠着门打了个盹儿,怎么就让一个老妈子钻空子溜进了屋,帮助夫人逃跑。早上,他拍门,拍了三次,提醒夫人起床,却没人应声。许班长感觉有异,忙推门冲进去,屋里正对大门坐着的,竟是一位体态臃肿、头发花白身着粗布大褂的老妇人,脸上的皱褶比衣服还多。

“夫人呢?”许班长大声问。

老妈子把脸转向打开的窗户。许班长跑到窗前,那外面虽算不上绝壁,但峭岩耸立,杂木丛生,从这里跳下去难保性命。忽然发现在那杂树丛间,隐约闪耀着一些翠色的光,是夫人的绸旗袍!许班长的心都给揪紧了,撑在窗框上探出身去,泪水涌上来,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夫人——

许班长的任务执行不力,被撤销班长职务三个月。

不过,夫人送他的礼物却留下来了。老妈子代她转送的。“给你爱的人。如果她能一直爱你,就能永葆青春。”

“痴情咒。她说那叫痴情咒。”

整整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都像是涂抹着金粉的一艘大船,摇摇晃晃地驶向广阔的未来之海。海水混杂着一道道猩红、翠绿、墨黑,使行程充满诡异与刺激。

许天栋在九十年代早期奔跑在一个三线城市的大街上,和他擦肩而过的也都是像他一样急迫而焦虑的人,不分年龄、学历、财力,他们像一条条来自各个池塘的鱼,被赶入同一条大河。

他做过推销员,挨家挨户去敲门,隔着门板与“猫眼”向主人家宣传“史上最好用”的多功能厨刀;他贩过水果,在七月的马路边上守着一车快要冒烟的西瓜,向过路的每一个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他与人合作开过榨油厂——也就一间苍蝇乱撞的小作坊,满地都是滑腻腻、黑亮亮的东西,被一脚一脚踩成厚厚的“地毯”……

最惨的是做服装生意那次,眼看着租下了商业区最佳地段的一间门面,许天栋兴冲冲地去广州进了一堆货,回来就遇到城市建设的大手笔——修路,活生生把他的旺铺逼到了建筑工地边上,晴天尘飞漫天,雨天烂泥烂洼,别说逛街,就算作為必经之路也没几个人愿意从这走过了。交了违约金退了房租,却处理不了刚进的货,欠了一屁股债。那阵子许天栋和宋瑾如东躲西藏,一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两人都禁不住打个寒战,哀哀地互相看一眼。

一天早上,从起床到出门,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洗漱,默默地吃早饭。一个人筷子掉了一根,另一个人马上去厨房取来一根干净的。都不用说一个字,什么都懂得。许天栋要出门了,像一只要去觅食的雄性动物,带着沉重的呼吸与脚步声。他刚粗粗糙糙地拉开房门,宋瑾如便猫一般跃起,从衣帽钩上取下黑灰方格图案的围巾追到门边。围巾在她温润的手上弯成一个好看的问号形状,仔细地套在了许天栋的颈上。他努力辨识着妻子不着一词的表情,然而一切了无痕迹。

“嫁给我,后悔吗?”

这话没有说出来,是从眼神里透出来的。他站在那里忧郁而狐疑地望着她,她就知道他又在试探她了。他用额上的轻微皱纹、用已经松弛的面部皮肤、用暗示岁月流逝的几丝白发——来试探她。她依旧额头光洁,面若桃花,虽然梳着一个标志中年的发髻,却黝黑发亮。晨光昧昧的,仿佛从久远之地,射来一明一暗的两束光线,分别投在这对平凡夫妻的身上。在那一刻,她恨透了这样的对比。

到底是挺过来了。五年之后的许天栋就神态从容、举止得体地在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接待客户了,墙上挂着名家画的《奔马图》,宽大的老板桌上铺着真皮写字垫。他终于到达了壮年所应有的生活状态,整个人像被打磨出来了一般,稳重地笑、点头,充满力度地与人握手,仔细选择西装的袖扣,名片简洁得只有一个名字和电话、邮箱,隐隐地透着贵气。被人视为心有城府且功成名就。

而宋瑾如已经放弃了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没有孩子,但她也几乎不参加他的任何活动。每当大家议论许天栋,总会有人做出知情者的姿态透露,许总家里有位年轻貌美的太太——美到什么程度?随你猜去吧!见是见不着的。大约是她性格内向、喜欢清静,或者是许总对复杂的社会环境不放心,总之从不带她出来交际。

她没有机会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但她渐渐真的活成了传说中的人物,生生鲜鲜地隐匿了。她学会了十字绣,给家里的每个沙发都配上了不同花卉图案的十字绣靠垫;她从一本家常西餐食谱上找到了方子,用饭锅蒸蛋糕,亲手磨咖啡豆、煮咖啡;消遣内容还包括看电影、逛商场,每到星期二她会给自己安排一次相对高雅的艺术活动,去美术馆参观最新的巡回画展或是到“兰诺演艺厅”看一场本地演员表演的小话剧。

她的连长是越来越忙碌了,她没法跟上他的节奏。日常交流最多的时候是早餐时——如果她醒得比较早或者他不急着去公司的话。接连有几个月,许天栋一周有三四天都是半夜之后才回家。

一天早上宋瑾如坐他的车去医院,刚把自己放到副驾驶位置上,一股轻薄的茉莉花香水的味道便劈头盖脸地袭来。她像给人推搡了一把,却没法还手,脸色凝固在严肃状态。她的连长立马觉察到了,但一时又不知怎么办——她没开口问,主动解释像是心里有鬼。他憋着一股劲,开动了。车内空间对于两个沉默的、都在等对方开口的人来说实在太拥挤。没有人开窗,空气尴尬地原地踏步。

一路上的房子、树、早餐摊、匆匆赶路的行人都跳舞似的,跳进他们的视线,又急急地淡出舞台。没有什么是长久停留的。宋瑾如用手指轻轻抹去夺眶而出的两滴眼泪,指尖皮肤太过敏感,她似乎摸到两条明显冒起的眼部皱纹。这让她深深地一惊。

许天栋瞥了她一眼,颓然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关心过她的身体,正好借机打破沉闷气氛,便问妻子哪里不舒服,去医院看什么病。

“心病。”

她冷冷地回答。

他有些怯然地瞟她一眼,不敢再说话。到了医院门口,他小心提出,自己可以推掉一个会议而陪她看病,得到了傲慢的拒绝。临走时,他终于像被交警贴了罚单的司机一般,声音低沉地说:

“昨晚打办公室出来,在电梯里碰到一个刚加完班的实习生,我看已经那么晚了,她又是年輕女孩不安全,就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你不要误会……”

是个大四的女学生。两天后宋瑾如看到了她,隔着暗暗的车窗。女学生长得不算漂亮,细长的眯眯眼,唇形厚了些。但她生嫩,生嫩得得足以当他女儿。那时她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叠资料从办公楼里出来,遇到一位中年女士,停住,两人说话。女学生嘴角一直往上,眯眯眼的眼角朝下,努力地制造笑容去迎和女士。

宋瑾如怔怔地看了这笑容一会儿。只是一个长得不好看、费力讨好着全世界的年轻女孩,和她计较什么呢?她不仅没有美貌,连气质也说不上有多好,许天栋又怎么会看得上?

回到家,宋瑾如贴近卧室的大化妆镜,细细端详自己。那也是一张生嫩的脸,白,是白成脂膏状的,眼周、嘴角的皮肤和面颊一样平滑爽净,除了眼神中的复杂神色,她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美了五十年的女人,绝对完败一个笨笨拙拙又不好看的实习生。何况,谁能像她一样,永远年轻美貌下去呢?

“只要我还爱他。”

但是,她真的还爱他吗?这个问题跳出来的同时,镜子边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金线描边翠色丝绸旗袍,油黑的头发绾成高高的、充满威仪的髻,伶人般细腻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宋瑾如大叫一声。定神再看,其实什么也没有。

她揉着胸口,喘着气匆匆给自己化了一个妆,准备去新开的一家商场逛逛,免得继续胡思乱想。很长时间以来,她都用这样一些简单有效的办法来讨好自己,仿佛一停止下来,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追问中。

他还是在外面有人了。这个判断是某天早上,她突然之间得出的。那时她盯着镜子里的丈夫,盯着他身上那件白色衬衫——仔细看才会发现面料带着微凸的哑光细条纹,隐隐地显出品质。他打领带的动作熟练而轻快,还忍不住吹了几声口哨。

他好像站在另一间房子里,旁边是另一个妻子。宋瑾如又开始恨自己,面貌虽年轻依旧,内里却无法掩盖中年女人出于经验丰富而产生的多疑。她无助地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灌了四杯咖啡,把贵重香水无聊地喷洒在空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她回到了少女时代,重拾狂热的革命激情,不管刮风下雨,她都像一名负有使命感的战士一般,躲在一辆租来的桑塔纳轿车里,牢牢锁定丈夫的专车,追踪着他的每一次出行轨迹。

他果然经常让那个笨笨拙拙的女实习生搭车,并且一定会将她送到家,不止如此——他总是会下车,跟着女孩一起,进到屋里去,呆上一会儿才出来。第一次看到这情形时,宋瑾如把手肘搁到方向盘上,两手死死捂住脸,不让哭声和眼泪漏出来。

到第四次时,她不再哭了,漠漠地望着丈夫与实习生的背影,来了勇气,伸手打开桑塔纳的车门。

是幢老式的居民住宅楼。外墙掉了一些漆,楼门口贴着安全警示标语和维修管道、办证刻章的小广告,电线多而杂乱,以岌岌可危的纠结姿态拉过低矮的空间。宋瑾如暗暗叹口气,这番景致倒和自己的心情交相辉映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确定能找到什么,但事实上,她刚走到楼门口就听到丈夫的笑声了。是从一楼左边的阳台传出来的。她小心退到楼前一棵广玉兰树的后面,假装在看树干上挂的一张寻猫启事。把视线焦点落到启事后面,就是一楼左边的阳台,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许天栋坐在餐桌前,笑着,实习生脱了大衣换了件家常毛衣披了,也坐了方形餐桌的一角,和他说着话。不久,一个中年女人大约是从厨房出来,端来两个冒热汽的饭碗,分别在两人面前放下,又进厨房,端来第三个碗和几把小勺子。小瓷勺一人一把。中年女人坐在许天栋对面,三个人一边吃一边热腾腾地说着话,笑。吃的是汤圆,最简单、最家常的那种,又大又白的糯米团,里面是红糖馅?或许是玫瑰花蜜馅。宋瑾如不记得许天栋有吃汤圆的喜好,印象中他不喜欢甜食。那么,他是随着主人家的习惯来的。他愿意摁下自己口味的暂停键去将就屋里的两个女人。而他在家里吃饭是不肯将就的。

年轻女孩吃完汤圆,起身收拾好碗勺走了,再没有回到餐桌。倒是许天栋和那个中年女人慢慢吃着,慢慢地聊,时常抬头,四目相对地说,温情脉脉地笑。看得出来,女人是实习生的妈妈,母女俩面庞的轮廓很像,但这做母亲的反倒比女儿更耐看、更有韵味,她和许天栋这么吃着聊着笑着,就像一对共同度过了无数风雨的恩爱夫妻。不,比夫妻更融洽。这画面像是一幅旧照片,色调昏黄柔和又温馨,是用来阐释人们梦想的光影。

站在阳台外的女人像醒了一场梦。她的连长要的其实是这样一个家。正常的家。有孩子,不管他(她)好不好看,总归在身边慢慢长大;妻子会随着时光、随着他的节奏一起老去,但一直会坐在灯下和你热热乎乎地说话。

她一直叫他连长,仿佛这个称呼可以固定住他,让他也和自己一样永恒不衰。可是挽留不住他的变化,他的日渐衰老——对他来说,这才是真实的存在。为什么痴情咒只能送给自己所爱的人呢?为什么不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呢?发明咒语的,定是个堪透世间情爱的高人,他知道人是会变的呵!谁都拿不准自己!

宋瑾如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妖,修炼千年却永远融不进凡人的世界,得不到最凡夫俗子的小小幸福。从前听故事时还觉得妖精们矫情,又美又有法术,何必为恋爱闹得死去活来?现在懂得了。妖是寂寞的。

“骗子,我们都是骗子!骗着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回来的路上,她开着车,街景向后面退去,落在她眼里却只有想象中跟丈夫摊牌的画面。他会是什么表情?惊慌?抵赖?冷笑一声说你终于要分手了?

到了家门口,伸手在口袋里、提包里掏钥匙,半天找不到,手像老人一般哆嗦起来。她不知道到底找的是什么。最后在提包底部一条揉成一团的小丝巾里面搜出来了。门打开,一进去关上门,她两膝便软得直不起来,化掉了一般,利索地跪倒在地上。哭是肯定要哭的,没料到自己会这样不堪一击地哭。

偌大的屋子吸收着她的眼泪与哭声,空气是海绵的。抽泣中的女人这时发现,与自己一样坐在地板上的还有一封信,普通牛皮纸信封,收信人正是她。

那是今天的第二场人生地震。她姐姐写的信,告诉她,母亲病重。没有打电话、没有传呼留言、没有打手机,因为这些联系方式都没有告诉姐姐,连这信也是寄到许总公司去的,估计是他的司機给捎来了。

她把信纸照原来的痕迹折好,装回信封。略略考虑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去房间里收拾了一只小旅行箱,拖着箱子逃命似的冲出大门。

母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过,水分给挤干了。她变得比从前体积更小、皱纹更多。然而躺在床上的她仍然和瑾如的姐姐一样,不管不顾地睁大了惊异的双眼。

她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瑾如姐姐的儿子考上大学的庆功宴上。这十多年对其他女人来说都是雨水冲刷的泥地,留下一道道沟、一个个坑,但对宋家的二女儿来说,什么也没有。她让母亲瞬间有了穿越感,如果扎上小辫、穿上旧军装,她就还是那个让家人放心不下的小红卫兵。

“怎么会……这样?”

母亲挣着虚弱的嗓子。多年不回娘家,原本让母亲有满腔的埋怨、记恨,却让这魔术般的一副面容破解了所有难题。没人追究宋瑾如不孝的理由,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保持永恒青春的神奇秘方。

“我爱他。”

宋瑾如低垂着眼帘说。

仿佛答非所问,但床上皱成一团的妇人得了神谕一般,完全懂得了。

“好……”母亲说,“我还以为……你只会爱你自家一个……”

宋瑾如僵住,感觉母亲的目光冷冷地下沉,时间在寒流中回溯,她们回到了三十年前,那盏路灯下。

她又挨了母亲一记耳光。

办完丧事已是一星期后,她没留下和姐姐叙旧,又拖着箱子回去了。在家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站了许久。从这个角度观望自家房门似乎有点陌生,外墙用了仿欧式的粗糙石料,做了一道优雅的石拱门,两边挂了油灯样式的路灯,光暖暖的,在石墙上擦开一片古朴的色彩。她把前前后后的往事过了个遍,想不起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能去哪里。只有这道门了。

许天栋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要紧不要紧。她简单地说,去世了,安葬了。

顾不上向吃惊的丈夫解释,她突然崩溃地大哭。许天栋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她。在母亲的病床边、在葬礼上她都没有这样恸哭过。

“我只有你了……”她哭。

回报她的是一个更紧的拥抱。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她都像是回到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状态里。忘记按时服药,炖软糯的东西吃,每天下午到有太阳的露台上坐上一个小时,披着羊毛毯子喝茶。直到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找到了额上第一缕细纹。那条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皮肤纹路令她惊骇的程度,大大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她又看到了穿绿旗袍的女人。女人用哀哀的眼光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这一次她冷静地站着,与之对视良久,直到对方的身影如晨雾般消遁。

“也许妈妈是对的。”

她给自己找了一条浅咖啡色的毛线裙,外面套深咖啡的风衣,化了淡淡的、却强调肌肤嫩滑质地的妆。女实习生的妈妈来开门时,一时间以为这年轻女孩是自己女儿的大学同学,脸上露出惯常的长辈才有的和蔼微笑来。

“我是许天栋的太太。”宋瑾如也是微笑的,说完这话,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对方如自己所料的震惊表情。

“天栋最近很忙,公司里的事太多了,”她继续说,“我知道他心软,有时年轻女员工加班晚了,他出于担心,会主动送人家回家。虽然他做得坦荡,但保不齐别人说闲话不是?”

实习生的妈妈紧张地盯着她,仿佛等着一场风暴降临。她小看宋瑾如了,她不知道这位看似年轻的太太根本就是自己的同龄人,她们在阅历上是等量齐观的。

“平时天栋不让我出来做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呢,想替他分担一些。陈妈妈,您和您家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行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我会开车,可以送她回家。”她把一张写着号码的纸条塞到“陈妈妈”手里。后者自始至终都枯枯地站着,神情苦涩,没有说出一个字。

宋瑾如离开时,走出几步又回头,贴心地说:

“我也会做汤圆。做得很好吃。”

“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小咖啡厅在一楼,是宾馆自带的。眼下只有一位男顾客,三十岁上下,头发打理成精干的平头,浅色衬衣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健壮的体格。也许在等什么人,他点了杯意式咖啡慢慢啜着,桌上摊着一份本地报纸也懒得看,眼光漠然地扫向远处。

南方这座海滨小城就像是一个季节性的大本营,每到冬天,外地(尤其是北方)的度假者会像迁徙的候鸟一般,成群成片地飞到这里。对许多当地人来说,一年只靠这一季的生意就够赚了。宾馆爆满,咖啡厅却不见得人多——游客大多去海边玩,或去海鲜大排档吃烧烤了。

一位年轻女士从电梯出来,慢慢踱向咖啡厅。服务生观察着她的眼光,猜想她是男顾客等的人。猜错了。她走到男士身边,略略停了停,看看沙发与旁边的大窗户,又走过去了。坐在旁边的一桌,点了摩卡。

不过她引起了男人的注意。要怎么形容呢?她当然是漂亮的,却不像大多数女孩那样张扬自己的漂亮,几乎没有化妆的痕迹。以她的相貌,年龄不过二十上下,却把头发规矩地盘上去,穿件质地精良的纯棉连衣裙,带着老式的刺绣翻领。男人见过想装大人的小孩,却很少见到把自己往“老”字上打扮的年轻姑娘。

这时她回头,和男人的目光相碰了。男人倒也不怯,大方地冲她笑笑,说:“我看你刚才挺喜欢我这个位置的。”她也笑了,嘴巴又轻轻一噘:“你把这里最好的光线给占了。”男人马上说:“我倒不介意分享。”伸出手,做了个邀请姿势。

太矫情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女人希望有更与众不同的开场。但岁月在漫长的行进中早已耗尽了新鲜素材,剩的都是时间之牙嚼烂的东西。能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识了。

他们一起喝了两小时咖啡。聊了彼此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交换有关海滩活动的最新信息,吐槽刚结束的里约奥运会,如果不是最后那个意外,两小时的交谈将会是毫无新意的亲切愉快。

那个意外的出现,源于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他刚出电梯,眼光便向咖啡厅投去。女人像接到了指示一般,立马抬头、点头,向他微笑。喝咖啡的男人见了,随口笑问:“是你父亲还是祖父?”问完,脸上还挂着笑。只过了几秒钟,这笑容便不自在了,他觉得自己问错了话,因为女人突然把表情一沉。

她站起来,向他道别,在他表示咖啡由他请客后她又道了一次谢。之后,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履轻盈地迎向那位老人,从背影都能感觉到她的笑脸。她挽住了老人的手臂,还偏过脸去,深情款款地看了老人一眼。

这一眼,让喝咖啡的男人明白过来。他们是“一对”。夫妻也好,情侣也好,总之那个脸上已经被皱纹和老年斑堆砌的男子,拥有着这年轻女人。按照一般的逻辑,女人无非是为了钱,傍上一个多金老头,才能获得无数个坐在宾馆里优雅喝咖啡的机会。她只不过是千千万万拜金女孩中的一个。了解这点,他以为自己会索然无味,但很奇怪的,他偏偏不肯相信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就凭刚才一起喝咖啡的感觉吗?

晚上在洗漱间,男人对着镜子检视脸上一顆细小黑痣时,忽然想起喝咖啡的女人来。她左颊上也有一粒微小的、褐色的痣,笑的时候痣也微晃,像一种眩晕。笑完了,痣停留在滑嫩的面庞上,这面庞搭配着不相称的熟女气质,神情里全是稳妥于世、安然余生,偶尔闪出一丝俏皮,竟是出人意料的波澜。男人心里忽然一动。他想不出此时此刻,她和在那个白发老头躺在床上的画面。这种想象像无耻的窥视,但他没法避开视线,避开他脑中浮现出的图像。艳情。污秽。也许带点嫉妒,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甜美与浪漫的。

他吃惊自己竟有些隐隐的难受,好像身体的某部分受到莫名的损伤,却找不到伤口。

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在同一家宾馆住着几百人,作息不同地进进出出,碰面几率是很小的。可你一旦对某个人有了印象,他就会老跳到你面前。一起喝咖啡的两个人,以前从未见面,现在却连续碰到好几次。有时是在餐厅吃早饭,有时是下午的小花园,有时是在电梯里。碰面了,他们会彼此微笑,点一点头。女人多数时候是陪着老人的,仿佛有一种纪律约束,她对其他男性一律矜持而淡漠,笑也笑得很书面。唯有一次晚饭后,难得地遇到女人独自穿过大厅,男人忍不住隔着老远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回头看他,微笑,那表情在说:哦,那个咖啡男。

咖啡男走向她,问她有没有空,“离这不远的海滩现在凉风正好。”他说。她略略考虑,跟着他去了。这次互相报了姓名。

“魏曙光。”

“宋瑾如。”

平心而论,魏曙光多少是带着好奇心与宋瑾如接近的。她那稚嫩与成熟相融合的奇异特质,她与年长自己五十岁的男人交往的神秘经历,她未曾示人的成长史里无数的可能性,通通合成一种撩人的危险气息,伸着妖娆的触角。

那晚之后他们开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相处,类似秘密的追逐与被追逐。他们往往在下午时分碰面(老人家每天会睡个充足的午觉),沿着后花园的小路一直走向长有椰子树的海滩。他们聊经济,聊时政,聊娱乐八卦与海外移民的信息。话题似乎都是安全的,好像它们都长着警惕的眼睛。

“他是我丈夫。”宋瑾如有一天突然说。

“什么?”魏曙光刚一开口,马上就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看穿他。

“我们是原配夫妻,”她继续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想抵赖一下,假装“我没有那样想”,瞬间又放弃了。她冰雪聪明,又悄无声息地凛然进攻,对手的任何伪装都是徒劳,还显得尴尬。于是他释然地一笑,做出投降之态来。

“只能说,你丈夫结婚太晚,而你,又嫁得太早。”他感慨着。分明带着试探,然而她不置一词,坦然的面孔万里无云。魏曙光忍不住凑上去,压低嗓门像询问一个秘密:

“告诉我,爱上一个老人是什么感觉?”

万没想到,宋瑾如依然平静地回答他:

“以你这样的年纪,是不能理解的。”口气如外祖母。

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仍然每天碰面、散步、聊天,各自在心里都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打发无聊的度假时光。出于经验,也出于一种掌控人生的自信,谁都不肯承认这是在朝着一条古老的不归之路慢慢滑去。

魏曙光最早发现问题。那是因为,他竟然有了焦灼的情绪。在和宋瑾如刚刚分开之后,他走进电梯就开始想她。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铺着紫红地毯的走廊,掏出房卡来开门,门锁嗒一声亮了绿灯,他在拧开门把手的那一刻,忽然希望她就在身旁,倚在门边的墙上朝他笑,准备和他一起进入房间。深夜了,开着电视,让声音闹着,他却走向大玻璃窗,远望月色下的海面,想着她。他知道这一定有问题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但很少很少,经历这样的想念。

泡在浴缸里,他用水把整个头部打湿,仿佛就能给发热的情感降温。前一秒他努力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偶遇,一个插曲,不过是出于对她的好奇而产生的幻觉;下一秒所有的“不过是”都被打败,他开始把自己和宋瑾如的老公进行比较——有什么好比的呢?他魏曙光年轻、帅气、有国外大学文凭,持续的力量训练造就了发达的胸肌并赢来一枚“奇格俱乐部年度健身达人”的奖牌。那老头子么,说到底只是有钱,而魏曙光也有钱,年纪轻轻已是家族企业的副总,未来的钱还会更多——等他老爸去世以后。如果宋瑾如嫁给老头是为了钱,那他魏曙光能给她的,却不仅仅是钱了,还会有很多很多,钱也买不到的东西(那会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出来,但他确定它们一定是存在的)。

“跟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象中他这样追问着,带着悲情的眼神。

他不知道这番思考已经是一种预演,他在向心里那个宋瑾如表白,劝说她改弦易辙,甚至是求她嫁给自己。理智上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永远不可能被自己表现出来,可在事实上,他已经陷入疯狂的恋爱状态。像一种病毒,在潜伏期内潜伏,只等哪一天发作。

又过了两天。等不了更久了。

第三天的下午,他们散步经过一片有巨石的沙滩时,宋瑾如正在讲一个关于钓鱼的笑话,还没讲完,自己倒先笑起来,脸被倾斜下来的阳光刻画得格外生动。魏曙光忽然上前将她一把抱住,吻了她。

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时,天花板像一片星云,模糊且快速旋转着。她被卷入旋转中,心跳出奇地快,脸上像贴了碳块一般,又红又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或许是因为一路快跑的缘故,但停下来还是喘,气接不上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偌大的房间里坐落着笨重的欧式家具,带流苏的窗帘低低垂在半空。熟悉的静谧带着墓穴一般的气息。床上躺着她的丈夫,她的连长,银丝缀了满头,巨大的皱纹盖了满脸,像被时光刻意毁坏的玩偶,毫无知觉地睡着。她慢慢来到床前,跪倒在他脚边,满身满心的酸楚涌起,整个人都瘫软了。

她低低地抽泣了一阵,直到床上的老人缓缓醒来。当他用茫然的昏花眼神触摸脚边哭泣的妻子时,女人忍受不了了,她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难道你死了,我也必须要爱你的坟墓吗——”

这么多年来她战战兢兢地爱着他,小心监控自己的情感甚至情绪,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那句咒语?为了永恒的青春?那么说到底,她爱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她自己!母亲早就说过,早就看穿了她!

许天栋坐起来,两手伸到头上,抹了一把那头白发。无言地枯坐片刻,他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冷笑,像是自言自语:

“那个富二代,这么几下子就破了你多年的功力?”

女人只是哭,只是哭,哭声中断断续续地带了告饶口吻:“那个咒语……收回去吧……”

是了,都是为了那句咒语。老去的男人心里瞬间充满悲怆,靠着一句咒语,他关着她,关了一辈子。虽然他们都不肯承认有那么一个无形的牢狱,可事实上,从那场武斗之日起,他就关着她了。

“痴情咒是没法收回的,”他平静地说,“只有自我破除——从你不再爱我那一刻起。”

她一時没有办法把“收回”与“破除”做个细致的区别,只觉得某种危险而无助的感觉慢慢降临。她的呼吸加重了,五脏六腑仿佛开始吃力。仅仅几分钟光景,她摸摸小腹,已经渐渐有了包裹着松弛皮肤的赘肉。冷汗从心底冒出来。她吃惊地盯着他,对面的老人却正在经历与她相反的生命过程:他的头发一丝一丝地恢复黑色,脸上的老年斑像被计算机软件轻松地清除,皱纹缓缓地、坚定地舒展开去。

而在这一刻,她脑子里“轰”一下落出一个人影来。当年马蹄山土匪寨里的夫人。

“那个老妇人,就是她吧?”

正在恢复青春的男人望着正在渐渐失去的她,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回到夫人失踪的那个早上,许班长在冲入房中的第一时间以为夫人跳楼了,然而转过脸,面对着老妇人,她浑浊的眼睛却透着熟悉的光亮。发现这一奇观的许班长,心脏都不跳了,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会这样?夫人竟在一夜之间老去了五十岁!她依然悲怆地望着他,仿佛有满腔的前朝往事,足足可以讲半个世纪。但没有时间了。他来不及了解她,来不及破解这旷古之谜。只有她哀哀的眼神,还在豆蔻之年。

因为这眼神,惊愕的许班长竟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冲向屋角,拾起那件被扔下的金线描边翠色丝绸旗袍,三两下胡乱揉作一团,走到窗前呼地推开窗扇,朝外面端详片刻,果断地一把扔出了旗袍。与此同时,他朝着那件坠入深涧的旗袍大喊:夫人——

老妇人一脸惊异地站起来。懂得了——他要救她。昨天她是绝色美人,他冷眼以对;今天她是暮年的老妪,他反倒担了那么大的风险来救她!他一定是真爱她的——超越美貌、年华与阶级立场。是真爱。她流着泪笑了,趁着还没别人进来,移步到许班长身边,伏在他耳畔,轻轻吐出一句话——只是几个没有实义的奇怪语音。

“这是痴情咒。给你爱的人。如果她能一直爱你,就能永葆青春。”

他本能地要拒绝,可那句古怪的咒语她只说了一次,便像盔甲一般牢牢穿在他记忆上。

“拿上吧。这种咒,男人总是赢家。”

老妇人被抓住审问,没问出什么名堂,折腾几天便给放了。奇怪的事情继续发生着,土匪头子莫名其妙地从铜墙铁壁般的牢里逃走了,与此同时,牢里留下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眉眼酷肖那土匪头子。大家都猜测他是土匪头子的儿子,但关于如何协助父亲越狱,他死活不开口。他被抓回去关了两年,后来病死在狱中。

讲完一段典故,许天栋已经焕然一新。他还是当初的连长,鼻子挺着,眉目英气,一头浓黑的头发隐隐发亮。还是五十年前的他。

这是一场赌。时光像一把筹码,在他们之间来回推动。现在剩着的两个人只有默默对视,什么都回不来了。赢又如何输又如何?谁的爱情经得起?若不甘心,可以拼了命地再去赌上一把。痴情咒,原本就是一个诅咒。

那天黄昏,毫无预警地出现了台风登陆的征兆。空气充满海浪的咸腥味,椰子树叶给拉成弓的形状,花园里一切都有了倾斜度。魏曙光不知道该如何安放焦燥不安的自己,但无论如何他不肯失约。当他顶着风从一条嵌了贝壳的小路走上木质台阶时,一个奇景降临在眼前。

仿佛被台风刮来的,一位皱纹纵横的老太太立在台阶上,雪色头发任风狂拂。她佝偻着身子,努力让腰板直起来一些。可怕的是,她竟穿着宋瑾如的那身淡蓝色长裙,带着和宋瑾如一模一样的认真眼神。老太太对着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凄然而笑,轻声问:

“送你一个珍贵的礼物,好吗?”

责任编辑 楚 风

猜你喜欢
班长
“多变猫”班长
班长的烦恼
我的好班长
班长,我想对你说
班长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