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

夜森

李夏每次想起初三那年，记忆最先被唤醒的是樟树开花时甜蜜而腐烂的香味。在暮春的暖风中，那香味绵绵密密，铺天盖地。站在学校围墙边的大樟树下，乔奇问李夏，抽烟吗？李夏回答，抽。乔奇从口袋里摸出烟来，递了一根给李夏。李夏一眼看清楚，那不是校门口小店拆散了一根根零卖给学生的便宜货，而是一整包的中华烟，有质感十足的金红色外壳，防伪标记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虹光。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接了过来，叼在嘴上，看看乔奇没有摸出打火机的意思，于是用两根手指夹着烟，垂下手在运动裤上蹭了蹭。

乔奇比李夏高出半个头，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货真价实的皮夹克，虽然太大了，肩膀线垂到了手臂上。短发，一双蝌蚪眼，眼珠油黑发亮，嘴唇上方冒着一层短短的胡茬。他初中没读完去社会上混，惹了点祸，一个月前刚刚被家人托关系送进李夏的班级插读。乔奇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桌，上课爱听不听，作业爱做不做。考试的时候，他把椅子往后挪开，跷起二郎腿侧身而坐，以老鸟的泰然斜睨着班里其他奋笔疾书的菜鸟。他的酷是同学一致公认的。

“你来不来？”乔奇问。他直接问，不解释。如果别人问什么事，他就会说，哦，那算了。李夏说：“来，什么时候？”乔奇说：“还没定，先问问你，要是来，到时我叫你。”李夏说：“来，一定来。”乔奇点了点头，晃着肩膀走了开去。樟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不定的阴影。远处是教学楼，高高悬挂着“明德正行，博学多能”八个大字。

在学校，老师从来不找乔奇麻烦。乔奇也很识相，从不在学校里找麻烦。据说乔奇的舅舅是这座小城里有名的黑帮头子，叫小龙。小龙十多岁起频繁出入监狱。人们盛传他的逸事，说进了牢房，他总是冷冷一笑说，老子上次钉墙上那根钉子，是哪个王八蛋给拔了的？由此在监狱里立威。小龙一条腿有点瘸，本地称腿瘸的人叫“拐子”，江湖人称“拐子小龙”。他的腿是怎么瘸的，说法不一，有的说他得过小儿麻痹症，从小就瘸。有的说是警察抓他时下黑手，故意一枪打在他腿上。有的说是和别的帮派干架，他废了人家一只眼睛，人家断了他一条腿。不管怎样，在这座无名小城里，他以讲义气和手下兄弟多而著称。乔奇有这么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舅舅罩着，校里校外自然无人敢惹。

李夏对拐子小龙神往已久，只恨没能亲眼见上一面。乔奇那次递烟，李夏惴惴然之余，很有些窃喜，琢磨着什么时候和乔奇混熟了，让他带去见见拐子小龙。上课的时候，李夏把脸藏在竖起的课本后面，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见到小龙，说什么才能显得不傻气。

然而那天之后，乔奇就没再来找李夏。乔奇平常就不怎么说话，别人在教室里扎堆聊天的时候，他会在一边冷冷地笑着，偶尔从鼻孔里哼一声。他一哼，班级里就会有种谜一般的气氛。有时候李夏想方设法跟他搭讪，他也只是咧咧嘴，不搭他的茬儿。只有那根烟李夏没舍得抽，一直放在书包的夹层里，偶尔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拿到鼻端闻一闻那刺鼻的焦香。一天天过去，它逐渐压扁扭曲，像个干瘪的惊叹号。

樟树在开花。樟树的花香早晨你很难觉察到，因为一整条街都被油饼煎饺和牛肉面的香味所统御；傍晚你也不太可能会去留意，因为路边密密匝匝的小摊和下班拥挤的人群组成一条缓缓涌动的浊流，污水和厕所的气味笼罩了整条街道。只有在午后，阳光照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上，藏在树叶中间那无数细小的嫩黄色小花释放出威力强大的生化武器，使整条街道都沉浸在迷梦般的香雾中。

香雾涌上街的时候，开快餐店的拉上了玻璃门，扯过毯子准备睡午觉。开服装店的打着盹，电视里放着一百五十集的台湾伦理苦情剧。路人百无聊赖地走过，自行车弯弯曲曲地碾过。远处工地仿佛有咚咚的打桩声，不规律地闷响。在明晃晃日头下，一只半闭半睁的眼睛。

被花香驱赶着，街上的闲人慢慢汇聚到拐子小龙的赌场里。拐子小龙在城里有好多处隐蔽的赌场，本人从不露面，只辗转叫人看着。其中一处就在李夏奶奶家隔壁。十来平米的矮平房，没有窗户，黑漆漆的房梁上垂着灰尘吊子，白炽灯日夜亮着，照着一张破旧的牌九桌。椅子只有八把，站着的人却有十来个。有人坐下，有人起来，有人晃出门，有人又挤进来。从午后到凌晨，三三两两，络绎不绝。赌客三教九流，有做买卖的，有开收割机的，有修路造厂被占了田地，得了三两万赔款的农民。当然也有打工的，发了工资，来碰碰手气。放高利贷的女人身上揣着包，蹑在角落里嗑着瓜子聊天。看热闹的人说说笑笑，谁赢了就起哄要抽头钱。过了午夜，下注的钱渐渐变厚，砸下去有闷而钝的响声，说闲话的声音却空落下来。只有摊牌的时候，会从十几个喉咙里同时憋出一声低吼。香烟的烟气在屋顶氤氲混沌，给灯光蒙上了一层瓷蓝。赌徒脸上的肉也是瓷的，硬的，眼珠在眼窝里间或一轮，从眼角翻出一刃钝光来。

赌这么大，派出所都是上了供的。上供归上供，有人报警，警车少不得要来一趟例行公事，所以赌场门口总要有几个把门望风的。干这种事，十几岁的男孩最合适。赌场一开张，李夏就跑去找看场子的大个海，说想替他们望风。

大个海按着李夏的脑袋把他压成一个弯腰弓背的姿势，一双大手扳过他的肩膀把他撵出了门，喝道：“滚一边去，小屁孩子，你来望风？你奶奶还不戳着我的脑门骂我家祖宗十八辈！”

李夏铩羽而归，只好背上书包继续去上学。每天进进出出，眼巴巴看着那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輟学少年姿势娴熟地叼着烟，在开满花的樟树下玩着俄罗斯方块。

“你们见过小龙哥吗？”李夏问。

“谁？”一个少年说。

“小龙哥，”李夏说，“就是他们说的——拐子小龙。”

一个少年说：“见过，怎么着？”

“他长什么样？”

两个望风的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说：“大个子，比大个海还高半个头。一身肌肉，长头发，大眼睛，很厉害的。”

李夏想，这和大个海说的可不一样，大个海说小龙和他差不多高，人很瘦，脸上有一道刀疤，一看就不是能惹的主。

“小龙背上有纹身。”另一个望风的说，他抖着腿，手指抠着牛仔裤膝盖上的破洞。

“什么纹身？”

“当然是一条青龙了，不然怎么叫小龙呢？”那少年说着，嘿嘿笑了起来，牛仔裤上的破洞在笑声中一抖一抖的。

“你们在哪见到他的？”

两个少年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问这干嘛？”

“没事，随便问问。小龙的外甥跟我同学，乔奇，听说过吗？我好哥们，经常一块抽烟打架的。”李夏说。

两个少年不说话了，低头玩起了掌机。

李夏奶奶从赌场出来，老远冲李夏喊：“怎么坐马路牙子上，脏死了都是灰，作业做完了吗？”

李夏奶奶年过五旬，但膀粗腰圆，孔武有力，有一副无产阶级妇女的大嗓门。

“你管我呢。”李夏在两个望风少年的嘻笑声中欠起屁股拍了拍灰。

“小没良心的，我不管你谁管你？是你那死鬼爹，还是你那骚货妈？跟你说多少遍了，少往赌场里凑。赌这玩意儿能上手啊？一夜工夫能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你个小王八羔子，好好读你的书去吧。”

李夏反唇相讥：“我是小王八羔子，那您是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您自个天天混赌场里，还来管我？”

奶奶过来就揪李夏的耳朵：“长本事了，你奶奶我向来都是看看热闹，可从不糟践那冤枉钱。少在那儿臭贫，给我滚回家写作业去！”

李夏奶奶不赌钱，但这并不妨碍她没事拎把小板凳嗑着瓜子混在赌场里消磨时间，累了往街上溜一趟，赌场上谁输谁赢输多少赢多少就顺着她那张嘴巴，从街头的烧饼铺子一直传到巷尾的小超市。在没有足够风流韵事和打架斗殴可供八卦的寂寂长日，这是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每日新闻。

和李夏奶奶一样不下注赌钱，却在赌场一站半个晚上的人不多，浩南是其中一个。

浩南三十出头，宽肩膀，个子高而结实，头发油腻，脸有横肉，按面相不是个善茬，但人却异常老实沉默。他不赌钱，也不跟人起哄抽头钱，总是把手揣在灰色夹克衫的兜里，被人推挤着挨着黏糊糊的水槽站着。因为个子高大，人们进进出出都会多看他几眼，偶尔大个海会招呼一声：“浩南，不上桌赌几手？”

浩南摇摇头，笑笑。

“浩南是老实人，不赌钱。”

“老实人？老实人老婆还跟人跑了啊！”

众人都笑了，经常坐桩的杀牛老大排开一列骨牌，笑道：“说起来，上两天还在街上看见张四眼呢。张四眼现如今可是人物了，西装皮鞋，开着辆小车，穿得都有派了。有钱！”

杀牛老大是这张赌桌上的风云人物。两口子都赌。一个玩牌九，一个搓麻将。赌赢了亲亲热热，赌输了拿菜刀互砍。杀牛老大的女儿在南方大城市混，收入丰厚，至于做的什么行当，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每次杀牛老大两口子欠了累累赌债，都靠女儿拿钱来还。

“有钱了不起啊？那张四眼有个屁本事，还不是靠着他爹。”

“有爹靠就是好。你看张四眼和浩南，当年在厂里也没啥差别吧。如今下了岗散了伙，人家眨眼把公家的变成了私家的，当上老板了。”

“顺带着，连兄弟的老婆都拐了。”

人们不約而同都笑了，笑声中夹杂着几声不咸不淡的咳嗽。

杀牛老大又说：“浩南，这事儿也亏得是你，要换我，我可咽不下这口气。那张四眼算是个什么东西，细胳膊瘦腿的矮冬瓜，你浩南哥伸个胳膊，就能把他打废喽。”

“别瞎撺掇，浩南不是这种人。”有人在角落里说，是李夏奶奶的声音。

“哎，我说浩南，你他妈天天在工地累死累活，不赌不嫖的，赚钱给谁花？”

“赌是不赌，嫖不嫖就难说了。不然怎么老看见浩南在洗头房门口转悠呢？”

众人都笑了，浩南也笑，脸上的横肉挂不住那么多笑，坠下来差不多成了求饶。逼仄的小屋子里，他杵着跟座山似的，粗壮的胳膊腿和满身的肌肉都显得碍手碍脚。搭讪着又站了一会儿，才满脸抱歉地蹭了出去。

人一走，赌桌边突然安静下来了，像一口气吐完了续不起来，只听到骨牌哗哗响着。

“我说杀牛的，嘴上积点德，别老挤兑老实人。”李夏奶奶瓮声瓮气说，“老实人要是被惹毛了，能杀人。”

杀牛老大攥着骰子冷笑：“不是我看不起他，他浩南要是敢杀人，我老大有天能被牛给顶死！”

杀牛老大如今已经不杀牛了。当年在小城里，他每宰一头牛都会引来许多人围观。杀牛老大生得粗蛮，大鼻子，头发用生发油从脑门往后梳，有点洋大人的气势。他的杀牛刀有5寸长，刀身黑沉沉的，刀锋处却磨得像新月一般闪亮。宰牛时往往要先用草绳把四条牛腿捆起来。杀牛老大从不用草绳，他总是先把牛拴在桩子上，提刀在牛的四个膝盖处各砍一刀。这四刀快准狠，几乎在眨眼间完成。牛一负痛倒地，他就一刀接一刀直捅牛心窝，血雾狂飙而出，喷得他红头赤脸。等血一放空，杀牛老大就开膛破肚把内脏掏空，又一刀一刀把牛肉卸下来，垒成血淋淋的一座肉山，最后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牛头和嶙峋的骨架。

杀牛老大每杀一回牛，这条街上的同情心就会洪水般泛滥一次，人们摇头叹息，直呼罪过。主妇们说起牛被杀前那凄凄惨惨的眼神，总会落几滴泪，把眼睛揉得红肿。一边提着菜篮拥上去挑拣冒着热气的牛肉，生怕慢了一步，被邻居拣了好。

自从政府规定菜牛要统一检疫宰杀之后，杀牛老大已经好久不杀牛了，他那把5寸长的杀牛刀一直挂在他家墙上，仿佛是某种往昔荣耀的见证。他那块磨刀石足有一个树桩那么大，一直搁在河边的大樟树下，渐渐成了公用品。李夏家菜刀或者剪子不利索了，奶奶都会打发李夏去河边磨一磨。河两岸的樟树都是上百年的大树，粗壮的枝干往河道中央倾斜，在空中连成翠绿的一片。河水常年都是绿的，树叶和菜帮子顺水缓缓流动。人们在河边洗菜洗衣服，夏天了下河游泳。后来洗菜的人绝迹了，洗衣服的也少了。这一年夏天还没到来，奶奶已经对李夏下了通牒，敢到河里去耍水，打断你的腿。只有夜晚到来时，河边的舞厅和卡拉OK厅传来工地打桩一般闷而沉的节拍声。洗头房洗脚坊粉红色的灯光透过樟树的缝隙，在水波荡漾中迤逦潋滟着。

李夏又闻到了樟树的香味。这一季的樟花香得邪乎，吸一口气，张一张嘴，香味就会猛灌进去，淹进他的脑子里，让人浑身绵软无处着力，像溺水一般熏熏然的昏沉。李夏在半睡半醒中勉力睁大眼睛，只看见教语文的孙老师的嘴巴，像鱼嘴般一开一合。孙老师年过三十居然还没结婚，已经成为全城的笑话。兼之说话尖酸刻薄，学生私底下管她叫孙大炮。孙大炮三十岁之后明显发胖，皮肤却像牛奶一样光洁柔润，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像个新鲜剖出来的鱼鳔。

全班有十来个人没有交作业，被叫上讲台桌训的却只有李夏一个人。乔奇在教室后面跷着腿坐着，一双蝌蚪眼发着乌溜溜的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李夏。李夏似乎闻到了那支烟的气味，一缕干燥的焦香，在这个溺水一般的下午，像个神秘的邀请。

那些人背地里管孙大炮叫什么来着？“老处女。”李夏咕哝了一声。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转笔的人，埋头写字的人，偷看武侠小说的人都抬起头，目光聚焦到李夏脸上。李夏看了一眼乔奇，乔奇眯起眼睛笑了笑。

好一会儿，孙大炮才哑着嗓子问出声：“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夏若无其事地抵赖。

“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李夏还没回答，孙大炮就抓起书本劈头盖脸朝他猛掼过去。他本能地一矮身，本子斜着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孙大炮厉声喊道：“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老子还不想读了呢！”李夏三步两步走回座位，拎起书包往外走，身后响起一片赞赏的嘘声。刚出教室门，孙大炮就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李夏的书包，说：“你去哪儿？”

“回家，怎么着？”

“回家？”孙大炮冷笑，“你爸死了你妈改嫁了，你回哪门子家？你这种废物扔街上都没人捡，出了校门，等着去做流氓吧。”

阳台上垂着一只肥大的蜘蛛，在网上缓缓爬着。焦糖色的太阳像一张黏稠的蜘蛛网，糊在李夏脸上，扯不去，撕不掉。李夏脱口而出：“老子就爱做流氓，老子做了流氓，第一个杀了你这没人要的老处女！”

孙大炮的嘴唇气得瑟瑟发抖：“好，你有种，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你把这话当着校长的面再说一遍……你站住！听见没有？你他妈给我站住！”

李夏下定决心不读书了，他要去找拐子小龙，求他收留做小弟。跟一群混混在一起，每天抽烟喝酒，去录像厅看三级片，吃饭不用付钱。等大哥招呼一声，就扛上刀子去砍人。他看中了开公共浴室那家的女孩，长得挺清秀的小哑巴，她每天坐在浴室门口收钱，身上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香味。每次李夏去浴室洗澡，付钱的时候，女孩都会冲李夏甜甜一笑。李夏想，她不错，不说话不唠叨，长得也清纯。以后成了我的女人，谁要敢欺负她，我就揍死他。

李夏关于做流氓的幻想和快感在他翻过学校的围墙时达到了顶峰。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在街上晃悠，想寻找拐子小龙的行踪。他在游戏厅玩了会儿小钢珠，花一块钱喝了碗馄饨，又花三块钱去录像厅看了一部香港片。黑漆漆的录像厅里只有影影绰绰三四个人，李夏看着看着就盹着了，被人叫醒时录像已经放完。他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出录像厅，西斜的太阳正照在人家的墙头上。墙下晒着衣服被褥和小孩的尿布，一扇木窗在风中半开半合。一条狗从巷子里窜出来，冲着李夏狂吠。

李夏逃學那天傍晚，人们看见浩南重新出现在赌场里。他悄悄蹑进门，在人群后拣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大个海特别热情，招呼道：“浩南，不上桌赌几手？”浩南笑笑，不说话。人们照例不咸不淡地取笑了几句。杀牛老大这天手气不好，已经输上了脸，冷笑道：“怎么，浩南，没钱啊？没钱回家呆着，上赌场干嘛来了？碍手碍脚，瞎鸡巴闲的！”

这话说出格了，没人接，也没人笑。浩南变了脸，攥紧了口袋里刚领的工钱。刚好有人起身离开，扯了一把浩南的袖子，说：“坐。”浩南顺势拉过那把椅子坐了下来。人一坐定，一摞钱就按上了桌。李夏奶奶说：“浩南今儿也上手了？”

浩南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说：“试试手气。”

很多人都会在摸牌前如此这般造作一番。浩南是第一次，语气也好姿势也好，把握不住那分寸，一不小心就过了头，显出几分可笑。旁人笑笑，分牌。

生手摸大牌，浩南手气特别顺，十庄有八庄在赢钱。人赢钱的时候，脸上是会冒光的，浩南的脸就在冒着光气热气。众人的恭维声一阵接一阵，抽头钱的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过去。他的喉咙粗放了起来，甩出去的话带着劲道，摸牌的动作渐渐娴熟得像体操。不到一个钟头，浩南已经赢了八千。他捡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到李夏奶奶手里。他的手热烘烘的，像捏着一把火。

杀牛老大一路输，终于败着一张脸，拖开椅子走了出去。

“老大，这么早就歇手了？”有人问。

“歇了，妈的，烂了手的，鬼摸头了。”

人们都在笑，赢钱的在笑，输钱的想到有人比自己输得多，也在笑。

“靠女儿当婊子赚钱，得意个什么劲儿？”见杀牛老大没影了，有人说。

“杀牛宰猪这种事，都是伤阴骘的，能有好报吗？”

“这条街就数他那张嘴最坏。”

一屋子的人突然间就同仇敌忾起来。

浩南被人簇拥着坐在上风位置。人身上的肉气油气热气涌上来，像一池浑浊而温热的水，让人不自觉地迷糊起来。桌上的牌聚拢拨散，辗转挪移，仿佛一个无序变化的乾坤。他赢了，他输了，输了，又赢了。然后开始猛输，一直输，一直输，连续十几桩都输。输到坐不住要起身了，有人喊，浩南，别走啊，下一注说不定就赢了。果然冷不丁赢了一庄，于是继续赌，继续输。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浩男，看着他面前的钱。赚头早就输没了，工钱也搭进去输光了。人黏在椅子上离不了桌，放高利贷的算准了时机，塞过一沓钱来。

按规矩，借五千，给四千，一千算是利息。三天不还，利息往上轮。借来的钱输光了，又借，输光了，又借，数字积累起来，一长串让人心惊肉跳的零。他们说，浩南，赌钱就图个痛快，不然赌什么？他们说，浩南，算了，算了。他们说，浩南，怕什么，赌钱总是有来有回的，下一把就回来也说不定。他们说，浩男，稳住，稳住。最后一把钱也输光了，放高利贷的看出他气数已尽，说借完了，没了。浩南猛地一掌拍在赌桌上，震得骨牌全跳了起来。十来张面孔黑森森地环绕着他，他忽然不认识他们了，一个都不认识了，只有那一双双眼睛，瓷的，硬的，从眼角翻出一刃钝光来。

就在这时，外面把门望风的小子喊了一声，条子来了！

人群哄的一声四散开来，争先恐后往外拥，椅子倒了桌子翻了，前后门几乎被挤垮。清寒的凌晨，风中吹来樟树糜烂的花香。灯早就被拉灭了，浩荡的月光从门外照进来，浩南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地上吊着一团模糊的黑影。花香月色中，一尊肉塑的雕像。

乔奇说：“你知道欠高利贷不还的人会怎么样吗？”

“会怎么样？”李夏明知故问。

乔奇并手成刀形，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一下劈在李夏手臂上。有点痛，李夏没吱声。

他们坐在大樟树的树杈上，居高临下看着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香樟树的花不时被风吹落，撒了他们一头一身。乔奇问：“你来吗？”李夏说：“来，什么时候？”乔奇说：“后天晚上。”

李夏的脸痒痒的，伸手去拂，却是一只垂下来的小蜘蛛，在看不见的丝线上晃荡着。李夏把手往树上擦，蜘蛛细软的八爪趁机攀上了树干，灵巧地往前爬。李夏问：“还有谁？”乔奇说：“我和你，还有我两个兄弟。”李夏问：“带家伙吗？”乔奇说：“随便。”李夏顿了顿，还是问了：“……你舅舅知道吗？”

“干吗让他知道？”乔奇一双油黑的蝌蚪眼在眼白中央游了游，“你不用怕，我罩着你。”

“我怕什么？”李夏的脸有点热，装作专心看蜘蛛的样子。那蜘蛛却七缠八绕，在凹凸不平的树皮中隐匿不见了。风轻轻吹着，乔奇咧咧嘴：“不怕就好。”双手一撑，沿着树干滑了下去，晃着肩膀走了。

李夏的视线向前延伸，好像约好了似的，看见孙大炮抱着一摞书站在教学楼前，身上的连衣裙白得耀眼，像个半浮半悬的白气球。李夏下意识转过头，感到眼睛被阳光狠狠灼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块蜘蛛状的红斑。

李夏去河边磨刀。刀子擦过磨刀石时的声音，开始有些杂而刺，渐渐变得清晰而爽利，嚓地一下，嚓地一下，凭听觉就能感知到锋刃的锐利。

远处传来工地打桩的聲音，单调而沉重，一直打进地的腹腔里去。李夏抬起头，看见浩南拖着脚步走了过来。才半个月工夫，浩南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两颊起了层层褶皱，过长的头发耷拉在脑后，肩胛骨像牛一样耸起。他在磨刀石边蹲下来，手指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干瘪的烟壳，抖落出一根烟来。李夏说，也给我一根。浩南看了看李夏，把手里那根递了过去，又从烟壳里抖出剩余的一根，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李夏把脑袋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

好一会儿，他们就在树荫下抽烟。李夏第一次抽，还没学会过肺，只是含了含再吐出来。烟雾在深深浅浅的日影中弥漫，幻化成淡蓝色的一团。浩男蹲着，一口一口吐着烟，像头反刍的兽。

“刀借我两天，”浩南说，“我去杀个人。”

李夏“啊”了一声。

“我要去找小龙。我在他的赌场出的事，他得帮我主持公道。这事要是结了，往后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要是不肯，我就杀了他。”浩南的目光迷离内视，与其说是讲给李夏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

“你知道哪儿能找到小龙吗？”李夏问。

浩南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来。

鸟在叫，樟树花不断地飘落，水面上漂着一层绒绒的黄褐色。

杀牛老大坐在街边的牛肉面店里，看见浩南提着刀从路上走过。杀牛老大喊：“浩南，过来吃面，我付账。”浩南停住脚步，看了看杀牛老大，一声不吭走了进来。坐下时，他问有没有酒。杀牛老大叫了一瓶烧酒。玻璃杯壁上腻着一层透明的油污，小半瓶烧酒下去，热气就烧上了浩南的眼睛。起身时人有点晃荡，脚步带着踉跄，踉跄到恰好的程度，倒生出了点大摇大摆的派头。临走，浩南说：“这顿饭我记着了，老大，我去杀个人。”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几乎有种诀别的味道，一个钟头后就在街上传得无人不知。从店铺到赌场，人人都在讨论浩南敢不敢杀人，要去杀什么人。有人说浩南要去杀放高利贷的，有人说浩南要杀了张四眼跟他老婆这对奸夫淫妇，还有人说浩南这回豁出胆子，要去杀小龙拐子了。众议纷纭，不一而足。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做完这番表态后，浩南并没有立刻去杀人，而是去了一趟儿子的学校。近中午，办公室里只剩下女老师和两个被留下的孩子。浩南的儿子正耷拉着脑袋写着字，看见浩南进来，小嘴一噘，露出恹恹的神气。女教师打扮精致得像个假人，单眼皮，白粉脸，一张嘴巴却饱满阔大，涂着两抹口红。

一见到浩南，女教师就抱怨起来，声音细而尖，像只唠叨的阉鸡：“你这儿子怎么回事？作业不写，上课不听，进了学校只会闯祸。你们到底能不能管好孩子？往学校一扔就没事了，这父母当得也太省心了！”

浩南被训得哑口无言，腰不知不觉哈了下去，满脸抱歉。一紧张，一个酒嗝冲喉而出。女教师嫌恶地转过头去，冷笑了一声。

那神情，和前妻一模一样。血涌上了浩南的脸，那个水性杨花的贱人。离婚时，她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他什么都依着她，什么都给她，她转头就跟张建国好上。戴了绿帽子，他还被蒙在鼓里。张建国来家里吃饭，她热心张罗饭菜，谈笑风生。娼妇。那个娼妇。他们眉来眼去，当着他的面。他轻拍她的大腿，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陌生的，嫌恶的眼神。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他，冷笑了一声。

浩南哈着的腰挺了起来。像一个木偶被提了起来，连声音也被撸直了。

杀人。我去杀个人。他想。贱人，我去杀个人。

“老师，真不好意思，我事忙，儿子不听话，也没办法，随他去吧。你们爱管管点，不爱管，也随你们便了。我呢，最近要出一趟门，去杀一个人，等回来了，一定好好管教他。”

说到杀人的时候，浩南的瞳孔缩了一下。女教师抬头看他。浩南的脸在短暂发烫后突然冷了下来，笑着，有点谦虚的样子。

“小事，杀个人而已。”浩南重复着，牙齿和嘴唇同时感受到了词语里的锋利，“杀个人，解决了就好了。”

女教师两片娇艳的嘴唇紧闭着，眼睛却睁得很大，单眼皮猛地撑开来，盛满了骇异。浩南的背脊窜过一阵剧烈的快意，一把抓起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又矮身避过门框，堂而皇之走了出去。浩南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忍不住雀跃和好奇，说，肯德基。

小城只有一家肯德基。浩南口袋里还有最后一张大钞，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绕了大半个城去吃肯德基。儿子啃着鸡翅，含含糊糊问：“爸爸，你会杀人，是真的吗？”

“大人的事你别管。”

“我同桌王笑笑老借水彩笔不还，还骂我笨蛋，爸爸，你把她也杀了好不好？”儿子突然认真起来，眼神忧郁，腮帮上挂着油渍。

浩南没把孩子送回学校，一个下午带着他到处乱逛。近傍晚，他才把孩子送回前妻家。

前妻家，就是四眼张建国的家。张建国住在新买的小别墅里，院墙爬满了花。前妻没露面，张建国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戴齐整来开门打招呼。孩子不理会他那煞有介事的热情，熟练地从他胳膊下一钻，溜进去不见了。

张建国大半个身子在门里面掖着，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五短身材，脸瘦而皮多，一笑就满脸褶皱，看得人吃力。浩南的刀就贴着肉揣在怀里，隐隐发着烫。张建国用手指抓了抓头皮，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塞进了浩南手里。

“浩南，我都听说了，”张建国说，“这些钱你先拿着用，想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浩南吃了一惊，一时没有推拒。这些天他把能借钱的地方都跑遍了。亲戚，本家，有脸的，没脸的，都求了。没几个人肯掏钱给他，张建国是头一个主动送上钱的。钞票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他记起来，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当年读书的时候一起打篮球，后来在厂里一个车间同进同出。周末他们一起骑车去外江钓鱼，做红烧鱼头。张建国爸爸的壁橱里藏着五粮液和茅台，经常被他们偷出来喝掉。

现在，朋友是做不成了。好歹这两年，张建国也没亏待过他儿子……

都是那个女人，那个不要脸的贱人！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落到这地步？别让我看见她，别让我看见她，看见我就杀了她！

街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了，稀稀零零，断断续续。路邊摆满了小摊子，睡衣四十块一套，裤袜二十块一条，零碎小东西十块买三样，氢气球两块钱一个，油炸年糕一块钱一串，煎饼加蛋一块五毛。小摊子后面，是散发着暧昧色灯光的发廊，上面贴着彩色的字：洗头按摩捶背50元。

女孩细软的手按摩着浩南的肩背。浩南脸朝下趴着，感到女孩一缕发丝垂到他背上，有意无意地抚弄着。这个房间并排三张按摩床，另外两张上也趴着人。大概是发廊的熟客，一直和按摩女说着荤段子。

“这位大哥面生，做什么的？”女孩问。

“杀人的。”浩南说。

女孩格格笑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怎么，连这个小婊子都看不起我吗？心底像有无数的小牙齿在密密地爬着，浩南紧着脸开了口，声音冷淡而镇定，他说自己欠下高利贷还不出，说要去找拐子小龙帮忙。他说小龙肯帮他，他就为小龙两肋插刀当牛做马，不肯，他就一刀杀了他。

说到酣处，他历数着他要杀的人，拐子小龙，开赌场的，放高利贷的，前妻，王笑笑……他的声音顿了顿，才想起王笑笑是谁。

屋子里很静，有房门打开合上的声音，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背上那缕发丝轻轻飘着，搔着。女孩巴掌大的小脸，稍稍有点龅牙，鼻子上有密密麻麻的雀斑，抹了粉也掩不住。好在年轻，倒是不难看，看久了，还有点惹人爱。

浩南好几年没尝到女人的滋味，夹杂着莫名的恨意，一直弄到半夜，直到身下的女孩蜷成一团呜呜哭了起来。浩南伸手摸到了女孩的眼泪，一个个晶亮的小泡沫。女孩纤瘦的四肢扒住他，说：“大哥，你真杀人吗？”

浩南的嘴巴里充满了女孩肉呼呼的气味，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你要是真杀人，杀几个都是杀，把我爸也杀了吧。”黑暗中，女孩的声音有点沙哑，擦着浩南的耳膜，窸窸窣窣作响，“他叫董义财，我十四岁，他就把我卖了。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到哪儿都一样。他们要钱，每次打电话都是要钱，要给我哥盖新房，娶老婆。我没读过书，干什么都比不上人，没人看得起我。我恨这里的人。老板娘，老板，客人，每个我都恨，恨不得他们全都死光了。”

女孩说着说着发起抖来，她变得很小，很稚弱，像个没足月的小猫。那一阵一阵的呜咽，再窝囊的男人听了也会变得血性起来。

浩南从洗头房那个粉红色的温软的梦里走出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迎面扑来的寒意，使他浑身战栗了一下。四周十分寂静，天空显出浅浅的黛色，街灯还没熄灭，环卫工人唰唰地扫着街。

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我要干什么？我做了什么？

对了，我要去找拐子小龙，我要去杀人。

想到杀人，他的身上就热了起来。杀人，我要杀一个人。我什么也不怕，连杀人都不怕，还怕什么？

路边摆着个煎饼摊子，一辆小推车，一个乌黑的炉子，案板凹进去了一大块。玻璃也裂开了。他走过去，要了两个鸡蛋煎饼。

摆摊的是一对夫妻，长得很像，都是斑斑点点的脸，斑斑点点的手，系着斑斑点点的围裙。女的做着煎饼，男的坐在马扎上抽着烟。浩南是这天的第一个客人，给他的煎饼做得比平时的厚，上面浓浓地浇了一层葱和酱。

浩南看了看那男的，像被霜打过似的，颧骨上有淤青，下巴也肿起了一块。见浩南打量他，那男的突然暴怒了，把半截烟往地上一掷，撸起袖子厉声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好看啊？没看见过啊？”

浩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女的插上去拦住了男的：“干什么？发什么疯？人家好端端惹着你了！”又回头向浩南赔笑：“兄弟，不好意思，昨天被城管打了，气还没顺过来。对不住您了。”

浩南还没答话，那男的已经从车子下抽出一根棍子来，撂起了狠话：“城管今天要是敢来，我跟他们拼命！不让我做生意，大不了一起死！”

那女的冷笑了一声，拿起刀咚咚切着葱，冷言冷语道：“就知道说这种屁话。你跟他们拼命，我怎么办？女儿怎么办？你爹妈怎么办？我们一家人往后怎么过日子？”

男的把棍子往地上重重一杵，说：“还他妈过什么日子？老子不过了！”

女的扬起斑斑点点的脸，喊得比那男的响：“叫唤什么！冲我发狠，城管来了怎么就蔫了？昨天要不是我，车子摊子早被拉走了。你要是有本事赚钱养家，我用得着天天上街受这冤枉气！辛辛苦苦天不亮就起来，赚了一天的钱，说罚就罚了……”说着说着，女的声音抽泣起来，男的顿时萎了，丢下了棍子，捡起香烟屁股闷头抽了起来。

“不就是几个城管吗，”浩南已经镇定下来了，用袖子擦了擦嘴，手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有名字没有？我去杀了他们。”

男的斜眼看看浩南，浩南从掖着的怀里抽出那把刀来。在晨光中，刀像新月一样发着光。浩南拉过另一把马扎，提刀坐了下来。他说起他是怎么欠下高利贷，怎么打算去找小龙，怎么遇上洗头房的姑娘，怎么答应替她杀父报仇的。桩桩件件，娓娓道来。连那女的听得都愣了神。

“反正是杀人，多几个少几个都一样。”浩南说。

一整天，浩南把这句话说了许多遍：“反正是杀人，多几个少几个都一样。”杀人两个字在唇齿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像一帖魔药，一剂浓缩的尼古丁，让人情不自禁，忘乎所以。公园里，一个衣衫整洁眼角挂着眼屎的退休老头坐在浩南跟前，手势纵横，蠕蠕数落着自己过去的下属：“当年是我把他提拔起来，是我培养的他。现在好了，鼻孔都朝天了。路上碰见连老科长都不叫了，直接叫老刘。他是什么资历，叫我老刘！”出租车上，司机一边猛按喇叭，一边向浩南控诉着丈母娘的势利：“看不起我家是农民，苦出身，没她小女婿有钱，成天在我老婆耳朵边叨叨叨。这车是她出的钱，我认，力气可是我在花。没日没夜的，我赚来的钱一分一毫都被她娘俩攥在手里。我他妈哪儿是娶了老婆，简直是当了包身工！”一边说，一边恨得牙痒痒的。

“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去杀了她。”浩南浑身的肉从没有这样稳重妥帖过，笑得眉眼端然，几乎有慈悲之相。

杀人名单上已经有长长的一串，下车时，司机冲浩南喊：“兄弟，祝你好运啊！”

浩南带着半个城的怨愤和不平回到这个樟树夹道的街区，眼前的景物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像时隔多年故地重游。路上来来往往都是那些人，樟树花像细雨一般落下，带着春尽的缠绵和惆怅。走着走着，他整个人就惯性地颓萎了下来，像是那根支撑着他的梁柱被抽去了。刀子隔着衣服，硬硬硌着他的腰，好像身体横生出了一个肢节。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该去找谁，半晌，听见李夏的声音。李夏喊：“浩南哥，浩南哥，催债的人来你家了。”

浩南立在街边，眯着眼睛，阳光刺得他脑子一阵眩晕。出于一种本能，他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走去。

老远就听到浩南妈的哭嚎。三个二十出头的小痞子，头发染成鲜艳的柠檬黄色，穿着一色的英文字母文化衫，正提着塑料桶往门里窗里泼粪。浩南妈披头散发，被一群街坊邻居扯着劝着。

浩南往前紧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一脸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才記起了手里的刀。他把脸在雪亮的刀身上照了照，猛冲了过去。几个街坊作势去拉没拉住，纷纷叫起来：“浩南，别冲动，浩南，会出人命的！”

夕阳照在刀上，明晃晃的一道血光。这一幕给街上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两眼铮亮，几乎热血沸腾。

“怎么，想动手啊？”为首的一个柠檬黄说着，打量了浩南那魁伟的身材和青筋暴凸的手臂，三人操起了搁在墙边的铝制自来水管，在手里掂量着。

浩南没答话，脸上的肉抖得厉害，手里的刀也跟着一抖一抖。双方距离两三米站着，迟迟没有动手。半晌，柠檬黄说：“你丫敢吗？”

“你以为我不敢啊！”浩南哑着声音吼道。

“有种你过来啊。”

“你以为我不敢啊！”半晌，浩南又吼了一声，手里的刀一抽一抽地亮着。

柠檬黄互相看了看，突然咧嘴笑了。

第一棍砸上来的时候，路边观望的人异口同声发出了“啊”的一声，好像那棍子直抽到了自个儿的膝盖上。人们等着浩南冲上去，劈斫砍杀，打个血肉横飞，你死我活。浩南却蹲在地上迟迟没起身，任凭自来水管重重落在身上。浩南妈眼瞅着要往前挣，被李夏奶奶拦腰抱住了，浩南妈从嗓子眼里喊出一腔血来：“浩南啊，浩南啊！”

“你丫不是说敢吗？”柠檬黄边打边笑，“你敢吗？你个废物点心，敢吗？还装模作样拿把刀，装个球啊！”

“我的刀，”李夏想，“那是我的刀。”

人们眼睛里冒着火，咬牙切齿，摩拳擦掌，等着浩南爬起来，拿刀捅倒几个，再不济也得流点血，见点红。赌场里的人全都挤在那儿看，大个李在喊：“浩南，上啊，浩南！”杀牛老大也在喊：“浩南，你他妈倒是上啊！”

“我杀了你们，狗日的，王八蛋，我杀了你们！”浩南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像只四脚朝天的招潮蟹，挥动着唯一一只茁壮的大螯。

几个柠檬黄不徐不疾，每次浩南从地上挣起来一点点，就抡起一棍把他打瘫。这情形持续了很久，人们渐渐忍无可忍，就盼着浩南被活活打残打死了，大家可以一拥而上去替他报仇。然而几个柠檬黄经验丰富，从头到尾没下狠手，就是狺狺笑着，像肢解着一条被杀倒的牛。

突然，浩南嚎道：“我认识小龙！”

“谁？”柠檬黄问。

“拐子小龙，我认识拐子小龙！”

“你认识拐子小龙，我他妈还认识成龙李小龙呢！”

柠檬黄抬起一脚踢飞了浩南手里的刀，刀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像飞溅出去的一道水光。寂静下来的长街，樟树的影子全拖在地上。柠檬黄已经扛起自来水管走远了，浩南还瘫在地上哀嚎：“我杀了你们……狗日的，我杀了你们……”哀嚎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大家站在路边气愤难平，几乎有种被愚弄被欺骗了的感觉。好久，才意兴阑珊地散了。李夏奶奶拿着手帕擦着眼睛，杀牛老大一路都在说：“浩南这玩意能杀人，我杀牛老大有天能被牛给顶死！”李夏一路在想：“我的刀，那是我的刀。”

“你来吗？”夜自修放学下楼梯的人流中，乔奇边走边说，像是临时想起来，随口问一声。

“来。”李夏说。

“走吧。”乔奇说。

“你两个兄弟呢？”

“他们有事，不来了，就我们俩。”

李夏的脚步有点犹豫，从灯影中偷眼看乔奇的脸，一双蝌蚪眼带着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像藏了很多内容似的，又像什么都没有。

“我没带家伙。”一只看不见的蜘蛛从李夏心里爬出来，八只细软的爪子在他皮肤上麻麻地扒拉着。

“没事，我带了。”乔奇说着，手指动了动，从掌心里弹出一个刀头来。

李夏跟着乔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忽然感觉自己缩得很小，像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蜘蛛，楼梯的平行线呈辐射状排开去，教学楼压在头顶，往两侧斜拉着。风很大，树在哗哗响。经过办公楼时，李夏又看见了孙大炮，她还是一身白衣服，裙摆被风吹得兜了起来，像个胖胖的白月亮。她看着李夏，李夏也看着她。

“要不，还是算了吧。”李夏的喉结动了动，终于把话说出口。他的脸热了起来，无数隐形的蜘蛛网，兜头兜脸地罩下来。

“不去了？”乔奇问得轻松，轻松得没有一点分量。真的什么都没有，连鄙夷、愤怒、不屑都没有。

“不去了。”李夏说。

“随便。”乔奇说着，袖着刀晃着肩膀走开了。李夏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流在迅速散去，四周逐渐静寂。一些灯熄灭了，一些灯还亮着。风像海一样呼啸着，好像在酝酿一阵暴雨。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不对劲，怎么都不对劲。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才醒悟到是气味，气味不一样了。空气里再也没有熏人的樟树花香了，一夜之间，所有的樟树花都谢了。

乔奇的事，李夏是后来听人说的。他和四个高中生对峙，双方迟迟没有动作，直到乔奇上去一刀扎在其中一个的大腿上。血的气味让少年们立刻兴奋起来，在昏惨惨的路灯下打成一团。十分钟后，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劲，二十分钟后，伤者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刀子扎中的是动脉。警察带走了乔奇，笔录做完后，乔奇平静地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街上所有人都在疯传那句话：我可以回家了吗？

还有一个细节，李夏无法释怀。法庭宣判时，乔奇才知道自己要坐许多年的牢，这个大愚若智的少年当场嚎啕大哭，哭得像个三岁的小孩。

李夏中考結束就被妈妈接走了，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大巴车往前开，路延伸过去，在一片拥挤、颓败、腥臭的老城区的尽头，是空旷而突兀的地平线。

十多年后，李夏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他发现自己不认识这座城了。老家所在的整个街区都被旧城改造，变成了崭新的小高层住宅楼。当年千疮百孔的街道，已经被宽敞平直的马路取代。路两边的樟树都被砍尽，马路中央却有大片绿化带，姹紫嫣红地开着花。小城凭空大了许多倍，同时又像李夏去过的每一座城市一样，面目模糊，千篇一律。好像有人趁李夏不在，用一个赝品取代了原来的记忆之城。

李夏奶奶人缘好，当年的街坊听说消息也来送花篮。杀牛老大也来了，他孑然一身，年轻时用生发油抹得乌黑的头发一茬一茬都白了，虬结的肌肉消失了，肚子上的肉层叠地往下垂。只有那粗莽的大鼻子，还有当年的几分风采。李夏问他，浩南后来怎么样了。杀牛老大说，浩南卖了房子还了一部分债，去南方打工了，再也没有回来。

李夏因为混得不错，发了点小财，请过去的老师同学在酒店吃饭。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好奇，想再见见乔奇，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乔奇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孙大炮倒是来了。孙大炮闪婚闪离，带着个女儿生活，终于没有人再说她的闲话了。她清瘦了，穿着剪裁合宜的白色裙子，仪态端庄地微笑，对李夏说：“你们那一届学生风气最坏，最难带，个个都是刺头，抽烟打牌，成天想着去外面鬼混，也就是你，还会认认真真读读书。”

同学趁机叫嚷起来：“李夏，快敬孙老师一杯，你小子可是孙老师的得意门生。当年我们班孙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起哄声中，孙大炮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颇有点荡气回肠的意味。

离开那天，李夏走进路边一家店吃面。店里坐满了人，只有靠墙一张桌子被一个半老头子独占。此人倒三角脸，小眼睛，干瘦矮小，手背上青筋凸起。李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旁边有人拿眼瞅瞅李夏，却没有吱声。半老头子目不斜视，一直呼噜呼噜地吃面。吃完了，把钱往桌上一放，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店主人追出去殷勤地说：“大哥客气了，常来啊。”一旁闷声不响吃面的人顿时议论开了，说那是拐子小龙。

李夏心里轰的一声，拐子小龙，这座小城的传奇人物，少年们总想着去投奔的黑帮大哥。

在时间的另一个纬度，在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的记忆里，有人在漫漫花香中磨着一把刀，刀刃闪着新月般的光。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