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鸽记

2017-08-15 19:16乔洪涛
长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爱鸽子

乔洪涛

他把烟圈吐在玻璃上,浓白的烟雾瞬间腾起在眼前,像一场小小的雾霾。就像那一年,他遇见她,在热气腾腾的淋浴室里,他抱着赤身裸体的她,看不见她的脸。他把自己埋在雾霾里,眼睛呛出的泪水,让他的眼睛很疼。

他已经很久不流泪了。确切说来,自从他溺水而死,那个小小的肉体,头朝下淹没在浴缸里,脸色酱紫,皮肤微红,屁股浮起来,像一面肉鼓。他甚至还敲了一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眼泪像尼亚瓜拉瀑布,把浴缸灌满了,又溢出去。

玻璃外面的窗台上,屋檐与墙角的折角处,空调外机的平板上,她蹲在那里,圆圆的小眼睛瞪着他,雾霾散去,她的眼睛又渐渐清晰起来,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怕水。他野蠻地扯过窗帘,房间里顿时变得黑暗起来。他蒙上头,那一双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这让他心生恐惧,不,还有杀意。

其实,要杀掉她们一家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他尚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

他以杀人为职业。这十多年来,经他手杀死的不计其数。后来的遭遇,让他心寒得如北极冰川。“报应,这一切都是报应。”在这家以关爱女性健康为口号的医院里,他是众多“刽子手”之一。

就像是一个穿着天使外衣的恶魔,他这样定义自己,以合法的名义,把那些心怀恐惧的少女、那些寻欢不慎的妇人甚至弄巧成拙的小姐,以无痛的谎言勾引过来,把那些在子宫里成型和尚未成型的“人”注射死,然后剪断、敲碎、排泄或吸出来,连同污血,像垃圾一样冲到下水道里。

他觉得自己观察世界的角度很特别,很诡异,也很荒唐。一把可以安放双腿的椅子,两脚朝天举起——这让他在其他场合很不喜欢这个姿势,他喜欢从后面,撞击一堵墙——一块幕布,他把头伸进去,幽暗的世界里,一片微光。一个幽深的通道,暗红,褶皱,大门紧闭,他用冷冰冰的金属器械伸进去,撑开,像是父亲当年在老家的绝壁上开山放炮,炮声响起,碎石哗啦啦滚落下来,让他每次都心有余悸。

手术室在顶楼,外面是喧嚣的人声,热腾腾的阳光、空气、啤酒、卡拉OK,那个世界里,有爱情、阴谋、谎言、欺骗……枪支、刀具、疾病和甜蜜蜜的誓言……这里没有,这个世界,安静、嫣红、潮湿、黏稠、腥气,生和死,期待又绝望。

管中窥豹。每次他都想起来这个成语。他伏在那里,用一只眼睛窥探这个世界的幽微,高低起伏的河床,凸凸凹凹的山峁,血肉模糊的心跳,对,像秒表一样跳动的心脏,听起来声声像是惊雷。

三个成年男女怎么组建一个家庭?一个和谐的家庭?

玻璃窗外的女一号,眼眉上有一点红。他称她为女一号。他最早认识的就是她。那一天,他下夜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前一晚他做了一台手术,是一个十四五岁初涉爱河的中学生。

中学生的身体还带着乳香味,小小白嫩的身体像一朵荷花展开在他面前,粉红色的花瓣,毛茸茸的小花蕊,惶恐而羞涩的眼神,躲闪的目光,进来的时候她下身甚至还穿着校服,校服上的拼音字样正是他母校的名字。他的心疼了一下,在心里呼她为小师妹。张开,再张开,对,别怕,他极尽温柔,她闭上眼,脸颊泛红,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他扩张它,怕它太冷,金属器他微微加热了一下。虽然如此,她还是微微颤抖,细小的通道,狭长而紧张,像初恋时不忍心敲开的门。他竟然勃起了,他想起初恋女友羞涩的神情,他小心翼翼挤进门缝,然后,她牢牢地把他吸住了,让他动弹不得。那一团血肉,像杏子大小,在瓷白的托盘里,像躺在洁白的梦境里。下来了。吸尘器般有力的吸管,像在打扫新房间的卫生。他小心翼翼,用水管清除残尘,哪怕一点点微小的灰尘,都足以种下霉变的苦果。两遍,子宫有力地收缩,他可以闻见柠檬的味道。那时候,他那样亲了她,闻到的就是柠檬的味道。

“小爱。”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喊了出来,她很像她。

女孩小声哭起来。他把他叫进来,那个垂头丧气的单薄的少年,“呶,看看!”少年有着和他年少时一样的羞涩、怯懦和倔强。他能陪她来,还不算是混蛋。他在心里想。“把他背出去!”他命令道。他看了他一眼,一股醋味在手术室飘荡,仿佛他侵犯了他的领地。他却一点也不恼,笑笑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他觉得他只是一个小毛孩而已。

天亮下班后,他回到家里。他在楼道里遇到了她,她衣着得体,现在是一名化妆品公司的中层,洒法国香水,画眉,用淡妆,嘴唇却永远是猩红的。她永远忙碌,出差,再出差。他看她一眼,她并没有看他,只是留下一句“饭在锅里,出差一周”,就像一朵彩云一样飘了下去。她身材修长,小腹平滑。生了孩子之后,恢复得很快,不仅恢复了,而且更显苗条。这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溺亡四年了。这四年,他行尸走肉一般,后来,学会了抽烟、酗酒、泡夜店,学会了发呆。她失魂落魄,万念俱灰了两年。那两年里,每个他在家的夜晚,她都要求他做她,狠狠地做她,要求他在她的世界里再种下一粒种子,并且让这粒种子尽快生根发芽。她疯了。高潮的时候哭起来像窗外的野猫。再后来,她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她都要。他和她用遍了所有的姿势,她严格测体温,记数据,打黄体酮,排卵的时候要求他请假和她一起在家里等时辰,每次做完后,她甚至都倒立在墙上三十分钟。她可真有毅力。他知道她在用这种自虐和他虐的方式抵抗着什么。抵抗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他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力不从心。后来,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医生给她的“世界”宣判了末日,那一天,她哭起来,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然后,她辞了工作,开始了另一种 不停歇“在路上”的生活,就像窗外的她,一直在飞啊飞,他知道,她在试图“逃离”这个世界和他。

他的身体不行了。

那天之后,他自动搬到了朝北的小卧室。那个略显黑暗的小房间。外面是破旧的老式窗台,轰隆隆的空调外机。在这个房间里,他独自待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她突然闯进他的生活里。

她叫“小爱”。隔着窗玻璃,还有灰蒙蒙的纱网,她一点也不怕他。她歪着脑袋看他,他也看她。她真俊俏,朝阳下闪着金辉的光,蓝色和灰色夹杂在一起,还有一丝的红。尤其是,她眼眉上的那一点红。真像她,他记得她那里也有一颗微微红的胎记。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在那双笑意盈盈的秋潭上方,一点胎记。像天际一片流云,像蔚蓝海面一片白帆,像一粒小小的樱桃。他那时候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他要亲吻上那一片胎记。对,就是它。后来,他追上了她,她说,“你喜欢我什么,李维?”他老实地告诉她,“眉上的那一颗痣。”她觉得他很好笑,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但他说的是真心话。

三个人怎么相处呢?他趴在床上,看着他們。后来,男一号回来了,歪着头乜斜了他一眼,咕咕地发出充满磁性的叫声。他们开始建造新家,一片一片的“草叶”、“树叶”带回来,垒起来,他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没有阻止。

那一段时间,他情绪开始好转。这当然不仅仅归功于那些抵抗抑郁的药物,这个窗台外的新夫妻,给了他许多安慰。他们看上去足够恩爱,他们接吻,互喂对方好吃的,后来,她生了孩子。

一枚泛着白光,带着斑点的卵,安静地躺在那里。女一号很少外出了,她守在家里,孵在那枚看上去无比金贵的鸟卵之上,小心翼翼。

你们猜对了,这一家子,是一对鸽子。请允许我用“她”和“他”来称呼“他们”。

后来,女二号就飞来了。那是个体型娇小,眉眼俊俏的小母鸽。女二号很活泼,趴在窗上往房间里看。小眼珠咕噜噜转动着。

“有人偷窥呢。”她告诉他。她趴在床上,身后竖起来一堵墙。她微微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女二号、女一号,还有男一号。女二号与她对视。她冲她噘嘴,眨眼睛,嘘她,她仍旧那样看着她。男一号从后面踩上去,把她摁到身下,翅膀扑啦啦地忽闪着,像刮起的一阵小台风。“你投入点。”他气喘吁吁,左手扶住那堵墙,右手在她身下握住她的圆圆的肉。她笑起来,吃吃地笑起来,“你看他们,和我们一样呢。”他讨厌她这个时候发笑,他喜欢看她痛苦的表情,那让他觉得快感更强烈。他加快了速度,一只手揽起她的腰,一只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长,也很滑,这让他忍不住想起许多毫不相干的事来。他潜意识用力,她终于呻吟得叫出声来。

他后来告诉她,那样不好。她调皮地躺在他怀里,看他吐烟圈。一口浓烟吐到玻璃上,像是腾起一场小小的雾霾。那一家子不见了,好半天才慢慢浮现出来。

“小爱,”他说,“你治好了我的病,但是你不能那样,否则,我会再一次病倒的。”她羞愧地贴上来,用舌头亲他的眼睛,耳朵,脖子……这一次,她坐起来了,地震般颠簸的震动中,她看到窗外的他们都飞出去了,家里只留下了一枚闪光的卵。

认识她是在一个朋友聚会上。朋友是一个诗人,叫阿丁,胡子拉碴的中年诗人,奉行单身主义。人长得不怎么样,诗写得却不错,更厉害的是家底丰厚,两套沿街房,两套住宅房,靠房租就可以过好日子。据说在诗歌圈子里有些影响,参加过全国的青春诗会,还做过本市大学城的驻校诗人。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带着一两个女粉。这一次是在酒吧,几个哥们相约去嗨,他去了。妻子不在家,她永远都处于“出差”的状态;也许,并不是“出差”,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也未可知。他就这么干过。有一次,他与“小爱”在帝豪酒店开房,他们在里面“世外桃源”了三天三夜。他给她的短信是“去杭州开会”,杭州是他们医院的总部。她只回了一个字“哦”。他与她本来就不睦,孩子没了之后,这种裂痕像春冰,慢慢坼裂开来。他去哪里,或者她去哪里,有时候是一则短信,有时候是一个纸条。其实,没有也无所谓,只是他们还没有可以习惯到那个程度而已。那个程度早晚要来,他或者她,离开那个窗外栖居着鸽子的房子,他父母留给他的老房子——她早就不想在那里住了。也许,她早就买了新房子,只是他并不知道,或者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也懒得去关心。因为,他也买了一间酒店公寓,就在他之前常去的帝豪酒店16楼,春河边上,远处就是春湖,一到春夏,那湖边的大树就蓊蓊郁郁,像是杭州西湖。只是,他不常去住,只有他到外地“出差杭州”的时候,才会住在那里。

那次在酒吧,阿丁带了两个女大学生。其中一个,就是“小爱”。你叫什么名字?他喝了不少酒,人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小爱就坐在他身边,像所有姑娘一样在看手机。“范小爱。”她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其他人都去跳舞了,诗人和一个陌生的酒吧女在斗酒。“小爱?”他的心动了一下,看着她说,“你怎么能叫小爱呢?”范小爱就笑起来,说,“那我可以叫啥?”小爱长得并不是特别美艳,但她腮上有两个酒窝。小爱笑起来的时候,酒窝里的水漾啊漾。他有些眼晕。他邀请她出去走走。小爱就这样跟着他出去了。出去了之后,他带着她去吃露天烧烤,小爱一口气吃了五串鸽子蛋,小爱说,鸽子蛋是烧烤里最好吃的。他就笑话她,说,好能吃的小妮子。小爱看着他说,怕了?他说,我有什么怕的?不过,爱吃鸽子蛋的姑娘都是好姑娘。小爱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叫小爱。小爱停下了吃蛋,怔怔地看他,你不会是有一个初恋女友叫小爱吧?啊哈,大叔,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那天晚上,他和她开了房。她还是一个学生,会写诗,来自遥远的北方小县城。他后来知道,在他们开房之前,她还是个处女。而他更惊奇的是,他又重新勃起了。这让他非常意外,也非常惊喜。

后来,他就告诉了她卧室外窗台上那一家鸽子的故事。他说,那只鸽子,他给她取名就叫“小爱”。

你也太逗了吧?她笑他。笑完了,她就要去看看那个小爱。

他不愿意把她带到家里来,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江媛。也许并不是。谁知道呢,就是一种感觉吧。但是大概是因为她太想来看看他的世界,或者说太想认识一下那个叫“小爱”的鸽子。他终于还是把她带回了家。

他有神经衰弱症。黑白颠倒的工作状态,让他睡眠很不好。夜班的时候,他要在白天睡觉。有一段时间,刚开始留心那只鸽子的时候,确切说是男一号刚来的时候,他不胜其烦。

他在窗外会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并且持续不断。他知道他在求偶,鸽子的情欲荷尔蒙让他不停地鸣叫。这让本来睡眠就不好的他很烦躁。他敲击玻璃,开窗挥赶他。他飞走之后,就停在楼后的电线上看他,依然咕咕叫着。后来,他找了一根木棍,有几次他甚至击中了他。但他很狡猾,他会飞。

后来,他就起了杀心。他想了好几种办法,比如,棍棒击毙;比如,弹弓射杀;比如,投毒。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最终他仍没有确定好如何杀死一只鸽子。后来,他耐心周旋,终于有一次把他捉住了。那天,他先伪装成一个雕塑,把窗户打开,他站在窗帘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终于放松了警惕,迈进窗来,探头探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了他。

他有了一种许久以来都没有的快感。他用毛线把他捆起来,讨伐他,训斥他,折磨他。他眼光倔强地看着他,像是一个愣头小子般倔强,这让他想起他遥远的少年时期。

他记得他在某一个饭店里吃过炸乳鸽这道菜。味道真是鲜美极了。但显然,这不是一只小乳鸽。也许是个处男,但绝不是一只乳鸽了。他去百度搜了,鸽子的做法很多,有一道菜是山药鸽子汤,据说味道极鲜美,而且营养价值极高。特别是鸽子血是非常有益的补品,坐月子的女人吃了大补。可惜,那时候,江媛已经没有再生孩子的机会了。这让他非常伤感。他决定把他杀了自己吃。

如何正确杀死一只鸽子?

他又百度了这个问题。百度上的回答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所有的答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溺死。据说只有溺死,鸽子血才能保存,而溺死是鸽子最后的宿命。溺死。这个词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

他的头疼起来。他把这个问题发到朋友圈里,朋友的回答五花八门,但几乎所有的女性朋友都给他留言,要求他把这只鸽子放了。

女人都是菩萨。他了解她们,对待男人除外。

第二天,他决定把他放了。不仅是女人的留言,关键是他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了“小爱”。后来他取名叫“小爱”的那只女一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窗外的露台上,深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爱”。男一号的荷尔蒙终于吸引了母鸽子“小爱”,他不忍心把她的“丈夫”就这样杀了。

他决定给他们一条生路。

从此,他们就在他窗外安下家来。这一对固执的鸽子,真像当年的他与她。那时候,他追上了真正的小爱,他们走到一起的困难一点也不比这只鸽子小,他们甚至私奔过,后来,他们还是分开了。

江媛和他属于闪婚。本系统内的大龄青年男女,医生和护士,在一个手术室里合作,特别是当他们从别人的子宫里取下一个又一个死去的孩子时,他们觉得,只有赶快结合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来,他们才觉得心安。

他们那时候其实并不太了解彼此,直到后来生下了儿子。

儿子没了之后,他们曾经尝试过许多办法,包括试管。那个遥远的名词,他做梦也没想到会与他有关,虽然遥远却像沙漠里绝望之后的绿洲,他们又重新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足足有一年的时间,他和她奔波在去往省城和回家的路上。那个医院与他们供职的单位正好相反,他们负责把不该来到世上的生命“杀死”,那个地方则千方百计地“制造”出生命来。这真是宿命,让他觉得哭笑不得。

省生殖中心医院的大厅里,前来看病的人摩肩接踵,他和她像是鱼群里两条同样干渴的鱼。挂号,缴费,排队进取精室,手淫,取精……她则躺在就诊床上,把她的通道敞开,一个中年男大夫用冰冷的金属器具刺进了她,注射,促排,取卵……他们觉得他们都是有病的人,病得很厉害。

病人。这里全都是病人。空气中流动的是精子的味道,卵子的味道,在身体这个加工厂里,加工出来的畸形的、怯弱的鱼儿一样的小蝌蚪游啊游,就是游不进该去的地方。密度,活动力,染色体,黄体酮,激素,冷冻……足有一吨重的名词包围了她和他,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神经衰弱症潮水一般漫漶上来。她也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这让他有一种生命断链的感觉,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过耻辱。

观看那只鸽子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甚至会在下班路上拐进宠物店,去为鸽子买鸟食。他把鸟食撒在窗台上,自从上次放了他之后,他的杀心慢慢泯灭,他们成为了他观察世界的新的通道。

那两只母鸽子都回来了。她们如何相处呢?他想。但他来不及观看演出,因为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他真的要去杭州出差了。

“我有了。”突然,手机振动了一下,她给他发来一条这样的微信。

有了?他迷惘地看着这三个字,一头雾水。她接着把一张图片发过来,图片上一支牙签样的东西拿在她手中,上面两条暗红的线闪得他眼疼。他揉揉眼,是兩条,像马路上刚刷上去的鲜艳的斑马线,他有一种闯红灯之后眩晕的感觉。

“你在哪里?我想见你。”他发给她。他要见到她。

“门外。”他听到了敲门声。

开门,她进来,他怔怔地看着她。“是我的?”他迟疑地问。她一个月前举行了婚礼,闪婚,抓到了钻石王老五,突然想结婚的诗人阿丁。

她眼睛里红色的火焰要燃烧起来。“十周了。”她看着他说。

“什么?我们,那……”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吃惊地看着他。

两个月前,他和她“去杭州”住了一天,他以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告诉他,她要离开了。

“小爱。”他喊她。

“我要结婚了。”她阻止他说下去。

他突然笑起来,开心地笑起来。“生下他来。”他哀求她。他开始翻箱倒柜找他的银行卡。他终于找到了,他给她跪下,把卡摁到她手里。

“不行。我做不到。”她仰起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抱着她的腿默默地流泪,终于哭出声来。她摸着他的头,刚刚理过的短发毛茸茸的,像一个孩子。

她把他拉起来,把他的手拉进去,那里是热气腾腾的房间。“你摸摸他吧。”隔着五厘米的距离,他抚摸他(她)。五厘米,像是千里的距离,就像他和江媛,后来,即使相拥,他也感觉不到了江媛的温度,他只觉得很冷。

“你帮我。”她的话像一阵惊雷。“拿掉他。”

他愣了一會,突然疯了似的把她掀翻。

他站在床边,他把她两条腿扛起来,像是在扛两座大山。他不要五厘米。他想要零厘米,不,他需要负的五厘米。他狠狠地进去,像电视天气预报上说的,排山倒海的暴风雨就要来了。窗外天色大变,乌云压下来,男一号、女二号回来了,他们咕咕地叫着。

他掀起的巨浪狠狠地撞击着礁石,她的喊声在乌云的压迫下大得像是惊雷。他觉得他感觉到了,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他抵达了他,在那个世界里,生与死在疯狂地搏斗着。

雨点打下来的时候,他的小船倾覆了。他趴在床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万箭穿心的雨珠,女一号还没有来。“小爱。小爱呢。”他喃喃地说。不知什么时候,那枚金色之卵不见了。草屑铺就的巢窠里,两只羽毛全湿了的鸽子缩作一团,他没有看见那枚被女一号孵化了十几天的金色之卵。

他把从单位带回来的工具箱打开,戴上手套,把那些刀子、剪子、钳子、纱布、止血棉、胶带一件一件地摆出来,精细得像是在绣一幅画。然后,他开始消毒,配药,把一把躺椅从阳台搬进来,他让她躺下去。

他隔着肚皮用手摸到了那个头部的位置,他颤抖着把针头刺进去,黄色的药水缓缓地注射进去,他想象着他(她)抽搐的样子,他浑身冷得像是一块冰川。

过了一会,她疼痛地叫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比她之前任何一次痛经还要疼。他不做声,把冰冷的金属钳慢慢塞进去,他朝里看了看,仿佛看到了一个狰狞的自己。

钳子咬合的那一瞬,“咔嚓”的一声轻微的碎响,他的心脏仿佛裂开了一般。疼痛让他大汗淋漓,他咬着牙,把钳子缓缓拽出来。一块鸽子蛋大小的血肉被他带离了那个世界,他仿佛看见了血肉中有一双小小的眼睛在盯着他。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一潭深不可测的陷阱,让他战栗,让他害怕。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心疼。

他头疼欲裂,她虚脱地躺在床上,床下的垃圾桶里,有他和她的所有的感情、怨恨和罪过。

暴雨过去了,天色渐渐亮堂了起来。

他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他决定把那只鸽子杀掉。他要把他捉住,溺死他。然后,炖给她吃。他感觉,不杀死他的话,他自己也要死掉了。

他踉跄着站起来,轻轻拉开了窗户。

他在外面怔怔地看着他,一点想飞走的样子也没有。

他伸出手来,轻轻把他抓住,把那只俏丽的女二号孤独地留在了窗台上。就在他伸头的一瞬,他突然看见,在空调外机的底板上,一只摔碎的金色之卵,残留在那个旮旯里。一只快成型的鸟雏尸体,湿漉漉地躺在破碎的蛋壳里。女一号蜷缩着身子,紧紧把那个夭折的鸟雏拥在怀里,像是拥抱一枚小小的太阳。她的喙则插在一摊暴雨过后积存的水汪里,身体已经僵硬了。

小爱。他喉咙里含混地呼噜了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门锁响动,然后听到有人开门进了屋里。是她。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接着听到的一个孩子怯怯的声音:“妈妈,这就是我们的家吗?照片上的叔叔去哪里了?”过了一会,他听到那人缓缓地说,“孩子,那是爸爸,他出差了,记住,从今之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咱再也不去福利院了。”

他突然想起,他昨天给她发的那条短信:我去杭州出差,后天回来。

他觉得他现在应该也必须在杭州才正合适,他现在在家里意欲杀死一只鸽子的想法,实在是荒唐极了。

他一扬手,那只鸽子扑腾腾振翅飞了出去。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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