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从心里醒过来,又流出去

2017-08-15 23:43韩逸张薇韩逸
人物 2017年8期
关键词:螺丝钉工友事儿

韩逸+张薇+韩逸

很长时间里,山里捉蜈蚣总能入李若的梦。肥肥大大的蜈蚣藏在石头底下,17岁的李若掀开石头,猛地按住头,装进书包。肩上的书包变得鼓鼓囊囊时,学费也有了着落。可第二天,书包被老鼠咬了个大洞,蜈蚣全部跑得不见了,她只能辍学出去打工。

梦醒时,李若要一两秒钟,才能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再合眼,睡着就成了一场熬炼。翻身,不行;脱袄,不行;枕头拿到床尾倒个个儿,也不行。整个夜都很静,心脏怦怦跳的声音都能吵着她。

失眠好像一个随时会被打开的开关,从前的经历忽然闯进脑海,回忆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跑。她想起山村里说不上媳妇的弟弟,下了聘礼给女方买了手机手表被悔婚,母亲守着满家办酒用的蒜薹和猪肉大哭,挨个儿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告诉他们不用来了;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为了给自己解馋,专门种下的花生地,还有他一颗一颗敲下来给她解馋的葵花籽儿;她想起留守在家里的大娘手里扎了根刺,不舍得去诊所,等到赶集才找人帮忙挑出来;她想起家里用来换学费和油盐的三口猪染了瘟,挨个儿病死,自己和弟弟的学费没了着落,两人去山里捉蜈蚣、网黄鳝,换了钱好继续读书。

李若没能再继续读书。鞋厂、印刷厂、服装厂,17岁开始,她用十几年辗转了大半个中国的工厂流水线,从河南的边缘来到了北京的边缘。

再睡不着的时候,就干脆坐起身,拧开灯,把心里烦乱的事儿写下来。从前受过的苦,成了脑子里拿不完的故事库。没什么逻辑、结构,也不太会编排起承转合。更像是对面坐了一个安全的陌生人,她噼里啪啦地把故事倒出来,堆在对方面前。说完了,松快些。不写,就老在心里。一边儿写,她还一边儿想,谁会对这种底层人的事情感兴趣啊?

她写自己在流水线上装螺丝钉的经历,2016年发表在网易《人间》栏目上。

白天就像是在打仗。“快!快!快!”旁边的工友喊着号子给自己打气,流水线一刻不停,组装好的插头被送到面前。李若眼疾手快,好像出手稳准狠的武林高手,把四颗螺丝钉放到插头四角的小孔里,紧接着应付下一个插头……如此循环,每天,她要放上34000颗螺丝钉。

“我是安装螺丝钉的螺丝钉,”她在电脑上写,“人都成了机器,只会越干越傻!”

这篇名为《我是安装螺丝钉的螺丝钉》的文章有3万多人跟帖。其他打工者看了,留言说,“很真实”。

真实对她来说格外容易。她的文章“火了”。每一篇都会引起大量阅读和讨论。她成了网易《人间》栏目的特约写手,成了制造爆款的流量担当。编辑们开始喊她“流量女王”,50w+的阅读量对她来说十分轻松。

她当然早就逃离了苏州的那家电子厂,也渐渐地不失眠了。现在,她的工作稍微轻松了些,在平谷一家村淘商店里做收银员。村子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了,剩下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村淘的生意并不好,老人来买袋盐,都会在两块和两块五之间盘算半天。除了收钱,她还帮不会摆弄手机的老人充话费、交电费。他们买了空调,她来联系安装工人。她挺满意现在的活儿,货架的另一头就是书架,不忙的时候,她可以随便拿出一本,慢慢看。

悠闲看书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小时候去别人家串门,只要是看见带字儿的东西,她就一定读完了才走。村民糊在墙上的废旧书页,擀面条时垫在面板下面的报纸,她都没放过,一边擀面,一边绕着桌子转圈,直到把一张报纸看完。

辍学之后,她就再也没能像这样看书。她堵着气去了离家50公里的市区印刷厂,她成了逃出笼子的鸟,扑腾着想飞远些,两年才肯回一次家。

那个家叫“张洼”,在豫南大山的深处。除了山上的木头和石头,没有什么能供给村民的营生。从这个小村子进城,要坐上一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县里,再坐上一个小时的车到市区。

如今她住的平谷也是个村子,距离北京市区70多公里的路程。她去一趟市中心,地铁倒换公交要接近3个小时。村里的人进一次城,都说成是“去北京”。

小店早上8点开门,晚上9点关门,热闹时屋里站满了来取快递的大爷婶子,冷清时只有她翻书的声音。能把她带得更远的,只有老旧的二手台式机,键盘哑着嗓子噼啪作响时,她才觉得压在心里的事儿,轻了些。

起先根本没想过发表。还是工友之家(一家民间非营利性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服务于工人群体)的小姐妹撺掇她,投稿给网络平台,有稿费。“这还能选上我的?”她推脱不过,应付差事儿一样交了一篇。谁知道还就选上了。第一篇稿子就有了500块钱稿费。她记得钱来的那天,整个宿舍都很高兴。她买了水果和冰棍儿,请“工友之家”文学小组的同学吃。文学小组是2014年9月成立的,每周日晚上,有一群工友互相评价作品,有北大毕业的教授来给工友们讲课。

提笔写字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故事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写得越多,感觉越顺,渐渐地有了专栏编辑找她,开始跟她约稿子。

可不能叫真名,不然被别人看到,还不得知道她写的是谁。着急忙慌的,她匆匆写了个“李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吧,她想。她也有文艺的笔名,“雪夜无色”,老家下雪的时候,小伙伴们凑在一起敲打房梁上的冰柱子,比谁的长。玩冷了,就跑进屋里的火堆旁,拱着头往大人怀里挤。

那是难得的快乐的回忆,更多的时候,她写农村老家放火烧荒烧死孙子的留守老人,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敌敌畏;写保安队长17岁的儿子,怎么成了经验老道的嫖客;写心灵手巧的小叔叔,因为受了工伤变成村人眼里的傻子,光着膀子死在地上……痛苦从心里醒过来,又流出去,文字好像成了出口。

家里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写的是谁。小弟对她说,“姐,你脑子真好使,这些事儿你怎么都记得啊?”母亲没有多说什么,但她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和缓。现在她经常回家,每次临走,妈妈都往她包里塞卤货和鸡蛋,装不下了,也要装。

文章是怎么火起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跟网上的虚构文章不一样。现实比套路厉害多了,“我写真实发生的事儿,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弯是怎么拐的,没有套路可循。”

她也试着问过别人。2016年底,网易《人间》举办了特约作者交流会,邀请了李若。她逢人就问,“你们愿意看我写的这种东西吗?”会议结束,作者们三三两两扎堆聊天,李若揪着衣角,不自觉地坐到了最后一排。“无论什么时候,都害怕成为人群的焦点。”

只有在文学小组讨论作品的时候例外。和工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自己写的故事,怎么想的,怎么构思,条理顺溜。她对自己的认知从未超出过“打工者”,当以这个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她才觉得自在。工友之家办晚会,她穿长裙,做主持,朗诵自己写的小诗,舞台成了她的主场。

她很感激北京。这里给了她工作、朋友、组织,甚至曾经渐行渐远的文学。她重新开始读书,也有人盼着读她写的书。有出版社联系到她,想给她出书,她就把文章一篇一篇整理好,耐心等待。

但她也知道,北京并不属于她。在北京打工四五年了,她很少出门去玩,也从没进过鸟巢、水立方。她曾经有过一次机会。朋友花160块钱买了两张鸟巢的演出票,有事去不了,怕浪费了,转赠给她。她和工友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却在门口被难住了。

“找不到入口。”鸟巢是圆的,CDEF那么多口,转圈,转圈,哪个都不是她们的入口。问人,打听,谁也指不对路。死活找不着,那就算了吧。开场的时间过了,她们俩权当旅了游。在广场上坐了一會儿,把来时灌的矿泉水喝完,也就回去了。

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像是这样一场寻找。她无法把自己当成北京的主人。“我是过客,从来就没进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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