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苞米(短篇小说)

2017-08-16 19:47海勒根那
滇池 2017年8期
关键词:大队长苞米姑妈

海勒根那

1961年秋天,我姑妈被挂上一只破鞋游街时,她的两个儿子正和伙伴们一起,神气活现地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他俩甚至因为乡人对母亲的前呼后拥而感到了骄傲。我们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喜气洋洋了,人们被饥荒闹得各个有气无力,难得这么一次人心振奋。姑妈被李五和韩磕巴反扣着胳膊,这使她的身体形成着背弯的直角形,她蓬乱的脑袋举在人群的最前面,仿佛人们正合力端着一根没有了矛头的麻缨枪。只不过这根枪头过于肮脏、丑陋,上面还晃晃当当吊着一只臭气熏天的烂鞋。有人认出那只鞋的来历,那是我们村张傻子前些天掉在村头粪坑里的那只黄胶鞋。

反扣她左胳膊的李五说:“大声点,说我是个臭婊子!”

姑妈就发出她那种类似被蒙在鼓里传出的沉闷而尖利的嘶喊:“我是个臭婊子!”

李五又教唆:“说,我是个破鞋!”

姑妈又喊:“我是个破鞋!”

押解她右胳膊的韩磕巴也要露一露脸:“说,我,我那就是,那就是个养汉的!”

姑妈又喊:“我,我那就是,那就是个养汉的!”

韩磕巴照着姑妈的鸡窝脑袋就是一拳,说:“你妈的,我,我磕,磕,磕巴,你他妈也磕,磕巴呀?”

人群哄堂大笑了,都前仰后合险些跌倒。那两年,乡人们各个面黄肌瘦,来阵风都能刮倒,谁敢这么放声大笑。

在村落西面的榆树林里,我们村光棍马铁子正被赤裸着上身绑在树上,初秋的蚊子个壮体肥,雾漫漫把他团团包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覆盖了一层会蠕动的黑皮,黑皮的缝隙间是马铁子的丝丝血迹。马铁子发出的惨叫和公驴怀春了一般。但相对于姑妈,他的叫喊因为没有观众而显得孤零。

姑妈和马铁子搞破鞋是在苞米地里被人们人赃并获的。据大队长王老彪站在粪堆上讲,自从苞米出红缨到现在,马铁子伙同李贵香至少盗窃了集体十七穗苞米,这是在大队民兵连的严刑拷打下由一对奸夫淫妇自己招供的。地主羔子马铁子利用看青的职务之便,用集体的粮食贿赂李贵香,以期达到搞破鞋的目的,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把马铁子喂蚊子已经是宽大为怀了,我们乡村向来民风淳朴,至于拿李贵香游街也是乡人的慈悲心肠,主要考虑她膝下有子,床上又有瘫痪在床的讨吃男人,就免了这养汉女人的皮肉之苦。大队长说:这个典型案件要想在村里产生广泛而长久的影响,就得时不常地游街。

直到现在,我们村还流传着关于马铁子和我姑妈的童谣:

地主羔子马铁子,蹶着腚子偷粮食

偷粮食干啥?送给李贵香大奶子

李贵香养汉子,脖子上挂着个破鞋子

……

姑妈在我们村是有名的大奶子,这谁都知道。

后来姑妈被乡人揪斗游街长达十几年之久。游的最凶的时候是 1966年开始之后,那时不仅游街,姑妈还要整天在乡人劳作的田间地头“叠飞机”。在这之前,姑妈的游街只是小打小闹。

姑妈领着两个半大的崽子去大队长家找王老彪。自从被游街之后,姑妈有几年没梳过头洗过脸(对此,她的理论是:一个已经没有脸面的人洗不洗脸有什么必要,破罐子只能破摔),所以姑妈的头发脏得泥团一坨,脸上黑不溜秋分不出颜色。由于常年“叠飞机”,姑妈的背和腰过早地驼了。她穿着我姑父生前的衣裤(那会儿姑父已被气病而死),那衣裤至少穿了二十年,否则不会这般补丁摞补丁,有的地方年久失修还露着皮肉。与衣裤的肥大相比,姑妈显得过于瘦弱,几年过去,她的曾经丰盈一时的奶子也被时间的蛀虫掏空了,基本看不出有任何原来作为存在的迹象。但她的一把骨头是落地有声的,特别是她那黑铁似的脚后跟,踩在大队长家的砖地上“咚”、“咚”直响。

姑妈翻着一双死鱼眼睛,对王老彪说:“王老彪,你天天拿我游街,让我在地头‘叠飞机,我没有工分可挣,你让我和两个崽子喝西北风呵?我们一家三口实在活不下去了,你看怎么办吧!”说完,就把两个儿子从身后提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都大脑袋小细脖,衣衫褴褛但比姑妈的整洁,脸洗的也较为干净。只是眼睛和姑妈的一模一样,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小儿子惊慌失措,抬手抠他的露天鼻孔,被姑妈一巴掌打了下去。

我们村没人敢对大队长直呼其名,姑妈这么放肆,王老彪却没怎么和她计较。王老彪说:“饿死饿不死,都是你李贵香自己脚上的泡,不是我王老彪走出来的,对不对?”

姑妈说:“这么说你们要饿死人不偿命喽?那我李贵香就豁出去了,我今天带着孩子来就是要在你大队长家吃住,全村都知道谁家烟筒不冒烟,你家的都照冒不误。”

姑妈这么说了,就摆出了一副在王老彪家吃睡的架势。她命令两个儿子跪到王老彪家的院中央,自己盘腿坐在门槛上,开始脱下男人的上衣捉虱子。一个名声坏掉了的女人真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她光着上身,好在脏兮兮的臭汗和黑皴已经把她的身体和女人的概念分离,就连她那干瘪、低垂得与空面袋没什么区别的乳房也令人丝毫产生不了邪念。

姑妈捉虱子着实不用费神,只用手在衣缝间捋一捋,五六只黑色的“小肥猪”就争先恐后地扑到王老彪家的院落里,然后向四處奔窜。

王老彪见状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

姑妈说:“人不能没有活路,狗急了也要跳墙。”

王老彪在他家砖地上徘徊了一阵儿,最后他冲出屋来,说:“算你狠,李贵香。这么着吧,你游街和‘叠飞机也给你工分。”

姑妈听了,就把衣服穿上,把散落在队长家的虱子一一捉住,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咬碎吃掉了。姑妈说:

“这还差不多,我就说嘛,你是不会让我家饿死人的。”

我姑妈就这样胜利凯旋,躬着腰,领着她的两个儿子排着队回家去了。

“叠飞机”的姿势并非我们村首创,只是乡人按照这种肢体特点给它取了一个形象贴切的名字。我姑妈在田间地头“叠”的“飞机”就相当标准:腰弯下去的角度必须小于或等于45度,头接近地面不高于 30公分,双手要背起并努力向上,形成“飞机”的两翼。远远看去,那架势确像一只手工折叠的纸飞机。要不说我们村向来人才济济,民间文学、口头文学都十分兴盛。

姑妈“叠飞机”时,她的两个没着没落的儿子就在田地里陪着她娘。夏天的太阳光把姑妈架在火上烤得吱吱冒油,姑妈一脸一脸的黑汤滴到地面,把地面滴出一小片泥坑。由于长期热烤,加上冲顶灌血,姑妈的脑袋极像一颗肥硕泛光、即将丰收在望的紫茄子。

小儿子问:“娘,你干嘛老蹶着,咱们去捉蜻蜓吧?”

姑妈说:“不,孩子,娘这是和你们玩‘叠飞机!”

小儿子说:“那为什么别的大人不‘叠飞机,就你一个人‘叠飞机?”

姑妈说:“娘的腰驼了,就适合撅着。听话孩子,娘这也不是在‘叠飞机,娘这是在挣工分呢!”

马铁子没看青前是我们村兢兢业业的担粪工。那时无论寒暑,他和几个黑五类一起都在没黑天没白天地担粪,把我们村的人粪、猪粪、驴粪等统统从各家的粪坑担到田地里去。所以马铁子那时给我们更多的印象是,他和他的黑五类们在焦灼而明媚的阳光下,肩担黑糊糊、黄粘粘的大粪尘土飞扬地走在乡村大道上。那劳动场面相当感人,俨然一幅“劳动创造人本身”的壮美画卷。

大队长王老彪训话说:“黑五类们听着,你们这些粪球最好别让我看到街角旮旯有哪一颗粪完好无损,否则我就把你们这些粪球统统踢到粪坑里去!”

事实证明,马铁子他们干得相当出色,为了不被当成粪球踢到粪坑里,他们把粪球收拾得一干二净,这让我们村好一阵子窗明几净,甚至都给不知情的邻村人造成了错觉,他们悲天悯人地到处宣扬:瞧那村儿饿的,人和猪都拉不出屎啦!

然而马铁子却被调离了原来挑粪的工作岗位。作为黑五类,原本是不能委以看青重任的。大队最后安排他做这个活计原因有二。一是:看青需要起早爬半夜地得罪人,有家有老婆的谁也不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买卖。二则,队里出于渎职考虑,认为只有没家没业的人才适合看青。马铁子的黑五类的成分注定了他打一辈子光棍,另外他的爹娘早在土改时就给解决掉了,属于他家的三间青瓦房也被贫下中农“专政”,变成了王老彪的办公室。想想看,你监守自盗了粮食往哪放呢?所以马铁子就从担粪工荣升为看青的了。但人有千虑也必有一失,马铁子虽然没有把粮食搬到自己家里,可他把苞米都搬到了别人家里。真是防不胜防!

捉贼要捉赃!当村民李五和韩磕巴向王老彪报告了这一事件时,王老彪相当镇静,他说:

“你俩真看见了?”

李五和韩磕巴也是我们村五个看青的其中的两个,李五说:“干那事儿的时候倒是没看见,可苞米确实让李贵香从马铁子的眼皮底下揣走了,一共三穗!那会儿他们八成都提上了裤

子。”王老彪说:“不对,不会是三穗,应该是四

穗!”韩磕巴说:“大队长也,也看见了?”王老彪说:“李贵香家是四口人么!”李五说:“大队长真神,对了,我听见李贵

香说了,她说只要她的瘫痪男人和两个崽子饿不死就行。”韩磕巴说:“要不说是,是大队长呢,就,

就是神!”王老彪问:“她俩还说了什么?”李五说:“李贵香说什么就最后这一回吧。

马铁子也说就最后这一回……”王老彪说:“这不可能。”李五问:“为啥不可能?”王老彪说:“谁得了便宜还不多吃两口?到

嘴里的肉你能吐了?”韩磕巴摇着脑袋说:“哎呀,要,要不说大队长,太神!”

那天要说和往天没什么两样。经过一天的暴晒,太阳这会儿也变得温柔了许多。那两年我们村在农闲的时候街上基本看不见人,人们瘪着肚子,都躺在炕上望房巴,走路要消耗能量,谁还敢轻易瞎溜达。不远处的田地里,一群群麻雀却相当振奋,在干旱成铁灰色的庄稼里展开了黄昏前的角逐赛,一会儿旋舞过谷子地,一会儿又纷落到高粱地,掠过一片苞米地时,我姑妈和马铁子抬头望见了这群该死的家贼(麻雀的俗称),姑妈还着实被它们吓了一跳。

姑妈的脸和脖子给苞米的叶子刮得左一片红右一片红,那时她的脸洗的干净,落几粒灰尘都一眼能见。

姑妈说:“孩子饿得实在挺不住了,不是我老说‘最后一次说话不算数。这次我就拿两穗,孩儿他爸我也不管了。”

马铁子气喘吁吁,眼睛不敢瞅姑妈,只使劲搓他那双粗糙无比的大手,说:“但可是……可但是……”

姑妈说:“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这回可别像上几回那么没出息……”

马铁子说:“贵香,这次咱不要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呆一会儿。”

姑妈说:“可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马铁子说:“我,我一见你就紧张……”

姑妈说:“我知道你是男人,就凭你可怜我的孩儿,让我把苞米拿回家去,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哎,谁让你是地主羔子呢?当初我爹娘不同意,现在想想也有他们的道理。我要是跟了你,生的崽子都是地主成分,这辈子可真没指望了。”

马铁子说:“我这种人根本不算人,是‘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哪還叫男人。”

姑妈说:“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村就你识文断字,能写会画,瞎了你这块材料了,按过去,你就是秀才。你给我画的像,我没有纸剪鞋样,举了好几次剪子都没舍得。”

马铁子说:“该剪就剪吧,那东西也不当鞋穿。”

姑妈说:“可在我眼里你就是男人,那年,我家那个瘫子要不是你背着走了五十里路去县医院抢救,他早就蹬腿了。要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感谢你呢。”

说到这儿,姑妈的眼神就迷离了。她坐下来,坐在田埂上,她就望到了马铁子穿的鞋子,马铁子的两只鞋头都张着嘴,大脚趾在里面缩头缩脑,鞋的上面还用胶皮电线穿着,以防走路时脱落。姑妈叹了口气,说:“一个人的日子好过吗?”

马铁子说:“好过,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

姑妈说:“委屈你这辈子了,让你成了一只野狗,人人喊打的野狗。”

马铁子这时就蹲下身捂住了脸,他的哭声是突然响起的,先从指头缝里一丝一缕冒出来,接着就变成了饿狼似的哭嚎。

李五和韩磕巴那些天受大队长之命专门负责跟踪马铁子,这天终于发现鱼咬钩了,韩磕巴别看嘴不咋好使,可腿脚比兔子还快。等李五抽了一袋烟的工夫,韩磕巴就把大队长和村民兵连引来了,他们甚至扛来了步枪。

韩磕巴说:“大,大队长,你,你就赶紧下令,搜山吧!”

王老彪说:“搜什么搜,这么大片田地,你一搜,打草惊蛇,他俩一个从东面出来,一个从西面出来,还上,上哪捉,那就捉赃去?”

韩磕巴说:“大,大队长怎么也磕巴了?”

王老彪说:“让你们这些蠢驴气的!”

李五焦急万分,说:“那怎么办?”

王老彪说:“李五,你拿扩音筒喊话,就说大队长叫他俩乖乖出来,全村人都看见他俩搞破鞋了,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李五的喊话穿越丛丛苞米枝叶来到我姑妈和马铁子的耳朵里时,姑妈和马铁子刚脱了裤子,马铁子的汗就下来了,他感慨万千:“大队长就是大队长,真神哪,刚一脱裤子就让他看见了!”

那天黄昏,我们村的老式步枪冲着苞米地“咣”“咣”响了三枪,打得田地乌烟瘴气,打得麻雀四散奔逃,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马铁子和李贵香头顶着几颗鸟粪从干旱欲灼的苞米地里钻了出来。

那作为证据的十七颗苞米瓤子是在李贵香家猪圈发现的。王老彪率领民兵连押解着李贵香来到她家猪圈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经过一夜严刑拷打,姑妈终于交代了她伙同马铁子盗窃集体粮食的事实,之前她只对搞破鞋一事供认不讳。姑妈把苞米瓤子丢到猪圈试图销毁罪证,但她却忽略了猪圈里早已没有了猪,属于她的两只小猪早就归给生产队变成人粪,所以那十七颗苞米瓤子依旧完好无损地呆在猪圈里。

李五把苞米瓤子一一捡出来,他感到了李贵香一家真够狠,把那苞米瓤子啃的,和用剃刀剃过没啥区别。

韩磕巴这时不忘幸灾乐祸,他钻进李贵香家黑漆漆的屋子里,嬉皮笑脸地对李贵香男人说: “三哥,李,李贵香搞,搞破鞋让我们给抓,抓到了,现在我们押她去游街,跟,跟你说一声,也为你出,出出气。”

瘫男人说:“韩磕巴,你丧尽天良!”

那年冬天,瘫男人就绝食死去了。他临死前对我姑妈说:“你为了孩子和我,不管跟了马铁子还是驴铁子,我都不怨你。可我再不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了,我再不能听村里人说我老婆和别的男人搞破鞋了。把吃的留给孩子吧,别让他们饿着。”说完就咽气了。

埋掉姑父的那天晚上,韩磕巴家的柴禾垛着火了。先前火势还小,要是有足够的水桶,哪怕是盆和锅,或许火灾就不会发生。但是韩磕巴调集了全村的家什,也没找到一个象样的器具。属于乡人的锅碗瓢盆早在两年前统统拿到生产队大炼钢铁了。韩磕巴找水桶的工夫就耽搁了救火的最佳时机。后来那场面大的,以至于让很多看热闹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他们一相情愿地错把失火当成韩磕巴家故意点的篝火,甚至围着火堆手拉手跳起了舞。韩磕巴气急败坏,拎了一桶水泼向小崽子们,一边追骂:“你们这,这些有人养,没,没人教育的玩意儿!”

令韩磕巴没想到的是,他刚骂完,帮他救火的乡人就都放下家什,拍拍屁股走人了。韩磕巴只顾撒气,他对这些大人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缺乏必要的分析。结果,没有人救火的柴禾垛只能付之一炬。

韩磕巴找到大队长王老彪,说:“队长,我家柴禾垛让,让李贵香放,放火了,你得给我

做,做主啊!”

王老彪说:“你抓到他们了?”

韩磕巴说:“那,那倒没有,我分,分析 ……”

王老彪说:“你要能分析出来,你家柴禾垛也不至于烧得一干二净。”韩磕巴泼的那桶水恰恰把王老彪家三儿子浇着了,现在正躺在炕头被窝里发汗呢。

韩磕巴说:“那,队长的意思是,我家柴禾垛白,白烧了呗?”

王老彪說:“不白烧你那意思是让我给你家赔一垛柴禾?你还是想再弄一桶水浇在我脑袋上?”

韩磕巴说:“那不敢,只有队长往我,我脑袋上浇水的份儿……”

王老彪就把一茶壶水直接扣向韩磕巴的秃脑袋,然后对韩磕巴说:“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韩磕巴的脑袋被茶叶水弄得热气腾腾,他在热气腾腾中却向王老彪绽放了一副笑脸,说:“大队长可,可真幽默,说扣就,就扣呵!别说,扣的还挺准呢!”

韩磕巴终于告退了。王老彪从窗户里望着韩磕巴的背影,感慨地说:“要不说中国人,咋都这么损呢。”

作为惩罚,喂完蚊子、满身黑肿的马铁子,在大队驴棚里趴了七天之后,就被发落到我们村的大西北坨子挖战备壕沟去了,那里人迹罕至不用担心他和李贵香再旧情复发。那年秋天据说我们就要对苏宣战了,全村群情激奋,恨不得马上战争爆发英勇就义。所以挖战备壕沟的活计就交给黑五类,贫下中农只等着献身了。

马铁子第一个被派去挖壕沟,他在距我们村三十里外的野坨子里夜以继日地挖壕备战,隔些天给他送一回苞米糠的李五回来给大队长汇报工作,说:“马铁子真没偷懒,认罪态度还真他妈的好,那干劲儿,要不是走到他跟前仔细看,还以为壕沟里的是头土驴呢。”

入冬时,李五第五次给马铁子送糠去,这次他不仅没把糠放下,反而把马铁子一起拉了回来。他没等进村就喊:“不好了,大队长,马铁子他,他死个球的了……”

当村里人把李五的马车围住,他们看到马铁子正安详地躺在马车上,初冬的寒风吹动他经年未理过的脏乱的头发。他的和泥土混淆一处的破衣烂衫已经不能遮体,裸露着他最后剩下的一把骨头。他临死前似乎把脸擦了一擦,原来乡人没谁仔细端详过马铁子的模样,现在出于好奇“瞻仰”他的遗容时,人们发现这龟孙子虽然瘦得脱了相,但还可以称为眉清目秀。

大队长王老彪为求证马铁子的死因,率领民兵连去了西北坨子。他们看到坨凹子里的窝棚还在,里边的糠口袋早已空空如也。这时王老彪就联想到了杨靖宇,在窝棚旁边的隐蔽处,他亲自找到了属于马铁子的干硬无比的粪便,命人拨拉开时,看见粪便里不仅有绳头,还有棉絮,甚至还有老鼠的皮毛。但王老彪认为马铁子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消化,他就不至于饿死,他让李五再好好想想见马铁子最后一面时,马铁子都说了些啥。李五装模作样地敲了半天脑门说:

“马铁子长时间不和人来往,他话都不会说了。他那天只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然后把左手指放在右手握的拳头里,接着摆了摆手,又比画了一下天,又指了指地……”

王老彪说:“这他妈还啥也没说?马铁子这小子是死有余辜,他要不死,我非挖了他的祖坟!”

李五说:“大队长你就告诉我们一下吧,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王老彪愤骂:“他祖宗的,马铁子说他要操这整个世界。”

当王老彪心事重重迈步来到马铁子曾经战斗过的壕沟时,大队长又有了重大发现,在马铁子死去的地方,在壕沟的土壁上抠着三个端端正正的清秀的大字:李贵香。

多年以后,我姑妈在弥留之即将向全村公布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说这番话时二十世纪末的钟声正在她的头顶敲响。姑妈那会儿只剩下一口气,但她坚持了大致一个月没有咽下去。她说:

“我有一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讲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乡人说:“你都这时候了,有啥就说啥吧。”

姑妈说:“其实当年马铁子并没有和我搞成破鞋……”

老太太说这话时,全村人都为姑妈老糊涂了,没人当真。

姑妈接着说:“你们知道马铁子吗,他那个东西不行,他说是村里斗他爹娘时吓的。其实他临死前把这秘密都告诉乡人了,他比画的不是王老彪说的那个意思,他是在说他的那个东西不顶用……”

姑妈的大儿子现在已经成长为我们村的村长了,他一直以他娘这个不好的名声感到羞愧,这会儿就大声问他娘:“那你和马铁子为啥承认了?”

姑妈说:“马铁子没承认,可我承认了,我想让马铁子真正做一回男人……”

姑妈死后,他的村长儿子没有按她的遗嘱行事,他也决不可能把他娘埋在马铁子身旁。但是,一年之后,村长做了一件事,他以马铁子的坟茔占地为由,把马铁子迁到了距他爹娘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那里正临当年的苞米地,如今五谷兴旺,情欲飞扬。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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