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光（小说）

何尤之

七色光是个微信群的名字，群主是征锟。

征锟决定建这个群，是最近的事儿。最近他遇到了些不顺心的事。不顺心时，征锟就在战友群里和战友聊聊。聊着聊着，忽然就萌生建群的念头了。

征锟是在江苏当的兵，半年前退伍了。依依惜别时，战友们说建个群吧，以后天各一方还能说说话。也是，朝夕相处了几年，说散就散了。建了战友群，还能回首点往事，说点日后的事，还能“苟富贵，勿相忘”呢。

现在想来，幸亏建了这个战友群。战友群就像一扇窗口，战友的信息像一只只彩蝶由远方飞来。征锟身居小山村，却能嗅到窗外的芬芳，闻知千里之外的新鲜事，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征锟退伍后，就回到了老家雁村。小山村不比军营，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朝气蓬勃，铁血热肠。小山村蜗居在大山深处，除了袅袅的炊烟，和掠过枝头的飞鸟，便是一幅无声无息的静态山水画。小山村叫雁村，雁村的年轻人大多去沿海打工，留下老老少少守在雁村。雁村像是被抽了脊梁的骆驼，蔫里吧唧地卧伏在山峦之间。

当初退伍时，在去留这个问题上，很多战友踌躇不定，有想回家的，有想留在江苏打工的。在这个问题上，征锟没有疑惑过，他早有了打算。回雁村是他不二的选择，他要回雁村。是雁村的山水哺育了他，是军营的智慧培育了他，他要用这份智慧去回报雁村的哺育之恩。

父母都不太赞成，几次来电话，让他留在江苏打工。回雁村有什么意思呢？父亲说，雁村穷得雁过拔毛，有点门路的人都离开了，你又何必回来守穷？

雁村真的穷，除了山多树多，就没什么了。然而父亲未能说服征锟。就是因为雁村穷，他才坚持要回来。如果年富力强的人都离开了雁村，雁村还有什么指望？

不过在电话里，征锟和父亲说的却是另一个道理。征锟说爸，中国现在有8000多万的空巢老人，这个惊人的数字相当于整个德国的人口啊。父亲说那些都是总理操心的事，你管那干啥？咱一普通百姓，管好自己就行。至于我们，都老了，不用你操心。你能有个好的前途，我们就知足了。征锟说爸，我做不到。如果让你们成为空巢老人，赚多少钱，有多大前途，我都会愧疚难安。

父亲没想到儿子如此执着，如此明理。父亲忽然发现，儿子变了。军营几年，让儿子有了许多新思想，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围着爹娘的傻小子了。儿子现在是一名军人，还是班长，有很高的觉悟了。父亲眯起双眼，皱纹里渗出了蜜汁来。

回了雁村，一晃三月。征锟沉默着，每天独自往后山上跑。从山顶上回望雁村，太多的树连成了一片，像给雁村铺了一层厚重的历史，让雁村在陈旧的历史里沉睡，总也睁不开眼来看世界。

山上尽是树，漫山遍野，栎树、桦树、杨树、柳树、榆树，还有梨树、杏树、桑树等。树上结了很多的黑木耳，还有香菇。征锟穿了身旧军装，捞起袖子，像只敏捷的猴子，跳下这棵，爬上那棵。几年的军营生活，不但磨炼了他的意志，更练就了他的好身手。他爬到一棵老柳树上，在柳树的阴面发现了一大砣黑木耳。再上了一棵杨树，也找到了黑木耳。征锟发现，不少树上都结有黑木耳。他知道雁村盛产黑木耳，小时候他在这片山林里玩耍，就发现很多的黑木耳。退伍前，他和几个战友说了，有个战友是中医世家，他说这可是好东西，能養血益胃、活血止血、润肺润肠呢。

征锟爬到了最高峰，双手窝成喇叭状，对着山谷，放开喉咙，呼喊：“我要让雁村飞起来——”山谷里马上传来了回声，似乎在表达对他的敬意。

征锟喜欢山。在江苏当兵时，处处是平原，很难看到山。军营的训练科目也都是平原项目，很不过瘾。有次出差去连云港，他特地爬上了花果山，爬上了玉女峰。玉女峰是江苏的最高峰，可比起老家的山，只能算是未成年了。

然而现在，再回味起火热的军营生活，却别有一番滋味。那天红霞找他聊天，说起军营生活，他几度紧咬嘴唇。没想到那红红火火的生活，如今回味起来，是那么留恋。与苦中作乐的军营生活相比，山村的生活太清冷了。红霞安慰他，慢慢就适应了。征锟摇头，光适应是不够的，要改变雁村，要让雁村适应这个时代。红霞，这个重任就落在我们肩上了。

红霞和征锟是高中同学，一起在镇上读书。在雁村，读过高中的人不多。红霞叔叔是村主任，因了这层关系，她才读了高中。征锟也读了高中，父亲说村里都是姓茆的，咱姓何家是孤姓，在雁村没地位。他要让儿子多读点书，将来能有点出息。读高中时，两人都是同来同往。征锟那会家里穷，买不起单车，就骑着红霞的车，带着红霞去镇上。那时两人都还小，有那么点感觉，但直到毕业都没说破。红霞是女孩，自然不会开口。征锟家贫，也没勇气开口。后来两人都没考上大学，征锟毕业去当兵了，常给红霞打电话。红霞毕业了想出去打工，父母不让，怕女孩在外吃亏。红霞家条件不错，靠着叔叔这层关系，在村里开了个烟酒超市，红霞做起了小老板。

退伍之前征锟也在电话里和红霞聊了想法。对征锟来说，去留是大事。决定大事，他免不了要和红霞商量。红霞和征锟父亲的想法不同，红霞说你回来就好了，我快憋死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至于征锟回雁村的那些设想，红霞也很赞同。

在雁村待了三个月，征锟产生了许多想法，撑得他信心满满。他把这些想法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在战友群里和战友们分享。战友们七嘴八舌，给他提了不少建议，进一步完善了他的设想。

带着这些想法，征锟才去见了村主任。村主任姓茆，雁村人家大多姓茆。茆主任就是红霞叔叔，五十五六岁，脸膛黑黝黝的，皱纹如梯田，一道道的。见茆主任之前，征锟先和红霞说了。回了雁村后，两人又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有说不完的话。不同的是，以前谈学习，现在谈雁村了。红霞说你的这些想法，正是雁村所需要的，叔叔一定会支持你的。

茆主任在村部看报纸，嘴里叼了根牙签。见征锟进来，茆主任放下报纸，说大侄子见过大世面，来，和叔叔说说。征锟和茆主任寒喧了一会，聊些军营生活，再聊沿海发展，最后归到了主题，说了他有关雁村的构想。茆主任剔着牙说，大侄子啊，你见识了大世面，却未必能见识小世面。我在雁村做十几年村主任，雁村几百户人家，就像我满嘴的牙齿，哪个黑哪个白，我是一清二楚。就说卖黑木耳、卖香菇吧，那还是我10年前提出来的呢。征锟说叔，雁村现在都是各卖各的，零零散散，成不了气候。在街上摆个地摊，没包装，没品牌，就不会卖出好价钱来。征锟的意思，是想办个加工厂，包装销售，造成声势，打造雁村品牌。茆主任剔了牙，把牙签咬得龇牙咧嘴，说征锟啊，你说的这些玩艺，我都想过。我这村主任好歹也是选出来的，没两下子能当上村主任？可是不现实啊。征锟歉然一笑，说叔，我不是那意思。我在沿海当兵几年，那边的村都有小厂。他们能做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茆主任不屑地说，征锟你了解雁村吗？雁村是老少兵团，谁能拉出去打仗啊？你这想法其实画饼充饥。征锟说，雁村不是还有我，还有红霞、茆小波、茆阿蒴，有一百多号中青年人吗？茆主任将牙签吐了很远，说大侄子，雁村太小了，不是你施展拳脚的疆场啊。

红霞没想到叔叔是这个态度，她去找叔叔理论了。茆主任只是拿红霞当个孩子，说你们懂个啥？别闻了膻味就以为吃羊肉了。红霞和叔叔顶嘴，说征锟也是为雁村着想，他的战友遍布全国，这不都是可利用的资源吗？茆主任说傻丫头，别在我这瞎咧咧，有本事让他自家富起来再说。你也别瞎操闲心，赶紧找个婆家嫁了。红霞气红了脸，说叔，你如此冥顽不灵，迟早会成为雁村的罪人！茆主任火了，朝红霞吼上了，你，你给我滚！红霞在心里说了句“老朽”，扭头走了。

红霞流着泪，和征锟说了。征锟劝了红霞，让她去给茆主任赔个不是。她是晚辈，要懂得尊老。不过征锟也感觉到了，改变雁村没那么简单啊。

父亲说征锟，别拿鸡蛋碰石头了。父亲说在雁村，姓何家几时有说话的资格？从来就是人家姓茆的说了算，从来村主任都姓茆。咱在雁村，不受人欺负就不错了。征锟自然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茆姓根深叶茂，孤姓孤掌难鸣，雁村一直以来就这么个规矩。可时代不同了，征锟不是想争什么资格。征锟劝父亲轻松点，别那么紧张，他要做的不过是共同致富，不为权力。

征锟在战友群里说了，战友们又在群里议论开了，说这样是没指望了，不如出来打工；说村主任思想僵化，该让位了；说征锟单干算了，你收购加工，我们帮你销售，肯定能发财。征锟默默听着，不时发个无奈的表情。

征锟忽然想到了连长。连长也在群里，但工作忙，很少发言。连长和他是老乡，一个镇的。退伍前连长特地请他到家里喝酒，为他饯行。连长问他有什么打算，想在江苏打工，他可以帮他。征锟谢过连长，说了自己的想法。连长很惊讶，没想到征锟要回雁村，孝敬父母，建设穷山村。连长颇为感动，感慨地说，改变小山村的面貌肯定没那么容易，但你是军人，自然立下志来，就要拿出百倍的信心和勇气。说来惭愧，我在外多年，总没帮家乡做点事，征锟啊，家乡建设就靠你了。征锟站了起来，向连长行了个军礼，说，一定不辜负连长的期望，保证完成任务！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双肩，刚卸下钢枪，又担起重任，沉甸甸的。

晚上征锟给连长去了电话。连长白天忙，晚上才有空。连长在电话里劝征锟别急，山区思想落伍是预料中的事，需要给他们，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慢慢去影响和改变山里人。连长说记得改革开放之初，反对的声音也很多，现在不都理解了吗？曾国藩说过：“谋大事者首重格局。”你要谋大事，就不能急躁，要放眼全村，而不能被一个村主任难倒。

连长寥寥数语，帮征锟理清了头绪。这些日子，他确实为茆主任的态度犯愁。连长说要放眼全村，其实是在提醒他，眼光要看得全面些，而不能被茆主任挡住了视线。

既然改变不了茆主任，那就换个角度，从老百姓开始。征锟从连长的话中品出了味来，思想又有了火花。

雁村有600多户，近3000村民。不过年轻人不多，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父母成了空巢老人，留下子女成了留守儿童。还有单亲家庭，一个在外打工挣钱，一个在家照顾老小。征锟统计过，全村能称得上劳力的，只有一百三四十人，但这个情形比附近的村好多了。附近几个村，就那么几十个年富力强的，村里遇上力气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人顶着。

雁村很闭塞，交通不便。西北是山，东南是河。过去要想出雁村，要么爬山越岭，要么划船渡水。直到去年，镇政府才在河上建了座简易的桥，雁村人总算有了出路。可是桥那边又是大山，无法通公交车。村民要去镇上，骑单车要两小时。

征锟又去找了红霞。红霞开超市，人头熟，村里情况她都了解。红霞见了征锟，劈头盖脸来了一句，说你当初还不如不回来呢。征锟见她生气的模样，反而笑了，知道她肯定又在茆主任那儿碰了壁。果如是。红霞去给叔叔赔个不是，结果被茆主任训了一通，说她太差嫩不懂事儿，胳膊肘儿往外拐。外人吹几句牛，她就当真了。红霞忍着性子，没再顶撞叔叔。

征锟说这就对了红霞，如果茆主任很有思想，雁村的面貌早就变了，不是吗？雁村于我们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我们才能挑起雁村这副担子。在雁村，咱俩是屈指可数的高中生。雁村的现状，咱俩不能没有想法啊。

红霞说可是在雁村，咱俩说话顶什么用呢，叔叔不点头，咱什么事也做不了。

征锟自然知道，他和红霞说话不顶用。但是，他不会放弃。当兵几年，受益最大的，就是磨炼了意志。一旦认准了的事，就想做出点名堂来。至于怎么做，征锟还没想好，所以找红霞商量来了。

征锟说，咱要想别的办法，采取迂回战术，曲线救村。

这是连长对征锟说过的话。连长说，你是当过兵的人，做任何事要有军人的意志。此路不通，就采取迂回战术。还记得我们在野外训练吗？多少次面临着死亡，不都是采取迂回战术闯过来了？

征锟当然记得每一次的野外训练。他是班长，遇到难题时，都是他带领全班战士一起想办法，一起度过危难时刻。面临饥饿威胁时，他们将枪插在地上，第二天早上舔着露水充饥，还吃过地里的虫子。面临对方封锁路线时，他们沿着泥泞小路绕过两个村庄最后让对方背部受敌。面临重重包圍时，他们掘地三尺从井下挖到河堤突破重围。不管面临何种危机，战士们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连长说，这就是钢铁一般的意志。征锟你虽然脱去了军装，但绝对不能丢了军人本色！

征锟问红霞，有微信么？红霞一怔，说怎么换了话题，这就是你的迂回战术？征锟笑了，他也不知道。

红霞家住在雁村的中央，征锟家住在山的脚下，两家相距两三里地。跑一趟有点远，电话信息一讲半天太浪费，征锟要红霞弄个微信。红霞笑了，说这年头谁没微信啊，你以为我生活在世外桃源啊。征锟说那好，扫一下，两人就成了微信好友。红霞说，不过我很少玩微信，咱这乡下，不比人家城里，生活七彩斑斓的，有点啥事都往微信里扔。咱一年到头就在这几平方公里，就窝在超市里，没啥可发的。征锟说微信里信息多，可以欣赏，还可以转载呀。

征锟后来知道，雁村的年轻人其实都在玩微信，只是玩得少。征锟加茆小波好友，茆小波说都一个村的，天天见面，有啥事见面说，加微信干啥？征锟说能在微信上说，何必等到见面呢？动动手指的事，多轻松。

后来，征锟在偶然间想到了群，想建个雁村的群。

这时他回雁村已经半年了。那天他独自上了后山，倚在一棵柳树杈上苦思冥想，琢磨连长那几句话。“迂回战术”几个字像小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要迂回，首先要避开茆村长。惹恼了村长，事情就不好办了，毕竟他掌管着雁村的生杀大权。而征锟回村的本意，并非要和茆村长对着干，而是想改变思想，共同致富。现在他的想法被茆村长否决了，他就没有了话语权。茆主任做了十几年的村主任，雁村就是他的地盘。尤其在老一辈人眼里，征锟年青，又是孤姓，有什么资格对雁村说三道四呢。

征锟的思维很乱，各种念头像杨絮花儿满脑子飞，战友们又飞进了他的脑子里。之前训练时，遇到难题战友们七嘴八舌，就聊出方法了。现在离开了战友，他需要独自思考了。红霞是支持他的，他也喜欢找她商量，但红霞一直耗在山村里，见识还不够远。他开始设想，这件事如果摆在连长面前，摆在其他战友面前，他们会怎么做？

他还没设想到答案，一道灵光忽然从征锟脑海里闪过。退伍后战友们喜欢在群里议事，为什么雁村的事不能拿到群里议呢？雁村没有群，自己為什么不能建个群呢？他突然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脑子里顿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设想。

设想差不多了，征锟一翻身从柳树杈上跳了下来。在山坡上又坐了会，思索些细节，想将想法做个延伸和完善。于是，建群的想法就在这个山坡上诞生了。

征锟第一时间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红霞，红霞很赞同，说雁村玩微信的都是年轻人，上了岁数的人不玩。建了群，年轻人可以交流思想，畅所欲言。这叫先发动群众，走群众路线嘛。

群的名字也是受了红霞的启发，红霞说城里人生活七彩斑斓，征锟觉得乡下人生活也应该七彩斑斓，征锟就取了个七色光的群名。

征锟拉了10来个进群，红霞拉了几十个进来。

七色光有群规，是征锟和红霞共同制定的。比如说话文明，不粗俗，不涉黄，不吵骂，不泄密；比如不在群里乱搞男女关系；比如不在群里散布不当言论，不在群里搞人身攻击。群内言论特别要注意，乡里乡亲的，不能把七色光当作是非之地。

征锟分析了，在雁村，还没有人家用上WIFI，年轻人玩微信用的都是流量。还有年轻人白天忙干活，晚上才能闲下来。电视对年轻人的吸引力不大，主要玩手机。征锟就利用晚上在七色光群里集中发信息，和大家聊天。慢慢地，七色光热络了起来，大家会进来聊聊，抒发一下自己。都是年轻人，在群里说说笑笑，气氛还不错。征锟喜欢在七色光里说些见闻，或转发战友群的消息。征锟的见解见闻，像一抹清新的绿叶，给七色光带来了春的气息，也给闭塞的雁村送来了春风。年青人对征锟的言谈很有兴趣，喜欢围着他的话题展开讨论，各抒己见。

微信群是个完全自由的组织，几乎没有任何的约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般情况下，新建的群会火上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就偃旗息鼓了。如何让七色光成为一个阵地，而不是昙花一现，征锟想了个计划。这个计划就是围绕雁村致富为题，有步骤，有阶段地推出各种主题，引发大家思考和讨论。红霞说这个想法不错，只要征锟在群里发声，红霞都会评述一番，其实是把征锟的见解做了细致分析，让大家能理解和接受。一个说，一个推，不时能收到群友点赞。征锟感激红霞的支持，没有她，他的计划很难付诸实施。私聊时，征锟给红霞发了朵小花。红霞回复，来几朵真的，附带笑的表情。征锟说没问题，两人这么调笑着，两颗心一点点靠拢了。

征锟在群里提出，要创建雁村牌的黑木耳和香菇。红霞说这个想法好，而且完全可以做到。把黑木耳和香菇晒干，装进袋子，用上雁村牌包装盒，然后投放市场。征锟说还要进行卫生检疫，确保质量。茆小波说，市场在哪呢？征锟说我的战友多在江浙沪一带，可以通过他们拓展市场。茆阿蒴说，村民们小鸡刨食惯了，各顾各的，谁会用你的牌子呢？征锟说，那我们就收购村民的黑木耳和香菇，检验合格后包装再销售。茆小波说，我们收购，钱呢？征锟说，我有几万块退伍费，大家也可以集资入股，赢利了按股分红。红霞说我这个小超市也能拿几万块参股。茆阿蒴说，我也可以吗？我没多少钱。征锟说，多少都可以。

年轻人喜欢抢红包，红包没多少钱，图的是热闹。征锟维持七色光的第二个办法，就是隔三岔五在群里发个红包，让大家抢着玩，闹点动静来。要是遇上过生日的、结婚的、生孩子的，征锟也都发红包。钱不在乎多少，是一份心意。如此一来，群里便能始终洋溢着欢歌笑语。为了维持热闹的场面，征锟定了个小规矩，每次抢红包最多的，当天或第二天要发个一块钱的红包。这个建议马上得到了响应，红包便能一直发下去了。

七色光里，七彩斑斓。群里人数激增，村里玩微信的大都加进来了。

七色光虽然是个虚拟阵地，效用却在与日渐增。七色光不只是个聊天室和议事厅，它还能发挥好多作用。

七色光是个求助站。茆学伟家羊丢了，群里说一声，大家帮着找了回来。

七色光是个调解站。茆玉龙和茆尤两家有过过节，多少年不说话，后来在群里说话了。村民间一些磨不开面子的想法，说不出口的话，在这里也能实现心与心的交流。

七色光是个婚介所。茆加力和徐冰，茆新和张志强，两对年轻人就是通过七色光确立了恋爱关系。说不定还有潜在水下，没浮出水面的对子呢。

七色光是个报喜台。结婚的、生孩的、参军的、考上大学的，都会在群里报个喜，祝贺一番。

七色光还是个信息台。这里的新闻早知道，村里村外，国内国外，有啥新闻都往群里转。在外打工的人回来了，谁在群里说一声，马上就热闹了，有要请吃饭的，有要出去打工的。不少在外的雁村人，也主动加了进来。

红霞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成了七色光的最大受益者，七色光成了红霞超市重要的广告媒介。起初有人在群里问红霞，超市里有五粮液吗？熊猫纸巾到货了吗？问得多了，红霞就主动说，某某货到了。再后来，超市每到了新品，红霞都在群里发个消息。群友需要什么，也在群里问红霞。一来二去，这里就成红霞超市的新品发布厅了。征锟觉得这样也很好，虽有广告之嫌，却也省得大家白跑一趟了，打电话都省了。征锟给红霞提了个建议，群里成员去红霞超市买东西，红霞就在群里发个红包给他，相当于给个会员价。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红霞也欣然接受。

征锟还定期在群里发出邀请，召集大家去山里野炊，去县城逛逛，到小学讲军营故事，去看望空巢老人，紅霞都马上报名。男群友们喜欢爬山野炊，爬山时看到不少树木被砍伐，征锟心痛，说这都是子孙产业啊，破坏资源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野炊时，大家围着篝火，喝着啤酒，征锟借机讲些想法，鼓动大家共同挑起脱贫致富的重担。女群友们喜欢做公益活动，她们在树上挂了好多牌子，写着“别砍我，我怕疼”“我们本是同根生，磨斧嚯嚯何太急？”去看望空巢老人时，红霞就邀请空巢老人在外打工的子女加入七色光，好在群里及时了解老人、孩子的生活情况。这个办法不错，在外打工的人牵挂父母、孩子，有了这个平台，就像没离开雁村似的。

又是半年，七色光群突破了300多，一多半是在外打工的人。征锟激情满怀地对红霞说，七色光的影响力远不止这300多人，还有300人身后的家长孩子们。红霞也满怀信心地说，只要我们多做善事，就一定会赢得更多人的信任。

七色光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引来了茆主任的注意。茆主任早听说了七色光，但不懂咋回事。问过红霞，红霞说就是年轻人一起说话。茆主任听不懂，问网上咋说，红霞说打字呗。茆主任说，有啥话得当面说，网上能说得清，说的都是不正经的事吧？红霞气呼呼地说，就你正经！你以为年轻人谈的都是不正经的事？我们还谈正事呢。茆主任说谈啥正事？谈正事就得到一块儿，锣对锣，鼓对鼓，网上咋说？电话里都说不清！红霞哼了一声，说跟你说你也不懂。茆主任很是不屑，说年轻人能谈出啥正经事来，扯淡！

红霞妈也问过红霞，说这七色光到底有什么用啊？红霞说妈，你没见我小超市生意越来越好嘛，就是七色光帮的忙啦。红霞妈又说，你叔说你总和征锟在一起，别是有啥事吧？红霞看了妈一眼，说能有啥事，难道他还能把我吃了？红霞妈说，说来征锟那孩子挺不错，就是孤姓人家，怕将来受人欺负。红霞说妈你说啥呢，谁敢欺负征锟哥，我都不让！红霞妈笑了。

晚上红霞约征锟到河边散步，把这事对征锟说了，征锟说你也嫌我孤姓么？红霞说孤姓咋了？谁敢欺负你，我和他拼了。征锟深情地凝视红霞。红霞微笑着，转过脸看着黑黑的河面，征锟从身后面抱着红霞。

红霞偎在征锟怀里，转过脸来说，征锟哥，想过没？你要是开个饭店，以后群友搞个聚会，或村里有什么活动，饭店生意肯定火爆。征锟一惊，哟，到底做了几年生意，挺有生意头脑嘛，这个想法不错。雁村交通不便，来了客人一般都在家里接待，忙里忙外不说，吃的都是地里长的，圈里跑的，新鲜但没特色。如果开个饭店，请个大厨，弄出些花样菜来，雁村人就能坐在家里享受高档生活了。红霞“嗯”了一声，说要是开饭店的钱不够，我这还有呢。征锟摆了摆手说，别人可以这么做，我不能。我建七色光这个群，不是为了自己赚钱，是要让大家都能赚到更多的钱。

后来征锟把红霞的建议改了一下，让群里愿意入股的人，合伙开饭店。七个年青人报了名，在村东开了七色光饭店，生意果真不错。起初是群友小酌，后来村民也来吃饭。在外打工的人带着新媳妇或朋友来了，也在七色光饭店订一桌。再后来，乡里来领导了，来不及回镇，茆村长也带领导来这里吃。

征锟说，这就是共同富裕的一个先例。

从河边回来的那个夜里，征锟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起来，给连长打了个电话，向连长汇报了他现在的情况。连长对七色光这个群很感兴趣，要征锟好好把握机会，继续提升他的影响力。连长说你这个迂回战术很巧妙，连我这个当了10多年的老兵都想不到。征锟谦虚地笑道，都是受了连长您的启迪嘛。连长说岂敢岂敢，是你自己的英明抉择。征锟啊，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你把村里的黑木耳和香菇散户组织起来，打造品牌，利用战友们的信息，往全国各地销售。做出成绩来了，你才更有说服力，更有影响力。

征锟觉得连长说得对，该行动了。

不少群友都已经觉察到，征锟是个有思想、有闯劲的年轻人。他在群里的很多言论，给群里的年轻人带去了启发，带去了思考。还有那些身在外地，长了见识的雁村人，更能理解和赞同征锟的想法。他们敬佩征锟的家乡情怀，支持征锟的想法。渐渐地，村里人对征锟有些刮目相看了。至于那些岁数大的，思想陈旧的老辈们，一时还没能拐过弯来。

在雁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找征锟商量事了。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有事找村主任，村主任一言九鼎，说什么是什么。

茆主任也感觉到了，是有些不舒服了。好在征锟见到茆主任，一如既往地尊重，茆主任也说不出什么来。那次在路上遇见征锟父亲，茆主任说老何啊，儿子老大不小了，不能总在家闲着，让他出去挣点钱，娶个媳妇回来，好让你抱孙子嘛。

红霞说她叔叔真是瞎操心，红霞越来越看不顺眼叔叔了。茆主任也看不惯红霞，说她成天和征锟在一起，迟早学坏了。红霞说人家咋就坏了呢？征锟上过高中，当过几年兵，要人品有人品，要思想有思想，村里有几个能比上的？

征锟琢磨把这些散户组织起来，还没那么容易。很多村民宁愿低价去镇上摆摊，拿到手的是现金，也不愿高价把货给征锟，等着那遥遥无期的货款。而征锟一下又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来。

征锟在战友群里说了这事，请战友们帮助提供信息，很快便有了回复。雁村牌商标征锟大多年前就注册了，回雁村不久就委托了一家商标事务所。红霞说需要多少钱，她会帮他。征锟开始在村里收购黑木耳和香菇，同时印刷商标和订做包装。红霞和他一起，将这些黑木耳和香菇装进包装袋，贴上雁村标签，然后一包包货发给了战友。两个月后，陆陆续续收到了货款。

一旦有了开始，生意就挡不住了。战友多信息也多，和征锟合作的客户也多了。征锟让红霞在网上开了个淘宝店，专门销售雁村牌特产。征锟和红霞商量，薄利多收，把利润让给村民。他说咱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全村人都富起来。红霞理解他，也支持他。他们的收购价高于镇上的零售价，而且是现金收购。

茆村长起初是看不惯征锟的，四处游说，说征锟是倒空卖空，空手套白狼。后来茆村长发现，他的游说不切实际，没有说服力。征锟带给村民的，是看得见的实惠，现金交易。茆村长一下变得少言寡语了，经常一个人坐在村部发呆。

到了秋天，村里准备选举了。征锟心有所动，在电话里跟连长说了。连长说征锟，这是绝好机会，你必须抓住。征锟说，我怕不够格，我才回村一年多。而且，我不姓茆。连长说，当村长不是当族长，哪有门户之见？当上村长，你才更有话语权，才能带领全村人致富！征锟说，可我心里没底，毕竟雁村茆姓是大户。连长说，你必须去参选，选不上村主任，就给我滚出来打工！

连长的话很硬实，像一杆枪顶在征锟的腰上。

其实最初建七色光这个群时，征锟就打过这个小算盘。要改变雁村，就要有说话的权力，就得当上村主任。雁村几十年都这样，村主任的话至高无上。但真的面临选举时，他又有些怵，他没这个把握。

还得利用七色光这个阵地。

征锟在群里提了个问题：如果你当村主任，你想怎么做？

群友们七嘴八舌，杂言杂语。征锟最后说了自己的想法：建加工厂，设三五个车间，收购全村的黑木耳和香菇，初加工或深度加工，包装后销往全国各地。群友们吃了一惊，没错，征锟想得很远，也都觉得这个想法好，就是实施难度太大。办个厂谈何容易，得多少资金啊。征锟说，首先得有想法，有了想法再去面对困难。茆阿蒴说，雁村能有那么多黑木耳和香菇吗？征锟说，那就到邻村收。茆小波说，那还叫雁村牌吗？征锟说，雁村牌是商品的牌子，不受产地的限制。奥迪车是德国的，還有中国生产的呢，群友们恍然大悟。红霞起哄说，不如，咱选征锟当村主任吧？征锟吓了一跳。这句话真的没人敢说，这不是要和茆主任作对吗？他也从没和红霞说过这个想法。茆主任是她叔叔，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没想到红霞将这话抛了出来，还真有群友响应的，接二连三地发鼓掌的表情。征锟说，茆主任这些年干得也很好，带领雁村人走得很辛苦。红霞说，叔叔年岁大了，思想跟不上了，担不起致富重任，就应该让年轻人挑这副重担。群友们呼声一片，发出各种拥护的表情。

看来连长说对了，旧观念不合时宜了，年轻人更看重能力。

11月份，开始村主任选举了，茆主任没有参选。之前红霞找过他，说叔您岁数大了，给年轻人机会吧。茆主任听了很反感，说怎么，你瞧不起叔了？红霞说那倒不是，您要不服，就参选吧，万一落选了，怕失了面子。不妨告诉您，您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征锟，茆主任怔了老半天。

征锟把参选的事情和父亲说了，父亲沉吟半晌，说儿啊，这可不是小事，万一竞选不成，咱何家在雁村就呆不下去了，茆家还不恨死咱么？征锟安慰父亲，没那么严重，竞选不成也没关系，咱就自己做生意，带着村民一起卖香菇、黑木耳嘛，父亲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次参选村主任的，除了征锟，其他三人都姓茆。茆村长没有参选，红霞的话提醒了他。他是个明白人，他不想和征锟竞逐，他选择了放弃。另外，茆主任还听说，红霞和征锟在谈恋爱，这事要是成了，茆主任想，这村长大权也算没有旁落。

果不出所料，征锟当选了村主任。征锟的票数遥遥领先，超过七成。茆主任心里忍不住有些失落，又暗自庆幸。想还是红霞说得对，幸好自己没参选，不然输在一个晚辈手里，太失面子了。

父亲很激动，说儿子当官了。征锟说爸，我不过是接过茆主任的接力棒，我这不是官，是给雁村人做老黄牛，我要拉着雁村人，走上致富路。

村主任就职演说在学校操场上举行。征锟在全村老少爷们面前，说了自己的施政计划。征锟感谢大家对他的信任，他将带领雁村人，走致富发展之路，要让雁村牌土产品走向全国。他要用行动证明，雁村是有希望的，雁村人是有希望的！

红霞站在操场外，捂着双眼，指缝间，一滴晶莹的泪花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