茭蒲巷19号

庄亚梁，江苏省作协会员，1982年始文学创作。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有微型小说集《爱情游戏》，长篇小说《涅槃》《我为谁恋》，诗集《春天我们看桃花去》。

茭蒲巷19号是“梧桐花园”。夜说，这“梧桐花园”是家私房菜，她很喜欢里面格调不俗的氛围和清淡雅致的菜。接着她发给辰几个网址。

辰点开一看，是关于“梧桐花园”的有图有文的帖子。从图片看，那菜馆的布局有些脱俗，而文字是一片褒扬之声，更有网友称其为“最有小资情调的餐厅”。辰当即说，就定这里吧。

这其实是8月下旬的事，其时正是炎热的夏天，知了在树上玩命地叫，他俩说起了见面的事。几经反复，最终夜一锤定音，说等天涼快些再说。自此“梧桐花园”4字常浮现在辰的脑海，这很诗意的名字令人遐想。辰想，大概这“梧桐花园”周围全是高大的梧桐树，风过处，叶子“沙沙”地响，如恋人的呢喃。

这一等就到冬天了。事实上，这两个多月中他俩为这次见面谈论了好多次。确实，这见面对双方来说都需慎重，尤其对夜更需要慎重，辰很理解这一点。当然，辰也担心自己这差不多比夜大一辈的年龄，是否会因此而“见光死”。期间，夜曾几次问辰，为什么要见她？是啊，为什么要见？其实辰也说不清，是仰慕，还是想揭开神秘的面纱？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反正就是感觉想见见。其实，没有理由的理由就是理由，这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

几经周折，他俩终于确定了日子。夜说吃晚饭好些，她喜欢夜晚，这样“灵魂会觉得安宁”。为防备无座位，辰预订了包厢。夜又问，如果到那天下雨怎么办？辰说，下雨也计划不变！

隔夜还是阴天，没想到当天却是晴好天气，辰觉得这是老天眷顾他们。虽然已经是冬天了，但还不算冷。怕路上不顺或找地方花费时间，辰在时间的安排上打了个大大的提前量。

车子向梧桐花园进发，辰坐在车上，想起了和夜的相遇和相识：

他俩在网上相遇一年多了。辰第一次见到夜的名字，就不禁想起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辰想，难道这个夜也是为寻找光明？因此，当后来他俩开始文字交流时，辰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喜欢夜，所以用了夜的名字？

夜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尽夜不如无夜。

辰说：无夜那不全是白天了。

夜说：怎么会，那只是表象，夜，是在心里。

这话让辰有些晕，说：不大懂……深奥……难道你心里只有夜？

夜说：打个简单的比方，正如“你所看到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一样，表象的东西永远只是表面现象，而内在的、深处的、却是无法改变的。

辰说：我喜欢夜的宁静，但也喜欢白天的热闹。

夜说：我不喜欢喧哗，不喜欢热闹，不喜欢聚集。

辰说：我懂了，你是喜欢宁静，喜欢夜的宁静，而不是夜的黑暗。

夜说：夜，虽宁静，却也黑暗，可以掩盖一切，也可以平和一切。每个人都有幸与不幸，可是视角不一样，所以，感受也不一样。正如你觉得乞儿很可怜，很低贱，可是他们的感觉却可能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因而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就像我们隔着笼子看猩猩一样，焉知在猩猩眼里，我们也一样。透过它们的眼睛，一样，我们也在笼子里。

辰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知道角度不同会得到不同的结果，我只是希望每个人心中都是阳光一片……

夜反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不阳光呢？

这话把辰噎了下，分辩说：都是你那个“夜”让我产生了错觉，当然还有你对“夜”的解释！

老实说，这夜说话好像有些禅的味道，让辰觉得一头雾水。倘若夜是个老衲倒也好理解，但夜偏偏是个30刚出头的年轻女子！

其实梧桐花园也不难找，拐进公园路，过青果巷，在盛宣怀故居北侧，辰一眼就看到了“梧桐花园”4个大字。只是，周边没看到什么梧桐树，辰突然感到有些失望。

“梧桐花园”是民居，两层楼，有两扇一大一小的嵌着玻璃的木框门。辰踏着零星的落叶走上三级台阶，推门进去，里面散坐着十来个客人。柜台旁的侍应生拿出一本很旧的记录本，核对了一下，便让服务员带辰上楼去2号包厢。

辰很惊讶这里的楼梯、楼板都是木头的，上面涂着红漆。脚踩在上面，“咔咔”地响。辰想这楼该有些年代了，会不会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呢？这一切，仿佛像是那老电影里的场景……也因此让辰突然想起了那部备受争议的电影……

包厢不大，有些紧凑。中间一张长方桌，面对面各放两张双人沙发，可以坐4个人。房内陈设素雅，顶棚上有轻音乐在流泻，给人很优雅、很温馨的感觉。看看时间，才4点50分，辰发个短信给夜，告诉她已经到了。

服务员说开水还没好，让辰先等等，又指了指屋角的小柜上说那里有书，可以看看。辰去那小柜上翻了翻，书是有一大摞，可不是汽车就是服装，都不感兴趣。回身坐到沙发上，夜的短信来了，说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辰回了个短信，说在包厢等。

辰无聊地翻着菜单，那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让他感到晕。他放下菜单，揉了揉眼睛，夜的短信又来了，说是还有15分钟到。辰立起身，看窗外暮色渐浓，对面大楼里灯光逐一亮起。辰拉上了碎花窗帘，返身坐了下来。

辰背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起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渴望一种缘，在两条线上能有一个相交点，彼此理解，彼此欣赏，彼此慰藉，即使是在冬的严酷中也能感到春的暖意。当然，那应该是一种两情相悦的缘，一种不沾染世俗之气的缘。这种缘，应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界越来越热闹，而我们的心灵却反而越来越孤独，有谁不渴望能得到心灵的抚慰？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之门轻轻敲响了，辰本能地想该是夜来了。但见门开处，一个女子进来了，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穿件风衣，肩上挎个包，一进来就笑微微说：你来了好一会了吧？这很自然的话一下子让辰心里放松了，他想，这应该就是夜了。

夜对辰来说是个神秘的女子，此前辰没见过夜的照片。夜对辰说她没照片，因此辰一直为没得到对等待遇而“耿耿于怀”。辰只是见过她的头像，大拇指甲那么大的一张侧面照，夜说是用手机自拍的。当然辰也想象过她会是什么样，但他没有刻意地去想象，人有千面，岂是任想象就能想对的。此刻，夜就在辰面前，只短短的一瞥，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辰一丝惊讶都没有，就好像脑子里的夜就是这个模样！夜一直对辰说她很丑，很难看，说了有N次。但面前的夜五官端正，很清秀，何来难看和丑？尤其是夜的素面朝天让辰很暖心——他一向欣赏素面朝天，觉得那是一种本质的美，一种自然的美，一種自信的美！

夜坐下身，举止很自然。这让辰很欣慰，辰就怕夜拘谨，那样辰会更拘谨。他俩曾开玩笑说怕到时没话说，建议带个纸和笔，笔谈。辰说，那还不如干脆打哑语，手谈好了。

随意地点了几个菜，要了点黄酒，他俩边吃边聊。夜一直笑吟吟地说着话，辰却不时有些走神。他不时瞥一眼夜那光滑的额头，不由得想：年轻真好！

夜是做人事工作的，“人事”两个字，曾让辰不自觉和“马列主义老太太”挂上了钩——当然这是个错误的思维。夜不但能写一手美文和凄美的古体诗词，还会弹古琴，当时让辰很惊讶。辰一向佩服能琴棋书画之人，觉得他们是人中精品，能让生活充满色彩。辰感觉面前这现实中的夜比网络中的夜可爱，网络中的她清高、任性，有些精灵古怪，有时候我行我素得让人无所适从，有时候善解人意得让人感动。其实很难说清夜的性格，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介乎亦正亦邪之间，这也许是真的！他俩对一些事物的观点常常相左，还曾有过几次争吵，甚至还有些激烈。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并没终止他俩的交往，相反，此刻面对面地坐到了一起。

他俩聊起了古琴，夜伸出手指，说指背上那条小疤痕是被琴弦划破的。她说她的指肚薄，因此弹琴时需要先修剪指甲，再用小锉刀细细磨光，以防备指甲划上琴面。辰听着这些不胜惊讶，弹个琴居然有那么多麻烦的准备工作。夜又说她骨子里清高，说话有时候有些倔。其实辰也感觉自己有些清高，平生一不谄媚官员，二不仰慕老板，甘守清贫和寂寞，并以此为荣。虽然这似乎有些阿Q精神，但辰觉得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辰当然也有佩服的人，但佩服的是有才华的人。哪怕是在路边摆摊的吹糖人，辰也很佩服。尽管他们也许清贫，但辰觉得他们的精神世界很丰富、很充实。他们的精神领域是五光十色的，是琳琅满目的。同时，他们也用自己的才华为这个世界增光添彩，让生活更美好！辰一直觉得，人生的价值在于多彩，而不在于财富的单一。

辰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在网络上能挥洒自如，天马行空，能掌控话题，能推心置腹地和夜谈论各种话题，甚至是有些暧昧的话题。但此刻，他居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是做个倾听者，或者是附和者。网络和现实毕竟是两张皮，假如说网络之路是平坦的，那么现实之路就存在着许多有形无形的难以迈过的坎！

幸亏夜不停地变换着话题，也因此，时间在话语的浸泡中变得很充实。在和谐和温馨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时间快7点了。菜上完了，两人也吃饱了。他俩对视下，不约而同站起身，一起踩着“咔咔”的木楼梯下去了。推门出去，似乎外面也是暖融融的，没有冬夜的寒意。站在马路边，辰不知道是否该送送夜。夜说，你我也不顺路，还是各走各的吧。辰总是不善于坚持，这次也不例外。他想了想，提议握下手。夜爽快地伸出手，握了下。虽仅是一秒钟的时间，辰感觉到夜的手有些凉。

夜转身走了，辰穿过马路去打车。出租车一辆辆过去，但辰没挥手示意。他站在树荫下，看着夜的背影在路灯的辉光中渐渐消失。那一刻，辰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也许，在漫漫的人生之路上，每个人都是他人生命中匆匆的过客，所以只能陪你走一程，而无法永远！但是，曾经的一切终将在心里刻下印痕，而无法忘却！

“天空有候鸟飞过，阶下是落英缤纷，所有的眷恋与疼痛，都只能证明彼此有缘或无缘。让我们把手掌摊开，看一看吧。风过，手抓不住，天空也无痕，树叶却沙沙作响。缘分，就像一阵风样，它想怎样过，它想发出怎样的声响，我们无从把握。既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任其飘来荡去，我自顺势而为。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别太悲。”

辰古怪地笑了下，挥手拦下辆车，坐了上去。他其实没喝多少酒，却感到头里有些晕。他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也许我们有好多的想法都只是误解，或者说是个美丽的错误。而错误之所以是美丽的，是因为那错误里浸淫着真诚的情感！

辰突然睁开了眼睛，扭头向后看去。后边只有闪烁着灯光的车流，梧桐花园已消失在暗夜中。茭蒲巷19号，一个普通的地址，从此刻起，在他心里将成为一个温馨的地方，一个美好的地方，一个难以忘怀的地方……辰不知道是否还会重返梧桐花园，梧桐花园也许只是人生中一个偶然的站点，只是我们人生中一个游动的镜像，无法定格我们的人生。

手机响了，是夜的短信：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辰心里有暖意流过，会心地笑了。他回了个短信，抬头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忽然想：今夜，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