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外一篇)

2017-08-17 06:17罗咏琳
翠苑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姑古村祖父

罗咏琳

站在草木葱茏的村口,第一次感到可怕的荒芜。没有记忆中的炊烟、农耕、砍伐、乡亲,安静得只需一缕微风,便听得见撕裂的疼痛。我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尽管我才回来,尽管这里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

故乡是赣南一座偏远而贫困的山村。倘在30年前,从老家进一次县城,尽管车资只需1.1元,但除了看病、上班、上学的,乡亲们几乎都选择步行。顺着溪水的足迹,自北向南,从密溪出发,过清溪,越坝溪,穿洁源,跨梅江,最后抵达绵河,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急,沿途树林越来越少,青山越来越低,如果天一亮就出发,夜幕降临时,就可以到达。

我第一次进城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名义上是去沙洲坝看望读师范的兄长,其实主要目的是去县郊的砂子岗看飞机。因为那个时候,总有飞机在老家的山顶盘旋,不是从台湾海峡飞过来散布传单和投掷食品的,就是从县城飞过来给森林喷洒农药的。飞机飞得很低,喇叭声很大,似乎就差一把楼梯的距离,所以,好奇的我们这群毛头小子,喜欢呼朋唤友追飞机,一旦追不上,就比试谁的弹弓射得准。还真有那么一次,我们在虎狼山射中了一架散布爱国传单的台海飞机,吓得驾驶员赶紧扔下一包食品逃之夭夭。于是我们又开始狂追降落伞,因为我们知道,那个硕大的包裹里,有大量的牛肉罐头、方便面、肉松、肉干,运气好的话,还会有皮衣、棉裤、家电、美元。

山里的孩子野性、胆大,对待喜好的态度,宛如一股洪流,只懂得一往无前。所以出发的那天,我们堂兄弟仨早早从晒谷坪偷走一架竹筏,不管不顾就沿溪出发了。哪料想,由于经验不足,才流放到离村口不过一公里的水口,就翻船了。水口水深不说,关键是周围的峭壁奇形怪状,有的像猕猴,有的像大象,还有的像人面狮身。张牙舞爪的岩洞里,还排布着不少古老的悬棺,死于非命的村民,尸体也是先放在这里凉几天,我们私下都喊这里是鬼潭。据说这里是乱葬岗,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时,逃难的村民基本被杀死在这里。还说那些悬棺里,至今藏着不少军火,我们放牛时,偶尔能在草丛捡到一些弹夹和锈迹斑斑的步枪,可以印证。我们仨认定这次碰到鬼了,所以赶紧弃筏上岸,撒腿就往下游跑,跌倒了也不敢喊一声疼。

我至今不相信从老家到县城,只有30公里的路程,我记得那次我们仨整整跋涉了一天半。饿了就拔几株花生,或者挖几个红薯充饥,困了就抱捆稻草和衣睡下,渴了就钻进瓜地偷摘甜瓜。一时兴起的话,还会爬树掏鸟窝,逮牛当坐骑。其实一路上挺危险的,毒蛇、黄蜂、蝎子神出鬼没,我们每人手执一根竹条开路,生怕被招惹。但夜幕下成群结队的蚊虫叮咬,却无法赶走,尤其聒噪的蛙鸣,更是像噩梦一样无法驱逐。所以当我们返程时,我们选择了走旱路,但要翻过好几座大山,其中有一座俗称鬼见愁的石螺岭,整座大山是由层层叠叠的丘陵堆积起来的,路似田螺的文身,细细长长地盘旋而上,光翻过这座山就要半天时间。兄长对我们的突然出现很是诧异,得知我们私自进城,几次扬手欲扇我耳光,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指责和恐吓,一顿饱餐过后,我们便不辞而别,继续往城南寻找飞机。可是,当我们好不容易找到机场后,地勤人员却蛮横地阻止我们进去,几度伺机钻进铁丝网护栏失败后,我们只好在场外远远地看着直升机,飞翔、降落,降落、飞翔,大过眼瘾后,第二天大早才恋恋不舍打道回府。

或许正是这一次远行,让我开始对山村的老家,越来越嫌弃,我发誓初中毕业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偏僻、闭塞的小地方,我要到城里去,到一个有机场的城市去。果不其然,初中毕业后,我就去了比县城还要远得多、大得多的赣州,这座宋城不仅有辽阔的章江,还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火车,更重要的是住处紧挨黄金机场,步行不过十几分钟,每天早晚我都会到机场转转,幻想有一天也能乘机,俯视广袤的大地。只是我没料想到,当一个山娃子进了城,仿佛一股溪水入了江,在改革浪潮的裹挟下,只会越走越远。没过几年,我的那些乡亲,也纷纷背起了行囊,蜂拥地南下广东、福建打工,大海的浩瀚、遍地黄金的诱惑,同样使得他们甘愿在遥远的异乡,种田、养殖、抟煤、造纸、制鞋、裁衣、搬运、建筑。我年仅14岁的妹妹,小学毕业后也偷偷瞒着母亲,进入了汕头的一家工艺美术塑料厂,每天12小时忙碌在流水线上。如今,20多年过去了,我的乡亲们依然还在这些南方的城乡打工,依然过着集体睡地铺、猪头肉炒白菜待客、骑自行车上下班、打牌消遣业余时间的卑贱生活。他们试图从口粮、衣服、化妆品等等中,尽量节省下更多的积蓄,然后在春节回家时,不是在家乡的县城买了房,就是在乡镇建了小洋楼。昔年热闹的村庄,鸡犬不再相闻,风吹不见麦浪,无人砍伐的青山,树木疯狂地生长,不仅引来了野兽群居,杂草更是席卷了进村的小路。而村小从宗祠搬迁到明亮宽敞的新校园后,书声寥若寒鸦的啼哭。

故乡瘫痪了。是的,瘫痪,多么准确的形容,接近于病痛,接近于无奈,接近于死亡。它日常的场景是,一群积弱的老人,在咳嗽声中升起第一缕炊烟,又在一群稚嫩的哭声中入眠。而当狂风暴雨来临,整座山村便失去了扶持,成片的老屋墙倒楼塌,遍野的稻田漫漶成灾。村中有一对瘌痢头兄弟,一生光棍,常年以砍柴为生,但当他们步入花甲之年后,岁月无情地吸干了他们的精血,抽走了他们的力量,一个背驼得厉害,另一个腿瘸得不行,最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被活活埋在废墟里。由于山村没有壮丁,生前居住的老屋,便成了他们死后的坟墓。还有不少的老人,吃惯了山村传统的艾叶粿、糯米糕、薯凉皮、芋头丸、米虾饼、豆角包、春擂茶、香葱卷等小吃。贺宴讲究的是宰杀自家饲养的鸡鸭鱼肉,但早在很多很多年前,碓房倒了,磨盤废了,鸡窝拆了,池塘填了,牛栏空了,猪槽封了。所以想要吃到这些老味道,无疑是一种奢望。甚至于死后摆放在他们灵堂前的,全是儿孙们从沿海打工的地方带回来的各式各样包装的食品,至于合不合老人生前的胃口,讨不讨老人的欢心,才不在乎,即便在乎,也是无计可施了。

因而,缺失了童年记忆的故乡,沦陷成了空村的故乡,当我再次面对它时,是那么陌生与无趣。试想当年,我的乡亲们,怀抱一腔热血背井离乡,希冀通过赚取更多的金钱,改变故乡贫穷落后的面貌,而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确变得更加富裕了,住上了洋楼,喝上了红酒,开上了小车,用上了各种各样高科技产品,但我们却一个个设法离开这片生养我们的家园,嫌弃大山阻挡了我们的眺望,嫌弃山路牵绊了我们的远行,嫌弃风俗妨碍了我们的文明,嫌弃乡音揭穿了我们的卑微,嫌弃父母破坏了我们的卫生,嫌弃杂粮糟践了我们的脾胃,嫌弃草堂容不下我们的高贵,嫌弃犁耙出卖了我们的出身……我们就在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对故乡渐行渐远。

糟粕。没错,如今的故乡已然背负着这个标签,残喘苟延地存活着。可以料想得到,它最终的消亡,不是死于一场地震、一场暴雨、一场风雪、一场大火、一场战争,而是集体对它的遗忘和背弃,它700多年的历史,终将被荒芜所覆盖。也许不要再过多少年,故乡将会被那些花鸟虫鱼、茂林修竹装扮成静谧的、多彩的、丰赡的世外桃源,只是,如此令城里人向往、歌颂、寻觅的田园,已经没有了哪怕一户人家。

寂 寞

寂寞是一场慢性自杀。它以平静而温柔的姿势,侵入,腐蚀。先是吸干肉体表层的水分,然后吸干骨髓,甚至仅存的一滴泪,也不放过,最后便听到一声摧枯拉朽的声响,犹如一座巍峨古堡的倒坍。

我的祖父九十有六,正是风烛残年。按理说,四世同堂,热闹非凡,但他却一年更比一年寂寞。我是从他枯槁的形容,和沉默寡言的性情,断定他遭遇着寂寞之痛。

法官出身的祖父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平素给人敬而远之的印象。但他又是个热心而又正直善良的人,所以只要古村发生了大事小情,村民最先想到的就是通过祖父出面调解,即便犯罪逃逸的,在祖父的呵责下,也会乖乖投案自首。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两件事印象格外深刻。一件事三个浙江青年跑到古村推销剪刀,趁机偷窃和奸淫妇女,被发现后,三人被众村民倒吊在树上鞭打,退休的祖父力主扭送公安部门处理,村民不但不听,还指责祖父“胳膊往外拐”,最终,其中一个青年被众人活活打死。后来,地区、县公安部门闻讯介入,在村口的马路上大张旗鼓地搭了个茅棚,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竟发现死者肠胃里灌满了粪便。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观看解剖尸体,锋利的手术刀将胸腔剖开,内脏、大肠一览无余摊在案板上,鲜血晕染了一地。此后,我再也不敢观看杀猪了,感觉和剖人特别相似,而解剖现场,即便过去很多年了,我也不由自主地绕着走。我固执地认为,那段不过十几平方米面积的路面,依然残留着一股无法散发的死亡气息。在整个案件侦查、审判过程中,祖父主动参与,秉公处理,最终虽然仍有五个村民被判了刑,但村民们清楚祖父在其中,尽最大努力保护了一批染指的村民,包括我那愣头愣脑的堂伯。也正因此,往后村民发生了民事、刑事案件,第一个就请祖父配合公安调查,收集对村民最有利的证据,更不会稀里糊涂干出法盲的事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通过这件刑事案件后,我突然变得对村民畏惧起来,他们凶残的手段、报复的快感,让我怀疑他们剥落服装后,内心是否真的存有善良、正义?再后来,古村又发生了一桩桩刑事案件,有母亲沉溺孩子的,有杀人越货的,有兄弟相残的,犯罪的人群年龄越来越小,手段越来越残忍,我对古村也是越来越厌恶了。我不知道有着700多年历史的文明古村,一直大行耕读传家风尚的古村,四处遍布举人坊藏书阁的古村,自改革开放后,却日渐蒙上了愚昧的面纱。是对教育的严重疏忽,还是老祖宗奉行的那些村规民约,已然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小姑的。小姑长相清秀,文静内敛,有着一副甜美的嗓音,喜欢留一头乌黑的长发,见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但就是这么招人喜欢的女子,婚姻却是特别不幸,丈夫喜欢到处拈花惹草,小姑略有怨言,换来的是一顿暴打。一气之下,小姑偷偷准备了做烟花的炸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打算和丈夫同归于尽。结果是,自己没伤到,倒把丈夫炸残废了。后来,小姑被判了刑,入了狱,但祖父自始至终都没出面为小姑求情。虽然审判长是祖父之前的下属,对此结果,祖母当然很气愤,指责祖父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可有谁知道,一句话都不愿意解释的祖父,内心是那么的悲痛!他常常对着小姑从监狱寄来的家书,看了又看,哭了又哭,还经常催促两个儿子代他去探监,鼓励小姑好好改造。最终,因表现优秀,小姑提前一年半减刑回家。后来,祖父的解释是,自己干了一辈子公检法,晓得法大于情,明白不能徇私枉法,否则不仅愧于自己的职业,也会导致自己在审判他人案件中,无法做到公平公正,遭人戳脊梁骨。话虽如此,但小姑对祖父是心怀怨恨的,毕竟失败的婚姻不但让她尝尽了牢狱之苦,而且在接下来的第二段婚姻中,牢狱之灾无疑又给她架上了一副道德的枷锁,使得她明明足够吃苦耐劳了,足够善良本分了,依然不能对蛮横的丈夫轻易反抗,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往往受了委屈,小姑也不再向娘家人诉苦,或许在她心里,祖父、祖母是根本无法依靠的、躲避的港湾。时间久了,祖父也习惯了小姑的冷淡,但只要听到小姑被丈夫欺负了,祖父一定会命令儿孙们上门去教訓小姑的丈夫,祖父担心小姑一时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古村是一座人口近4000的大村落,90%以上居住的是罗氏传人。虽然位于县城最北边,四面环山,交通格外闭塞。但这里,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清嘉庆名士阙维枚慕名而来,身临其境见闻山川凝秀,源汇清渠,田畴千顷,烟甍百家,一时兴起,越阡涉涧,寻沟问谷,竟“几迷不得路”,慨“若‘桃花源然”。尤其是巍峨雄伟的宗祠群,星罗棋布的文运阁、甘露亭、花楼、佛寺,更是彰显着这座村落的久远和文明。我家算不上大富之家,祖父也不是官阶最高的人,但因为我家祖罗台山是前清著名的理学家,以八卷本《尊闻居士集》而传世。其中《邓先生墓表》被收入了《续古文观止》。文学成就先后受到鲁絜非、王兰泉、欧阳渐竞无等人的推崇。作为书香世家,书香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传承。所以,我家一直延续着儿孙只要一到7岁,必开始入校就读的习俗,正是通过教育,我家儿孙个个都考取了不错的学府,端上了公家的饭碗,他们分布在教育、地质、医疗、新闻等不同的行业,个个有个一官半职,而备受村民羡慕。我天性比较顽劣,不喜欢羁绊固守的生活,20岁那年,我放弃了异常艰苦的地质工作,坚持报名参军了。一开始,我以为祖父会阻拦和责骂我,未料想祖父对前来接兵的教导员盛情接待,说作为烈属之家,新中国成立后还有儿孙参军,不仅是对当年参加红军长征的祖父兄长的告慰,也是全家人的无上光荣。并毫不隐瞒地罗列了我一大堆的缺点,再三叮嘱教导员要好好调教我、培养我。幸运的是,来到部队后,果真得到了部队的精心栽培,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后,我便顺利调入了旅政治部新闻报道组,第四个月就入了党,年年不是受到嘉奖就是立功,祖父来信肯定了我的进步。三年服役期满,我回到了老家,为了一份罗曼蒂克的爱情,我却放弃了进入县委宣传部工作的机会,再次选择了背井离乡。但不论是在新闻部门,还是建设部门,或者如今的税务部门,我依然谨记着祖父送给我的“谦虚做人,踏实做事,戒骄戒躁,出人头地”的教导,虽谈不上表现得有多么卓越,至少努力都得到了不错的回报。

祖父退休金不算少,加之儿女长大成人,手头比较宽裕,但却是个极其节俭的人。他对着装不太讲究,只要干净体面,不求花样和新旧。他几乎每年冬天都穿呢子中山装,夏天穿薄衬衫,款式不变,颜色不变,数量二三件轮流换。我在部队时,由于驻地四季如春,发现棉大衣、棉内衣、棉内裤、棉布鞋特别暖和,便一一按照祖父的身材领取,然后邮寄回去给他,这些东西祖父一穿就是十几年。去年初夏陪他就医时,我发现祖父系的皮带,也是我当年在部队时送给他的,已经断裂了好几处,皮鞋也是开了好几道口子,便瞒着他给一一添置了,怕他不舍得更换,干脆把换下的旧物扔掉了。祖父果然很心疼,絮絮叨叨说还能再用几年。父亲跟我说过祖父类似的事情,是关于吃的。自祖母1999年初春去世后,一则祖父实在不舍得离开古村,另一则不愿意烦扰儿孙,便没答应搬进城里,干脆一个人留在乡下。有一年夏天,父亲回乡下去看望祖父,吃中饭时,父亲发现桌上的炒肉有异味,实在无法下咽,便问祖父原因。祖父答,这是十来天前买的,他天天都在吃,没事的。父亲又问还剩多少,祖父便从橱子里端出来,一小碗黑不溜秋、又长满绿毛的剩肉,父亲当即气恼给倒掉了,换来祖父一顿臭骂,骂他娇生惯养,败家子。如不是眼见为实,父亲压根想不到祖父会这样节俭,会如此糟践自己的健康。再后来,祖父虽然进城了,但依然不愿意和儿孙住一块,坚持搬进了敬老院。敬老院不少旧相识,闲来聚在一块说笑、打牌什么的,过得还算挺开心,生活质量也比在乡下时提高不少。天气晴朗时,祖父也会搭乘院里的中巴到市区逛逛,父亲便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请祖父喝几两谷烧,再添加几个祖父爱吃的小笼包,合计也就十几元钱,祖父坚决不让父亲请他大吃大喝。孙子、曾孙去看望他,不准为他买衣服,不准请他下馆子,送箱纯奶和几瓶泡酒就行了。有时我们会塞给他几百元钱,但到过年时,他又会以给我们的儿女压岁钱,还回给我们。还说他身体硬朗,不缺钱,儿孙有孝心就行。祖父如此节俭,我想应该和祖父自幼家贫有很大的关系。有一次喝醉后,祖父曾号啕大哭,说起过他的多舛命运。祖父自幼父母双亡,家有兄弟四人,但为了生机和躲避战火,大年三十兄弟四人踩着厚厚的积雪从深山老林,跋山涉水来到了先祖居住的古村。路上不幸遇到了恶狼猛虎,头顶就是狂啸徘徊的老虎,兄弟四人生生藏在墓地里躲了一夜。后来,国民党四处抓壮丁,三个哥哥担心断了香火,便设法将年少的祖父送进了学堂,什么重活、脏活也不让他干。再后来,大祖父参加了红军,二祖父、三祖父也加入了当地的赤卫军。成年后,在兄长的鼎力辅助下,祖父娶上了年轻貌美的媳妇,而二祖父娶的是叫花女,三祖父娶的是童养媳。新中国建立后,祖父进入了区委工作,后来又被单位送去政法干部学院进修,不断升职加薪,日子才慢慢平静和稳定下来。但是,“文革”期间,祖父因“公检法”被打砸,个人也受到了红卫兵批斗,身心遭受严重摧残,腰部还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枪伤,天气一潮湿,伤口就会隐隐作痛。后虽平反恢复公职,而贫寒依然深入骨髓,五个儿女,除两个儿子和小姑上学了,其他两个女儿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在城里购置房产、积攒更多的钱拿去接济兄长了。所以,二祖父80来岁了还要上山下地,病怏怏的三祖父长期没有得到医治,总之,祖父的哥嫂四人无一人过上了真正算得上温饱无忧的日子。或许正是出于对兄嫂的愧疚,向来对赌博厌恶至极的祖父,晚年对唯一的侄子,也就是我的堂伯,变得越来越宽容,在一次次责骂无效的情况下,祖父一次次瞒着自己的儿孙,给堂伯山契、田契。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堂伯嗜赌如命,一旦没钱还赌债了,必定是拿着这些契约去变卖。后来父亲和叔叔发现了,极力阻止祖父,但祖父一意孤行,他说这些山契、田契都是兄弟四人的共同财产,如果再扔下堂伯不管不顾而据为己有,日后哪有颜面去见自己死去的兄嫂?只是,赌博就像一个人陷入了泥沼,你越拉他,他陷得越快、越深。近几年,年逾古稀的堂伯,因为赌博家境贫寒,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或者从兄弟乡下的老房子里,搜寻一些值钱的东西变卖。这次祖父去世后,贫病交加的堂伯故意把我拉到一边说,他每个月靠政府给红军烈属家庭几百元的救济款,过着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问他还在赌博吗?他苦笑一声,答饭有得吃,但病是看不起了。我说我堂哥呢,夫妻俩不是十几年一直在沿海打工吗?堂伯答一年到头也沒见寄一分钱回家。其实我知道,堂哥也和堂伯一样好赌,满身背着赌债,并多年对责骂他赌博的祖父,不理不睬。

生命总是那么无常,福祸也是那么意外。这好比上午还是艳阳高照,朗朗乾坤,下午就风云突变,大雨滂沱了。在96岁这一年,祖父的生命就出现了这样的反常,半年前,正在敬老院阳台上闲聊的祖父突然昏倒,所幸并无大碍,但出院后不得不搬到儿子家中休养。在昏倒之前,祖父每天早上起床,必定要空腹喝上一杯烧酒,然后到野外散步个把小时,晚饭后,也必定会信步个把小时,四季不停,雷打不动。每个月至少还会独自回一趟古村住上几天,间或去几个女儿家做客。可是,昏倒后的祖父,仿佛年久失修的机器,时不时身体欠安,尤其是行走再也不便利了,先是可以勉强独立出门散步,接下来是要搀扶着出门,再后来顶多能扶着墙壁在门口碎步片刻,或者坐在椅子上晒晒太阳。再再后来,除了上桌吃饭,基本上整天躺在病床上了。向来脾气温和的祖父,性情也变得狂躁起来,只要亲人不在身边,便骂骂咧咧,并害怕风和灯火,有时半夜也大吵大闹。今年10月26日,我急匆匆回了一趟老家,发现祖父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颧骨高凸,皮肤暗沉,话特别少,行走也只能依靠高脚凳了。我握了握他的手,瘦瘦的、硬硬的、凉凉的,像干透后淋湿的木头,难怪沉重得无法自己更换衣服了。我甚至发现,祖父开始习惯将饭碗挪到近前,手指不听使唤地抖动着筷子。我在诗歌《奔跑》里这样形容过衰老的祖父:“直到有一天∕再次回到故乡∕却发现病重的祖父∕和浑浊干涸的池塘∕比起我和老屋来∕奔跑得还要快很多∕他们似乎随时准备着∕跑出这个人世间。”我想给他买点牛奶和药酒,但父亲说,祖父自昏倒后,医生专门嘱咐要戒酒了,至于牛奶,存量还有不少。如不是我请祖父合影时,他依然还能挺直腰板;告别的时候,他还能像之前一样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对他的身体大可放心;甚至开玩笑说,他要活过一百岁,要亲眼见到曾孙结婚,享受五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否则,我想,我是不会走得那么轻松和自信的。

事实证明,享受五世同堂的天伦之乐,那只是祖父美好的愿望。将近一个月后,即11月24日上午10:37,我接到了父親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慌张地说,祖父突然间说不出话了,示意他将外地工作的家人悉数叫回来,催促我当天就要赶回去。由于离家六七百里,虽然一路超速驾驶,但是,就在离家只剩130华里的路程时,我接到了祖父已经仙逝的噩耗。没能够见上祖父最后一面,内心宛如一只气鼓鼓的气球,突然间瘪了下来,彻底瘫倒在了座位上。在接下来的路程中,眼前一直浮现着祖父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象着他仙逝前经历的病痛和无奈。尤其是祖父脸上那份无法隐藏的寂寞,让我对他生前缺失了太多的陪伴,而深感愧疚自责。虽然,祖父“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因为想念生他养他的老家∕而不再回头地先行了∕如果背影不是略显∕清瘦单薄孤单∕间或咳嗽一声∕我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祖父的确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据父亲说,祖父午饭后恢复开口,他先是和身边的亲人一一交谈,然后交代父亲和叔叔去银行帮他取出工资,嘱咐帮他给长大成人的三孙子、曾孙子包好结婚的见面礼。一切经他核实无误后,又交代儿子帮他换好寿衣、送他回老家。最后他躺在了儿子的怀里,微笑地溘然长逝。火化前,我瞻仰了祖父的遗容,祖父仿佛睡着了一样,只是身体越发地消瘦、单薄了,不像记忆中那么伟岸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又涌了出来,《中庸》有云:“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我想,祖父溘然离世,享年近百。云落地,水归海,百年风雨,得风平浪静。这与他生前岁寒劲节,宁静养志,甘于淡泊,克己奉公,仁厚宅心有关。可说是大德必得其寿了。

仙逝后的祖父,墓地面朝村口,向阳,眼前是一大片的田野和淙淙溪流。与二祖父夫妻、三祖父夫妻相隔不远,如果顺着这座山往上走,还能通到祖父父母的墓地,只是和他心爱的妻子隔了还有好几座山头。但我想,之前寂寞的祖父、沉默寡言的祖父、行走不便的祖父、思乡心切的祖父,如今重回老家了,在天国必将是一场温暖热情的久别重逢。正如父亲所言,祖父长眠于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可观父老乡亲侍弄农桑,可闻古村繁荣变迁,上下前后又有亲人陪伴,不会无趣和寂寞的,所以我们无须难过。

如今,随着祖父的仙逝,古村属于我们的,除了先祖们的坟墓,就是几座破旧的老宅,还有不少祖田、祖山,我想往后除了清明,平时都不会再回去了。但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古村是我们的根底,是家园,是牵挂,是血脉,不论我们走得多远,离开多久,我们都不会遗忘,并且终将陆续回归到这里,去追寻我们先行的那些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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