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冬天的河谷而上(外一篇)

2017-08-19 00:34叶静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药罐砂锅河谷

叶静

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这样一条与之对应的河谷。它隐约而缥缈,像一个梦:一些由卵石、冰凌、落叶和树根组成的片段就在眼前组接成冬天原始的图案;风从树隙间吹来,带着春天提前预告的信息;薄雾正在慢慢濡洇着均匀的色调,使时间在空间里凝固,使镜像顿然变成心像。宁静的光线和冷色的气氛都在渲染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拒绝。

拒绝是一种品质,一如淑女操守着坚贞。冬天因为它的拒绝,河流得以慢流且渐次呈现白皙的胴体;冬天也因为拒绝,一些被删节的树叶将被泥土同化,进而腐烂和消亡。鸟儿绝大部分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尽管旧巢仍然安放在树枝上。走在向上的河岸,跟走在通往黎明的梦径没有什么两样,只要有一个出口就够了,黎明只有一次。

泠泠的水声是在冰下发出的,像琵琶的软弦,一阵阵弹在童年的记忆中。记不清楚是我几岁的时候,跟随祖父曾经走过这么一个冬天的河谷,但那是一场大水之后的河道,许多树木还倒在河床上,拦住了一些石头、浪渣和藤蔓,偶尔也能见到动物的尸体。祖父的草鞋常常被细小的根须绊住,而我则干脆穿上了祖父新买的棉胶鞋,好在这里并没有玻璃或者瓦瓷的碎片;卵石光滑而且隐忍,即使是新鞋也不会受到多大伤害。也不记得是不是独独为了这双棉胶鞋,祖父才帶我穿过这个河谷,让我见识了大水之后触目惊心的惨象。我那时想,河谷上游一些人家的房子是否也被冲毁了,他们家的橱柜笼箱是否也就是那些浪渣中的一分子?进一步想,他们是什么时候住进了那么深的大山,难道是为了追求什么或者躲避什么?这样想着,一个趔趄,我和冬天的河谷就彻底拥抱了一下。

很多年以后,我的父亲患病,我为他捡药,一个人走过一条类似的河谷——我们这儿在修通公路以前,都抄近路走河谷。也是冬天,跟我差不多高的灌木大多落尽了叶子,密密地排在似路非路的河边,在冷风中一不留神就划破了我的脸和手。冬天的皮肤竟是那么脆弱,就跟冬天的薄冰一样,还没听到嘎巴一声,你就已经掉到冰冷的水里。一道道血痕留在了十多岁的手脸上,父亲却没能留在这个世间。苦药的渣滓和那叫做蝉蜕的药引子,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泼倒不掉,冬天于我,就像彻骨的疼痛之于父亲,也像温暖的抚爱之于祖父。一生的路有多长,谁知道呢?一生要走通几回河谷,也是不可先知的。

堂弟家的女儿出嫁,本来也是要走河谷的。冬天,日子定好了,按照乡俗,嫁妆要请人抬到那家,新娘要让兄弟背出家门。忽而路通车来,一切繁琐的习俗都免了。我是要告别河谷了,是否也要告别冬天了呢?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那厚厚的河冰,北风虽然年复一年仍在刮着,却已然少了往昔凛冽的底气;也许山里植被好了,大水即使咆哮一两回,河床却还清清爽爽,卵石仍是玉白,藤条仍是高挂,鸟巢里仍在温暖着来年的啁啾。

无论偶然抑或必然,似乎都是命运把一个家族或一群土著打发到那么僻远而闭塞的山沟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由河谷而下,像第一个闯过三峡的人一样,小心地探视外面的世界,惶恐地放飞他们的好奇。他们生命的轮回不在阴阳二世,而在于沿着河谷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他们的生命之歌便是那飞流瀑布之声,他们的希望之光便是那花开花落,日落日升。可能是谁将日历翻得太快,原本还不知要走多少代的河谷,现在一下子成了山人的财路,成了外面观光客的旅游之路,成了现代文明寻根问祖的天路。

很多年了吧,我们单位几位同事相约,从河谷走到县城的车站,去杭州一游。站在西湖边上,置身武林广场,我的一位长辈同仁慨然叹道:“老天,为何不把我降生在这里呀!”虽然这位长者早已作古,我心里却还时时印着他的感叹。还有一次,我拿着地球仪上课堂给我的学生上地理课。课间,一只蚂蚁爬到了地球仪的北极,一个学生忽然感慨:“小蚂蚁你为何选择到北极去呀?地球上有多少好地方呢!”虽是一哂,然而足以令人遐想万端。

我走在一条冬天的河谷里,这里的一切都在拒绝着我,是时间在拒绝吗,是空间在拒绝吗,或者是所谓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在拒绝吗?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拒绝”,也就是说,我应该接受它,接受它的冷漠和岑寂,接受它的高傲和深邃,甚至接受它的睥睨和诅咒……

我由冬天的河谷而上,在那些被埋葬在大山里的灵魂看来,这是一个逆子的身影。那些带刺的灌木有理由把我刺伤,那些高大的乔木也有理由将我看做低微的爬行动物。卵石在世俗里圆滑,却在沙砾间沉淀;瀑布从崖头跳下来,完全不是为了要跟你争执什么;峰峦回合,如环环交臂,它们守护的是历史的贞操。

我一个人走在冬天的河谷,北风带着卵石、冰凌、落叶和树根们走在我的身体里。

砂 锅

我始终如一地站在砂锅一边,依偎着那种自言自语似的咕哝,回想我曾经聆听到的世上最美妙的乐音。倘若母亲在世,她也一定站在砂锅这边,替世上那些最不善于等待的人进上一言:日子是熬出来的。

上帝交给我的砂锅与我母亲要我买的砂锅完全是两种样子,这没办法,上帝就是上帝,母亲则只能是母亲。她们不在一个厨下吃饭,不能切磋出一些关于人品物品的质量问题。我买回来的砂锅,正好在底沿边上有一个砂眼,一如一个人在某一个人生阶段出了点纰漏。一个人一时出了问题,轻则影响他的声誉、升迁或者利益,重则一辈子的前程就给毁了。砂锅不,它在底边上出的这个纰漏——一个极小极小的孔洞,眼睛根本看不见,除非老手把它摁到水里去,才有可能向里面渗进一点儿水——它照样可以用来炖汤,煨野味,煲豆粥。母亲发现了这个瑕疵的时候,我正在背诵一首古诗,记不得它的内容了,大概是一首关于诗人佳兴的口占吧。在那炉火越旺沸汤越是欢跃的时候,炉子里的木炭仿佛受了侮辱,发出极端反常的呻吟,接着白雾升腾,一下子就弥漫了半个屋子。我从乡村窑棚买来的这只崭新的砂锅,就这样在母亲的责怨和遗憾声中成了一件问题炊具。

当我再次扫一眼这些放在眼前的电动炊具时,那只砂锅早已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那些瓦砾碎片就像一页页曾经吸引过不少眼球的履历表,现在已经随着倏忽而过的热风冷雨,归入了乡土,岑寂了它温情的吟唱和激情的沸腾。

窑棚里住着两个窑匠,一老一少,老的六十来岁,眉毛泛黄,两条腿似乎不一般齐,说话声音尖细,且喜欢拖长腔;小的也许是他儿子,也许不是,二十多岁,身材单细,却玲珑,一口极白的牙齿。他们除了做砂锅、粗陶腌菜罐,还做火钵,就是“红泥小火炉”那样的盛火器具。那个冬天的早晨,我去买砂锅,还有火钵,老窑匠拖了长腔来一声“有咧——”顺手拎过一只砂锅。那砂锅刚从窑里出来吧,身上还带着草灰,带着温暖,它让我一下子就觉出了日子的味道。没有从清冷的冬天熬过来的人是觉不出这种味道的,草灰是什么味儿,烧制的泥土是什么味儿,从微温的砂锅里想象出那些汤汁蒸腾着热气又是什么味儿?因此,谁还能注意这么一只周正浑圆青褐厚实的器物竟隐藏着针尖大小的一个眼儿。那会儿我正读小学四年级,我的老师们即使各具慧眼,也难以发现我几门功课都很优秀之下却暗藏着一门不及格的科目。我在学校老实得如同一只砂锅,我在冬天穿的那件灰蓝短袄也像一只砂锅。我那数学科目的“砂眼”更难发现,那会儿不搞什么测验考试,老师凭直观或提问推测学生的各科成绩。欺骗式的循环就是这样来的,砂锅欺骗了我,我欺骗了老师,老师欺骗了我的母亲。好在那个冬天一点儿都不冷,我家的厨房里毕竟有了一只温暖的砂锅。

可以这么说,许多年后,我的很多老师我都记不得了,但是那两个窑匠,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不怪他给了我一只有纰漏的砂锅,不,我一直都没有埋怨过,尽管我母亲在家里骂过他,我惦记着他们的模样,就像惦记着我的童年,也像惦记着我成长的印迹。他们用两双粗粝的手,用我的家乡到处都有的那種红泥,用小河里舀来的水,用就近山上砍来的柴草,将晨霜暮气搅和在一起,将朴素寒伧堆叠在一起,就烧出了那一排排的罐罐坛坛,就把一个老冬天烧制得温温热热,脆脆生生。你随便拿起一件陶罐,叩指一敲,叮叮当当,余音挂耳。设若在老窑匠面前提得一件歪货次品,他定会当场慨而掼之,那一声闷响,就像老人的一声咳嗽。老窑匠口碑甚好,我是绝不怀疑的。

窑匠做的货多了,也会自己挑下乡去卖。有一年快开春了吧,我领着几个同学到另一所小学去玩,路上正好碰上老窑匠卖货。一个同学胆子特大,竟然对着他大声说,挑窑货的断了扁担——没一个好的了。这本是乡下一句歇后语,然而在那个大清早,在老头当面说这不吉利的话,怎么会不让他气极呢?我清楚地看见老人眼睛瞪得老大,打杵在地上戳得吭吭直响。

药罐也是砂锅。

我从记事时起好像就没少见药罐离开过火炉。先是祖母病着,神经兮兮,颠颠倒倒,靠中药控制着她的躁动。后来父亲患上胃癌,草药汤也没少喝。母亲瘫痪八年,我不知道给她换过几只药罐。我的意识中,生活的气息仿佛就是草药的气息,亲人的希望也许就在炉火的微光。

砂锅有两只耳朵,那是它的端手;药罐只有一只把子,且很少有盖子。当药罐换成了砂锅来熬药,那苦水可就要喝到头了。我经常到邻居家拿回我们家的药罐,这怨不得人家借东西不还,乡下习俗,借药罐是不能主动归还的,哪怕它在你家呆上三年五载。药罐与疾病与晦气如影随形,最好是它自己破了,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拿回我们家的药罐,煨我在课余时间上山挖药草卖掉换来钱而后再在药店里抓回的草药,试图治好我父亲的病。有时候母亲倦了,睡了,我一个人守在药罐与炉子旁,我看见药罐也像砂锅那样噗噗地喷着热气,袅袅地腾起白雾,只是它喷出的唯有辛辣、苦涩和一些莫名的异味。我看守着一只药罐,就如同看守着一个逃犯,我明白草药的精华是会逃逸的,它借着舒服的歌唱或痛苦的呻吟,飞快地逃到火炭里去,逃到青灰里去,甚至逃到一罐干燥的药渣里去。我庆幸能够防止它逃走,这是从苦日子里爬过来的孩子独有的本领——若干年后,当我站在讲台上,向我的学生问起草药的煎法,他们鲜有所知。我就是凭听觉来判断药罐里还有多少汤水,或者凭嗅觉闻出药汁熬煎的火候。

父亲最后一帖药是用砂锅熬的,但他没有把它喝完。看着那一大锅又黑又浓的草汁儿,我同样没有埋怨那位小镇上的“庸医”。他不仅对死亡束手无策,而且对他自己的生活都没有把握。他小小的卫生室里堆满了长长短短青青黄黄的药草,命运却不容许他在其间安放一个为他点燃炉火做顿便饭的女人。几次搜查几回批斗,那个四十岁不到的乡村郎中,就形同老迈,衰朽不堪了。据说有一回他写了一首爱情诗,被公社武装部长瞧见,险些让手枪柄敲破了脑袋。我们都知道武装部长有一把很好看的手枪,身边还有两个很好看的女民办教师。“听我的话,提拔你当营业员!”他经常这样对身边的女教师说。我想,我生不逢时,要是更易性别,我一定要好好干,争取让他提拔我当营业员。我没有什么奢望,就想给我父亲买一条擦汗的大手巾。

药罐和砂锅耐不住时间的考验,最后没有不破碎的,与之一起破碎的还有许多懵懂的心事,还有一些欲望的雏形,还有家。除了唯一的妹妹,亲人都走了。我找不出哪一块碎片属于那一只砂锅,就像我不明白哪一重心思应该熨帖哪一个亲人所弥留的遗憾,或者哪一片雪应该敷上哪一块疮痍的山体。“一声脆响,又是泥土。”这是说陶器吗?这是上帝对我的耳提面命吗?

瓦罐不离颈口破,包括砂锅。

我的那只底沿有个“砂眼”的砂锅,一直用了好多年。左邻老吕家的妈妈说,用点猪肝和上粘泥,涂上去,烧一烧,就没事了。果然,这“眼”真愈合了。人的纰漏往往愈扯愈大,“砂眼”却愈来愈小,竟至于无。难得糊涂!烟熏火燎,尘垢堆积,只要你不挑剔,就是绿豆大的砂眼也不影响它“熬下去”。

一天,我看见一只在场院里走来走去的斑鸠,就生出了想捕住它的念头,但是不能够,赤手空拳啊。终于有一天,我从安征表哥那儿学来了下弶捕鸠的办法,用麻索和竹篾套住了一只。砂锅里炖出来清水斑鸠,味儿并不怎么可口,汤汁还有那么一点腥膻。母亲呢,她是不吃的,也不反对我捕鸠,她的心思我明白一些,她对着砂锅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这锅子还能用,谁想得到哇!

它后来究竟是怎么破的,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于是,我想起来了“将军难免阵上亡”的前一句。也许是吧。

砂锅在我们乡下仍是上好的炊具。前年在国家级森林公园鹞落坪的一个偏远村落,我见到山民还在使用粗糙的土制砂锅。它另外生出两个笨拙的耳子,被铁丝串着,吊在火塘上面。下面熊熊燃烧着大柴,那是整棵的树根,大而耐燃。砂锅里飘出熏肉的香味,一家人围着火塘或嗑瓜子,或闲扯家常,或瞟一眼饭厅里闲播着的电视。我想,这才是真正地享受着人间烟火。一群人上前了,一群人落下,生活的公平在于享受者的心境和状态。一个哪怕再时髦的现代人,他就是在另外的星球上走了一趟,回来还得被世俗所包裹,他吃着砂锅里炖烂的食物,总会情不自禁地赞赏着“好吃”。他在被虚荣和表象烘托着乐不思蜀时,并不知道他自己竟然也是当年女娲亲手捏制的泥土的后代。老窑匠清楚他那双手只能捏制陶器,不能捏造生活;乡村郎中更是在用桔梗或沙参一样枯瘦的双手,为他的生活谋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而我的父亲母亲,简练到只用“熬下去”三个字便概括了生活的味道。一种自我安慰是,上帝自己不能来陪伴你,为你分解痛苦,但是他打发了像砂锅或药罐来与你一起感受生活的味道。这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白菜汤》。一个农家寡妇又死了独子,她形销骨立,成了风烛瓦霜。但她仍不慌不忙地从一只黑锅里舀起白菜汤,一匙一匙地吞下去。妇人说:“我的心活活地被挖走了,然而汤是不应该糟蹋的,里面放有盐呢。”

这“盐”也在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它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手,经过了各种各样的陶罐,也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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