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封泪

2017-08-24 21:14舒安
飞魔幻B 2017年7期
关键词:姑娘

舒安

楔子

我叫卓赛,曾受教于西冷驻颜师一族林冷,是其关门弟子。

我的师父曾是他那一辈最好的驻颜师,许多人慕名前来,其中不乏达官权贵,江湖名门。然驻颜师一族太过耗心血之力,少有人能够善终,师父自然也不能例外,死时也不过四十余岁。

我这一生大概是幸运的,当日教我驻颜之术的乃是最好的驻颜师,今日我跟着的也是最好的驻颜师,即便我不为人驻颜,大抵也是不会为生计发愁的。

且因有了韩柏,我才得幸入大殷皇廷。

绾绾醒来之后,我和韩柏本应就此告辞,但陶岭出言将我们留下,说是让我们等到绾绾大婚之后再离开。我倒是并无多少意见,因绾绾醒来之后,时常与我待在一处,我这一生没什么朋友,绾绾应当能算上一个。

只是,我不知道韩柏意向如何。因陶岭是他同胞姐姐这事,在我看来,已落了实锤。但我不知晓,他究竟想不想认这个姐姐。

韩柏问了问我的意思,我便实话实话了:“绾绾算来是我驻颜师生涯中的第一个朋友,她的大喜之日,我还是想参加的。”说完我从饭碗里抬头瞟了他一眼。

他替我盛了碗汤,递给我道:“那便再等等吧。”

如此,我们便留在宫中小住了一段日子。

陶岭的小皇子乖巧得很,总是喜欢缠着韩柏玩,这样我和韩柏到陶岭宫中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陶岭坐在亭子里看书,我坐在她旁边,她貌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明日绾绾大婚之后,你和韩柏是否就要离开皇宫了?”

我闻言看了一眼她,道:“我和韩柏一介平民,在宫中逗留的时间已是太久了,恐怕不宜再待。”

她放下手中的书,看着亭外教小皇子写字的韩柏,从袖口拿出一枚玉雕的哨子来,道:“我嫁给陛下的时候,他给了我这个,可调动各地密探。你与韩柏出门在外,若是遇到危险,我怕是赶不及来救你们的。”说完她笑了一笑,“这玉哨你拿著,危急时刻可有人救援。”

我愣了愣:“娘娘这东西太贵重了些,卓赛怕是不敢收。”

陶岭将玉哨推至我面前,轻声说道:“我不想他有危险。”

我沉默了,我知陶岭口中的他是谁,她是他的长姐,而他是她骨血至亲的幼弟。

绾绾大婚的时候,我没什么礼物送给她,总觉得心中过意不去,但绾绾是皇室公主,又总是什么都不缺的。绾绾道:“赛赛,这份礼物你便先欠着,你与韩柏在外寻着好东西了,再给我。”

我应下了,因我的确是想要送绾绾一份特别的礼物,它一定得是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我和韩柏离开大殷皇宫之后,还是打算回当日进宫前居住的小村庄。韩柏当时是将池塘边的那个小院子买下来的,说是日后不想回西冷,那便算是我们另一个家。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遇到好玩的地方,也会逗留几日,回到岭南外的小乡村时,已距离我们离开皇宫一月有余。

当日入宫的时候,尚是初夏,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如今回来,已近入秋,天气虽仍带着热气,有些荷花却已然有了枯败之势。我不禁叹息,世间多数美好之物,总是短暂得很。

我们刚一入村,村口玩闹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拥上来,握着我的衣袖唤:“卓姐姐,你和韩大哥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笑了笑道:“这次回来,便待得久了。”说完从马上拿下路上给他们带的零食。

一群孩子拥着我们回家,邻居家的小苏却突然道:“卓姐姐,你们家里前段时间来了个小公子,娘说他俊俏得很,大概是爱慕卓姐姐的人。”

我听得云里雾里,偏头问韩柏:“这一路上,可曾有哪个俊俏的公子哥儿看上我了?”随即笑道,“我可从来没发现过。是来找你的客人?”

韩柏摇头:“应当没有人知道我们隐在这小村庄的。”

我和韩柏在外,向来不招摇自己的身份,除却一些自己找上门请我们驻颜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份。当日离开南疆后,我们为了苏烈,一路上行踪更是隐秘,除了刚离开南疆的时候有人跟踪,将其摆脱之后,一路并无人知晓我们的行踪。

临到院门外,韩柏打发了孩子们回家。进门的时候,他将我护在身后,我知晓,他大抵是怕来者不善,出门在外,总是要小心一些的。

因我们这院子是分前院和后院的,当日韩柏看上的便是这院子的格局,前院种些花花草草,后院养了一池子鱼,面上搭了甲板,池边还有一棵大的海棠花树。闲时,我们还能坐在甲板上晒太阳,喂鱼。

我们进去的时候,院子的海棠花凋落了许多,落在池子里,乍一看竟是满池的红色。甲板上坐了一个穿青色衣袍的公子,正拿着鱼食喂池子里的鱼,鱼从海棠花里探出头来,那场景真真如同一幅画。

我和韩柏站在廊下,隔着一池秋水看他,韩柏有些疑惑:“宋生,怎么是你?”

宋生我也是认识的,也来自西冷驻颜师一族,不过他与我们不一样,他身体里就带着驻颜师的血脉。

我初初入西冷的时候,他可没少欺负我,我们两个时常吵闹。韩柏性子温和,为人稳重,每每便只是看着我们两个人闹。

我站在韩柏身后默默地叹了口气,问道:“宋生,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宋生看见我们,喜道:“你们两个可算回来了,可让本公子好等。”说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廊下,看着我道,“赛赛,我可是想你得紧,你倒是不想见我。”

我退了一步。韩柏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你找我们有事?”

宋生敛了笑意,叹道:“小柏,我心里不好受得很,遂想着出来散散心,便找你和赛赛来了。”

韩柏倒是笑了:“宋生宋公子也有不好受的时候,这可真是个稀罕事。不若你给我和赛赛做几个小菜,我们喝点小酒,来听听你的伤心事。”

我点了点头,因宋生驻颜之术虽比韩柏略差些,但是做饭的手艺还是蛮不错的。之前在西冷的时候,宋生兴致来了便喜欢为我们做些小菜,我和韩柏出门许久,对他的手艺可是分外想念。

宋生瞟了一眼我们,道:“你们也忒狠心了些。”

话虽这样说,他却还是动手为我们做饭,因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食材还是备了些许的。之前临走的时候,邻居送来的酒还未喝,现下便刚好拿出来饮。

面对桌子上的佳肴,我馋得很。宋生却幽幽的不说话。韩柏给我们倒了酒,瞟了他一眼问道:“你究竟怎么了?我可甚少见你这样。”

宋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悠悠地叹道:“小柏,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姑娘。”

我有些诧异,因宋生身边从不缺美人,却从未言过一个爱字。而且爱上一个人本是好事,我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凄意,遂从饭碗间抬头问:“然后呢?”

宋生爱上的那个姑娘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唐菀,菀菀黄柳丝的菀。

只是,宋生不知自己爱的是这个姑娘,还是这个姑娘的爱情。闻此,我便知道,襄王有心,神女无梦,难怪宋生这般伤情。

他同我們讲,唐菀是两月前找上他的客人。

宋生约了人在西冷城外的山林里狩猎,追赶猎物的途中被人拦截,烈马嘶鸣之间,宋生刚要开口斥责,便看见了马前的姑娘。一身赤红的衣裙,裙摆处勾勒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上好的绣工。

宋生极力安抚住自己的坐骑,问:“你不要命了?”

一身红衣的姑娘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看他:“西冷驻颜师吗?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她的嗓音虽温柔,细听却带着微微的冷意。

宋生“哦”了一声,拖着悠长悠长的调子,问:“你要我帮什么忙?”

唐菀沉默了,许久才道:“将我的心换给旁人。”

我不由得一愣,忙问道:“你没弄错,她是要将她的心给别人?”

这实在太奇怪了,我不知道师父生前有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客人,但是在拜师之后,我从不曾看见师父和韩柏遇见需要换心的客人。

我一直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心。心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因为它是我们活着的根本,而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知道,什么是爱。

宋生缓缓点头,不知何时,他的手中竟握着一个青瓷小瓶。他慢慢摩挲着它的纹理,许久才道:“唐菀要将心换给的人,是一个男人。”

那个人,姓谢名骋。

听唐菀讲,谢骋出身于洛都大家,但奇怪的是,谢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没有心的。当时,面对一个没有心,却还能活着的婴儿,谢骋的父亲动了杀念,这不符合天地轮回,该杀!

谢母将其护在怀里,凄声道:“他这样都能活着,证明老天爷是要他活着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他死?”

谢父怒喝道:“这是个怪物!他若存活于世,将受尽世人指点,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谢母看着怀里尚还带着血的婴儿,哭着道,“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只有我有权力决定他的生死!”

诚然,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舍弃自己的孩子,所以谢骋在母亲的庇佑下,活了下来。

他虽没有心,看上去却与平常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依然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跟谢骋走在一起。但唐菀是个例外,因她的父亲是谢骋的教书先生。那时候她和父亲刚刚到洛都,也没地方可去,刚好谢府在聘教书先生,唐菀的父亲便入了府。

唐菀尚还记得她初初入府的那一年,夏日的午后,谢骋在屋子里读书,唐菀趴在外面池塘边的石头上拿了画纸画画,画的便是屋里认真读书的谢骋。谢骋读得认真,唐菀便画得认真,夏日太阳炎热,唐菀的衫子都被汗浸湿了。

等到谢骋上完课出来的时候,唐菀已然卧在石头上憨憨入睡。谢骋好似并未看见外面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离开。父亲叫醒唐菀,唐菀抹了抹自己嘴角的口水,道:“爹,小公子呢?”

父亲道:“回自己的院子了。唐菀,你怎么睡着了?”说完伸出衣袖去擦小女儿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唐菀“哎呀”一声,抬头去看的时候,只能看见谢骋墨色的衣摆消失在拐角处。她拿着自己的画纸追上去,终于在后院的藤萝架下追上了谢骋。她站在他面前,穿一身红色的衣裙,将画纸捧到他面前,道:“小公子,给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没有什么朋友的缘故,从唐菀初见谢骋的时候,他就是个很严肃的小公子。九岁的谢骋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问:“是什么?”

唐菀笑道:“小公子的画像。唐菀不擅画工,小公子莫要嫌弃。”

谢骋握着画像,“哦”了一声。唐菀站在藤萝架里,眉眼弯弯,顿时喜笑颜开。谢骋从未见过哪个小姑娘这样对他笑过,所以唐菀于他从一开始便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唐菀七岁入府,没有什么朋友,就常常跟在谢骋身后。他读书的时候,她就坐在廊下画画,画院子里的花,池塘里的鱼,天空上的云和飞鸟,檐下的风铃,画得最多的便是读书时候的谢骋。

每次画完她都会喜滋滋地送到谢骋手上,谢骋每次只是淡淡地接过,什么也不说,只是每次都一幅一幅地收好。

听唐菀说,她母亲虽早逝,却是当时蜀地有名的才女,画艺超群,其中尤擅画人,唐菀幼年,总是喜欢拿着母亲的旧作出来模仿。大抵是遗传了母亲画画的基因,唐菀幼时便已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

所以,她七岁时,在那个夏日午后为谢骋画的第一幅画其实已经算是上乘之作。这么些年,即便谢骋不在面前,她单靠着记忆便也能画出他的样子。

有一日,谢骋在练武场骑马,唐菀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谢骋在马上的英姿,黑衣白马,一张冷峻清寒的容颜。身后的侍女道:“唐姑娘画得真好。”

唐菀笑笑:“你们若是喜欢,日后我也为你们画一幅。”

侍女闻言笑道:“那么就先谢过姑娘了。”

谢骋驱马过来,唐菀将画纸给他看:“你看,小公子还像小时候一般好看。”说着提起笔,端端正正地写下:唐菀赠谢骋。

这么多年,她给他的画上,始终都有这么五个字,不曾改变。

马上的谢骋依旧一副冷淡的表情,翻身下马坐在唐菀身旁,道:“你也跟小时候一样。”

唐菀从丫头手上接过水递给他,笑着问:“谢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谢骋道,“那天你穿红色的衣裙,在藤萝架下,你将你为我画的第一幅画像递到我面前,说,小公子,给你的。”

他记得很清楚,关于唐菀,他好似比之其他人记得格外清楚些。在他的记忆中,从他见唐菀的第一面开始,那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就总是穿一身艳极的红色。他见过比唐菀更漂亮的姑娘,却没有哪一个姑娘笑起来比她更好看,眉眼弯弯,左边脸颊梨涡浅现。

那年唐菀十三岁,谢骋十五岁,他们已经相伴整整六年。在谢骋的生命中,除却母亲,除却府中那些待得久些的婢女,唐菀是唯一一个陪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他觉得,这个姑娘还会陪他更久。

唐菀闻言,用画纸遮着脸,缓缓笑开。整个骑马场上便只能听见她的笑声,一声一声,清清脆脆,有着十三岁少女特有的稚嫩干净。

平日,谢骋也会教唐菀骑射武功,他自己不论在文学还是武学上都是顶尖的,在教唐菀的时候,便也要求她事事做到最好。

唐菀本就聪明,只要肯用心去学,便从未让谢骋失望过。

自此,她也能写一首好文章,辞藻华丽,文风清雅,连父亲也能夸赞几句;她也可以提剑跨马,利箭呼啸而去,正中靶心。

她的优秀,并非来于谢骋,却是因为谢骋,她才愿意变得优秀。

但是二十岁的谢骋已到了娶妻的年纪,是与之门当户对的陆家小姐,陆菱。

听闻陆家生意上出了些问题,须得靠着谢家方才能起死回生,所以哪怕谢骋不似常人,陆菱也得为了自己的家族依附过来。

因谢夫人担心两人之间过于陌生,便让人接了陆菱过来小住,以增进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是入冬时节,天降小雪,陆菱穿一身青色的衣裙,撑着一把同样青色的竹伞出现在唐菀和谢骋面前。她微微抬起伞沿,缓缓笑道:“陆菱见过谢家公子。”温温柔柔的嗓音,清清浅浅的笑意,不是顶漂亮的姑娘,胜在弱柳扶风的身姿。

谢骋看着她,点头道:“这是唐菀。”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跟陆菱介绍唐菀。唐菀闻言一愣,陆菱这才看向她,许久笑了一笑。

自始至终,陆菱都保持大家闺秀的姿态,唐菀不禁想,或许这样的姑娘才是谢骋应该娶的女子,才应该是谢家的少夫人。

因谢家本就有意撮合陆菱同谢骋,便就让陆菱住在谢骋旁边的院子里。

有一日,唐菀去找谢骋的时候,看见两人在屋里下棋,窗外梅花开得正好,外面虽是天寒地冻,屋内却是一室暖意。

唐菀在廊下看了会儿,许久觉得有些无趣,便想要离开。刚好丫头来加屋子里的炭火,道:“唐姑娘?”

谢骋听见声音,抬头道:“阿菀?”说着起身出来。

唐菀看了一眼屋内的陆菱,勉强笑道:“我觉得无聊,便来看看你。既然陆小姐在,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就要離开。

她来的时候没有打伞,身上的衣服都被大雪濡湿了。谢骋将她拉回来,道:“外面下着雪呢,你怎么也不打伞遮一下。”说着伸手去抚她肩上飘落的雪花。

陆菱不知何时起身出来,道:“这局棋本就已经完了,是陆菱输了。”

她看了一眼唐菀,笑道:“姑娘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进去暖暖吧。”顿了顿,又道,“我先告辞了。”

唐菀想要开口说话,谢骋已经拉着她进去。陆菱低眼撑伞离开,看着无半分不满。

以前冬天的时候,唐菀和谢骋总喜欢围着炉火喝酒,那天谢骋便也让人温了些酒来。

唐菀握着酒杯,缓缓问道:“谢骋,你觉得陆菱如何?”

“陆菱?”谢骋拨弄了下炉子里的炭火,抬头问道,“阿菀,你想说什么?”

唐菀将自己圈在椅子里,倦然道:“你应知道,如无意外,陆菱将来会是你的妻子。”她似乎是笑了一笑,“谢骋,你,你喜欢她吗?”

其实她大概是忘了,谢骋没有心,又怎么能够明确地懂得,什么是喜欢呢?

果然,谢骋皱眉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他看着唐菀问,“阿菀,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吗?”

不知为何,唐菀忽然觉得有些难过,酒杯中倒映出她有些苍白的容颜。她慢慢说道:“喜欢一个人,大概是希望他一生一世都能够好好的。”

闻言,谢骋低下了头。

唐菀离开的时候,谢骋拿了伞来给她,还给她罩了件披风。唐菀神色有些恍惚,最后问道:“那么,你讨厌陆菱吗?”

虽然谢骋觉得唐菀那日问的问题很奇怪,但他并不知道奇怪在哪里,最后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对呀,他为什么要讨厌她呢?那样的姑娘,那样的性情,本就是招人喜欢的。

可是唐菀讨厌。她讨厌陆菱出现在谢骋的身边,她不喜欢她。可是,她无法告诉谢骋,她的讨厌因何而来。

陆菱来找唐菀的那日,下雪几日的洛都终于放晴。

唐菀在后院的亭子里画画,陆菱依然着一身青色的衣裙,踩着地上的细雪而来。唐菀画得认真,便没有注意。

直到她放下画笔,陆菱才道:“唐姑娘果然画艺超群。”

唐菀起身问道:“陆小姐怎么来了?”说着请她坐下。

陆菱笑得大方:“听谢公子说,唐姑娘擅画人,哪天有时间,唐姑娘可否为我画一幅?”

唐菀没有应也没有不应,只是淡淡地道:“拙作而已,怕是画不出陆小姐的风姿来。”

陆菱道:“唐姑娘既能画谢公子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陆菱蒲柳之姿自然也不在话下。”说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一双雪白的腕子上是一只血红色的玉镯。

唐菀认得它,那是谢家夫人的贴身物件,进府这么多年,唐菀从未见她取下来过。

后来她不知道陆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离开的时候,道:“过几日,陈书坊会举办烟火会,听闻有个文学比试,届时我和谢公子会去逛逛,唐姑娘一起可好?”说完也不等唐菀回答,便兀自娉娉婷婷地离开了。

唐菀冷笑了一声,什么时候自己和谢骋出去还得要她来邀请了?

那夜,谢骋亲自来邀,唐菀便还是去了。

谢骋虽文采斐然,却极少参加洛都任何一场文学比试。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过就在陈书坊的二楼看看热闹,层层叠叠的帷幔挡着,常人难以窥得真容。

唐菀掀起帷幔的一角,刚好瞟见陈书坊正中挂着的那件绣女阿瑛出的衣裙,她慢慢说道:“真好看。”

府里的下人闻言道:“那便是这次大赛的最终奖品。”

唐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谢骋看了看她,让人去拿了纸笔来,洋洋洒洒,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文章便已成了,折好让人送了下去。他站在唐菀身边,淡淡地道:“你若喜欢,我便赢了给你。”

他很自负,只因他从未输过。

唐菀想,也许,谢骋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她的吧。

而身后的陆菱,眼里情绪莫名。

那晚,谢骋果然才华惊人,为唐菀赢得了那套衣裙,且是由绣女阿瑛亲自送上。她看着唐菀,许久之后静静地道:“我终于为这套牡丹裙找到了它最好的主人。”

“牡丹裙?”唐菀似乎有些不解,“何以要称牡丹裙?”

阿瑛将衣裙递到谢府下人的手上,道:“因这颜色,便是用红色牡丹的汁液染成的。”

洛都上下最好的牡丹,配上最好的挑染师父,再加上洛都最有名气的绣女阿瑛,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牡丹裙,那么它的主人也当能衬得起这艳极的红色。

可是,不过一个小小的文学比试,又何须要设这样贵重的奖品?

只因,那是阿瑛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绣品。

因刺绣缝衣这事,时日久了,是极其损坏眼睛的,而阿瑛的眼睛便是在常年刺绣之后坏了。即牡丹裙后,阿瑛便不再绣衣。

阿瑛最后道:“唐姑娘可否穿上一試?”

唐菀应了。

她穿红色本就好看,只是那红色衣裙还未着身的时候,看着也就比平常衣裙绣工精致了一些。可唐菀穿上之后,众人方才知道,它最漂亮的地方是在它裙摆处绣的牡丹,走起路来,仿若牡丹盛开。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就连陆菱也流露出赞赏之意。平日里的唐菀虽然也漂亮,却不是那种惊艳之美,而穿上牡丹裙的唐菀,真就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

那晚,谢骋之文采,惊动洛都。

那晚,唐菀之身姿,艳惊四座。

陆菱在谢府过了冬日,便告辞回家。

她走后,谢夫人突然找了唐菀来。初春时节,尚还带着寒意,谢夫人携着唐菀在院子里晒太阳。说了些家常话后,谢夫人突然道:“今年初冬,我便让阿骋迎娶陆菱过门,阿菀,你说好不好?”

唐菀握着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溅在自己手上,她慌慌张张地收拾。谢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懂你的心思,只是明面上是陆府依附谢家,实际上,我们两家也不过是互相依附罢了。”

她用手帕去擦唐菀手上的水:“我答应你,等到阿骋娶了陆菱,便许他纳你为妾。”

唐菀眼里含着泪,久久未曾说话。

她想要的爱情是一心一意,如果谢骋给不了,她也绝不会与旁人共享一个夫君!

唐菀本想等到谢骋大婚之后就跟父亲回去蜀中,再也不回来了。只是,偏巧盛夏时候,父亲有事回了一趟蜀中,却感染了疟疾。

大夫道:“蜀中近段时间疟疾严重,令尊怕是染上了,你们平日里照看要小心些。”

那疟疾来得凶猛,大夫也没法子可以医治。起初照顾的丫头也有染上的,好在及时控制住了,只是却没人再敢去照看,便只有唐菀一人服侍。

父亲发现不对劲,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肯开门。唐菀站在外面,带着哭音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菀。”他慢慢开口,“我知道我的病情,这病既然治不好,便决然不能传染到你的身上。你搬出去,别来这里。”

闻言,唐菀终于哭出声来:“爹,我不怕!”

“可是我怕!”父亲怒吼出声,唐菀执拗地不肯离开。

直到谢骋到来,父亲看着外面两人的身影,嘶哑着嗓音道:“谢骋,你带阿菀离开吧。”

谢骋站在门外,唤了一声:“老师。”

唐菀父亲忍着眼泪道:“我死后,烦请公子一把火将我的尸身烧了。”顿了顿,终是道,“阿菀陪了公子十几年的光阴,也请公子给她一个好归宿,我便感激不尽。”

谢骋低眼,眉目依旧冷峻:“我会待她好,老师放心。”说完拉着唐菀的手,轻声道,“阿菀,我们先出去。”

唐菀含着泪看他,缓缓摇头。谢骋似乎并未看见她眼里的哀求,她痛哭出声:“谢骋,你放开我!那是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

男子和女子之间力量本就悬殊,任凭唐菀怎么挣脱,谢骋都未曾放手。

在院门口,唐菀突然张口去咬谢骋的手腕,她用了大力气,一口下去便见了血。谢骋皱眉看着面前的姑娘,缓缓说了句:“阿菀。”如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声音冷静。

唐菀看着他流血的手腕,终于崩溃痛哭。谢骋看见了她眼里的眼泪,却未曾明白她眼里的绝望。

因谢骋一生,从未落过泪。

唐菀被关在谢骋屋里,任凭她怎么吵闹,外面的谢骋始终不为所动。十八岁的唐菀,第一次感觉如此绝望。她知道,她的父亲,此时此刻,正在等死,而她不仅没有办法救他,甚至都无法在他面前照看。

夜里,谢骋来看她,唐菀缩在墙角,声音嘶哑得厉害:“谢骋,你放我出去。”

一身黑袍的谢骋慢慢走向她,道:“阿菀,你去了又能如何?”

她去能够如何,连大夫对这病都毫无办法,她一个小女子能够怎样?从前天真可爱,时常笑意盈盈的姑娘,此时此刻,恸哭出声。她不知道要如何给谢骋形容,父女之间存在的血缘,不知如何跟他说,什么叫骨肉相连。

唐菀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直到有一日,谢骋刚来不久,身边的小厮便急急跑来,站在门口颤颤着不敢说话。唐菀看着他,忽然起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爹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唐姑娘,唐先生怕是不行了。”

唐菀脚步踉跄,谢骋慌忙扶着她,她哽着嗓子道:“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那小厮伏地道:“唐先生说了,决不能让唐姑娘过去。”

唐菀定定地看着谢骋,谢骋握着她的手,许久后摇头,缓慢而坚定。他知道,他绝不能让唐菀有任何风险,至于为何,却是不清楚的。

就如同当年十三岁的唐菀为旁人画像时,他会发脾气,但他不知道是嫉妒一样。

就如同,他喜欢唐菀,却不知那是喜欢一样。因为他没有心,不知道有一个女子住进自己心上是什么感觉,不知道要将喜欢的姑娘珍而重之该如何。

那时候的唐菀悲愤到极点,再加上想起陆菱,咬牙道:“那是我的父亲,他要死了!普天之下,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父亲临死之前,而不去见最后一面。”

她一句一句,字字诛心:“谢骋,我不像你没有心,人心肉长,我做不到你这般无情!”

明明是盛夏时节,谢骋却突觉遍体生寒,他慢慢放开她的手。手腕上那日唐菀咬的齿痕还清晰可见,他愣在那里,久久未曾动过。

最终,唐菀也未曾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她赶去的时候,父亲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因疟疾乃传染之症,尸身也不能随着棺木下葬,须得火化之后方能入棺,唐菀在将父亲的尸体火化下葬之后,谢夫人便亲自来请她离开。

她站在唐菀面前,凉凉地道:“唐菀,我看错了你。”说着上下打量着唐菀,冷笑道,“你说谢骋无心便无情,可在我看来,你有心,也未必有情。阿骋待你如何,你心中想必是清楚的,他当日为何阻止你去看你父亲,唐菀,你应当也是清楚的。”

她的声音几乎冷进骨子里:“他从未对不住你,谢府也从未对不住你和你父亲。”

从唐菀七岁到十八岁,谢府从未对不起他们,即便当时唐父身患疟疾,谢府也没有让人将他们赶出去。而谢骋,更从未对不起唐菀过。

唐菀走时,低眉问道:“谢骋呢?”

一向温柔和善的谢夫人厉声喝道:“与你无干!”

唐菀离开之后,才从府里下人口中陆陆续续得知,那日,她离开谢骋的院子后,谢骋便晕倒了,现下还未醒过来。

她曾试图进府去看谢骋,却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她找到为谢骋治病的大夫,方才知道,谢骋当日受到刺激,一时气血堵塞,若没有心脏作为疏导,必死无疑。

所以,现在能救谢骋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他拥有一颗心。

西冷驻颜师一族,可让你拥有艳丽的容貌,可为你换一双明亮的眼眸,轻盈的双足,灵动的手腕,那么也当能为人换一颗心。

所以,唐菀奔赴西冷,找到宋生,请他将自己的心给谢骋。她觉得,那是她欠他的,如当日她没有说那些话,谢骋便不会这样。

当日,唐菀问道:“除却我的心,宋公子想要什么報酬?”

许久后,宋生缓缓笑开:“如此,姑娘死后,骨灰便赠予我吧。”一贯的云淡风轻,无半分不忍。

谢骋无心,现如今是必死无疑,而唐菀失心,同样是必死无疑。这就是以命换命。

尾声

我看着宋生手中的青瓷小瓶,问道:“这里面便是唐菀的骨灰?”

宋生点头:“当日我潜进谢府,将谢骋的身体偷了出来,然后换上了唐菀的心。”他似乎是想起当日之事,眉眼之间染上一层凄色,“后来我将她的尸体火化,取了些骨灰随身带着。”

他一直看着自己手中的小瓷瓶,我想,他喜欢上的或许只是唐菀甘愿为一个人付出生命的决然。

韩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谢骋后来呢?”

宋生说,他在火化完唐菀的尸身后,也曾取了些骨灰送去给谢骋。谢骋将那个装着唐菀骨灰的瓷瓶放在心口,许久之后,落下人生中的第一滴泪,缓缓唤了一声:“阿菀。”

再后来,宋生便来找我们了。

我想,谢骋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一定能从自己跳动的心脏中感受到唐菀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他一定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这样来爱他了,也再也没有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唐菀和他的亲密了。

因她的心脏,此刻就跳动在他的胸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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