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物与雅集,一种园林生活

2017-08-24 14:26贾冬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4期
关键词:雅集园林

贾冬婷

园林里不仅有太湖石和沧浪水,还有家具陈列、文房清供、茶酒花香,相当于一整套文人生活的载体。或者说,是物化的中国哲学。

艺圃:《长物志》里的日常

第一次进园林不是为了“逛”,是去藝圃喝茶。约我们的是苏州作家蒋晖,他说没有比那里更可以喝茶的地方了。如果说拙政园、狮子林、留园和沧浪亭是苏州园林的四大头牌,艺圃就是苏州人的私房园林,后花园。

艺圃淹没在一片小巷里,标识不起眼,旅游大巴也开不进来。或许正因这种隐逸,这个明代小园林得以存世。进门先是一段高墙之间曲折幽深的窄廊,几根藤蔓蜿蜒缠绕在白墙上,如同天然的文人画。这是明代常用的欲扬先抑的手法,再穿行,开门就是一片开阔的水面,豁然开朗。沿着廊道走,见一排贴着水波的长窗,就是延光阁了。“延光阁”之名取阮籍的“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在蒋晖看来,说这里是苏州最好的茶室也不为过。其实内部陈设看上去还是几十年前国营商店的风格,茶也实惠,就是碧螺春、龙井,还有苏州东山的炒青。一桌放一个热水瓶,一个搪瓷白盘,里面几个普通玻璃杯,一纸袋茶叶。拆了茶包,看茶叶在沸水里舒展,或许可以体会这儿的好处了。因为邻桌就是附近街巷的老邻居,一壶水一袋茶坐一上午,还可以把壶盖一翻说明留座,到巷口吃份早点再回来。蒋晖说,苏州人习惯“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一天的小日子就从这样的“孵茶馆”开始了。更别说延光阁窗外目光所及之处,就是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

叶放告诉我们,艺圃修复没多久,这个茶室就开放了,而且为了吸引人来,拿出了风景最好的地方。他认为,明朝时这里应该是一个临波的水阁,架空在水上挑出去,没有窗格隔断,坐在水阁边上就可以获得平远的视角。据说艺圃最初的面积是现在的三倍大,水面也更宽阔,围绕水面的景物疏朗简练,没有显著的高低错落,有晚明特有的风范。

不过晚明风范只有人少时才能体会到,一到天气好的周末,这片水池边就迅速被婚纱照占据了。每一处亭子、山坡、门洞、花窗旁,都有沉浸其中拍摄的情侣,有的相隔不过几米,倒让人对“移步换景”有了更深的体会。摄影家洪磊90年代就开始将园林作为创作中一个持续发展的主题,他认为,园林是一个特别舞台化的场景,想想《红楼梦》《金瓶梅》都发生在里面,而且园林还是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所以可以有多重情绪、多重故事,比如他目前正在创作一个将不同时间的历史人物叠加的系列,想象让他们在同一个园林空间里发生关系。艺圃作为公共园林,面积小、游客少,现代人想要把自己的故事置入其中也不奇怪。

如果揭开这个奇幻舞台的幕布,明代人会怎么在里面生活呢?叶放说,琴、棋、书、画、茶、酒、香、花,都是园林里的日常。像现在的炎炎夏日,早晨起来,会焚一炉香,喝一杯茶,剥剥莲子。明朝已经有大量的冰块,一把扇子就能带来阵阵凉意。可以在水阁边优哉游哉地看书写字,黄昏时再抚琴一曲。或者乘小船去水中纳凉,误入藕花深处,文人比德,花和人就有了某种角色互换。

叶放的想象并不是没有根据,晚明本来是一个物质生活昌盛的时代,尤以一部《长物志》为写照,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蔬果、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香茗等文人士大夫生活细节,也可以说是一部园林生活百科全书。而书的作者文震亨,恰与艺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艺圃建于明嘉靖年间,第一任主人是袁祖庚,历任知府、学宪,40岁辞官归隐。当时这里“地广十亩,屋宇绝少,荒烟废沼,疏柳杂木”,他造园名为“醉颖堂”,在门楣上题字“城市山林”,就成了朋友们诗酒流连之地。这个园子后来转到文震孟手里,成为文家的药圃。文震孟曾祖父就是当时地位显赫的大画家文徵明,其祖父文彭、父亲文元发也是著名书画家,到了文震孟这一代,也中了状元,官至东阁大学士。但后来被贬辞官,回到苏州药圃,种点草药,医心修身。文震孟和弟弟文震亨时常往来,文震亨善于造园,在苏州高师巷建香草垞,又在西郊筑碧浪园,而且将园林里的小学问,写成了一部大文章。开篇即说园林:“居山水者为上,村居次之……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世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评:“石令人古,水令人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在文震亨这部《长物志》里,室庐有制,花木、水石、禽鸟有经,书画有目,几榻有度,器具有室,位置有定,衣饰有王、谢之风,舟车有武陵、蜀道之想,蔬果有仙家瓜枣之味,香茗有荀令、玉川之癖,一切都照个人喜好做了雅俗评判。比如他说插花,放在厅堂里的插花要高瓶大枝才好看,忌讳花朵繁杂,花枝束缚,不要用灯火和香炉去熏它,也不要用油腻的手去碰它。

艺圃,苏州明代小园林的代表

文震孟被罢官,又复职,再罢官,于崇祯九年病逝家中。8年后,清军占领苏州,文震亨绝世而亡。药圃日渐荒芜,直到迎来新主人姜埰父子,也是明朝遗民,改园名为“艺圃”,而且特意在药圃古柳边建草堂三间,名“疏柳”,以纪念文氏。其后艺圃又经多次易主,如今它所在的弄堂叫“文衙弄”,也是为了纪念文氏家族。

回头看《长物志》,书名就耐人寻味,虽取自晋人王恭“平生无长物”的典故,文震亨却以看似反讽的意味来使用,实际是讨论“必需之物”,传达对“物”的执迷,晚明江南士大夫的复杂心态跃然纸上。后人对晚明的普遍看法是,文化进入一个极其精微的繁盛期,但其内部已呈现某种程度的腐朽。对物的执迷,或许也可以看作渐渐边缘的晚明士大夫阶层,以“发明品味”来作为社会区隔,保持对文化权力的操控地位,也以人文传承为生命和理想的自觉。将殉国与趣味、入世与出世融为一体的文震亨正是典型代表。正如文震亨所说,有人问他,干吗要写一本多余的书,写这些生活中无用的东西呢?他答,他正是担心人们的想法和趣味会慢慢改变啊。这些“闲事长物”,要是将来又开始流行,而人们却不懂了怎么办?所以他要记下来。

闲事长物:园林生活的可能

如今,果然如文震亨所想,园林里的“闲事长物”又开始复兴,然而人们却不懂了,因为几乎没人有过这种生活经验。在苏州,叶放和他的南石皮记几乎是个孤本,将传统园林生活近乎虔诚地再现。

叶放说,园林从未离开过他的生活。他出生在园林,8岁之前,都生活在任清朝定海知府的外高曾祖父毕诒策兴建的毕园中;学画在园林,美院当时设在拙政园远香堂;工作在园林,清朝知府吴平斋的听枫园如今是苏州国画院所在地。他常去狮子林,那里有毕诒策提写的匾额“燕誉堂”;也常去环秀山庄,那里曾是先祖——曾做到湖广总督的毕沅的昔日宅第“适园”。

毕园占地只有二三十亩,但是那个园子院落深深,小径弯弯,是叶放童年的乐园。印象最深的游戏是折梅,也是他最初的审美教育。每逢隆冬,园子里的腊梅开了,外公总把几个小孩子叫在一起,每人发一把剪刀,让他们一人选一枝梅花插瓶。先讲品梅,青梅第一品,腊梅第二品,而且要是青口素心的,红梅第三品,白梅第四品。但是白梅梅子大,适合做蜜饯,所以也会大量种。再教他们如何观察花枝的形态,如何顾盼上下左右,才能剪下最美的那一枝,获胜的奖励是把自己折的那一枝插到楼上外公书房的梅瓶中。有一年,叶放得了花魁,那是他第一次在早晨进入外公的书房。推开窗子,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光影斑驳地落在书桌上,插上梅之后,窗影里有了梅的影子,就是一张天然的水墨画。然后他向窗外俯瞰,第一次发现隔壁壶园的幽深,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后来他多次画过俯视的园林,都来自最早的童年记忆。

“南石皮记”里举办的一场访荷雅集中的莲房茶

叶放说,他最初认识“苏黄米蔡”“沈文唐仇”,来自园林的书条刻石;孔孟老庄、四书五经,也是从匾额楹联里熟悉的。他记得看到“曾三颜四,禹寸陶分”的对联时手心冒汗,也在听到“板桥以竹影为画本”之说时会心而笑,因为小时候就在园中粉墙上借“月光之笔”舞弄过。

园林里也有风雅的情境教化。叶放第一次看到螃蟹并不在水里,而是在题了诗的画上。在旧时的庭院或园林人家,都会用一些纱槅长窗来分割空间,明朝时贴绢挂纱的长窗空格,到清朝就换上玻璃来夹画了。一格夹一画,二扇四格可能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也可能是琴棋书画四艺事,还有二扇八格书画合璧、四扇十二格博古集锦等,这些书画是随着季节更换的。

更难忘的是,他五六岁时第一次在园林里听到昆曲,而且是偷偷听来的,因为有些香艳的唱词不适合让小孩听。那天是给外婆祝寿,宴后还安排了堂会。以当时的社会背景,堂会是绝不可能明目张胆来进行的,因此家里关起门来悄悄进行。蟹宴刚吃完,叶放兄弟俩就被长辈早早打发上楼睡觉,听到楼下隐约有丝竹声传来。于是他就假装去上隔壁小房间的马桶,靠着走廊栏杆向下看,只见大厅长窗里透出影影绰绰的水袖身影,灯光下朦朦胧胧。有人在“咿——呀——吁——”地唱,那声音一波三折地飘很久,小孩听上去就像“鸡——鸭——鱼——肉——”一样。

幻梦般的童年记忆很短暂。“文革”时叶放7岁,夜里总是被摔碎瓷器的声音给惊醒。那些曾被长辈呵护的古玩珍藏似乎一夜间成了鬼魅,家人为了表示决心,每天成箱成箱地上缴,再主动砸掉无数。没多久,毕园变成了“七十二家房客”的宿舍,于是太湖石下排起了马桶阵,荷塘里搭起了元件厂,水月平台上架起了小厨房,园里一棵百年金桂也被钉满晾衣铁架,拽拉扯挂,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雅集:假自然和真情趣

一天早上,叶放叫我们去南石皮记喝莲房茶。他说,当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他要在园子里办一场访荷雅集。

初夏是荷花渐次开放的时节,南石皮记的水榭边,正可以观赏荷塘中白荷亭立、翠叶摇曳的景致。更重要的是,荷花在文人心目中是情韵清远、品性高洁的象征,所以北宋周敦颐《爱莲说》中称荷为“花之君子”,而清俞樾《茶香室丛钞》中谓荷为“花中六友”之“净友”。叶放说,办雅集是为了重拾时令中关于荷的体验,也是一种寄情寓境。

叶放告诉我们,当初建这个园子,是把它当成一个装置艺术来做的。但是园子造好之后,他发现在这个园子里的每一个晨昏昼晓,不同的时节、不同的光线在园子里的变化,朋友们在园子里的相聚,才是情境的艺术。“园林是二元自然,主体构成是山水,这个山是假山,水是假水,而趣是真趣。置身园林中的雅集,就形成了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的情境。”

园林所包含的能量,一直在不断催生各种各样的雅集契机。叶放最早办雅集还是1995年,在国画院所在的听枫园。2003年南石皮记建成后,办雅集就更频繁了,他甚至曾把白先勇的班子请了来,在园子里演出了袖珍版的实景昆曲《牡丹亭》。叶放告诉我们,他办雅集分为礼俗、风雅、人文三种:礼俗类包括寿庆、婚庆以及各种节庆活动;风雅类则有花事、蟹事、荷事等;而曲会、诗会、茶会等活动则被归为人文雅集。比如说清供雅集,是以清幽典雅、清丽高雅为情境的供奉侍弄,大家各自用彩头插花、摆瓶。古琴雅集,找来唐琴、元琴、宋琴,抚曲听琴。诗会雅集,一个苏州大学的教授朋友擅长用吟诵的方式唱古诗词,“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那样的曲调只有听他用古语唱过才明白,平仄韵脚刚好不差,是一个字也不能更改的。

为了这次访荷雅集,他前两天就一直在观察荷塘里的荷花。要选那种初开的荷花,晚上含苞,早晨开放。前一天的一大早,花开了,他将选好的碧螺春的芽尖用茶叶纸包好,放进花房里,快中午时气温升高,荷花自动合起来,保护花房。到了第二天早上,荷花再次开放,把茶叶取出来,之后花房就不会再合上了。这时的茶叶相当于已经经过了一次萎凋,由绿变黄,平滑的叶片也翻卷起来。闻一闻,茶叶果然沁了荷香,喝起来更有股清甜。叶放说,这种做法最早见明代屠隆《考槃余事》记载,后来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载的芸娘事茶也是这样。

还要准备一些清供和食材,我们跟叶放去大成坊花鸟市场采购。这个花鸟市场只有里外两条巷道,但从宠物、花鸟到花草一应俱全。叶放说,苏州人素爱养花鸟,过年时经常可以看到穿着普通的老太太,手里捧着几株腊梅在街上慢慢地走,这就是家里有清供习惯的。这捧花可能要四五十元,但对她来说年节时家里是不能没有暗香浮动的养供的,她愿意花钱买回去,让家里有香味,连续半个月。有些出租车司机,也会在车里挂一朵新鲜的白兰花,香味很优雅。这就是一种风雅的习惯,也是苏州特色。我们在这里买了三枝含苞待放的荷花,一盆兰花,都是为雅集清供用的,还有莲蓬,准备做蒸煮。

叶放介绍,这次的访荷雅集分把玩、会意、兴境三部分。“把玩”是跟荷有关的物的欣赏,他取出陶瓷类有民国粉彩莲花纹高脚碗一对,青铜金银类有明代錾刻莲花纹银簪、晚清并蒂莲蓬银钗一对,还有竹木牙骨类有民国江寒汀画谭一民刻荷塘图玉竹扇骨、晚清黑漆嵌象牙清供图扇骨,一一解说。

之后是“会意”,其实是跟荷有关的饮食。他拿出客厅里插放的纸团扇,仔细一看,原来是雅集家宴的食单,他命名为“满庭芳”,十八道菜全部由词牌命名,包括前菜六款,热菜九款,点心、茶酒各三款,均是苏帮菜特色。不仅是看,叶放还请来了苏帮菜大师潘小敏到家里来烹饪。潘小敏介绍,食材里的花大部分是可以吃的,有些是为了增加品食者的胃口装饰用的,每一道菜在造型上也是一朵花形。热菜首道是“花犯”,按江南燕宴规矩,是一道以虾仁当先的菜。用现剥淡水虾仁加虾脑溜熟,置入蓮花瓣中,花瓣呈盛开形状摆放,中间是小莲蓬,下面衬上鲜莲叶。还有一道“玉楼春”,我们在花市买的莲蓬这时派上了用场,是将大莲蓬面底分离,去瓤去莲子,放入豆腐花,再盖上盖子后,在莲孔里放上干贝,用笼屉蒸熟。吃的时候,去掉莲蓬盖,用小匙实用。叶放说,这也是一道传统菜式的再发掘,宋代林洪《山家清供》里有类似做法,名为“莲房鱼包”。

宴后的“兴境”,有点像是沙龙和派对的结合,一般由曲家吟唱,琴家操执,其他人赋诗作对,叶放形容为“古人的卡拉OK”。他觉得,其实荷花生日也只是个借口,让自己重新去面对四时变化,唤醒生活里的仪式感,这样的雅集也是园林存在的一个重要理由。

(实习记者李南希对本文亦有贡献。参考资料:《园林卷子》,蒋晖,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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