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成灰(或:爱而不恃,缱绻有恒)

2017-09-01 23:04褚昱辰
魅力中国 2016年52期
关键词:执念饭馆泥石流

褚昱辰

(一)

一股煤渣特有的刺鼻气味迫使我回过神来,直直打了个寒战。

从废矿井中摸索着出来之后,我发现它坐落在半山腰。举目四望,我看到三面皆是连绵的山,只有一面是开阔的可以隐约看到村舍和田垄的谷地。于是我便顺着山坡走向谷地。

坡路不好走,土质松松的,脚踏下去有几分虚浮的感觉。当我最终从山上下来,看着眼前的村落,我一阵欣欣然。

天氣晦暗潮热,阴阴沉沉闷闷。走着走着,渐渐有雨点拍在了身上。于是我随便挑了个路边的饭馆走了进去。

饭馆不大,四五十平方米的样子,棕褐色的木质矮方桌整齐排开。我刚找个位子坐下,一个老板模样的方脸中年男人便走了过来。看见我,眼中有一丝笑意,很熟悉我的样子。

我有点恍惚。这人我似乎应是很熟悉的。

(二)

雨逐渐下得猛烈起来。。

雨水打在地上,力量很大,像爆裂的鼓点。

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忽然冲出店门,任由滂沱的雨水冲刷我的躯体。

一个出神,倏然,一些零散的片段模模糊糊地闯入我的脑海。

——黑暗的窒息突然吞噬了一切。它在追赶。

雨水中,我的双手紧紧摁着太阳穴,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甲痕。那种沉重的压抑感真切地在我的心口上盘旋,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紧紧攥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这只是幻觉吗,还是……回忆?

我努力地回想我的过去,却发现只是徒劳。我的记忆似乎只是从刚才爬出的那片废弃的矿井开始的。

不安,不安。不安攥住我,揉捏我,噬咬我,仿佛在预示我,或是我所在意的事物将会万劫不复。

忽然,我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我回头看到了那饭馆店主关切的眼神。他责备问我为什么要跑出来淋雨,不由得我再说,便拽着我的袖子回到屋子里,边走边对我说,手擀面下好了。

饭馆里人不多,大都是进来躲躲雨歇歇脚的。看见我进来,大家都转身招呼我。一股融融的暖意浮涌而出。虽然我记不清与他们有什么关联,但潜意识中认定,他们是可以信任的人,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没来由的,我轻声坚定地喃喃道:我要守护他们,我要保卫这份安逸闲适的生活。

屋外的雨更大了。不知道为何,雨声让我更加惊悸不安。

忽然,我全身一颤,一个声音坚定而焦急地在我脑海中回旋: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赶快让大家逃,沿着远离谷底的一边逃!

即使我的理智在不断质疑,我的直觉却支配我,迫使我去听从脑海中的声音。它告诉我,这很重要,它告诉我,这次一定要守护好大家。

(三)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我已经劝说过几乎所有的人。而他们的反应大同小异,简单来说,就是——充满宠溺地建议我回去多休息。

在这样一种安逸的气氛之中,如果突然有人如我一般,没有任何依据的,就要求全村的人集体沿一个方向逃走,估计也会被当作呓语的吧。现在,甚至就连我自己都在怀疑,都在希冀,也许,是我多心了。

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直觉。

而我目光所及屋外的雨,仍是倾泻而下,那样湍急,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四)

忽然,有人高呼“快逃啊!快逃啊!”我一阵颤抖……还是来了吗?……是什么?

我与大家一起奔逃出饭馆。我看到眼前漆黑的浪潮,奔腾着,席卷而来,夹带着大块的土石,裹挟着的人家围院的篱墙,接着天滚来……山崩了。村舍,牛羊,人们的笑脸,一瞬间就被湮没了,那么快。

是……泥石流!我惊了片刻,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瞬间,我的记忆贯通了。

“跑!跑啊!”我嘶声裂肺地喊道。远远的,我看到有人被一股较小的泥流湮没了,赶忙跑过去想将他拉出来。可还没等我跑过去,更大的泥的洪流就咆哮着冲了过来,彻底掩盖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楼房,平时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楼房,都被整个埋在浑浊的泥浆里。

我甚至来不及去难过。我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我一遍一遍催眠似的告诉自己。一定有我可以做的事情,我一定可以守护大家的……我应该……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冲向那些沿着泥石流下游疯狂逃跑的人一边大喊一边拉拽,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我,听我指挥,朝着与泥石流垂直的方向逃跑。

离我较近的人听到了我的话,纷纷向两边撤离。我依然站在泥石流的必经之路上,指挥着人们朝两边疏散。我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我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

不远处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神情呆呆的。她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她没有哭,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正背着她准备逃跑的时候,我感觉天一下子黑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无尽的泥浆向我滚来。我奋力向泥浆外部跑去,可是泥浆铺天盖地而来,无休止,无边际。终于,我眼前一黑,被拍击到了地面上。在最后的时刻,我奋力把女孩向外抛出去——虽然大概也只是徒劳罢了。

我的意识停止在了此时。

(五)

我没有死去,也许是因为我早已死去。

我就生活在这小小的村落里。这里民风淳朴,乡邻和睦。我的父母很早就染病去世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于我而言,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至亲的人。

村子在山脚下,三面环山。几年前,山上曾经有过开挖煤矿的公司驻扎,每天哐哐的机器声让人听着心烦意乱。可村民大多善良,想着人家大概也有难处,也就忍耐过来了。后来听说居然是非法的勾当。再过了段时间,那帮人就走了,好像因为资金链断了或者是国家要开始严查了之类的事情。只留在山上一座座废弃的矿井,和乱挖乱堆的更加疏松的土壤。

直到我十七岁那年的一天,下了一整天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被钻的百孔千疮的山体在雨水的冲刷下松动了,本已松软的土壤汇成了泥石流,一转眼就淹没了村庄。人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险情,不知如何应对,在无秩序的逃散之后,只有寥寥几个人逃出,剩下的人,包括我在内,则尽皆为泥流所掩埋。endprint

那天,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耳畔传来了一个焦躁的声音:“失去记忆,把今天重新再来一次,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再试一次吧,你一定要拯救大家。”

我的心一下子燥热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那个声音的提议。我不知道他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但那份执念不容许我有丝毫的拒绝。

再来一次吧,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成功守护大家的,就算死去,也要以守护大家的姿态啊。

一定可以的。一定要成功。我赌誓般喃喃道。

再醒来时,我就一无所知地躺在那废弃的矿井之中了。

(六)

这一天又结束了,第二次。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你真是失败啊!自以为只差一点点,总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他人。但给了你这么多线索不还是一样没有守护好你爱的村庄吗?你对得起关爱你的乡亲吗?对得起你曾经哺育你的村庄吗?”声音中有着歇斯底里的狂躁。

那些死去的人们的音容笑貌又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欢欣与忧愁,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短短长长的故事。可只是一转眼,就尽皆烟消云散了。

我用手拉扯着头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望着我所走过的路,我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我想我明白应做出怎样的选择了。

良久,我缓缓开口:“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也没有提前推知灾难的缜密思维。我已经尽己力,没有遗憾了。若有后悔,也只是悔自己能力不够而已。”

那个声音顿时变得更加暴躁,质问般地怒吼起来:“你不再尝试一次了吗?你还是没有救起来所有的人啊!你,你太懦弱了!你难道要放弃守护你最爱的村庄吗!”

没有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我问他,他究竟是谁。

“你的执念,”他说。

“只有执念是永远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不是守护所爱的勇士,你只是偏执的疯子。”

“这场灾难属于过去。在一个既定的时间点之前,我的能力是一个定数,能够改变的只有应对方式。无论重来多少次,仅仅是凭借着那个时间点之前的我都没有能力救起所有人。我所缺少的不是执着与爱,而是能力。我已经竭尽全力去守护了。如果只是因为自己的执念而牵带这其他人一并一遍遍受苦的话,这不是守护,而是极其自私的行为。”

“就这么……算了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丝丝无助。

“我的未来是可变的。我过去没能力守望的东西,我将努力使我的未来能够做到。”

(七)

爱而不恃,缱绻有恒。

很多人把爱与自我慰藉式的执念弄混。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情,在眼前发生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是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现有能力,倾其一切为了所爱的事物而战。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不切实际的执念与空想只会让你停滞不前,只会让你所爱的东西也化为乌有。无可觅,无处寻。

你能真正改变的东西只能是自己,是不断锤炼逐渐强大的自己面向未来未知性时可控几率的增大,是拯救自己所爱的人于危难的时候自己力量的强大。

爱,是感性的承諾,更是理性的行动与抉择。

愿我们皆爱的从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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