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座桥黄荣才书屋

2017-09-06 14:03BookRoom
决策 2017年8期
关键词:南山市长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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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北的喉咙蠕动了几下,他端起一杯酒,哗地往张开的嘴里倒进去,头微微后仰。“说,有什么想法?”刘北看着鲁晋开倒酒。鲁晋开知道身为这位副县长兄弟指的是什么,今年是换届年,乡镇、县、市三级换届,人事变动乾坤大挪移,以往换届前一年就有人开始谋兵布局了。

“我想去人大。我这个交通局长,去干个环城委主任应该可以吧。我如今就像在高速上奔跑,想下高速了,走个国道省道,去比较冷门的单位。”鲁晋开端起酒杯,没喝。“不想再冲了?有没有和他商量下?”刘北也端起酒杯。鲁晋开知道刘北口中的他是谁,摇了摇头。刘北没有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拿起酒杯倒酒。

两个人把酒坛子里的酒喝完,已经微醺。抽烟,喝茶,但没有再上酒。鲁晋开说,“我就这点佩服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刘北说,“对了,北水湾大桥要抓紧。你就是要走,也不要留个尾巴。”“北水湾大桥我会跟进。最近报危桥改造项目,去年报了15个,剩下20个。”“申报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下个月,再说,换届是六月。所以我拖不得。项目扶持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这村没有这店。”鲁晋开感觉说得有点吃力,刘北在任副县长前正是交通局长,说前任领导手上建的桥有许多是危桥,就是亲兄弟也不轻松。“南山大桥准备如何处理?”刘北呼了一口气。“可能要炸掉。”鲁晋开点了一根烟,一口气吸了一截。 “县委换届要求六月上旬完成,我问了气象局,今年的汛期可能会推迟到六月下旬。”刘北不看鲁晋开,淡淡地说。

鲁晋开明白刘北的意思,要他打时间差。换届六月上旬完成,人事至少要在换届完成前半个月到位,汛期六月下旬开始。鲁晋开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是老天爷就那么听话吗?鲁晋开赌不起,他想变道下高速,不是出事故。

鲁晋开萌生退意,不要说刘北有点诧异,就是鲁晋开自己也出乎意料。鲁晋开掐灭了手中的烟,有点恶狠狠地说“该死的卓敏。”就是这个卓敏让鲁晋开在换届的时候慢了半拍,没有如愿成为鲁副县长而是继续当交通局鲁局长,仕途上,慢半拍有时候就意味着慢了一辈子。

鲁晋开想到卓敏那矮矮胖胖的模样就想拎着他的耳朵绕三圈。卓敏是个路桥投资公司的老总,他有个叔叔,卓夫,是本市分管交通建设的副市长,大家知道卓敏是灯,也知道控制这盏灯的开关是卓夫。

鲁晋开和卓敏杠上是因为北水湾大桥。卓敏想拿下北水湾大桥项目,当时政府办副主任鲁晋开和交通局长刘北简直就是螺丝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问题是刘北当时要当副县长了,内定接任交通局长的是鲁晋开,这两枚螺丝钉一联手,北水湾大桥这卓敏认为煮熟的鸭子居然就飞了。“你要盯紧北水湾大桥,卓敏可死盯着。这座桥不能成为你的滑铁卢。”鲁晋开记得高县长荣升高副市长的时候,特别郑重地交代这件事。

鲁晋开想从高速上溜号当然不是被卓敏吓退的,而是因为建设局长出事刺激的。那天县里开会,会议结束的时候,有几个人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建设局长面前,把他带走了。鲁晋开当天回到家,脸还是青的。谁能保证常在河边走不会湿鞋?

鲁晋开回忆起曾经跟卓敏的一次交锋。

那天鲁晋开接到信访室的电话,信访室林主任到来后把一封信递过来,说明天给个书面说明。鲁晋开匆匆扫了一眼,上面关键问题有两个:收受某建筑公司贿赂,为其承揽工程提供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老家两姓村修路划拨资金一百万。

鲁晋开知道这是卓敏给自己挖坑,这坑够大。他走出门去,在沙坑旁的草地上坐下来,抽烟。他看着沙坑,想自己究竟能跳多远,能不能跳过卓敏挖的这个坑。他觉得立定跳远不行,必须助跑。鲁晋开掏出手机,从钱包里拿出另一个电话号码卡,换了旧卡,打通高副市长的电话。高副市长很快接了电话,他把事情说了。高副市长在那边沉吟一下,说:“把钱还了。修路这件事,会议记录要体现。”

鲁晋开用了公共电话,给卢小娟打了电话,只简单地说“自己开车到郊外工地路旁等我,我马上到”。卢小娟就是举报信中建筑公司老板的老婆。没有几个人知道,卢小娟是鲁晋开的族妹。鲁晋开拿出准备好的十万块钱,放在卢小娟车上,严肃的说:“钱你收回去,给我写个收条,关键是日期要写成你给我的第二天。”看到鲁晋开的神情,卢小娟不敢多说都照办了。“这件事谁也别说,除非是特殊的人到特殊的场合问你。”卢小娟点点头。

鲁晋开根据信访清单,一一把事情说清楚,交了上去。林主任说我们会本着对干部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地核实。鲁晋开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不是你说清楚了就是清楚的。

相关部门在悄悄地寻找证据,鲁晋开知道。相关部门的人员找到了卢小娟的老公,该老板在追问下,谈到多次给鲁晋开送钱,鲁晋开严词拒绝,有三次强行留下,但两笔鲁晋开第二天就顺着公司的账号返回,还发了短信告知。“那意思是还有一笔没有退还?”“是的,不过,那笔钱是我老婆去送的,不是我送的。”卢小娟来的时候,告诉办案人员,她确实给鲁晋开送了一笔钱,当时是以送给他老婆化妆品的名义,鲁晋开在回家之后,才发现化妆品只是幌子,实质的内容是那十万元。鲁晋开当即打电话给卢小娟,发火臭骂,自己开车赶到卢小娟小区门口,让卢小娟下楼拿回钱。就在车副驾驶的工作台,卢小娟还给鲁晋开写了一张十万元的收条。因为当时自己正看中几件首饰,所以就没有把鲁晋开退钱的事情及时告诉老公,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至于划拨一百万给老家两姓村修路,鲁晋开拿出会议记录,指出是当时高县长现场办公提出要求,他只是执行全县工作的部署,属于工作范围。就这样,鲁晋开躲过一劫。

后来鲁晋开见到高副市长,为了表达感谢,刚倒上一杯酒,还没说话,高副市长把那杯酒泼了,说“你小子别怨人家卓敏给你挖坑,许多时候,坑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别人仅仅是在旁边看着你往下跳,没有拉你一把,至多也就起哄著看你往下跳。如果连这点政治智慧也没有,就别在官场上混。不要以为只有高层才需要智慧,每个层面都需要。要不到时候,累了自己苦了亲人朋友,最重要的是苦了家人。”

鲁晋开回到家喝了半瓶白酒,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迷茫了。以前一心想往前拱,每一次进步,都觉得人生道路更宽广一些,人生价值的分量更重一些,他感觉自己像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没有旁枝细节,有一种快感。鲁晋开觉得自己的进步不是自己的事,后面有一大帮子的人在看着,拱着。可是现在拱着拱着,一抬头发现方向没了。没有了方向,越拱有时候越远。鲁晋开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寻找方向,不能光顾着飞。

“真的不想再往前了?”刘北和鲁晋开在鹅居再次见面。“我想停了,去人大或者政协,谋个闲职,好好陪陪家人。”鲁晋开干了一杯酒,他似乎看到老婆的泪光。“你才几岁?就想去人大政协,那是你这年纪的人去的?”刘北有点不太高兴。“不跑了。我现在感觉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跑。我就像跑在高速上,我想停下来不行,挡了别人的路。再说随意停车危险,说不定就被谁撞了,还会被处罚;跑慢了不行,跑快了也不行,可能都是违规;我想超车,有可能是占用应急车道,最后还是违章违规。我要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转国道或者省道。我觉得每个人要清楚规则,要明白自己适合在什么路上跑。选择很关键。”鲁晋开拿着杯酒晃来晃去。

鲁晋开去找过高副市长,高副市长给鲁晋开倒了杯茶,说“人各有志,再过几年,我也准备退了。”鲁晋开有点震惊,本来高副市长很想在换届的时候努力一把,争取成为高常委,如今听他这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激情了。“我最近开始练书法,我在位的时候不给别人写字,不参加展览。我答应你,等我退下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写副字给你:浓情淡酒寻常人家。”“我想通了,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个官员,是天空里的一角,甚至一角还不是。但对于我家来说,我就是天,就是全部。我发现,我老婆已经没有安全感,她常常半夜醒来。尽管她没说,但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从来不会烧香拜佛的她,自从我当上交通局长,她就学会烧香拜佛了。她会祈祷,说明她不放心。”高副市长长叹一声,说“小鲁,你活得比我清醒,男人做成什么样?就是要让自己的女人睡觉安心。”

刘北不说话,倒了三杯酒,自己连续喝了。“那件事我已经安排了,先不炸,按照危桥加固。”刘北举杯,碰了碰鲁晋开的杯子,自己喝下。“但愿老天能给我们时间,等定下来,修改方案,该炸就炸。”鲁晋开没有接刘北的话,他不清楚老天给不给自己时间,答应刘北,他就是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了,是否成烤肉,决定权不在自己手中。

鲁晋开把危桥整改方案报上去,据说卓夫在几座桥的名字上面画了一条线,旁边打了个问号,其中有一座就是本县南山大桥。这条线画得鲁晋开心惊肉跳。卓夫已经把鲁晋开做上记号,只要这桥有点问题,卓夫那条线就是利剑,足以让鲁晋开见血。

“你一定要往前跑?”鲁晋开点了一根烟。“不跑如何?就像你说的,我现在是跑在高速路上,下一站出口还很远,也没有休息服务区,我只好加大油门,往前飞奔。”鲁晋开帮刘北倒酒“这不像副县长说的话,轻装上阵,飞扬人生。”“不是我喜欢沉重,我就像一个老运动员,已经习惯了各种规则,现在规则变了。我知道这是好规则,可是我忽然有种无从适从,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能否适应这个规则,我现在又不能退赛。”“有人适应,有人退出,有人加入,本是常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主动也好,被动也罢,选择就是选择。”

得知鲁晋开想去人大的意愿后,县委书记亲自找他谈话,“怎么?想打退堂鼓?想弃城而逃?组织上培养一个成熟的干部容易吗?这年纪就开始想享受想赋闲。要清闲早干嘛去了?那时候压根儿你就别往这条道上挤。压力大,睡眠不好,身体有毛病?谁工作没有压力?谁整天吃得好睡得香?如果连这个压力都承担不起,那就不是个合格的党员,如果一有点问题就想跑,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说了半天,书记也不管鲁晋开的态度,只是说“回去想想,想通了告诉我新的想法,你想去人大或者政协,不可能。”书记也不让鲁晋开多说,挥挥手让鲁晋开离开。

鲁晋开想还是要去再找找高副市长,这时候,刘北的电话过来了,说卓夫明天要到县里来,去看几个危桥改造项目,其中指定要看南山大桥。

卓夫比原定时间推迟半小时抵达。鲁晋开是到事后才明白卓夫这半小时也许是有意为之,而不是公事耽搁,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当天卓夫看了多个项目,在车上他要求行程做个调整,因为推迟半小时到达,所以减看两个项目,同时把原来第二个看的南山大桥调到最后一个。到了前往南山大桥前再次调整,取消去看南山大桥这个项目,改为在倒数第二个项目看完后,直接在项目指挥部座谈,然后以市里有急事,匆匆返回,连饭也没吃。

卓夫对项目的重要性做了强调,提了要求。他还谈到南山大桥,卓夫问这个项目有没有问题?他先是扫视了会场一下,目光定格在鲁晋开身上,继续问“这项目有没有什么问题?”鲁晋开就像被老师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老实回答这项目推进顺利,应该能够适度提前完成。“有没有问题?”卓夫坚持。鲁晋开原来想绕开这问题,但卓夫持续追问,鲁晋开只能回答没有问题。鲁晋开没有其他答案,隐隐有点不安。卓夫点点头“这些危桥关系民生,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要以专业的目光和技术手段去判断,就像医生一样,要对症下药,切不可误诊。要以对百姓负责的态度把事情做好,宁愿把事情想复杂一些把问题想严重一些。”卓夫的强调让鲁晋开的不安更加清晰,但他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卓夫做完指示,上车而去。

鲁晋开和刘北在鹅居碰面。“卓副市长来意不善。”刘北没有拐弯抹角。“我别无选择,你要往前,我已经选择下高速。”“要不,炸掉?”刘副县长看来昨晚有喝酒,“这桥现在我们炸得了吗?凡事有命,听天由命吧。我已经加派一组技术人员进驻工地,要求施工方趁晴好天气,人停机器不停,日夜加班,但愿老天给我时间。”刘北拍了拍鲁晋开的肩膀,突然拥抱了一下。刘北点了一根烟,说“我忽然羡慕你可以变道了。”

半夜的巨雷把鲁晋开惊醒了,大雨倾盆。坏了。鲁晋开有个预感,他起床站在窗前,看到雨刷刷地往下插,下水管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好像喝急的人,有点喘不过气。“晋开,怎么样?”刘北的电话打了过来,看来他也醒了,再也无眠。“不知道,这时候就是烧香也来不及了,只好听天由命。”

雨一点也没有减弱,整整下了三个小时。天还没放亮,鲁晋开打电话叫来车,想到南山大桥看看,车刚走了一公里多,工地那边来电话,南山大桥垮了。果然来了,鲁晋开给刘北打电话,刘北已经往工地上赶。鲁晋开到了现场,刘北也随后赶到,南山大桥已经断成两截,中间桥段被大水冲跑,断裂的茬口龇牙咧嘴。鲁晋开倒吸一口气,幸亏自己每天关注天气变化,在三天前就实行交通管制,而且施工车辆每天都要求上岸,不得停留在河道里。所以尽管桥断了,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也没有其他重大财产损失。

十分钟后,卓夫的秘书打来电话,说卓副市长很生气。天亮之后,卓副市长赶到现场,卓副市长听了汇报,没有理会鲁晋开,只是提出几点要求。卓副市长讲完,匆匆上车,车子发动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我记得这桥建成没几年,为什么水一冲就垮,这个问题要认真分析。”

看着他的车远去,他最后一句话让鲁晋开心惊肉跳,这桥是刘北当交通局长建的,真查下去,问题严重。书记的目光扫过,在刘北副县长的身上稍微顿了一下。“这件事是我签字上报的,我承担责任。”鲁晋开没等书记再说话,主动发言。鲁晋开还想说什么,看看书记就闭嘴了。书记把鲁晋开的神情看在眼里,没让鲁晋开再说,往前走,经过鲁晋开身边的时候,嘀咕了一句:“强行变道。”这句话鲁晋开听得懂,看着书记走过去,他没有再說话。

当天下午,县委宣传部就南山大桥被洪水冲垮做出官方通报,通报最后一段是,“经研究,县委同意县交通局长鲁晋开引咎辞职,按照主任科员待遇另行安排工作。”

(原载于《清明》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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