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相信，所以疼痛

何子英

三十年前，第一次在大学的课堂里听老师讲解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下子就被它荒诞的情节和真实的描绘所击中。卡夫卡为我们打开了一片全新的文学天地，哦，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原来异化为虫子的人物依然可以有人的悲欢情感！格里高尔的痛苦是那么真实，那么令人悲伤和绝望。《变形记》因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异化和世界的荒谬而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名作。

卡夫卡的小说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影响了我国新时期一大批作家的写作，成为他们文学上的精神之父。

作为科班出身的60后作家，凡一平应该自然经受了八十年代现代文学思潮的启蒙和洗礼，但他没有沉浸在對先锋文学形式的模仿和迷恋中，而是立足现实，将先锋文学的批判精神融入自己的创作中，独辟蹊径地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独特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凡一平的作品呈现出严肃的精神内核与轻松活泼的表现形式和谐统一的特征，在艺术风格上显得轻盈跳脱，甚至不乏荒诞与黑色幽默。轻与重、庄与谐、雅与俗很好地统一在他的作品中。因此，他的小说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和原创性。从《寻枪》、《韦五宽的警察梦》、《上岭村谋杀案》到《上岭村丙申年记》，凡一平的小说都有一个好看的故事，但又充斥着荒诞元素。这些人物和故事看起来滑稽可笑，却营造出一种举重若轻、笑中带泪的艺术效果。

凡一平的小说睿智而风趣，他在大众与精英的审美趣味之间巧妙地寻到了平衡点。他的小说兼顾到了故事的趣味性与思想性，因此赢得了广泛的受众和读者群，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他说 “作家就像房屋设计师，客户至上，但也得有自己的坚持”。他的坚持主要着力于“从心灵出发，要写得好看、耐看”。“我的小说，是照着畅销小说的路子写的。”承认这一点，是需要勇气的，足见一个作家的坦诚和自信。因为自从八十年代先锋文学流行以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文学观念中是排斥故事性和好看的，高深莫测，语焉不详，朦胧虚幻曾经是一种文学的时髦，写作者唯恐一经写出明白好看的故事，就会被贴上通俗小说家的标签，就显得不够深沉，不够有思想。其实，讲好故事是小说家的一种基本能力，正如瓦尔特·本雅明所强调的：“作家必须首先学会讲故事。”

凡一平一点也不回避他对于故事的迷恋。无论是中短篇还是长篇，他的小说都十分好看，有着很强的传奇性。他的新作《上岭村丙申年记》是他近期上岭村系列中篇的第一篇。从小说的传奇性上来衡量，这篇作品达到了新的高度。上岭村男人蓝能跟因为受伤毁容而娶不到妻子，作为人工智能专家的弟弟为报答哥哥的养育之恩从美国带回来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美伶。蓝能跟为了表示郑重，举办婚礼，操办盛宴娶回美伶，村人韦甲、韦乙兄弟在婚宴上看到美貌的美伶，颇为惊奇，不由打起了歪主意，于是发生了后面一些列戏剧化的悲剧性故事，直至最后蓝能跟不得不忍痛将美伶毁容。在阅读这篇作品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经验的陌生和观念的挑战。人机相恋，人机结合，这应该是科幻作品的范畴，但是《上岭村丙申年记》显然不是科幻小说。一路读下去，读者会渐渐地忘记了美伶是个机器人，因为蓝能跟从未把她当做机器人对待。丑陋的男人蓝能跟完全把美伶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在美伶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爱和情，当美伶失踪，蓝能跟选择到派出所报案，他是当做失踪人口来报案的，但警察把她作为一个玩具和机器对待，这让蓝能跟难以接受。最后被韦甲兄弟偷走并沦为卖淫工具的美伶被追回后，蓝能跟伤心地替她清洁身体，并决定毁坏美伶的美貌，以保全美伶不再被人欺侮。这样的结尾很悲壮。不由让人想起《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卡西莫多与美丽的爱斯美拉达的悲情结局。小说的焦点聚集在蓝能跟这个人，着重表现蓝能跟的情感，并没有表现美伶任何超能力的特质，美伶只是蓝能跟寄托感情的一个对象。因此这篇小说就与科幻小说有了本质的区别。那么它的传奇性和荒诞性就大大增强。作家的意图也表露无遗，他的着力点在于呈现当下的世道人心，人情冷暖，并无意于猎奇或预测和想象未来的高科技生活。

明明知道这是个不无荒诞色彩的故事，可我依然被打动，依然同情蓝能跟和美伶的遭遇，依然痛恨韦甲、韦乙兄弟的所作所为。如同三十年前同情卡夫卡的格里高尔一样。为什么？因为凡一平描写的真实和细腻，他的小说世界以及人物与现实生活的血脉相连。荒诞的故事反映的是真实的生活。凡一平所描写的上岭村，是一个边地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它不是封闭的世外桃源，而是一个充满着烟火气的世俗世界，一个充斥着各种欲望和利益算计的小社会，它同样被这个物欲时代所裹挟和冲击。美伶作为高科技的产物，她被引进到上岭村这个偏僻落后的乡村，犹如一颗巨大的石子投入湖中产生的涟漪。她给孤独的蓝能跟带来慰藉，也撩拨起村人如韦甲兄弟的欲望，先是情色的想象和侵占，继而是恶劣的算计、无耻的盗窃与招嫖，这些人对色欲和金钱的贪婪追求几近丧心病狂。在韦甲、韦乙的一些列恶行中，暴露出传统乡村邻里关系的瓦解与伦理的崩溃。韦甲、韦乙所代表的是道德的沦丧、欲望的泛滥，是黑恶势力的象征。而蓝能跟对机器人美伶的感情更多的是弱者被动的无奈的选择，是小人物的生存之痛。这样强弱对抗的生存状态在当下的乡村生活中并不罕见。

《上岭村丙申年记》不仅挑战读者的阅读和审美经验，同样也是作家本人的自我挑战。凡一平说他已经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龄，他尊重的是自己的内心，是对文学的追求，也想不断地挑战一下写作的难度。描写人机结合，这样的选材很超前当然也很冒险。它不仅挑战作家的想象力，同时也挑战作家的写作技能：故事情节如何铺排，细节如何呈现，甚至性爱的伦理尺度如何把握，等等。凡一平都掌控自如，细密严实。而且故事一波三折，作品不仅描写了蓝能跟与韦甲、韦乙代表的恶势力的较量，并且通过描写美伶几次三番的被侮辱、被盗窃和被嫖，以及蓝能跟家的狗被人算计的遭遇，通过蓝能跟到派出所的报案、寻找，将警察、邻居以及周边社会勾连起来，扩大了故事的边界和人物的活动空间，使人物和故事情节生动丰盈，在思想内涵上更具有批判性。

伟大的博尔赫斯曾经论及我国两部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他认为它们“都有大量的怪诞成分，而正因为它们是现实主义的，人们并不认为那怪诞是不可能与不可信的”。他还认为这种艺术想象“使人依稀看到一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同时也看到一种与荒诞的虚构的异乎寻常的接近”。用博尔赫斯的论述来对照凡一平的小说，那“荒诞的虚构”也正是他小说的某种特质，但谁又能否认那荒诞中的真实呢？因为相信，所以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