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道(中篇小说)

2017-09-11 20:45胡学文
北京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秃子黑头老三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

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

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八部。

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因为怀疑卖羊时收了一张假币,农民孟灯一而再再而三找对方讨说法,甚至找来在城里当记者的儿子帮忙。不料雪上加霜,孟灯那独自在家的女儿被不知名的人强奸至怀孕。孟灯后来怎样了,他能否顶住这一连串打击?最终他讨到说法了吗?

1

孟灯接过那几百元钱,手掌被划割了似的,钻心地疼。数了一遍,又数一遍。秃子说,你可数对啊。孟灯再数一遍,一张一张举过头顶,对着如血的夕阳照了照。孟灯刚一点头,秃子便大步跨向羊圈,撞开栅栏。黑头羊惊了一跳,还未来得及逃,一条腿已经被秃子扯牢。黑头如一卷破行李,被秃子夹在腋下。孟灯嗨一声,慢着点,别弄疼它。秃子不理,径直把黑头羊丢到车上,然后回过头:它要是女人,我现在就操了它,你信不信?秃子话糙理不糙,羊已经归他,他想怎么着与孟灯都再无关系。也许不出一日,秃子就把黑头杀了。只是看到秃子如此粗暴,孟灯不忍。孟灯挥挥手,让秃子赶快走。秃子却没有马上离开,走到墙角,解开裤带,滋得那个响。

听到脚步声,孟灯转过头,看见咬着雪糕的孟燕,心立刻悬起来。孟燕是被孟灯支走的,孟灯估摸着怎么也得半个钟头,没料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孟灯叫秃子赶快把车开走,秃子从孟灯惶急的声音听出内容,提了裤子往车边急迈。还是晚了。孟燕瞅见黑头羊,丢下雪糕飞奔过来。秃子开的是厢式小货车,但后挡板不高,孟燕一跃便跳到车上。秃子已经拉开车门,见状翻上去,抓住孟燕双肩,试图把孟燕拖离。孟燕力气大,秃子摔了两个跟头。羊是我的了,你这个傻子。秃子气急败坏地骂。孟燕不说话,紧紧抱着黑头羊。秃子再次拽住孟燕,冲孟灯嚷,你他妈别傻站着啊!孟灯醒过神儿,手脚忙乱地帮秃子拧住孟燕的胳膊。

孟灯和秃子合力把孟燕拖进院子,孟灯死死抱住孟燕的腰。孟燕紫着脸,哭叫,黑头,我的黑头啊!孟灯说,黑头就是串个门儿,过两天就回来了。孟燕欲往前挣,孟灯用更大的力气箍住她。秃子发动车的刹那,孟燕的脑袋突往后磕,挣脱孟灯。扑出去两步,她便摔倒了。孟灯趁机压住她。孟燕拍着地大哭,黑头,我的黑头啊!闺女,明儿要进城了,咱不能带着黑头。闺女,你六年没见他,记不得他的模样了吧?闺女,他想忘掉咱呢,咱不能让他得逞。孟灯的嘴一瘪一瘪的,像被敲掉了牙。

孟燕哭声渐弱,仍间歇性地抽泣。孟灯挪开,她仍在地上趴著,眼神已经迷离。孟灯忙扶抱起她,孟燕的眼睛睁了睁,眯得更细了。孟燕本就嗜睡,一疲劳睡的时间就更久。孟灯把孟燕扶到炕上,轻轻盖了被子。孟燕沉睡,动作轻重都不会影响她,孟灯只是不忍。她脸上尚有泪痕,他叹口气,抹了抹,竟然黏糊糊的,像掺了胶。脖上戴的枣红色玉坠滑到外面,孟灯轻轻抚了抚,塞进去。那是孟燕叫哥的人给她的,那年孟燕十三,也可能十四岁。

孟灯站了一会儿,出了屋子。天已经暗了,门口光秃的柳树突然间肥厚许多。羊圈的栅门敞着,像一个看不到底的洞。黑头羊是孟燕的伴儿,她每天牵着黑头羊出入,有时她靠着墙就睡了。那种时刻,黑头羊就在旁边静静守着,像一位宽容的母亲。

再没有黑头羊守护孟燕,孟燕再听不到黑头羊的叫声了,孟灯一阵心痛。当初他抱回黑头羊并不是给孟燕,而是预备年底杀掉,因为孟鹰说年底要回来。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黑头羊渐渐衰老,都掉牙了,孟鹰也没有影儿。去年年底,孟灯打了几次电话,孟鹰说除夕夜肯定回到村里,孟灯差点把黑头羊杀了。初一清早,孟灯在震耳的鞭炮声中给孟鹰打电话,孟鹰讲了没回去的缘由。孟鹰每次都有理由。孟鹰说清明要回来看看,可清明过了,孟灯连个电话都没等到。既然孟鹰不回来,孟灯就不客气了,他要带着孟燕到城里。不管孟鹰承认不承认,他都是他老子,孟燕是他妹子。如果孟鹰不让进门,他和孟燕就在屋外打地铺。黑头羊只能处理掉,虽然它是孟燕的伴儿。

坝上的四月寒意甚浓,特别是早晚,孟灯摸摸脸,冰凉冰凉的。可孟灯不想进屋,他固执地站着,跟自己较着劲儿。黑乌乌的柳树传来扑棱声,孟灯知道是那只夜鸟。光秃的枝丫就是鸟巢,栖息好多年了。真是死心眼儿,我要走了。孟灯默默地说。

孟灯打算次日就带孟燕上路。孟燕睡得死沉沉的,直到中午才醒。她仍惦记着黑头羊,冲孟灯又嚷又叫的。孟灯哄了好一会儿,并承诺给她买两瓶鱼罐头,她才起身梳头洗脸。

孟灯让孟燕老实待着,他这就给她买。小卖部在村南,也就十分钟路程。孟灯步履匆匆,顺利的话,赶到镇上,还能坐上到市里的客车。因此进了小卖部,孟灯没有废话,让吴老三拿两个豆豉鱼罐头。吴老三顿时眯了眼,呀,发财了?孟灯说,我把黑头羊卖了。吴老三说,就剩三罐了,你一并拿去吧,少收你一块钱。孟灯迟疑一下,点点头。

吴老三接过钱,像孟灯曾经做的那样,举过头顶照了照。孟灯已将三个罐头搂在怀里。吴老三突然扯住孟灯的胳膊,让孟灯换一张。孟灯愣了愣,问吴老三什么意思。吴老三蓦地冷了脸,麻雀还想啄鹞鹰的眼!孟灯急了,问吴老三凭什么说他的钱是假的。吴老三说,我没说是假的,但你得换一张。但孟灯清楚,吴老三肯定认为是假的。他又掏出四张让吴老三看。吴老三笃定地说,这四张没问题。孟灯嚷,都是秃子给的呀!吴老三的目光意味深长,孟鹰和孟燕不都叫你爹么?孟灯脸色突变,抓起钱就走。吴老三冲孟灯喊,还要不要了?孟灯没理。endprint

孟灯没回家,大步流星赶往赵庄。赵庄距宋庄十里左右,几十分钟就到了。秃子给钱,孟灯一一验过,那个过程他记得清清楚楚。磨蹭得有些久,秃子都不耐烦了。孟灯自觉没问题,可他识辨的能力毕竟不如吴老三。吴老三的手天天摸钱呢。吴老三认为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五百块钱倒有一张假币,秃子心够黑的。孟灯可是认识他的,虽然没有多么熟,他怎么可以……若不是孟燕要吃鱼罐头,孟灯就揣着假玩意儿上路了。

孟灯询问了两个人,便找到秃子家。宽宽正正五间砖瓦房。没看到秃子的厢式货车,八成收羊去了。孟灯拍几下门,又拍几下,没人应,便从墙头跳进去。院子西南角是羊圈,一只羊也没有。孟灯仍扒着栅栏瞅了好半天。

身后呀一声,孟灯惊了一跳。一个穿着绛紫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门口,略显紧张,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孟灯忙着解释,我不是贼,我来找秃子。女人的脸顿时沉下去,那也不能翻墙头呀!孟灯说,我看看黑头还在不在。女人被孟灯说愣了,你到底是找谁呀?孟灯说,就找秃子,也找黑头……黑头是我的羊,昨个儿卖给秃子了。女人快步往里走,说秃子收羊去了。孟灯跟在身后,问几时回来。女人说没个准儿,问孟灯找秃子干什么。孟灯迟疑一下,说,说说话。女人走至屋门前,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又突然回头,你还要跟进来呀?我可不认识你。孟灯咧咧嘴,我是宋庄的孟灯。女人往孟灯身后瞅了瞅,仿佛他藏着同伙。孟灯退后两步,连连摆手,我不进去,我在院里等。

孟灯先是蹲着,后来双腿酸涩麻木,就坐下去。女人出出进进,偶尔瞅瞅孟灯,但始终没和孟灯说过话。

黄昏时分,孟灯听见汽车的声响。可能坐的时间太久,腿不听使唤,结果重重摔倒,然后迅速爬起,一趔一趔往门口走。秃子推开院门,愣怔住,你怎么来了?孟灯不说话,越过秃子,扒住汽车厢板。车上六只羊,没有黑头。

孟灯问黑头哪儿去了,秃子问孟灯要干什么。孟灯说,闺女舍不得,我不卖了。秃子嗤了一下,似乎在笑,但眉眼却如僵硬枯干的树枝。他说,一早就送到收购站,现在早成了白条。孟灯喘息有些重,杀了?秃子说,又不是女人,我还留着睡啊?

孟灯半张着嘴,似乎被卡住了。秃子叫孟灯让开,他要把货车开进院。孟灯没理,秃子推孟灯一把。孟灯突然揪住秃子,死死的。秃子火了,嗨,嗨,你干什么?孟灯意识到下手重了,马上松开。杀就杀了吧,孟灯低语,早晚也要死。他摸出秃子给的那五百块钱,让秃子换几张。秃子问孟灯什么意思?孟灯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让秃子换一下,并特意强调这钱是秃子给他的。秃子明白过来,咋,有问题呀?孟灯说,有没有问题你心里明白。秃子骂,昨天你数了又数照了又照,咋?眼睛进油了?孟灯说,我的眼睛又不是验钞机。秃子扫扫孟灯手里的钱,谁能证明这钱就是我给你的?孟灯说,我能证明,就是你给的。秃子阴阴地盯孟灯一会儿,我他妈收了十多年羊,还没碰到你这种碴儿,想讹我?你他妈找错人了。孟灯没被秃子吓住,再次抓住秃子的胳膊,你得给我换。秃子冷声问,我要是不给换呢?孟灯说,我要到城里去,你不换,我就不能上路。秃子竟然笑了,你进不进城,和我有鸡巴关系。孟灯说,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会儿就在路上了。秃子口气带着嘲弄,我耽搁了你?这么说,我的罪过大了?我没工夫和你废话,你告我去好了。孟灯拽着不让他动。秃子骂,妈的,放开!孟灯说,换一张,一张就行。孟灯的语气并不硬,相反,带着些恳求,但两只手抓得死死的。秃子似乎被孟灯触动了,抓过那张钞票,举着手机照了照,忽又丢给孟灯。秃子说,这一百块钱绝不是我给你的,你敢说没让别人摸过?

吴老三谢顶的脑袋突然闪过,孟灯被撞了似的,晃了几下。秃子捕到孟灯的神色,我说对了吧,这钱经过别人的手。孟灯说,就在我眼皮底下呢。秃子说,你的眼睛要那么厉害,早就成精了。孟灯回想买鱼罐头的过程,他似乎偏了偏头,看货架上的洗发水来着。袋装的,花花绿绿的一长串。孟燕特别喜欢那些鲜艳的袋子。难道就这么个工夫?秃子抽出胳膊,拍拍孟灯,别愣着了,你昨天看得那么仔细。孟灯没说话,脑里的泥浆缓慢地滑动着。秃子推他几下,孟灯退到远处,秃子把货车开进院子,关住大门。

孟灯在寂静的黑暗中傻立着。

羊的叫声甩进耳朵,孟灯突然惊醒。他还没这么久地把孟燕一个人丢在家里。孟灯大步流星往回赶。

电话是在路上打的,没拨通。孟灯再顾不得这些,在暗夜中狂奔起来。

2

那一整天,孟鹰都不怎么痛快。

清早和崔小莉闹了点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买回的煎饼夹了脆皮,崔小莉虽不是公主,非山珍海味不吃,但一向挑剔。比如牛奶只喝三元的,小米只吃红谷的,咸菜只吃六必居的。她吃煎饼从来不加脆皮。孟鹰两年前认识崔小莉,在她家住过百十次了,自然知道她的臭毛病。但那个早上,孟鹰心神不定,左顾右盼,走到楼梯口才想起忘了提醒摊贩。孟鹰看了下表,时间来不及了,就没重买。偶尔加一次也没什么要紧吧,因为崔小莉不接受脆皮,但是吃油条。脆皮和油条是一个家族,不过形状不同而已。

崔小莉展开煎饼,将碎开的脆皮一块一块挑出来,扔进垃圾袋。谁料煎饼里还夹了蛋壳,崔小莉放在孟鹰面前,目光带着额外的重量,什么也没说。待夹起第二片,她举得高高的,问,这是什么?没等孟鹰回应,崔小莉已经摔了筷子。你厌倦了吧?我知道就是。她冷冷地说。怎么会呢?我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如果这么说,兴许什么事也没有,反正一次是哄两次也是哄,多费点唾沫罢了。这个花招对崔小莉还是蛮有效的。可那个早上,孟鹰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反恶狠狠地吼出来。或许那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不想再伪装?崔小莉显然被孟鹰的粗暴惊着,整个人都直定定的。孟鹰的身体鼓胀着,不就几片蛋壳么?还能毒死你?孟鹰期待崔小莉扑上来,两人干一架。可崔小莉定着,只是指指门。孟鹰抓起褂子离开,没有任何迟疑。

上午,孟鹰和主编又吵了一架。起因是一个字。孟鷹的稿子用的是“呆”,主编认为用“待”而不是“呆”。错一个字,孟鹰就要被扣掉五十块钱。问题不在于多少钱,他并没有错,孟鹰认为主编因过去的事有意刁难他。孟鹰翻开《现代汉语词典》第203页,让主编看“呆”的解释,两个字是可以通用的。可主编说,即使有二十个选项,也要用第一选项,“待”是规范用语。主编被烟熏焦的牙齿东倒西歪,牙缝极宽,足以塞进手指,显然性生活过度,肾气不足。孟鹰想起那个来报社闹腾的白脸女人,骂他被女人整得变了态。主编瞬间血往上涌,脸像煮熟又冻硬的猪肝,指着孟鹰,嘴唇哆嗦得没有章法,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孟鹰知道彻底闹翻对他没什么好处,毕竟主编是顶头上司,可那天情绪彻底失控了。endprint

是的,那一天孟鹰焦躁、不安。固然和崔小莉闹别扭有关,但他知道根由不在这儿。

孟鹰勒令自己不碰手机,可隔一阵子,他总是忍不住,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电话。当然不是等崔小莉。他提心吊胆,又隐隐地期待着。

下班时,孟鹰再次查看手机,没有任何显示。孟鹰嘘了口气,把手机关掉了。

他等了整整一天,不是故意要躲。孟鹰安慰自己。

一个同事说有某烧烤城的券,问他去不去,孟鹰不假思索地点头。到了烧烤城,才知同事还喊了朋友,都是陌生面孔。雅间已经满了,他们坐在大厅一角。有些乱,空气里混合着复杂的气味。但这不影响喝酒。每个人都是大嗓门,比赛似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和同事的朋友怎么就较上了劲儿?孟鹰忘了。彼时,他已经喝下几瓶啤酒,晕晕乎乎的。后经同事劝和,他和同事的朋友互搂着脖子,各自灌下一瓶啤酒。

从烧烤城出来,孟鹰有些摇晃。同事问他行吗,他咧咧嘴——这一整天他的嘴巴第一次咧开,猛地关上出租车的门。

孟鹰没打算去崔小莉那儿,关车门那一刻还没有。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却报出崔小莉家的地址。可能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松弛了,也可能酒精的刺激让他想她了,抑或,他有些歉疚,崔小莉的毛病或习惯他又不是不知道,真不该冲她吼的。管他什么原因呢?反正,他要见她。他想见她。

崔小莉住六楼,孟鹰走到一半,停下来喘息片刻,顺便掏出钥匙。每次都这样,孟鹰早早就掏出钥匙。崔小莉起先不给孟鹰钥匙,说,你来我肯定在的,要钥匙干什么?孟鹰知道她担心什么,只是笑笑。不过顺口说说,钥匙对他真的没什么用。后来崔小莉丢给他一把,或许是开门腻烦了。

孟鹰转了一下,没转动,知道崔小莉反锁了门。她还真生气了?孟鹰笑笑,摁了门铃。她反锁过一次,几个月前。他摁了三分钟门铃,也可能五分钟,总之后来进了门。

可那个晚上,没等孟鹰摁第二下,门便开了。准确地说,是开了条门缝。

你找谁?崔小莉穿着睡衣,冷冰冰地问。

孟鹰欲抬脚,崔小莉使个眼色。她的嘴角夸张地扬着,要把他顶开的样子。孟鹰当然感觉到她的异常,可能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有些迟钝,没彻底读懂她目光中的暗示。

我——孟鹰话未说出口,一个男人出现在崔小莉身后,同样穿着睡衣。光头,细眼。

找错门了!崔小莉恶狠狠地,咣地合上门。

3

屋门大敞,孟燕没在家。

孟灯的心立刻缩紧,整个人突然被抽干水分,瞬间就小了一圈。他抹抹脑门的汗,扑出院门,大声呼叫。孟燕晚上不敢出门,孟灯也不让她出去,每天早早就把大門锁了。孟灯在脖子上抓了一把,那里不疼不痒,他突然就来那么一下。

转到小卖部,孟灯看见孟燕。她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孟燕脑袋偏着,一只手斜着伸出去,旁边是咬了半截的火腿肠。吴老三见孟灯的目光停在火腿肠上,就说,真是邪了,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孟灯边问多少钱边翻兜,吴老三摇摇手,算了,我送她的。孟灯说,我有的是钱。随后拍在桌上。吴老三也不多言,抓过去,回找孟灯三块。孟灯死死盯着吴老三的手。吴老三干活少,手指细白。这双手或许会变魔术吧,孟灯想。

背孟燕回去的路上,孟灯走得很慢。孟燕睡得沉,就是拿鞭子抽,她怕也醒不过来。她的瞌睡没有规律,有时走着走着就睡过去。她脸上的伤多半是这么来的。跑过很多医院,但没有一家医院把孟燕脑里的瞌睡虫赶走。自然,她离不开孟灯的背。只是他越来越吃力,毕竟她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已长成大姑娘,而他一年年衰老。

孟灯不担心孟燕睡过去,最久的一次她睡过两天一夜。只要睡在家里或他的背上,那就没有妨碍,孟灯该干什么干什么。背回屋,安顿妥当,孟灯也睡了。跑了一天,实在累了。只是他没睡多久,因为孟燕醒了。孟燕摇着他,说她都快饿昏了。孟灯不由得乐了,说,你还昏得不够啊。他爬起来给孟燕做了碗揪面片。孟燕吃完,又嚷着要她的黑头。孟灯说,黑头进城了,过几天咱进城把黑头领回来。孟燕似乎不相信,她偏着头——她思考什么时总会偏头:你就骗我吧。若往常,孟灯会高兴得跳起来。她冷不丁冒出来超常的话,孟灯都要兴奋许久。但在那个夜晚,孟灯突然间泪眼婆娑。黑头是她唯一的伴儿,却被他卖了。可是他要带她到城里,不卖怎么行呢?孟灯说,我怎么会骗你呢?黑头真的是进城了。哄了好一会儿,孟燕似乎信了。她四下寻她的花布。她要干针线活了,她会缝沙包,也会缝扣子。只要不嚷着要黑头,她干什么都行。

孟灯又困了一会儿,天刚刚放亮,便去找吴老三。把孟燕唯一的伴儿卖了,却弄了张假币,这让孟灯窝火,也让孟灯愤怒。小卖部还没开门,孟灯笼着袖子蹲在门口。孟灯自嘲地想,真是一天不如一天,活得快成一条狗了。他也风光过,那时只有别人在门口候他的份儿。他像秃子一样走村串户。没有哪户人家敢拿假钱糊弄他,当然,那时假的东西也不多。

孟灯听到脑后的声音,可能蹲得久了,腿有些麻,还没来得及起身,吴老三已经拉开门,孟灯向后仰倒,碰到了吴老三的腿。吴老三呀一声,叫,你这是干什么?孟灯没有马上答,他笨拙地爬起,嘶了口气,说,等你!吴老三骂,妈的,让你小子吓一大跳!买什么?孟灯摇摇头,吴老三没好气,那你堵我门口干什么?

孟灯的手伸进兜里,摸到假币,但并没有掏出来,说,我找过秃子了。

吴老三掏出烟,点了,重重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呼出来,问,抽不?

孟灯摇摇头,说,秃子不承认是他的。

吴老三嗤一声。仅仅是嗤了一声。

孟灯说,我数了三遍,又一张一张照了,不可能错吧?识辨假币的方法还是吴老三教给孟灯的。

吴老三的目光聚在孟灯脸上,你什么意思?

孟灯的心跳有些加快,但并没有躲避吴老三的目光,这咋说呢?

吴老三粗声粗气的,你别像个娘儿们绕来绕去的。

孟灯说,我一张一张照了。endprint

吴老三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收的是真的,我一摸,就变成假的了?

孟灯没吭声。

吴老三突然笑起来,笑得过急,呛着了,连咳数声。突然间就冷了脸,似乎有一把锋利的刀,齐齐整整把那串笑割下去。那你告我好了,我他妈还没戴过手铐呢。

孟灯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吴老三说,你要缺钱,我给你一张,两张也行。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可给你一张两张也伤不着筋骨。乡里乡亲的,你直说嘛。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半路死了女人,拖个爱睡觉的闺女,只要你张嘴,我吴老三这点同情心还是有的。可你要是损我,就动错了心思。吴老三的声音冷下去。

孟灯说,我就是说说嘛。

吴老三把烟头丢在地上,一阵风刮过,烟头跳了几跳。吴老三大步过去,狠狠踩了一脚。

去秃子家的路上,孟灯想,或许不该找吴老三。没有证据证明吴老三做了手脚。况且,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吴老三不至于为了一百块钱坑他。差点被秃子忽悠了,是秃子误导了他。这么想着,孟灯就更生秃子的气。不错,他是一张一张照了,但或许看走眼呢?吴老三与秃子,秃子坑他的可能更大一些。只能找秃子。

孟灯紧赶慢赶,还是没堵住秃子。秃子一大早就走了。秃子女人冷言冷语,孟灯没问出秃子的去向,只好折返。黄昏时分,他再次去找秃子,带着孟燕。夜晚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昨儿也是急昏了。

秃子的厢式货车停靠在门口,孟燕呜一声,蹿过去,跃进车厢。车里没羊,只有散落的羊粪。黑头,黑头!孟燕四下里叫着,仿佛黑头夹在哪个缝里,正跟她捉迷藏。孟灯说,黑头不在这儿,黑头进城了。孟燕说,黑头上了车,我看见了。孟灯拽她一把,她抽扯几下,终是下了车。

进屋,孟燕指着秃子说,他抢走了我的黑头。孟灯怕孟燕做出惊人的举动,忙说,黑头坐他的车进城了,他没抢。孟燕不依不饶,就是他抢的。孟灯说,燕儿,听话,别人吃饭,不能大嚷大叫的。孟燕的目光这才落在方桌上。桌上摆了四盘菜,一盘锅巴山药饺子。孟燕说,饺子好香。孟灯说,咱刚吃过饭,还不饿呢。孟燕吸吸鼻子,饺子好香。秃子女人便夹了两个饺子给孟燕。孟灯抓住孟燕的手腕,你刚刚吃过饭呀。孟燕没再往前冲,但也没缩,看着饺子,恋恋不舍的。一直没吭声的秃子插话,不就两个饺子么,你让她吃!孟灯松开手,孟燕抓起碗。

孟灯有些难堪,解释,她平时不这样。秃子已经喝了一会儿了,桌上竖着一个空啤酒瓶,另一瓶也喝下大半。他抓起,一口气灌下去,重重将空瓶砸在桌上。孟燕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看看秃子,又看看孟灯。嘴巴停了一会儿,又慢慢咀嚼起来。

孟灯静默着,等待孟燕把饺子吃完。

秃子似乎忍不住了,问,白天就来过?

孟灯说,那钱……我没动。

秃子问,没去小卖部买东西?

孟灯说,去了,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钱是你的。

秃子问,你一张一张照了,是不?

孟灯说,我是照了,可……

秃子打断他,你把钱装了没?

孟灯说,装是装了……

秃子的手突然扬起,凌空一劈,我不想跟你废话,你也别跟我磨牙。我的钱是真的,到你手里变成假的,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有鸡巴的关系!想讹我?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孟灯急了,我发毒誓,那钱就是你给我的。

秃子说,那你就去起诉我,好吧?秃子跳下地,抓起褂子要走。孟灯问秃子去哪里。秃子不耐烦,我去哪里,还用告诉你?孟灯抓住秃子的胳膊,你不能走!秃子有些气急败坏,怒冲冲地盯着孟灯,咋?你还想撕我?撕啊!猛一甩,孟灯的手松开。秃子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去打麻将,带你闺女过来?

孟灯没有跟着去,他不想带孟燕去那种地方。况且,孟燕已经有睡觉的迹象。孟灯拉了孟燕离开,走到一半孟燕就不行了,步子一点点慢下去。孟灯忙把她背起来,不然她会摔倒。

孟燕没摔倒,孟灯却绊了一跤。他栽倒,孟燕从他背上滑脱。他摸摸她的脸,生怕石子硌破。再次背起,孟灯小心许多。夜长,路也不远,慢慢走吧。只是酣睡的孟燕比半醒时重了许多,走一段, 孟灯就停下喘息一阵。就这样,进屋时他的背彻底湿透了。孟燕的颧骨还是磕破了,不怎么重,孟灯依然一阵心痛。还有,孟燕丢了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的,天亮再去寻吧。

孟燕遭罪了,不该带她去的。孟灯暗暗自责。可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又不放心,他能怎么办呢?

看着沉沉昏睡的孟燕,孟灯动了放弃的念头。五百元,倒有一张是假的,是有些憋屈,况且卖的是孟燕的伙伴——黑头。但让孟燕跟着遭罪,那就不划算了。他心疼那一百块钱,更心疼孟燕。

孟灯不打算再去找秃子,确实说不清楚的。他要到城里去,见那个孟燕叫哥的人,那才是最重要的。想到孟鹰,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是呀是呀,这是老天在帮他呢。怎么早没想到呢?兴奋袭过,孟灯两腮微微颤着,像意外中了大奖。

4

孟鹰以为不快的一天会在夜晚、在酒后、在崔小莉的床上结束,哪想到夜晚才是狼狈的开始。孟鹰忘了自己是怎么逃离的,那情形更像逃窜。崔小莉卧室墙上有男人的照片。每次和崔小莉做愛,孟鹰都会瞟瞟墙上的光头。他没有心理障碍,相反,光头的注视让孟鹰更加勇猛疯狂。

可真正直面光头,尽管只是惊鸿一瞥,看得不是很清楚,孟鹰却败得一塌糊涂。他是崔小莉的合法丈夫,而孟鹰不过是个填空的。虽然崔小莉说他们早已名存实亡,但那一纸证明仍闪着锋利的光,不然崔小莉就不会那么惊恐。

半小时后,孟鹰闪进街头的大排档。他需要压压惊,整理整理脑子,需要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中。没有比大排档更适合的地方,喧哗嘈杂,却没有谁注意他,除了那个戴着无檐帽的服务生。孟鹰要了一瓶啤酒一盘毛豆。他没有吃的欲望,也没有喝的兴致,但东西是要点的,这是大排档的入场券。

崔小莉的丈夫在深圳做生意,第一次上床她就告诉他了。光头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待个三五日。她和丈夫早就出了问题,但孟鹰才不管那么多呢。离异后,他和女人的交往很少超过三个月。孟鹰以为和崔小莉也就几个月的事,没想一来二往两年过去了。一度有过虚幻的感觉,他才是她的丈夫,而光头倒像匆匆过客。孟鹰没想过和崔小莉有结果,虽然她说早晚要离婚。他没有娶她的打算,当然,她也没许诺要嫁给他。他和她不过是互相填空。两年里,孟鹰大半时间住在崔小莉那儿,如果她丈夫回来,她会提前告知。endprint

孟鹰混沌的脑子突然闪过一道光亮,忙掏出手机。开机的过程有些慢,孟鹰不由得性急,拍了几下。崔小莉的信息跳出来,还有许多个未接电话。是的,她发出指令,可他关机了。偏偏关机了,事情就这么巧,真他妈该死!还好没有硬闯,不然……孟鹰晃晃脑袋,不敢再想。

其实,他并不害怕光头男人,他担心的是影响崔小莉。不是她和光头的婚姻,不是她和光头的感情,她老早就告诉他了,那与他无关。他真正担心的是离婚时,她对财产的分割权。她虽然没有很直接地说过,但他能猜个大概。她没有主动提出离婚,就是因为这个。光头有多少钱,崔小莉也不是很清楚,就像她不清楚光头在深圳的生活。

孟鹰反复滑看着手机,期待着她发来某个信号,或直接骂他也好。等了很久,什么信息也没有。她没有时间。她和光头已经上床,毕竟他们还是夫妻。抑或,有另一种可能?孟鹰猛地打个冷战,甚至站起来,想返回去。服务生以为他要结账,孟鹰摆摆手又坐下去。总不能再去敲崔小莉的门吧。

孟鹰满脑子都是崔小莉和光头,几乎忽略了来电提醒中还有别的号码。待再次坐下才注意到。他的目光久久停驻。他下班时关掉手机,就是为了躲避这个电话。而他一早起来就心不在焉,也是因为这个号码。

号码的主人是劁匠,而不是孟灯。但孟灯就是劁匠,劁匠就是孟灯。孟鹰不是故意这么设置,那是事实,很多年人们就是这样叫的。有一次来电话,崔小莉恰好在旁边,问劁匠是谁。他说一个采访对象。崔小莉没问过他的家庭,从来没有,当然,即便问他也不会讲。他的过去是丢在角落已经发霉变硬的窝头,绝不会示人。无从说起,也没人会懂。

他要来了。孟鹰无法阻止他,就像他无法阻止孟鹰一样。孟鹰说,我可能不在,我在的时候你再来。虽然孟鹰知道不会起什么作用,但还是这样说。而他也并不打算得到孟鹰的允诺,只说他要来。根据时间推断,这个早上他该到了。从张家口到石城,只有这一趟火车,清早到石城。他到了,孟鹰还是要接的,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可是,为什么到晚上才给孟鹰打电话呢?

孟鹰犹豫着,是否回拨过去。这么晚了,他住在哪里?小旅店?火车站?他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孟鹰知道。太晚了,或许会惊着孟燕——孟鹰的心突然被削掉一半,一阵痉挛。孟鹰抓起啤酒瓶顶住胸口,还是回个电话合适,毕竟他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尽管他和他之间很少用称谓,毕竟还有孟燕——孟鹰用了更大的力气,啤酒瓶几乎要顶进胸腔里去。

孟鹰拨了,但没拨通。他松了口气,这不怪他。他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很多时候,他强行给自己注射冷血针。

孟鹰从大排档站起,只有旁边桌上还有一对男女。孟鹰看了看时间,午夜已过。这就是说,孟鹰泥泞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也许明天会好一点,但谁知道呢?孟鹰不抱期望,因为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泥潭。他从未从那里走出来。他曾经以为走出来了,后来明白,那不过是时钟暂停的错觉。

5

孟燕十三岁那年,孟灯带她到省城。第一次坐火车,孟燕极其兴奋,手舞足蹈的。看到高耸的烟囱和直入云霄的白烟,她大叫着指给孟灯;看到对面奔驰的列车,她的嘴巴半张着,不时发出呼喊。火车钻隧道,孟燕吓着了,惊叫着往孟灯怀里钻。孟灯告诉她火车不过是钻洞,并没有掉进井里。但再钻,孟燕仍然紧张。孟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孟燕的依偎让他暖洋洋的,可想到她一生都需要被照顾,他的心突然坠入无底深渊。

孟燕的一惊一乍,扰得四座不得安宁,哪个人皱眉,孟灯都会赔个笑,生怕对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孟燕可能也感觉到了,她脑子迟钝,可不是什么都不懂。孟灯想上厕所,让她老实坐着,他去去就来。孟燕不应,非要跟着。孟灯没办法,只好领着她往车厢连接处挤。到了厕所门口,孟燕非要跟他进去。在家里她不这样的,陌生的面孔让她紧张。孟灯不忍,采取了折中方案,敞着门,让她站在门口。她并不是一定要進去,而是怕他从她面前消失。就这么个工夫,孟燕靠着睡着了,嘴巴外还淌着口水。

孟燕是被孟灯背下火车的,出了站口,她醒过来。她扭着头,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问孟灯是不是来了马戏团。孟灯不由得笑了,她以为人多就是赶交流会。

哥哥在哪儿?孟燕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孟灯愣住,好半天嘴巴才动了一下。平日,孟灯经常把“哥”往她耳里灌,她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阵风或一声鸟鸣。孟鹰几年没回来,孟灯对他的模样都模糊了,何况孟燕。孟灯之所以使劲灌,不是怕她忘了,更多的是怕孟鹰忘了。他始终固执地感觉,他不停歇地提起,孟鹰就始终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还记得你哥?孟灯追问。孟燕点点头。孟灯拍拍她的肩,仿佛要给她传送功力,见了他,嘴巴甜一点儿,嗯?只要说话就叫哥,懂了吗?孟燕点头,懂了,我又不是傻子。孟灯嘿嘿笑了,你当然不是傻子。孟灯周身的血液欢快地流淌着,孟燕的表现超出他的想象。毕竟她和孟鹰是一母所生——这个完全肯定,不会假,还是有感应的,她的神情就是最好的证明。

孟鹰偶尔把电话打到村部,孟灯问他住在哪里,孟鹰极其警惕,说只是租房,并不固定,什么时候有了固定住所再告诉他。转过一年,孟鹰仍然这么搪塞。孟灯清楚孟鹰是害怕他找过去,暗骂着白眼狼,却小心翼翼赔着笑,仿佛孟鹰就在对面站着。孟鹰疏忽了,还是轻视孟灯的智商?他每月寄给孟灯的钱,汇款单上都写着地址。

转了几趟公交,有一趟坐反了,中间吃了一顿饭,孟燕还睡了一小会儿,找到孟鹰工作的地方,已经是下午。门卫拦住孟灯和孟燕,拨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一个穿花格衬衫的男人朝他们走来。孟灯的目光在男人脸上停了停,跳开,男人后面又有一个人出来。直到穿花格衬衫的男人走到跟前,孟灯才认出来。孟灯慌了一下,没想到孟鹰变化这么大。之前孟鹰单薄瘦弱,脸上有两个深坑,营养不良的样子,而面前的孟鹰厚实了许多,坑不见了,脸也阔了。难怪一下没认出来。看来混得不错。他的眼神没变,沉郁、阴冷。即使就在跟前站着,也感觉遥不可及。

你们怎么来了?孟鹰声音不高,显然很恼火。endprint

孟燈没回答,猛推孟燕一把,这就是你哥,叫哥,叫呀!孟燕不叫,惴惴的,直往孟灯身后躲。孟灯揪住她,你不是整天嚷着见哥么,叫呀!

孟鹰的口气软下去,算了,吃饭了吗?

孟灯仍不回答,他红头涨脸的,催促孟燕叫哥。孟燕被捏出眼泪,但没有出声。她往后撤着,仿佛怀着天大的恐惧。

孟鹰拉开孟灯,揽过孟燕,没让她跌倒。没事的,不用怕。孟鹰的神色温和许多。孟燕往后撤着,跳到孟灯身边,和孟灯站在一起。只有这样她才感到安全。

孟灯讪讪的,似乎怕孟鹰难堪,解释,她一路都喊着哥呢。

孟鹰把孟灯和孟燕带到旅店,登记了房间。他自是意识到孟灯的目光,说,家里地方太小,住不开。反身出去给孟燕买了一堆零食。孟燕哪见过那么多吃的,目光都不知往哪儿搁了。她问,都是给我的?孟鹰难得地笑笑,都给你的,快吃吧。

一时无语,好半天只有孟燕撕裂塑料包装的声音和咀嚼的声音。

你是……记者?孟灯终于找出话题。

孟鹰含糊地唔一声,有些冷淡。

孟灯奉承,你妈知道你这么有出息,肯定会高兴的。

这句话惹恼了孟鹰,他突然沉下脸,不许提她!你配吗?

孟鹰声音略高,孟燕吓着了,她停止咀嚼,看看孟灯又看看孟鹰。孟鹰冲她笑笑,问她好吃不好吃。孟燕嘴巴里显然还有东西,点头时抿着嘴。孟鹰说,那就好好吃。她又小心翼翼地嚼起来。

孟灯仍浸在此前的不安中,说,我是对不起她……他顿住,揣测着孟鹰的神情。

孟鹰沉了脸,钱收到了吗?

孟灯说收到了。孟鹰和孟灯的联系仅限于每月的汇款单,没有那张单子,他和他形同路人。

孟鹰问,那你来干什么?

孟灯扫一眼孟燕,说,她想你了,嚷着要见你。

孟鹰目光硬硬的,几乎将他刺透。显然,这样的谎言孟鹰根本不屑戳穿。孟灯扭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躲开孟鹰的钢叉。但毫无用处,孟灯的脑袋、身体都被刺出无数窟窿。鲜血哗啦啦往外涌,孟灯感觉全身的血快要流干了。流干,他反而不害怕了。他接住孟鹰的目光,我还想给她看看,省里的医院大,说不定能治好呢。

孟鹰的目光忽地抖了一下。钢叉不见了,更像一张被撕裂的蛛网,摇曳、飘忽。还那么嗜睡?声音软软的,带了些犹豫。

孟灯说,越来越能睡了,我怀疑那些瞌睡虫跟她一样在长。

孟鹰揉揉脑门,没说话。

次日,孟鹰带着孟灯和孟燕去人民医院,第三天又去了省三院。孟燕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她聪明伶俐,说话走路都比同龄孩子早。四岁那年,孟燕掉入废弃的土豆窖,被杂土、柴火和棍棒掩埋,被救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命是捡回来了,从此就变得迟钝、怯生、嗜睡。县里的医院市里的医院都看过,给出同样的结论。孟灯一度死了心。孟燕越长越大,孟灯又动了念头。听说医生都能给孕妇肚里的孩子做手术了,孟燕还让医生犯难么?

两天下来,孟灯的心凉了许多。省里的医生也斗不过瞌睡虫。孟鹰还要带孟燕去省二院。说既然来一趟,就多检查检查。孟鹰没有敷衍也不厌嫌孟燕,这是唯一令孟灯欣慰的地方。

省二院照样没有奇迹。走出医院大门,孟灯狠狠拍自己一巴掌,声音很响,不止孟鹰和孟燕,周围的人都惊了一跳。

是不是那个巴掌的原因?当天晚上,孟鹰把孟灯和孟燕带回了家。

孟鹰早就结了婚,女儿都五岁了,孟灯是第一次见她们。女人的脸很白,比瓷器还白。他和孟燕进门,她蜻蜓点水般笑笑,便恢复瓷器的样子。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她的态度涂抹在脸上,还有她的眼睛,简直就是被冰雪覆盖的森林。那个叫丹丹的女孩倒是想和孟燕说话,但瓷器喝令她回房间画画,警告她完不成不许吃饭。孟燕痴痴地看着丹丹的房门,想跟进去但又不敢。孟灯当然明白,这么多年,她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在她膝上按了按,说,别去打扰人家。孟燕便垂下头,反反复复看自己的手指。

孟鹰在厨房帮瓷器做饭,他在讨好她。孟灯明白。很显然,瓷器是这个家的主角,孟鹰不过是配角。孟灯担心吃过饭瓷器就会让他们父女滚蛋。孟鹰原本也不是很痛快,就是乐意,敢违拗瓷器吗?

出乎孟灯的预料,瓷器没有下逐客令。她和女儿进了房间就再没出来。孟鹰陪他坐了一会儿,只是坐着。他们之间基本没有话题,简单几句话也全是废话。睡觉时,孟鹰终于说出还算有用的话,明天他得去单位,下午会领孟灯和孟燕转转。孟灯暗嘘一口气,想他必定得到了瓷器的授权。

孟灯终于睡了个踏实觉。

但第二天哪儿都没去成。孟燕来红了。第一次,在城里,孟鹰家。被褥染得不成样子。孟灯窘迫得手足无措。瓷器没挂脸,很平静地指挥孟鹰卷起来,扔掉。

6

睡到半上午,孟鹰爬起来。和崔小莉在一起,即便是周末,孟鹰也会早起。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崔小莉买早点。孟鹰觉得过日子,正常日子就该如此。昨天他实在睡晚了,后半夜还在等电话。明知等不到,但还是想等。迷糊着睡过去,那时天快亮了吧。

孟鹰想寻些吃的,可冰箱里只有两个土豆,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生的芽足有10厘米长。孟鹰愣了一下,奇怪这么低的温度,土豆怎么会发芽?厨房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干木耳,其中一个袋里倒是装了些挂面,一大截露在外面,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不只挂面上,案板上地面上,甚至盘盘碗碗上,全是灰尘。孟鹰看着地上零乱的脚印,想不起自己多久没回来了。和崔小莉在一起,他想不起这个地方。这不是他的家,不过临时栖身的客栈。

在孟鹰三十几年的人生中,他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家。之前的家是劁匠的,之后的家是前妻的,所以离开时他什么都不用带,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

孟鹰下楼买了两包方便面,吃过便坐下等。一个小时过去,手机依然哑着,崔小莉没有,劁匠也没有。崔小莉是可以抽空给他打个电话的,白天她有足够的时间避开光头,难道……孟鹰的心又颤了。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崔小莉发来信息:等我电话。暂告平安,孟鹰长出一口气。endprint

孟燈的电话始终没有来。午后,孟鹰沉不住气,拨过去。拨电话的同时,孟鹰起身检查了一下门窗,似乎担心被偷听。这种鬼祟大概是从婚后开始的,现在他又恢复单身,那种感觉仍如影随形。

电话通了,说了三分钟,也可能两分钟,孟鹰竟然出了一身汗。孟灯和孟燕仍在村里。本来要来的,但临时有事。关于一只羊,关于一张假币。孟灯絮絮叨叨的,但后面的话孟鹰没往心里去。孟灯和孟燕没来,他们不在这个城市,这就够了。至于缘由,那与孟鹰无关。

好吧,孟鹰说,我得出去了。

挂了。

终于挂了。

孟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后背仍湿漉漉的。他觉得该干点儿什么,可不知该干什么。五六圈之后,他终于想起该去看看女儿。他有探视权,一月一次。距上次还不到一个月,但那有什么?毕竟他是父亲,女儿也并非犯人,没有那么严格的规定。孟鹰打前妻的电话,须得到她的许可。画画、钢琴……不等前妻罗列完,孟鹰便明白了答案。不行的,不可以的。孟鹰没恳求,更没和她争吵。她说,不行那就不见呗。我想行吗?我想想总可以吧?他大声问。当然,她早已挂机。孟鹰不过是对飘浮在屋里的尘埃呼喊。

但女儿并没有在脑里停留,倒是孟灯的脸重又旋转起来,孟鹰一阵眩晕。

孟鹰苦笑着叹口气。事与愿违,一直如此。想维系的总会断掉,想挣脱的总咬着他不放。

孟灯第一次进城住了五天,那五天却毁了孟鹰苦心经营了六年的婚姻。

7

孟灯骑着自行车沿村庄转。白天孟燕敢独自在家,他可以放心寻找秃子。一百元假币,孟灯本来要放弃了,但那个念头冒出来,他改了主意。他必须追讨。他知道秃子不认账,他需要秃子不认,这样就可以一趟趟找秃子,就可以一次次给孟鹰打电话。他本来要去城里的,现在不去了。他的目的是见孟鹰,如果孟鹰回来,他为什么还要去那个破地方?孟灯去过一趟,伤透了心。要是孟鹰回来,他决不会去的,决不会带着孟燕一起去。

这么多年,孟灯一直等待孟鹰回来一趟,哪怕进门屁股没坐热就走也行。可孟鹰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孟灯被驴踢了,半个月不能下地,孟鹰没回来。孟燕发高烧,差点烧哑,孟鹰没回来。孟灯点过一次柴垛,点着又后悔了,还好没烧到房子,可一半柴火烧没了。他知道孟鹰远在省城,看不到这些,可他需要孟鹰知道,他和孟燕几乎被烧死。孟燕怎么说也是他亲妹子,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但孟鹰的心像泰山的石头,不过多寄几百块钱。硬招拽不回他,孟灯就继续示好。孟灯像得不到宠爱的妃子,翘首企盼着皇帝的恩泽。可是,等来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是的,孟灯所有的招都用尽了,实在无计可施,才决定去城里。那个话只能当面说。先前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现在不行,他必须见到孟鹰。

终于有了由头。孟灯想借这个事逼孟鹰回来。这是孟灯最后的战斗,为孟燕。无论胜算几何,都必须拼上全力。

转到第三个村庄,孟灯终于看到秃子的厢式货车,就在街中央。孟灯听到爆起的笑声。秃子和一帮闲人蹲在墙角。三四个妇女,两个老汉。孟灯知道秃子又在讲荤笑话,有妇女在场,秃子特别爱讲荤段子。在宋庄,秃子也讲。若孟燕不在身边,孟灯也会停下听他胡侃。

孟灯刹住车,那几个人才回过头,脸上的笑还未散尽。只有秃子黝黑的脸绷着。他就有这个本事,任凭别人笑破裤裆,他自个儿却绷成鼓皮。看到孟灯,秃子的鼓皮突然松动,仿佛突然间被捣了个窟窿,又怕别人窥见窟窿里的内容,他大步过来,抓住孟灯的车把,声音带着恼火,你怎么来了?

孟灯感觉到秃子的慌,反问,我怎么不能来?秃子压低声音,别影响我做生意。孟灯不买账,大声道,你给了我假钱,还不让我找你?

墙角那些人围过来。乡村没什么乐子,大大小小的吵架就算唱戏。就像一群蚊子,闻到血腥都会追过去。舔不到,闻闻也是好的。涉及钱,还是假钱,戏份就足了。

孟灯有些得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回避秃子冷硬的目光,掏出那张假钱晃了晃,看见了吧,我卖一只羊,五百块钱,他倒给我一张假的,合着一条羊腿白给他了呀。有人想拿过去看看假钱究竟什么模样,孟灯晃了晃又装起来,算了吧,小心沾上晦气。

秃子咳了一声,指着孟灯说,宋庄的这个人,我是买了他一只羊,给了他五百块钱。

孟灯说,听见了吧,我若撒谎,就让我撞死。

秃子问,好,你当时数了几遍?

孟灯说,三遍。

秃子问,你对着日头照过没有?

孟灯说,照过。

秃子又问,你看清了钱,我才拉羊的,对不对?

孟灯说,我当时……

秃子截断他,你把钱装了对不对?

孟灯说,我是装……

秃子喝叫,那还说个[求]呀!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是想讹我。我他妈不差这一百块钱,你要穷疯了,我给你一百,二百三百都行,你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找错对象了!

秃子一通轰炸,落在孟灯脸上长长短短的目光已经带出鄙视。他们听出了理。孟灯再欲辩解,秃子转身向货车走去。孟灯好不容易找到他,刚刚一个回合,当然不会言败。他猛地抓起自行车丢进车厢。秃子不理会孟灯,迅速发动了车。孟灯抓着车挡板跑了几米,跃上车。街上的人一个个直了脖子,如果有可能,他们会追上来。

孟灯当然不会退缩。他不是给他们看,孟鹰才是他心中的观众。

因此,虽然被秃子颠得肠子都要绞在一起,孟灯并不在意。乡村的路本就坑坑洼洼,秃子显然窝着火,专拣破路走。他忽而加大油门,忽而急踩刹车。他分明想把孟灯甩下车。孟灯死死抓着车厢。有两次没抓牢,整个人被甩起来,但并没有落到车外。头肯定磕破了,他感觉到有液体流淌。孟灯不害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越惨烈越好。

秃子拐进荒滩。竟然拐进荒滩,秃子一定是气疯了。荒滩有明沟也有暗沟,货车栽进去很可能车毁人亡。孟灯不怕死,但现在不能死。脑里晃过孟燕那张嗜睡的脸,孟灯几乎咬破舌头。或许该跳下去,现在跳还不晚。可是,颠来颠去,没有跳的可能。endprint

突然一个刹车,孟灯的头又撞了一下。

刹住了,只是车似乎仍在发抖。

孟灯摸摸脑门,确实在流血。秃子分明想谋杀他呀。孟灯定了定,不见秃子开车门,也听不到秃子说话。他趴着后车窗瞅瞅,只看见秃子一个侧影,像凝固了。

孟灯忍着疼痛跳下货车,想瞧个究竟。走到车头,突然怔住。前方是一个大坑,足有两米深。秃子显然发现了深坑,及时踩了刹车,晚一点点车就栽进去了。孟灯有些后怕,真是悬呢。孟灯再瞅秃子,仍凝固着,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秃子眼里没有光亮,虽然瞪得溜圆。动物刚刚死去时眼睛就是这个样子。秃子的脸也是死的,比惨白还白。

孟灯明白秃子吓坏了。他比孟灯还害怕。看到秃子这个德性,孟灯的心反松弛下来。孟灯拍拍车门,秃子终于醒过神儿,眼底泛起细碎的光。那光慢慢聚拢,合成一股,击到孟灯脸上,妈的,你差点让老子见了阎王!

8

刚进入状态,崔小莉猛推孟鹰一把。孟鹰惊了一跳,一跃而起,想抓却又不知抓什么,像影视里那些仓皇的偷情镜头。身后空空荡荡,卧室的门仍然关着。她又过敏了。孟鹰有些恼火地看着她。崔小莉小心翼翼的,你确信他没安?孟鹰说,我检查二百遍了,你还不放心?崔小莉带了些歉意,好吧好吧,我就是有点害怕。

但孟鹰找不到感觉了,机械地应付一会儿,垂头丧气地倒下去。那个晚上,孟鹰醉酒敲门,男人还是怀疑了,虽然他什么都没问。男人走好几天了,崔小莉仍惊魂未定。她不怕男人怀疑,早就作好离婚准备。她怕的是男人在屋里安窃听器摄像头之类。男人有罪证在手,分割财产她就被动了。她没说,但孟鹰清楚她的心思。孟鹰不敢马虎,上网搜了些相关资料,旮旮旯旯检查了个遍。崔小莉多虑了,男人没她想象的那样有心机。但崔小莉疑云未消,特别是和孟鹰做爱时,浓云翻滚,冷不防就会砸些冰雹下来。照这样下去,不只她,孟鹰也得搞出病来。

崔小莉轻轻抚摩着孟鹰的背,对不起,我就是紧张,你没事吧?孟鹰拱了拱,算是回答。他不痛快,但不能冲她发火。他没资格更没资本。其实是崔小莉收留了他,不然他就是一条丧家犬,即使不至于流落街头,也会狼狈许多。况且根源在他身上,若那个晚上他不关机或者打开手机瞧瞧,她就不会变成惊弓之鸟了。

两人平躺着,崔小莉碰碰孟鹰的手,问他想什么呢。孟鹰说,我在想第三次世界大战会是谁发动。懒得说话时,他就这副腔调,崔小莉不会听不出来。崔小莉却说,说会儿话吧。然后在他手背拧了一下。孟鹰问,说什么?崔小莉说,说说你呗。孟鹰笑笑,白天黑夜你都见了,还用说吗?崔小莉又拧他一下,不老实,你又不是一个人。

孟鹰明白她想听什么,虽然那与她无关。她可以说她自己,但孟鹰不能。他离异,有一个女儿。仅此而已。他能说什么呢?说他为了迫前妻结婚,曾咬破指头写带血的情书?说他羡慕前妻的家庭,为了融入进去把自己训练成保姆?说女儿出生时,岳父让她跟前妻姓,他像被揉皱的纸团,却笑着对岳父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说喝醉的小舅子挨了打,他没有帮上忙,如犯大罪,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说岳母的银行卡丢了,漫不经心的问话中如刺的目光?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可劁匠住了一晚,他的婚姻就此崩塌?不,他不会说的。那是他的隐私,更是他的伤痕。

崔小莉却不甘心,你以前的家,你怎么从来不说?孟鹰怔怔的,以前?崔小莉说,是呀,你不是二十岁才来到世上的吧?童年搞过什么恶作剧?上学恋过女老师没有?脑中有镜头闪过,孟鹰突然抽搐一下。崔小莉没有看到孟鹰扭曲的脸和脸上滑过的痛。

顿了顿,孟鹰说,我逮过一只跳兔,拴了兔子的腿玩。我喜欢看兔子打洞,我觉得跳兔就是变成孙猴子也永远逃不出如来的手心。可跳兔钻进洞里,我怎么也拽不出来。后来,我费了牛劲儿终于拽出来,竟然只是一条血淋淋的腿。崔小莉哎呀着擂孟鹰,你真残忍。孟鹰笑笑,那就说点轻松的。我的女老师没有漂亮的,特别是体育老师,又高又壮又黑,学生都叫她黑大个儿。她肯定特别能吃,每次上体育课都能听到她打嗝,有时还放屁。她以为操场声音杂,我们听不见,哈!而且,她还配合动作,一跺脚……崔小莉捂孟鹰的嘴,别说了别说了,起一身鸡皮疙瘩,恶心死了。孟鹰拽她,不听了?崔小莉有些夸张地说,完了,今儿我肯定要做噩梦。孟鹰说,别再这么好奇了,恐怖的还在后头呢。崔小莉问,你真的假的呀?孟鹰说,你还没过瘾啊?崔小莉作投降状,不听了不听了,我怕你行了吧?

孟鹰嘴角滑过一丝古怪的笑。

这些无关紧要的,孟鹰可以说一整夜。他当然要绕开的,除非必须。可必须不等于真实,或者说,那意味着更多的谎言。作为前妻家庭中的一员,很长一段时间,孟鹰的身份是孤儿。谎言被戳破,日子便有了破绽,无论怎么努力,再不能恢复原样。

孟鹰并不想撒谎,他只是想把过去割掉。但一切都是徒劳。这么多年,他没和那个家断开,没和孟灯断开,甚至没和那个村庄断开。每笔汇款都得写上村庄的名字。

崔小莉转过身,很快就睡着了。孟鹰知道她睡著了。或许,她真会做噩梦呢。

其实,跳兔还有续集。

他看着血淋淋的腿,怔了几秒,忽然听到母亲的号哭。他丢下兔腿就跑。果然,劁匠又在打母亲。他扯着母亲的头发,骂骂咧咧,眼睛血红,似乎随时会有血喷出来。八成母亲又和哪个男人说话了,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或者根本没理由,只是他不痛快了。他往家里拖拽母亲,这样就没人能阻拦他。母亲当然清楚,努力后撤,但不敢使大劲儿,没准她的头皮会被拽掉。于是,她大声号哭,似乎这样劁匠就会松手。

孟鹰早已见惯不惊,鄙视渐渐盖过同情。母亲打不过他,也没必要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因为那不但不能让他心软,反倒成了他暴怒的号角。她为什么不咬紧牙闭住嘴?为什么不让他打死?为什么他打累歇着,她又披着散乱的头发给他做饭?

孟鹰站在人群外,冷漠地看着太过熟悉的场景,似乎跑过来只为证实。与往日不同的是,他脑里还有一条血淋淋的腿在晃。endprint

然后,他奔跑回家,抓起厚重的菜刀。刚刚剁完猪菜,刀身上还沾着几片叶子。听声响,劁匠快把母亲拽至院门口了。孟鹰旋风一样刮出去。劁匠侧着身,没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奔过来,结果大腿结结实实挨了一刀。孟鹰本想再砍,但劁匠飞脚把他踢开。

9

别再折腾了好不好?孟鹰终于喊出来。

孟灯无声地笑了。他听出孟鹰的恼怒,还有些许的无奈。也许不用多久,他就会乞求孟灯。孟灯并不感到得意, 扰烦、激怒孟鹰不是他的目的。他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明明他给了我假钱,偏说我讹他。孟鹰说,较这个真有什么用?我补你十倍、二十倍!孟灯摇头,仿佛千里之外的孟鹰能看见,这真不是钱的问题,我要他承认,他故意给我假钱,他想糊弄我。孟鹰叫,那你自己解决,别再给我打电话!孟灯说,你是我儿子,是孟燕的哥哥,不给你打给谁打?孟鹰突地挂了电话。

孟灯能想见孟鹰的脸,一定是乌青乌青的。生气,孟鹰的脸就像涂了青粉,从小就这样。孟灯至今不清楚孟鹰的脸像谁。整个村庄,还有邻村许多个男人,他都暗中比对过。孟灯走村串户,有这个便利。那时候,孟灯有个恶毒的念頭,找见那个人,立马劁了他,那对他实在太容易。但劁刀始终没派上用场,倒是他落下斜眼看人的毛病。

孟灯是在院里打的电话。虽然孟燕沉睡的时刻,两百个高音喇叭也吵不醒她,但每次打电话,孟灯都躲出去。万一惊到她呢?何况电话那端是她的哥哥。她能吃能喝能睡,发起飙来也有股蛮力,可孟灯清楚,她不过是个蛋壳,经不得碰。

白天的风很大,有那么一阵子,孟灯推着自行车走,即便这样,仍被刮得东倒西歪。夜空下的院子异常安静,风似乎比孟燕还惧怕黑夜,躲在洞里不敢出窝了。树枝扑棱一声,夜鸟又归巢了。这只鸟总是夜晚归来,白日几乎不见踪影。孟灯凝望着黑乎乎的枝头,想,若白天鸟也在,倒是孟燕的伴儿呢。

次日清早,孟灯为孟燕准备了两餐的饭,嘱咐吃过就在院里玩,别往远跑。孟燕不高兴,你又要出去呀?孟灯说,我得找人要钱,有了钱才能买罐头。孟燕仍噘着嘴,黑头不在,没什么意思。孟灯说,圈还在么,你替黑头打扫干净,说不准黑头哪天就回来了。孟燕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继而暗下去,你骗人的吧。孟灯的心被扎了一下,他想摸摸孟燕,孟燕躲开,仍那样看着他。孟灯说,黑头进城了,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孟燕问,咱啥时候去城里?孟灯说,等我把钱要回来,我估摸着你哥也该回来了。孟燕眼底又泛起柔润的光泽,真的吗?孟灯说,只要你听话,总能等见他的。

出门前,孟灯又检查一遍,确认火柴全在身上。孟燕一个人绝对不能生火,所以孟灯备了两餐的饭。孟燕当然会烧火,她常帮孟灯干活。但她一个人不行,那边火燃着,她没准就睡了。发生过一次,好在灶坑柴火不多,孟灯就在院里,没酿成大祸。就是那样,孟灯也吓坏了,半个月心都没落进肚。

孟灯转了两个村庄便找见秃子。已经找过十几趟。秃子嘴巴咬得和过去一样死。孟灯要的就是这个。这样,两个人的戏就能继续合演合唱。孟灯没再当面揭穿秃子,而是在旁边等。但好多人都知道,见孟灯就招呼,又来了?孟灯舔舔嘴唇,说,要自个儿的钱,不怕烦。秃子反而不说什么,忙自己的,偶尔冷眼翻着孟灯,恨不得把孟灯吞下去的样子。

黄昏,孟灯背着一身汗返回来。自行车已经骑了十多年,尽管换过部件,上路还是咯咯吱吱响。买一辆新的当然没问题,但孟灯舍不得买,再说也没有买的必要了。孟鹰寄回的钱,他都给孟燕存着,多存一分对孟燕也是好的。

孟燕伏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孟灯问她怎么了?孟燕说丢了一粒扣子,怎么也找不见。孟灯责备,你都是大姑娘了,别动不动就趴在地上,叫人看见要笑话呢。孟燕说,我扣子掉了呀。孟灯说,少就少一粒,别找了!孟燕说,我能找见的,扣子还能长翅膀飞了呀,肯定掉地上了。孟燕没抬头,还四下搜寻着。孟灯叹口气,反正在自己家,由她去吧。

孟灯挽了袖子洗手做饭,问孟燕想吃什么。孟燕心不在焉地说,扣子。孟灯抿嘴笑笑,又有些难过,好吧,你就吃扣子吧。等他把莜面锅饼端上桌,孟燕仍在地上,她抓着一根铁棍,从柜底往外勾。为了能看得清楚,脸几乎贴在地上。

孟灯突然有些恼火,猛地扯住她的胳膊,起来起来,别找了!一拉一拽,孟燕哎呀着,还是立起来。她的脸涨红了,干什么呀?我刚够着。她左脸弄脏了,右半边脸倒是干净,只是划了一道伤,不怎么明显。孟灯的心揪了揪,呵斥,你还想不想找婆家?孟燕气鼓鼓的,不想!忽又蹲下去。但她没见着扣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待再次立起,孟燕泪汪汪的,我快要够到了,都怨你都怨你,这下好了,扣子真飞了呢!孟燕哭,孟灯的心便软成烂泥,怨我怨我,明儿给你买一大把,行不行?哄了一会儿,孟燕总算露出笑模样,怕孟灯反悔,和孟灯拉了钩。

两人对坐吃饭,孟灯发现孟燕衣服上确实少了一粒扣子。孟灯暗暗叹口气,她玩起来没深没浅的。

孟燕问孟灯要上钱没有,孟灯说,还没有,那家伙想赖呢。孟燕说,你还是带上我吧,他不给,我抓他的脸。孟灯嘿嘿笑了,燕儿厉害呢,不过,咱不能先动手,动手就理亏了。孟燕说,我就知道,你变着法留我一个人在家。孟灯说,你得看家啊,万一小偷来了,偷走面再偷走油,就吃不成烙饼了。还有,你得等你哥呀,万一他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会不高兴呢。孟燕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梦见黑头了。孟灯的目光便虚了,是么?孟燕说,黑头钻我怀里,我一直搂着呢,我以为黑头再也不走了,可醒来黑头就不见了,喊了半天也不应。黑头……孟燕说不下去了。孟灯低下头,快吃吧,饭都凉了。

饭后不久,孟燕便睡了。孟灯端详了她一会儿,站起身。腿软了一下,差点摔倒。白天奔波,孟灯像注射了药,一点儿不觉得累,歇下来便累得要命。他定了一会儿,出屋。

一天当然不能就此结束,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孟灯仰望夜空片刻,缓缓掏出手机。

10

你到底想干什么?孟鹰竭力控制,生怕火球炸裂胸腔。endprint

孟灯说,你回来一趟。声音平稳,显然这句话揣了很久。

孟鹰冷笑,你终于露了底儿,这就是你的目的?

孟灯说,我是有儿子的人,不能由着人欺负。

孟鹰说,让我帮你打架?我又不是黑社会。

孟灯说,你是记者,听说县长都害怕呢。你参一下,县长的乌纱帽就丢了。这算个鸟事?你露个面儿就行。

孟鹰恶狠狠地说,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就当他死了!

孟灯说,咒自个儿干什么?孟燕也想你呢,她可是你亲妹妹。

孟鹰的脑袋被电击了似的,突地一阵冷麻,我没空,回不去。

孟灯说,我不信你比总理还忙,你……

孟鹰猛地掐断电话。火球没炸裂,却不安分,横冲直撞,孟鹰用力捂住胸口。前排的小女孩自孟鹰打电话就一直好奇地望着他。孟鹰冲她笑笑,小女孩突然扭回头。他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他把小女孩吓着了。孟鹰望着她乌黑柔软的头发,有一刻非常期待小女孩回过头,他会给她一个温暖的、不那么恐怖的笑。但小女孩再没回头,孟鹰怅然地闭上眼睛。

这是一辆通往山区的中巴,孟鹰有采访任务。

这些日子孟燈快把孟鹰的电话打烂了。之前孟灯还是有分寸的,要么在他上班之前,要么在他下班之后,小心翼翼的,生怕影响他,惹他不高兴。孟鹰能感觉到他赔着小心的讨好,毕竟孟鹰每个月都寄钱。和前妻在一起时,孟鹰为了每月的开支绞尽脑汁,有时甚至不惜撒谎。孟灯没逼他,他也没承诺过,如果这是契约的话,是孟鹰和自己签订的。所以,孟鹰不是因为孟灯的讨好一趟趟往邮局跑。只要活着,他就会。

可从那天开始,孟灯突然张狂了,他的电话没有规律,似乎想起来就打。开会、写稿甚至和崔小莉做爱的时候。他是故意的。孟鹰清楚他是故意的。那个破事不过是借口,逼孟鹰才是真。孟鹰绝对不会回去。回去干什么?难道寄回的不是钱,他亲自送回才是钱吗?至于他妹妹,妹妹……孟鹰使劲晃晃脑袋,每次想到她,他都有被钢针刺穿的感觉——他不知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啊。

山区路况不好,到那个小镇已是傍晚。孟鹰吃了碗面,找了个能上网的旅店住下,掏出笔记本电脑,迫不及待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孟鹰从来不打游戏,更不在虚拟时空消费情感。孟鹰耗在网上的时间多半与孟燕有关——偶尔,他会看一部电影。跑完那些医院之后,孟灯彻底死心了,彻底认命了。但孟鹰没有,或者说,他的心死过,但又活过来,虽然气若游丝。医生没有办法,网上也没有仙丹,但万一呢?孟鹰的文件夹里全是关于这方面的病例,有的他还见过面。他还在网上搜到一个天堂梦的QQ群,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嗜睡者。其中一个,睡了一个月不吃不喝,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但一个月之后醒过来。还有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摔了一跤,睡了三天,之后变成话痨。

奇迹浇灌着也激励着孟鹰死了又活过来的心。

但孟鹰从未向孟灯透露过丝毫信息。他没告诉过前妻,没告诉过崔小莉。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是他的黑暗之花。

午夜时分,孟鹰合上电脑,揉捏着酸涩的眼睛。每次上网,孟鹰的血液都被烧沸,翻腾着滚滚浪花。可几个小时下来,血冷得几乎凝固。奇迹总是有的,那与孟燕没什么关系,与孟鹰没什么关系。孟鹰能做的也就这些,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远远站着,满眼放光地看着他人享受盛宴。他什么都做不了。有时,心灰意冷的孟鹰被绝望笼罩,疯狂地虐待自己,恨不得将脑袋扯下来丢掉。不过,一夜之后,孟鹰的期待和希望又与太阳一同升起。

孟鹰对所谓的暖新闻向来没兴趣,除非头儿派硬任务。但这次不同,孟鹰主动要来的。一个睡了三年的植物人,在丈夫歌声的呼唤中,竟然说话了。昏睡、沉睡、浅睡、醉睡,所有带睡的词汇,都会吸引或灼伤孟鹰。

次日,孟鹰从小镇返回省城。孟鹰没像以往那样熟门熟路地回崔小莉家。崔小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复两天后。他现在不想去崔小莉那儿。当然,他不是讨厌她,想和她分开什么的。他还是需要她的,她的身体、她的家。只是现在不想,他想一个人静两天。虽然他知道一个人也不能清静,但就是想一个人待着。

是的,不可能清静。刚刚进屋,孟灯的电话就来了。

11

孟灯蹲在饭馆门口看厨子杀羊。厨子很瘦,肩窄窄的,像个竹片,但力气却大得出奇。那么重一只羊,190多斤呢,厨子居然不捆,更不用人帮忙。把羊摔倒,单膝抵住羊腹,左手抓住羊鼻梁,右手持刀。一刀下去,热气腾腾的血便喷进盆子里。羊挣扎抽搐,却发不出声音。待血淌尽,厨子叼住刀,右手扯住羊后腿,像丢破袋子一样扔到窗户底。

孟灯干活也很利索,劁猪劁羊从不用帮手,只有给驴马牛动刀才需捆绑。孟灯也是见惯刀光血影的人,可看到血喷出来那一刻,竟然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抹了抹,仿佛血溅到了脸上。他想起了黑头,有些难过。黑头的血喷得更冲吧。黑头比厨子杀的这只羊还肥。追了秃子两个月,孟灯对秃子收羊的门道也摸清楚了。一般大羊、老羊,秃子送往屠宰厂,或是卖给饭馆。而那些半大羊则卖给育肥基地,羊在那里吃三个月掺了生长素的饲料,喝三个月添加了生长素的水,然后再挨那一刀。羊的命运都一样,横竖躲不过那一刀。

秃子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手里抓着一只特大号水杯。水是从饭馆倒的,刚刚烧开,秃子吹几下,喝一小口。老板娘取钱去了,秃子等着拿钱。这只羊,秃子收入不菲呢。他在秤上糊弄卖羊人,饭馆却糊弄不了他。秃子极贼。这种人什么做不出来?那张假钱绝对是秃子给他的。秃子被他咬着不放,也是活该。

老板娘斜挎着黑皮包,刚刚露面,秃子便从凳子上站起。厨子已经剥掉羊皮,该开膛破肚了。老板娘掏出红花花的票子,抱怨取钱人多。秃子的目光在老板娘胸上溜了溜,说,我正好喝口水。老板娘让秃子点点,秃子甩甩便装进兜里,嬉皮笑脸的,没这么点儿交情,咱还做什么生意?

秃子开车门,孟灯已跳到车上。跳得慢些秃子就开走了。孟灯钻过一次驾驶室,其余都蹲在车厢内。有时和羊挤在一起,有时只有他和自行车。为了防备自行车晃荡,孟灯每次出来都带着绳子。秃子再没玩惊险游戏,但遇到沟沟坎坎,仍要顺势颠孟灯一下。孟灯当然明白。以为颠几次就不缠他了?也太小瞧孟灯了。endprint

出了镇,秃子突然加速。孟灯赶忙抓牢,不知秃子又要耍什么花样。几分钟后,货车嘎一个急刹。孟灯右肩撞在车板上,顿时火辣辣的。秃子跳出来,孟灯立刻恢复了平静,才不让秃子看到他撞疼了呢。

秃子深深地剜孟灯一眼,点了支烟。吸一口,又剜孟灯一下。直到一支烟吸完,才开口,下来吧,还有你的破自行车。

孟灯说,谁说我的自行车破,再骑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秃子骂,少他妈啰唆,快给老子滚下来!

孟灯说,我不下去!

秃子骂,我他妈真恨不得杀了你!

孟灯说,我死也要死在车上!

秃子又骂,你他妈就是一条癞皮狗。他拽出一张百元票子,摔进车厢,恶狠狠地说,我他妈烦透你了,你他妈给老子滚蛋!

孟灯有些呆。剧情陡转,过于突然了。秃子发过誓,说,你他妈就是找来阎王爷,也休想让老子当这个冤大头!秃子还说自娘胎出来老子就没怕过谁。秃子这是怎么了?烦了?害怕了?那张百元大钞就在孟灯脚边,是秃子给的。不,是秃子还的。只要孟灯伸出手,就彻底画上句号。从此各走阳关道独木桥,谁和谁都没关系。

可孟灯不想画上句号,不想结束。戏刚唱一半,看戏的人还没露面,怎么能结束呢?不能啊。但秃子已经把钱还了,他再没理由追在秃子后面。他不是癞皮狗。

秃子催促,快点,我他妈还有事呢。

孟灯僵僵地立起,把自行车扔到地上,慢慢滑下。然后挪着走过去,扶起自行车。

秃子嗨一声,把孟灯遗忘在车内的钱捡起,扬扬,挖苦道,你不就是冲这个来的?别忘了!

孟灯盯住他,声音有些冷,我讹你了?

秃子嘁一声,似乎不屑答。

孟灯追问,我讹你了?

秃子不耐烦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屁话,现在钱给你了,我要走了。

孟灯一把扯住他,你老实说,假钱是不是你给我的?

秃子甩了甩,没甩开。

孟灯问,我只是要自个儿的钱,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糊弄我的?

秃子说,我他妈已经把钱给你了,你还想怎么着?

孟灯说,我没讹你,我只是要回自个儿的钱,我不是癞皮狗。

秃子瞪眼,咋?还让我给你赔礼道歉啊?

孟灯说,你说得没错,你必须承认你是故意糊弄我。

秃子劈手把那张钞票抢过去,大骂,你他妈给脸不要脸蹬鼻子上脸,你是阎王还是小鬼?老子不尿你个王八蛋!

孟灯说,你嘴巴干净点儿。

秃子骂,我他妈骂你又能咋的?你就是癞皮狗!疯狗!

孟灯往前一步,他没有和秃子打架的意思,不过是想捂他的嘴。只是想捂他的嘴。秃子突然出手,猛推孟灯一下。孟灯没提防,向后摔倒。秃子没有进一步动作,骂骂咧咧地驾车离去。

孟灯没有追。货车消失好一阵了,他还在地上坐着。摔疼了,但并不是疼得爬不起来。他有些晕,一个又一个弯,转得太突然了。不过,有一点儿他是清醒的,戏并没结束,他不是癞皮狗。秃子必须把话说明白,只是还钱怎么可以?

孟灯就那么在地上坐着给孟鹰打电话。孟灯不怕孟鹰挂断,就怕他不接。有几次孟鹰不接,孟灯就一遍遍听着嗲声嗲气的歌曲。不过,多数情况,孟鹰还是会接,虽然没有好腔调。

我让人打了!孟灯喊。这句话很有效,一下就把孟鹰夹牢。孟灯知道孟鹰被他夹住了,他几乎能听到孟鹰粗重的呼吸。我让人打了,鼻口流血,这会儿还在地上坐着。狗操的秃子骂我癞皮狗不算,还打我!你是不是就盼着这个?你是不是很痛快?过去,有些事我是做过了头,让你受了气。可我该做的都做了,要鞋给你买鞋,要袜给你买袜。你想念书,我一百个不情愿,也没阻拦你。学费那么贵,不都是我挣的?你知道劁多少猪骟多少羊才能攒够你一年的学费?小子,说出来吓你一跳,你个没良心的,翅膀刚硬就把我忘了。忘了我也不要紧,咋能忘了你妹子,她是你亲妹子啊!你咋能忘了你躺在地下的娘?你以为每月寄钱就可以了?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别人欺负我,和你没一点关系?你就一点不关心不操心?你不待见我可以,由人欺负我也可以,你总不能不理孟燕吧?状元也有还乡的时候,你回来一趟又能咋的?能缺胳膊还是少腿?算我求你,回来一趟!

孟灯一口气说出来。憋了好久了。孟鹰总是突然就挂掉电话,他几乎没有完整说话的机会。

你听到了吗?孟灯问。那边已经挂掉。不知孟鹰刚挂掉,还是他刚刚诉说就挂掉了。不管怎么样,他终是说出来了。

又坐一会儿,孟灯站起来。他扶起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到路边撒尿。解开裤子,他闭上眼。有一段时间了,他不敢看自己的尿。每次撒尿都闭上眼,似乎这样他的尿就会和原先一样是黄亮黄亮的。撒完,他还是忍不住往地上瞅了瞅。草芽已经很高了,但并没有把地皮覆盖住。他能看到的,有些血珠还挂在草上,像一个个小灯笼。

孟灯怔了一会儿,生硬地扭过头。风不大,但他没有骑上车。他走得极慢,偶尔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但终是没有。

12

饭后,孟鹰抓起苹果。崔小莉从来不放下筷子就吃水果,至少要隔半小时以上。和前妻在一起那些年,孟鹰也很精细,比如削皮比如切块,用牙签扎了吃。离婚后,孟鹰很多习惯又恢复到出厂设置。崔小莉的讲究比前妻多了去了,但她没要求孟鹰什么都和她一样,比如这吃水果,只是偶尔皱皱眉。

孟鷹刚咬下一口,崔小莉突然说,去你那儿住一晚吧。孟鹰惊了一跳,几乎噎住。终于咽进去,喉咙竟有些疼,问道,干、干什么?崔小莉瞪着孟鹰,不就是去住一晚吗?你吓成这样?你不会还藏着什么人吧?孟鹰说,我那儿是贫民窟,到处是灰尘,还有老鼠,怕惊着你。崔小莉不相信楼上还会有老鼠,你故意吓我的对不对?孟鹰满脸严肃,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楼,不要说老鼠,蛇也有的。崔小莉说,你越说越离谱了,蛇是老鼠的天敌,这些常识我还是有的,天敌怎么会住到一起?孟鹰意识到说偏了,缓了口气,蛇不常住,饥饿的时候才去……崔小莉直定定地盯着他,孟鹰把后边的话吞进肚。endprint

过了一会儿,崔小莉幽幽地说,我非弄出病不可。孟鹰心说,你已经病得不轻。孟鹰检查过上百次摄像头了,每次做爱前,崔小莉仍让孟鹰再仔细察看。万一他偷偷回来装了呢?万一他偷偷雇人装了呢?这样的假设毫无根据毫无意义,若说可能,什么可能没有?你睡在床上,可能遭遇十级地震,吃饭可能噎死,走路可能掉沟里。那还睡不睡了?吃不吃了?走不走路了?但劝说仅仅起三五分钟疗效。崔小莉疑神疑鬼,似乎丈夫的窥视无处不在。

孟鹰提议去宾馆住一晚。两人第一次上床就是在宾馆。自她丈夫走后,孟鹰就没和她痛痛快快度过一个夜晚。她快把孟鹰吓成废人了。崔小莉没说话,开始收拾东西。

可上了车,崔小莉却缠着孟鹰,非要去他那儿看看。孟鹰叹口气,让司机掉头。孟鹰确实不想让崔小莉过去,那不只是一个住处,还是一面镜子,他所有的过往,阴暗、失败、伤痛,都在那面镜子里。他不允许他人接近、触碰。但他清楚崔小莉在想什么,他不但没吓住她,反而激起她的好奇。

孟鹰不久前打扫过,推开门仍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尘埃。崔小莉下意识地掩掩鼻子。孟鹰问,还进去吗?崔小莉大声道,就是魔窟我也闯了!五十几平米,两分钟便转完。孟鹰说,行了吧,还是去宾馆住。崔小莉没说话,目光久久盯着墙上他和前妻、女儿的合影。他没有和女儿单独的合影,这张照片是女儿过生日一块儿照的。那是你前妻?崔小莉问。孟鹰嗯一声,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崔小莉说,挺漂亮的,你眼光蛮好哦。孟鹰说,我的眼光一直不差。崔小莉看看孟鷹,似乎确认他有多少认真成分。不过,她目光有些凌厉呢,很厉害吧……孟鹰看下表,说,不早了。崔小莉把包丢在床上,说,不走了,小屋挺好的,怎么,还不乐意呀?孟鹰耸耸肩,随便。崔小莉问,真的假的呀?孟鹰一把抱住了她,我饿了,吃个大餐吧。

换了环境,崔小莉果然松弛许多,甚至有些放浪,大呼小叫的。蛇和老鼠吓不住她,其实,丈夫也吓不住她,让她害怕的是失去财产分割权。倒是孟鹰有些拘谨,几次试图堵她的嘴巴。崔小莉自然察觉到,问他怎么了。孟鹰装糊涂,什么怎么了?崔小莉说,你心不在焉的,想谁呢?孟鹰说,除了想你还能想谁?崔小莉擂他,给我灌迷魂汤?孟鹰表忠心,骗你是小狗。

崔小莉并未生孟鹰的气,对孟鹰的讨好显然也没上心,不像往常,她会盯住让他重复。孟鹰常常觉得好笑,她和他不过是临时搭伙,又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少男少女。他需要一个女人,一个能把他带回家带上床的女人,而她只需要一个男人,仅此而已。不过,孟鹰还是半真半假地配合她,权当玩游戏。

崔小莉推开孟鹰,说口渴了。孟鹰转了一圈,竟然半瓶矿泉水也没找到,打算烧一壶热水。崔小莉叫,我都渴死了,自来水也没有吗?孟鹰说,当然有。崔小莉不喝自来水,她家一向是纯净水。看这情形,凤凰到了鸡窝,也未必不能适应。没条件讲究,自然就不讲究了。

崔小莉灌下去,却没有睡意,赤裸着身子走来走去,这儿瞅瞅那儿翻翻,孟鹰催促两次,她充耳不闻。孟鹰也就闭嘴,虽然心里不是很痛快。他还能金屋藏娇啊?女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

有一阵,孟鹰迷糊着了。梦见自己站在星罗棋布的窖口中间,他想走出去,却始终不能。窖口像巨大的嘴巴,一个个深不见底,随时能把人吞掉。他急得直冒汗,放眼望去,四野空空,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铃声突起。孟鹰被惊醒,竟然晕头转向的,差点撞到墙上。终于摸到枕侧的手机,但手不利索,几次才点中接听键。他喂一声,感觉一滴汗珠砸到大腿上。

崔小莉站在屋中央,怔怔地看着他。

孟鹰抓着手机,与她擦身而过,几乎撞着她。然后,他躲进卫生间,合上门,气急败坏地质问,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了?他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崔小莉听到。

那边静着,仿佛打电话的目的就是半夜三更吵醒他。孟鹰低低地吼,尽可能把愤怒传到千里之外。说呀,不说我挂了。他的威胁起了作用,那边说,我挨打了,你管不管?孟鹰突然窒息似的,整个胸被挤压成竹板。你还有完没完?挨打找派出所!劁匠说,你是我儿子,是我把你养大的,你不管谁管?孟鹰不想说下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睡了。孟鹰厌烦他的电话,但哪日若劁匠没骚扰他,他又有些不安。孟灯打过电话他才踏实,虽然这让他愤怒。别——孟灯的声音突然放低,听上去更哑了,我对不起你娘——

孟鹰想制止,他根本就不配提她,但孟灯已经在说。孟鹰嘴唇哆嗦着,那句话没说出来。嘴唇不再哆嗦时,脸早已湿漉漉的。泪水流过脸颊淌过鼻翼,汇聚到嘴巴。孟鹰抹一下,再抹一下,怎么也抹不干净。起先孟鹰听着,后来他把手机搁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捂住嘴巴。他突然想哭一场,大哭一场。他流泪,他并不是在哭。很早,他就不会哭了。现在,哭的冲动哭的欲望浪一样推着他。但崔小莉在外边,他不能。憋着又实在难受,于是孟鹰抓起毛巾死死咬住。

孟鹰扯开毛巾,手机已经没了声音。孟鹰也平静下来。他在马桶上坐了一小会儿,洗了洗脸,涂抹了男士润肤露,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崔小莉竟然还在地上站着,目光稍有些奇怪。

孟鹰笑笑,怎么还不睡?

崔小莉探寻地说,你没事吧?

孟鹰故作轻松,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崔小莉问,谁的电话?

孟鹰漫不经心地说,一个采访对象,烦死了。不早了,快睡吧。

崔小莉扬扬手,这是什么?

孟鹰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光盘。他把光盘夹在书里,书放在一个并不醒目的地方。她怕是把他屋里翻遍了。他沉下脸,你怎么……放回去?

崔小莉的目光跳了跳,毛片?

孟鹰大声道,放回去!那不是你看的。

崔小莉挑衅地望着孟鹰。

孟鹰往前一步,来,给我!

崔小莉往后退退,扬起手,是什么呀?

孟鹰说,和你没关系。

崔小莉说,我就是想知道呢?

孟鹰直视着她,不说话。崔小莉的眉文得有些长,眉梢快到鬓角了。endprint

崔小莉胳膊垂下来,好吧,有什么呀。

孟鹰把光盘放回原处,崔小莉已经躺到床上。她裹紧被子,背对着他。孟鹰知道她不高兴了。其实她看看也无妨,但那确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为什么非要知道?真是的!

孟鹰在她身边躺下,崔小莉往边儿挪了挪。孟鹰向她靠靠,她又挪了挪。孟鹰没再动,再挪她就掉下床了。

13

秃子的货车停在门口,难怪转好几个村也没找见他。孟灯扒着车厢瞅瞅,除了几粒干硬的羊粪,什么也没有。院门虚掩,孟灯一脚踹开。

秃子女人正洗菜,旁边的盘子里放着青椒、蒜头,还有切好的羊肚。秃子女人冷冷地扫孟灯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洗菜。孟灯没看到秃子,便问秃子女人。秃子女人像聋了。孟灯说,躲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就不信等不着他。秃子女人还是不理。孟灯朝里屋探探头,注意到桌上的盘子里卧了一只烧鸡,还有一只油亮的猪肘子,旁边则是瓶装白酒。孟灯明白秃子这是要请客。跑了一上午,孟灯早就饿了,鸡和肘子的香气漫过来,他听到肚里咕噜一声。这阵儿,孟燕也该吃饭了,如果她没睡觉的话。孟灯出门前给她准备了山药洋洋、半碗炒萝卜。与秃子家比,孟燕吃得寒碜多了。孟灯扫了一眼秃子女人,她仍低着头。他迅速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兜里。秃子女人没看到,她根本就不看他。孟灯又拽下一条腿,没刚才利索,也没往怀里塞,大大咬了一口,发出很响的声音。秃子女人叫骂着扑过来和孟灯抢夺。女人很凶,孟灯被逼到柜角,半条鸡腿被女人夺过去。

秃子正巧回来,见状大怒。干什么干什么?你他妈想干什么?他抵住孟燈,似乎要像孟灯撕鸡腿一样撕了孟灯。孟灯不敢招架秃子女人,却不怵秃子。孟灯说,不就一只鸡吗?值几个钱?秃子骂,想找老子的碴儿,你他妈活腻歪了。孟灯说,你欠了我的钱,还不兴我要啊?秃子瞪视孟灯数秒,我他妈给你了,是你不要。孟灯说,跑三四个月了,你一百块钱就想打发我?秃子叫,咋?还给你一万啊?孟灯说,我不要一万,只要一百,就算你故意哄我,我也不讹你,但……秃子打断他,谁他妈哄你了?孟灯说,你就是哄我了。秃子问,你他妈到底要咋样?孟灯说,你认个错,叫别人知道我没讹你。秃子的脸青绿青绿的,大骂,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滚,给老子滚!孟灯说,我不滚。秃子呼哧呼哧地瞪着孟灯。孟灯说,要不,你把我捆了吧。秃子的目光渐渐变软,但口气仍然很硬,我今天请客,你别给我捣乱。孟灯说,你这是吓唬我还是求我?秃子没回答,他抓起一个塑料袋,把缺了两条腿的鸡装进去,往孟灯怀里一塞,都给你。孟灯说,我不是叫花子,又不是来要饭。秃子又掏出一百块钱,塞进装鸡的袋里。孟灯说,你还欠我一句话。秃子软下去的目光又翘起来,冒着呼呼的火苗。也就是片刻,火苗熄灭。秃子说,好吧,我哄了你,我给你认错,行了吧?

终于等到这句话,虽然秃子说得不情不愿。孟灯胜利了,但心里并不顺畅,相反,有些堵。盛装登台,演了半场,戏突然要结束了。孟灯有些无措,愣怔了半晌,再次盯住秃子,光和我说不顶事,你去宋庄,当着宋庄的人说。

秃子猛地揪住孟灯的领子,拖拽了一圈。秃子似乎要打,手都扬起来了,孟灯直定定地等着,等着巴掌落下。他不害怕,秃子打他才好。打他最好。巴掌没有落下来。秃子捡起掉在地上的鸡和那一张钞票,再次塞进孟灯怀里,我今儿请客,你别砸我的场子。

孟灯没再和秃子纠缠。他拎了装着烧鸡和钞票的塑料袋,走到门口,又回头强调,你得去宋庄,当着宋庄的人说,不然,这事没完。秃子神情冷硬,杀了孟灯的心都有,但他克制着,没动也没说话。

我等你。孟灯又说。

孟燕蹲在院里洗衣服。孟灯和孟燕的衣服都是孟燕洗。孟燕手劲儿大,揉搓得很干净,如果中途不睡着的话。孟灯扬扬手,问孟燕闻见没有。孟燕的嗅觉并不迟钝,肉呀!孟灯说,烧鸡!别洗了,进屋吃饭!

一只烧鸡,孟燕吃掉大半,孟灯只吃了鸡头和鸡爪。虽然孟鹰每月寄钱,但除了过年过节,孟灯很少买肉。他得给孟燕攒钱,不攒不行,她和别人不同。孟燕吃相不雅,孟灯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她。孟燕抹抹嘴巴,说要洗衣服去了。话音未落,目光便迷迷离离的。孟灯知道瞌睡虫来了,忙扶她躺下。她头上的伤还没好呢。

孟燕一觉睡到半夜,醒来便趴在地上找那粒丢失的扣子。孟燕已经补缀了一粒。原先是黑色的,补的是灰色,不过大小基本一样,所以外观也差不多。但孟燕仍念念不忘那粒旧扣子,想起来就乱寻一气。孟灯说过几次,她我行我素。反正在自己家,孟灯也就由着她。自黑头羊被秃子买走,孟燕便没了玩伴儿,白天尚可,总能找些干的。不睡觉的夜晚就很难熬。寻找扣子,于她是新游戏。

孟灯眼睛睁不到十秒便又合上。年龄不饶人,眼皮子越来越沉。孟燕没嚷饿,不用做夜宵了,还是烧鸡管用。孟灯是打算想些事的,可脑子像掺了面粉,运转得异常缓慢,渐渐凝固成一团。

孟灯再次睁眼,天已半亮。他摸摸身边,没摸到,受惊一样弹起。孟燕果然还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她的头偏着,似乎梦中还在寻找。孟灯哎呀一声,这哎呀是对自己的责备。他睡得太死了!孟灯把孟燕抱到炕上,拭掉她脸侧的灰尘,盖上被子。孟燕含糊地咕哝着,八成是做梦了。孟灯在炕沿边发了会儿呆,天差不多就亮透了。

半上午,孟燕醒来。那天,孟灯没去找秃子。有些活计等着做,不能再拖了。他早就不是劁匠了,自劁死两回小猪,就没人再找他。土地承包出去了,也不用再种田。他在村北的荒地开出半亩菜田,往年会种些豆角萝卜白菜什么的。今年原本没打算种,动了带孟燕进城的念头就没打算种。虽然进城泡汤了,可一日一日追逐秃子,根本没工夫也没心思种。现在想种了,虽然晚了,但种秋白菜还不误时令。

面片早已擀好,孟燕洗脸,孟灯便开始烧锅。孟燕受吃炝锅面,特别爱听葱花触及锅底的嗞啦声。每次孟灯都要提醒她,而孟燕不管干着什么,都要仰起头有些贪婪地吸着鼻子。那天,孟灯照例喊她。孟燕却没抬头,她背对着他,不停地往脸上泼水。孟灯也未在意,催促她别磨蹭。

孟灯把面片端上桌,孟燕仍在拨拉着水。孟灯语气就重了些,叫她别玩了,一会儿跟他去地里。孟燕没像以往那样欢呼雀跃的,孟灯终于觉出孟燕有些不对劲儿,没等他说什么,孟燕突然跑向门口。她是要跑到院里的,但到门口便坚持不住了,蹲下去呕吐起来。孟灯迅速抢过去,轻拍她的后背。endprint

吐了一会儿,孟燕直起腰,脸色有些白。孟灯问她怎么了?孟燕说恶心。孟灯摸摸她的额头,凉凉的,没有发烧的迹象。孟灯愣怔一会儿,脑里放电影一样回想着……烧鸡!他突然顿住。八成是烧鸡有问题,她几乎吃掉一整只。烧鸡变质了?秃子给鸡肉里下毒了?脑里闪了闪,又觉得不可能。秃子原本是招待客人的,怎么会弄一只病鸡?秃子也不至于下毒吧。也许孟燕吃多了,那可是一整只鸡呢。孟灯后悔得直跺脚,该管着她点儿,分开吃就好了。

吐完,孟燕似乎好了點儿,脸色渐渐恢复红润。不恶心,她的胃口如前,不听孟灯劝阻,硬是喝下一大碗面片。

饭后,孟灯带着孟燕到菜地。孟灯不时瞅瞅她,她没什么异常。孟灯暗暗松口气,是他多虑了呢。孟燕寻见一根水葱,很利落地剥干净,撅成两段,一段给孟灯。孟灯摇摇头,说,女孩子家,少吃生葱。孟燕不解,怎么?孟灯迟疑一下,说,会呛人的。孟燕四处瞅瞅,没人啊,能呛着谁?逗我玩的吧。孟灯笑笑,你真聪明。孟燕抿抿嘴,孟灯看到她眼底的羞涩。他又是怜爱又是心疼,还有些难过。村里像孟燕这个年龄的女孩,早有人上门提亲了。而孟燕……倒是有过一次,邻村的,被愤怒的孟灯轰出去。那个傻子,系裤子都要人帮忙,怎么配得上他的孟燕?

晚上,吃饭中间,孟燕突然又恶心起来。她没来得及往院里跑,蹲下去就吐了。孟灯拍着她的后背,纳闷地想,怎么还反复呢?吐过,孟燕便好了许多。孟灯摸摸她的额头,仍凉凉的。那个时候,孟灯还没往别处想,原本要寻些药片,翻开席布,他的脑袋突然被刀片剐了一下,骤然呆住。半晌,他才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盯住孟燕,然后又看看席布下撂在一起的纸。孟燕的专用纸。真是大意,孟燕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来红了,他怎么就……孟燕不像别的女人,每次都弄不干净,而他又不知怎么帮她,只是提醒她裤子脏了。她所有的裤子都有痕迹。她费力地洗过,但没有一条洗干净。孟灯想起了女人,那个带给他羞辱的女人,也曾这样呕吐过。

孟灯抓起孟燕的专用纸,声音抖着,多久没用了?

孟燕不解地看着孟灯,想不起来……好久了。

孟灯猛地揪住孟燕的胳膊,恼怒让他的音调失控,怎么不和我说?

孟燕哎呀着,好疼……

孟灯忽地松开,目光仍死死盯着她。

孟燕闪着泪,让我说,说什么?

孟灯的心被割了一下,又割了一下,再割了一下。起先他想躲的,但没躲开,便迎着刀片锋利的刃,任由划割。鲜血狂涌出来,遍地哗哗的声响。孟灯合上眼睛,牙齿咯咯响。

孟燕慌慌地问,爸,你怎么了?

孟灯吃力地睁开眼睛,我不在的时候,谁来过家里?你好好想想。

孟燕说,谁也没来过呀。

孟灯说,你再想想。你做梦了是吧,扣子被揪掉了吧,就那天,好好想想。

孟燕想了一会儿,慢慢摇摇头。

孟灯大吼,不行,你必须想!

孟燕怯怯地说,想……想不起来呀。

孟灯说,你这个……差点就说出口。他及时咬住。怪不着她,她睡着,摇都摇不醒。她说过的,是他疏忽了,不,他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想。是他该死!真他妈该死!

孟燕小心翼翼地问,爸生我的气了?

孟灯脸肌抽搐几下,终于挤出一丝笑,爸怎么生燕儿的气呢?刚才……爸逗你呢,没事了……你歇着,爸去院里凉快凉快。他低头寻鞋,好半天才穿上。

站在院里,孟灯抹了一把脸,眉毛鼻子嘴唇都被抹掉了似的,脸软塌塌的。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报警?把那个可恶的家伙抓起来?孟燕是记不起来的,她什么都记不起来,没准公安问话会吓坏她。不如他寻出这个人来,把狗日的大卸八块。他把村里的男人过滤一遍,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他们的丑脸挤在他脑子里,要把脑袋挤破了。

如果不把孟燕一个人留在家里就好了,如果不演那场戏就好了。孟灯骂孟鹰,如果这个白眼狼早一点回来,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可如果秃子不给那一张假钱,即便孟鹰不回来也没什么,他会按照计划带孟燕到城里。是秃子耽搁了他的行程。如果不是一次次找秃子要钱,就不会把孟燕一个人丢在家里。根源还在秃子身上。目标一旦明确,孟灯心底的火便燃起来。他转身进屋,从房梁取下帆布包。好久没用过劁刀了。

14

化学老师是外地人,尾音老往上扬,而他的膀子一耸一耸的,仿佛在为发音打节拍。孟鹰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口音,而是说话时他的两个嘴角总悬浮着白沫。化学老师正讲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的区别。木头变成桌椅,这是物理变化,因为木头的性质没有变化。如果烧成灰,就是化学变化。几十张面孔没什么反应,化学老师进一步举例说,小麦磨成面粉是物理变化,馒头吃进肚里是化学变化。如果是物理变化,农民就不用种粮了,我们可以吃了屙、屙了吃。

孟鹰突然一阵恶心。

有人敲门。化学老师正在兴头上,略有些扫兴地抹抹嘴角——那两团泡沫盛开得越发灿烂,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一张焦黄的脸闪出来,稍又退了一下,似乎经不住几十束目光的注视。孟鹰有些惊讶,他和孟鹰是一个村的,和劁匠沾了点亲。他和化学老师比画着说着什么,声音不高,孟鹰没听清。孟鹰站起来,擦着同学的后背往外挤。孟鹰有预感,那个人是找他的。化学老师回过头,孟鹰已经走到讲台边上。化学老师合住张了一半的嘴,作了个奇怪的手势,似乎要把孟鹰推出去。

焦黄脸说,你母亲病了,她——

孟鹰拔腿就跑。他不需要再听。母亲肯定比病还病,不然劁匠不会派人告知他。孟鹰跑出校园,穿过镇街,拐上通往宋庄的车马道。孟鹰没有自行车,往返村镇全靠两只脚。他走得比别人快,跑得也比别人快,焦黄脸早被他甩得没了影儿。昨天下过雨,坑坑洼洼里还积着浑浊的水。孟鹰没像以往那样躲着水坑走,以避免弄湿弄脏母亲为他做的布鞋。他根本就没往脚底看。有几次踩进水坑或水坑边缘,他听到水花四溅的声响。身子稍一歪,马上又竖直,箭一样朝着宋庄方向射去。endprint

孟鹰几乎没有停歇,似乎停歇片刻,母亲就会离他而去。他满脑都是母亲伤痕累累的样子。

母亲躺着。在院里。在门板上。身上盖着白布。白布短了些,母亲两只脚在外露着,鞋上还沾着泥巴。他没有片刻歇停,母亲还是离他而去。

孟鹰怔怔地站着。好半天。时光凝固了,天地凝固了。静得可怕,白得刺眼。半晌,孟鹰才眨了一下眼。目光落在母亲的鞋上。鞋面是黑色的。鞋是母亲的,脚未必就是母亲的。或许是母亲的玩笑,抑或是劁匠搞什么花样。这么想着,孟鹰小心地走上前,捏住白布一角,慢慢掀开。

孟鹰的胳膊被一只手抓住,他并没有彻底掀开。劁匠低声道,别让光照着她。孟鹰顺从地跟着那只手缓缓移动。母亲再次被覆盖住,彻底覆盖住。

孟鹰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猛撞过去。劁匠毫无防备,仰面倒下,满眼满脸都是惊愕。孟鹰扑到他身上,挥拳就打……

……

车颠簸一下,孟鹰的头撞到前面的靠背。竟然睡着了。脸有异样,摸摸,湿漉漉的。那么,他是哭了?孟鹰忙把头扭向车窗,虽然同车的都是陌生面孔。

孟鹰昨晚从省城坐火车,凌晨到张市。看到火车南站外发往县里的客车,孟鹰没有多问。中巴驶出市区,孟鹰才知中巴走的是前道。到县里有两条路:中道和前道。前道走山区,比中道要慢一两个小时。可已经坐上去,不好再返回去,慢就慢吧。孰料前道修路,走一程就得拐到下面的土路。尽管车窗紧闭,飞扬的尘土还是挤进来,在头顶肆无忌惮地游荡。他没买到卧铺,坐了整整一夜。夜里还好,白日反而格外疲累。孟鹰问跟车的胖子,几点能到?他知道询问是毫无意义的,可就是想问问。那个他叫父亲的人,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焦急。孟鹰原以为像以往那样,不过是变着说法骚扰他。杀了人?怎么想出来的?可……

中午时分,中巴终于摇到县城,但孟鹰第二天下午才在看守所见到孟灯。

整整六年。自上次他和孟燕离开省城,孟鹰再未见过他,虽然一天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他消瘦了,眼眶深陷下去。

两人对视良久。

一团奇怪的笑从孟灯脸上凸起。你终于回来了!

孟鹰的焦急、牵念顿时化作尘烟,继而升腾起愤怒,你就是为了这?

孟灯得意地说,就算躲到美国,有一样改不了,你是我儿子。

孟鹰厌嫌地皱眉,我不是!

孟灯说,你回来了,你就是。

孟鹰大声道,我不是!他回了下头。制服在几米远的地方。

阴影掠过枯瘦的脸,孟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随后垂下头,妥协道,不是就不是吧,可你总是孟燕的哥哥吧。生怕孟鷹否认,他强调,你和她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她是你亲妹。

孟鹰没说话。

孟灯软绵绵地说,我出不去了。突又急切地望着孟鹰,你是她亲哥,你会照顾她对不对?你必须照顾她,谁让你是她亲哥呢?

孟鹰偏偏头,似乎不忍触碰他的目光,那个人没有生命危险,我去医院看过了。

孟灯好像走神了,停了片刻,有些吃力地说,你把她带走吧,我……不行了。

孟鹰询问地看着他。

孟灯悲伤地说,老天爷不让我照顾燕儿了……

孟鹰怔住。

孟灯眉垂得越发低了,她就交给你了,你寄回的钱,我都替她存着呢。

孟鹰小心翼翼地说,如果……

孟灯打断他,他们说把孟燕送到镇上的养老院了,你早一点过去。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担心她。

孟鹰大惊,你说什么?

孟灯似乎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挤出一句话,她……怀孕了。

孟鹰目瞪口呆。

孟灯恳求地望着孟鹰,我想过了,让她生下吧,好歹活一回人哩。

孟鹰的心被一点点掰裂,身体被劈开一个巨大的沟壑。他强力控制,没有摔倒。

从看守所出来,孟鹰直奔车站。通往镇上的中巴一小时后才发,孟鹰没有等,打了出租车。司机长了张猴脸,却没有猴子机灵,开得四平八稳。孟鹰催一次,他油门便踩得大一点,转过弯,速度又慢下来。孟鹰恨不得踹开他替他开。孟鹰两年前就考取了驾照,只是没有自己的车。

猴脸不认识养老院,到镇上先询问路人,走了一段,似乎忘了,又停下来。孟鹰将早已备好的五十块钱丢给他,一路狂奔,像十几年前那样。身体不如从前了,跑了数十米便觉得气不够用,喉咙里全是粗重的呼哧声。他没有停下。他的脚、他的心,被牵着扯着,他停不下来。

穿过林间小道,终于看见敬老院几个大字。太阳斜挂着,大地、树木、房屋,还有白底黑字的牌子,被余光镀上金色的涂层。孟鹰突然立定,像误闯了禁地,兀自生出隐隐的恐惧。站了足有两分钟,也可能五分钟,他才小心翼翼挪过去。

大门敞着,孟鹰立时就认出蹲在墙角的孟燕。她拿着一根竹棍,似在戏弄蚂蚁或别的昆虫。她的侧影像极了母亲,只是比母亲略胖一些。

孟鹰再次定住,牢牢地,像被卡在门框里。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锋利的刀割着他的脑子,洪水从记忆的豁口喷出,霎时淹没了他……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他试图抓点什么,树枝、柴棒、窖口、花斑母牛、黄昏落日、游荡的炊烟,还有孟燕纤细的呼叫,可是他什么都抓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水扑向他,扑着他的嘴、鼻、眼睛,扑着他几乎要炸裂的心。他想喊,可喉咙塞满了东西,他连半个音也发不出,马上要窒息了。他放弃了徒劳的努力,闭上眼,在昏蒙中渐渐下坠……

哥?

孟鹰打了个激灵。他的身子湿着,滴答不止。

孟燕站起身,仍然抓着那根竹棍。

你真是我哥呀?孟燕露出欢快的表情。她向他走来,竟有些蹒跚。

孟鹰本欲扶她,可脚被切掉似的,倒下去的同时,他听到孟燕的惊呼。

(标题书法:韩彩莹)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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