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品清奇师恩长

2017-09-13 13:18王曙光
金融博览 2017年9期
关键词:学院经济

王曙光

石世奇先生是我入北京大学时的北大经济学院院长。1990年,我考入北大经济学院国际金融专业。录取之后,就来到石家庄陆军学院报到,从此开始一年的军政训练。一年时间,我们这些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北大新生在军校摸爬滚打,进行十分严格而单调的训练。我们都盼望见到北大的教授。在我们心目中,“北大教授”这几个字显得很神秘。听说石世奇先生要到石家庄陆军学院来看望我们,我们着实很激动。石先生相貌清瘦,身材修长,颇有仙风道骨,一进教室把全场都镇了。一落座,慢声细气,娓娓道来,令我们陶醉其中,如听仙乐。

1994年秋天,我在读大四的时候,迷恋上中国经济思想领域的研究,读到赵靖先生和石世奇先生的书,就想去拜望这两位先生。于是我这个懵懵懂懂的家伙,就找到石先生家的地址,连电话也没有打(压根儿没有提前预约的意识),就径直过去找先生。先生对我这个冒失鬼并不介意,把我让进书房,同我聊天。在石先生书房中喝茶谈学问,是我大学期间最值得纪念的事情之一,对我终生都有影响。我永远记得那个温暖的夜晚。

那天,谈到兴致浓处,石先生知道我喜欢操刀篆刻,就把他年轻时候的篆刻作品给我看,我在赏鉴之余,大为赞叹!后来才知道,石世奇先生在改革开放初期即参加燕园书画协会,这是一个北大教授们的书画交流组织,石先生是协会早期重要成员之一。在先生的书房,四壁间皆悬挂高雅字画,简朴的房间里洋溢着一股优雅清幽的情趣。

石先生爱好篆刻,虽然轻易不肯奏刀,但从他为数不多的早年作品中,可看出他极深的功力。他刻的印章,刀法简洁、干净,毫无拖泥带水、矫揉造作之气,字体清秀、典雅,布局疏朗大方,颇具书卷气息,取法汉印,风格高古。1995年我们在编辑《北大校刊》之《北大经济学院建院10周年专刊》时,曾登载了石先生刻的“无限风光在险峰”、“风景这边独好”两方印。

2003年4月,“非典”流行期间,北大都停课了,我待在畅春园的寓所里无所事事,特别想去看望石先生。于是想起旧事,写了一首小诗曰《感旧呈石世奇师》:

获鹿营中初侍坐,辞气敦雅如霁月。

燕园聆教慕风骨,秋水文章意卓绝。

清标潇散遗晋风,容止奇古神磊落。

回首少年志疏狂,辗转阶前不敢谒。

师门开启延后生,清茗缥缈熏秋夜。

犹忆灯下赏细篆,春风如沐寸心折。

襟怀坦廓励晚学,十年感戴肠内热。

何当秋浅月凉时,煮酒陶然金石乐。

拿着写好的打油诗,我又去敲石先生的家门。距离我们初次见面已有近十年了。先生兴致很高,记忆力之强令我惊叹!石先生竟然记得我们十年前的谈话,对我说:“我记得你的篆刻是宗赵之谦的。”听完这句话,我大惊,且大感动,想哭!石先生对我这个无名小子,对相隔久远的一次谈话,竟然记得如此之清楚。要知道,在这近十年中间,我几乎没有跟先生单独交流过!他对晚学的鼓励奖掖之情令我终生感怀。

石先生上课语气和缓,沉静温润,如春风化雨。听他讲课,我理解了什么叫“如坐春风”。他经常在课上对20多岁的学生说:“某某同志,你说说你的意见。”他总是说“同志”,从不称“同学”,无论学生多么年幼。同学或许以为石先生守旧古板,我却觉得“同志”的称呼异常郑重庄严。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引以为“同志”,难道不是一件极为荣幸的事吗!

近十年来,石先生身体欠佳,不太出门,可谓深居简出。2009年9月,我和丹莉去看他,他气色很好。丹莉和我各以新著呈先生,石先生十分开心,连连说:“好极了,好极了。”那天拜望时间很短,我们都怕累着先生。谈话间先生显得很愉快,说话底气也很足。他把近期在北大出版社出的《中国经济思想史教程》赠我们。师母还为我们照相。没想到,石先生在下午就把照片发给我们。在邮件中,石先生写道:“曙光、丹莉:发去照片两张,留个纪念。专颂研祺。石世奇。”这就是先生为人处事的风格,一丝不苟,简洁专注,对学生充满感情。

尽管身体虚弱,2009年胡代光先生(北大经济系改为经济学院之后的第一任院长)90大寿,石先生接到胡代光先生家人的电话邀请,却说:“为胡先生祝寿,我爬也要爬过去。”他果然践诺,穿着整洁的深色西装,系着颜色鲜亮的领带,一丝不苟,神色庄重。对于石先生这样一个一年之间只下楼几次的病人来说,来参加祝寿会的辛苦可想而知。他念旧谊,重情义,不言之中饱含着对同事的感情。

我回想起2005年5月25日,经济学院庆祝建院20周年(1985年由北大经济系改为北大经济学院)。石先生作为第二任院长,曾对经济学院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作出重大贡献。那天,他扶病前往,也是深色的西装,也是鲜亮的领带,同样一丝不苟,神色庄重。他端坐主席台,主持人孙祁祥教授请他发言,他摆手,仍旧是一言未发。我在下面,看到石先生端坐在那里,不禁眼湿。

2011年9月11日,我和丹莉、冯杨、周呈奇博士夫妇、颜敏博士等到石先生家看望。石先生看到大家很高兴,拿出他收藏的很多印章还有他自己的印章给大家看。当我摩挲把玩先生上个世纪60年代所刻的一方双面印时,石先生说:“曙光,这个印送给你吧。”我受宠若惊!这方双面印,当属先生作品中之精品!此印一面刻“百舸争流”,一面刻“江山如画”,先生将此印赠我,可见对我的厚爱!那天,石先生让师母把我曾写给他的对联拿出来给大家看。那是我2010年写给先生的一副联,里面嵌了先生的名字:“石间流水,奇士能赏;世外桃源,隐者可居。”石先生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奇士,可是他虽深居简出,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隐者,他对弟子们都非常关心,也极为关心学院的发展。我将新著《金融伦理学》呈先生教正,他翻看着,连连称赞:“看来是你独创的学科,了不起啊!”对我鼓励有加。不久之后,师母和石先生就双双住院了。

2011年10月2日下午我去西苑医院高干病房看望石先生。因为我正在整理与经院院史有关的材料,他特别关心100周年庆典的筹备工作,跟我谈起陈岱孙、熊正文等先生的旧事。他说上世纪60年代初期他曾與陈岱孙先生及厉以宁先生同开《古代汉语》课程,选《孟子》、《史记·货殖列传序》、《盐铁论》等有关古代经济思想的文章来教学生。他的病床边放着《宋诗一百首》,是上世纪60年代的旧版,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可见石先生在病中还看这些书解闷儿。endprint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石先生,只是通过龙桂鲁兄(石先生的女婿)时时打听先生的病情。2012年2月1日,龙桂鲁兄通过我给院里发来一封石先生的信。在这封信中,石世奇先生谈到1977年以来主持北大经济系工作的五点体会,信的最后写道:“祝北大经济学院越办越好,人才济济,成为全世界最好的经济学院。石世奇(80岁)于病榻上。2012年2月1日。”

這篇提纲性的文章,虽然简短,却浸透了石世奇先生对北大经济学院的深厚感情。其中总结了“文革”以后他主持北大经济系工作的若干重要经验,这些原则对于北大经济学院今天的发展都是非常宝贵的。1988~1993年,石先生又担任了5年的院长职务,对经济学院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作出了诸多贡献。石先生在生前病体极为虚弱的情况下还念念不忘经济学院的发展,其人格境界令晚辈钦佩,其中所饱含的深厚情感令人感动!

2012年2、3月间,我忙于编辑《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系)百年图史》,龙桂鲁兄发来石世奇先生亲自挑选的若干珍贵照片,我都选入了《百年图史》一书中。在编辑《百年华章——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系)一百周年纪念文集》时,我收入石世奇先生2005年写成的一篇回忆文章《两进北大经济系》,以及他在1995年为庆贺经院建院10周年而写的文章《兴旺发达,方兴未艾》。我心里想着,等5月份《百年图史》、《百年华章》两本书出版之后,我就给先生送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以此来庆祝他的80大寿!可是,就在我们紧锣密鼓筹备百年庆典的时候,2012年4月6日上午11时,石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距离我们举办百年庆典只差50天!他刚刚满80周岁,可是我们这些弟子们却再也没有机会为先生举办一场祝寿会了。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顷闻吾师石世奇先生逝世,不胜悲痛!余自一九九四年得识先生,十八年来常得先生教诲,虽未入门,然得益于先生甚多。师之教恩没齿不忘。师品格清奇,有古人之风范。即之也温,不怒而威,温文尔雅,气度从容,而自有尊严,望之令人肃然起敬。先生于名利处之淡然,廉洁奉公,律己甚严,主持北大经济系数载,上下皆称道。处事贵公,做人谨饬,如松如柏,亦庄亦穆,有蔼然长者之风。其于学术数十年孜孜以求,奖掖后学,不慕虚名,惜墨如金,凡所著述皆经得起推敲。今先生仙逝,学界少一敦厚长者,吾失一至尊师长矣。”

2012年4月10日,在阴沉的天气里,数百弟子与同事为石先生送行。我写了一副挽联以悼念先生:

石品清奇,德炳士林,一代师表恩泽厚;

道骨傲岸,学究天人,三千桃李怀思长。

这一天,久旱不雨的北京城竟然下起了小雨。(作者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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