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

2017-09-19 23:29丁丽华
美文 2017年17期
关键词:哑巴村子母亲

丁丽华

哑 巴

村里的大人说,一个村子里如果没有脚掰眼瞎耳聋的,这个村子就会衰败的。

我不知道大人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是村子里刚好都有这样的人。村子也一直这样,时间越久,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兴旺。

哑巴姓白,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哑巴,我也跟着叫他哑巴。

哑巴父亲死得早,哑巴的母亲把三兄弟拉扯长大,两个哥哥都很正常,只有哑巴先天便是哑的。

在我看来,哑巴其实长得蛮俊,高高的个头,国字形的脸,眉毛眼睛都很有神,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话。

哑巴的两个哥哥都成了家,只有哑巴一人没结婚,因为说不了话,没有人愿意嫁他。两个哥哥结婚后分家过日子,哑巴和母亲一家。

哑巴一直勤勤快快地做活,家里、地头、田间,做完了自家的,有空时还到哥哥家地头帮做上一把。村里人都知道哑巴好,我也纳闷怎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后来不知道是谁牵的线,哑巴结婚了。娶了个女人,矮矮的,胖胖的,一脸可爱,说话的声音大大的,笑声脆脆的,从哑巴家传出老远老远。

因为哑巴是做活的好手,哑巴媳妇就很少到田地里做活,她就有时间到东家坐坐,西家走走,走到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

我真替哑巴高兴,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自己女人的笑声,这个问题以前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我可能也不会知道。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欢迎哑巴媳妇到家里坐坐,不为什么,只听她咯咯的笑声,心里也很舒畅的。可是哑巴媳妇有个毛病,闲聊完了走的时候,会趁主人家不注意,顺手带走主人家的一双鞋、一袋用过的洗衣粉之类的小东西。慢慢地,大家都不怎么爱搭理她了,她倒像没事的人一样,还是大声地笑着。

哑巴不会说话,心里可明亮着,为了这事他还打过自己的女人。女人吵着要回娘家,不和哑巴过日子。哑巴娘把儿媳妇拉着留了下來,并且护着不让儿子再打她。背后听到谁说自己家的什么东西丢了,哑巴娘就在家里四处找,找到那些人家丢失的东西,就趁哑巴女人不在家的时候拿着东西去还人家,嘴说着讨好的话,脸上挂着道歉的笑。哑巴娘以前和哑巴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在别人面前可是连腰也没有弯过的。

哑巴媳妇的笑声慢慢少了,不过声音还是大大的,一听声就知道她在哪家人家里。

在哑巴女儿五岁那年,哑巴娘过世了。临走之前她对自己的生命和别的人情事物都没有太多的留恋,她一直拉着哑巴的手不愿意放开,在她心里,一直不舍放不下的便是哑巴。哑巴知道。哑巴的泪流了下来,这是哑巴第一次流泪,长长的,在出殡的三天里,哑巴的泪没有干过。

哑巴的女儿名叫白露,声音和母亲一样脆一样甜。白露长到十四岁,也走出了这个村子外出做工了,听说一直没有再回去过,后来把她的母亲也接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哑巴一个人了。

日子慢慢地老去了,哑巴也老了,不再是强劳动力了,房子破了没有钱修,东西旧了没有钱换,两个哥哥也只能照顾自己家里。岁月一点点地把哑巴英俊的面貌刻换着,哑巴有了白发,驼了背,眉眼不再有神。

后来我再见到哑巴,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痛的感觉漫延。人一生里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来来去去地在生命里走着,有的来了又走了,有的来了留下了就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哑巴的生命里,有过他的哥哥,他的女人,他的女儿,他们都曾经历过哑巴的人生岁月,但只有娘亲,长久而且永远地停在了哑巴的生命里。

哑巴这一生不可能知道,有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曾经为了母亲的一句唠叨而在一旁细细地观察过他。

我想,我可能从未走进过哑巴的生命。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里,哑巴来过。

毛 二

毛二的年龄,现在应该成家了,只是毛二好像还没有成家,村子里像毛二一样的光棍还有很多。毛二的故事是很久以前听和他同龄的村里孩子们讲的。好几年过去了,讲故事的小朋友现在已为人父母了,而毛二的故事一直没有忘记。

毛二理所当然姓毛,在家排行老二,只是不晓得他的学名,便随着大家这样叫他。毛二的爷爷我没有见过,奶奶好像有些传奇色彩,听大人们说她好像是嫁夫姓毛,具体的传奇故事不详,无从说起,只记得人们都喊她老毛奶,她总是大声哎哎哎地应着。令她自豪的是她头胎就生了个儿子,就是毛二他爹。老毛奶死于何时没有记忆,她给儿子取名叫毛长生,倒是希望孩子能够长命的样子。

毛二小的时候非常可爱,大大的眼睛,头发黄黄卷卷的,我抱过他。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特别喜欢刚生的那种小小孩,放学后常会跑去抱那些小小孩,我本来体质弱,把那些柔柔软软的小孩子抱在怀里,有种保护其他人的满足感。

毛二慢慢在长大,他知道了回家和母亲要东西,有时候要鞋,有时候要手电筒,有时候也要钱。毛二家不是宽裕的人家,毛二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如数地答应毛二的种种要求,于是毛二就威胁母亲说,你最好把钱藏稳点,不要让我看见,不然我拿了去买。母亲在随后的日子证实了毛二是说一不二的人。毛二母亲听了毛二恶狠狠的发话之后,在家里到处找一个可以藏钱的地方,因为家里能藏钱的地方毛二都知道,她没有和毛二的父亲商量,把钱藏在楼上一只装谷种的大酒瓶里。第二天晚上,毛二母亲看见毛二穿着一双新鞋子,拿着一只新手电筒串门去了。毛二母亲跑到楼上一看,钱少了二十元。为了这事,毛二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毛二没一声求饶,也没哼一声。村里的老人劝毛二父亲说,打小孩别这么狠。

再一次是毛二四年级的时候,毛二班的老师告诉同学每人要交各种费用,让学生带钱到教室来交,上课前没有交完钱的,等下课或者放学了再交。下课的时候,同学小五要去交钱,钱却不翼而飞了。因为毛二有在家作案和其他一些前科,小五的钱一丢失,人人都怀疑是他干的,只是在他身上和书包里都找不到钱,老师向村干部反映,刚好派出所的民警在村子里下乡,村干部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派出所的干警,他们对毛二进行调查,左盘右问,连威胁带开导,毛二才极不情愿地带着警察,到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堆沙旁,三刨两刨刨出刚到手不久的钱。有谁能想到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毛二偷了钱还会把钱藏到沙里。村里人在谈及这件事时有气愤的也有调侃的,不过大家也没有怎么在心,一来被偷的不是自己家的钱,二来被偷的钱最后还是找回来了嘛,最主要的是毛二不是自家的孩子,他好与坏都无关紧要。endprint

毛二因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把父亲的名字倒过来,恨恨地说,生长毛,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

毛二后来终于做了一件让大家都侧目的事儿。不知道他花了多长时间去踩点,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毛二把村支书家的小卖部盗了,他准确地从屋顶揭瓦而进,踩着人字木,再踏着冰箱跳到小卖部内,抽了好几支烟,吃了好几种糖,走时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带走了,还恶作剧地把烟放到冰箱里,把糖果洒了一地,从屋顶走了。农村的人家,都是上明锁。支书家报案后,没有费力就问出是毛二干的,他倒也痛快,钱一分没有花又还了回来,别的不肯多说什么。他父亲急得直跳,母亲哀哀地哭着,碰到人就说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小孩。

这件事后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的话题都是关于毛二的,有人说毛二的脚底长着一颗黑痣,脚底长黑痣的人在以前的说法是可以做飞贼的,但没有人去求证过毛二脚底是不是真的长着一颗黑痣。有人说毛二如果稍加训练,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小偷的。

毛二现在是长大了,我也没有更多地打听关于他的故事,在成长的过程中,每个人都用了自己的方式方法,有的是自己选择,有的,并不是。希望长大的毛二,生活周正,早日成家过日子。

老 憨

老憨是张家长子。老憨为人耿直但不憨。小名叫作老憨,多半是因为农村人喜欢给孩子取贱名好养活的意思。因为老憨出生时,正值国家困难农村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时期。

老憨的母亲在生下老憨之后七年時间里连续生下两男三女。老憨家人丁一下子兴旺起来。老憨的母亲在家带孩子顶得上个小型幼儿园。儿多母苦。老憨的母亲是个身高不足的小女人,带着六个孩子,偶尔还要到生产队里的田地劳动挣工分,所以老憨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帮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后来也就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两年学认识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基本的字以外,便没有再念书。那一代农村的孩子都一个样,吃得少长得慢,细胳膊细腿大力气。十五岁以后的老憨田地里做活已经是一把好手了。

老憨二十四岁那年娶了邻村的生妹为妻。生妹长得高大结实,也是能做活的体格。在农村,娶亲是全村的大事,不管谁家娶媳妇或是嫁姑娘,一个村子都会把活停下来凑热闹的。首先是吃饭。吃饭时除了在娶嫁人家隔壁的几家的桌上吃以外,其余的多数在屋顶上撒上松毛(针),摆上做好的菜蔬,一桌人席地而坐或半蹲就着吃,专门负责提供碗筷和招呼客人的半大小孩子叫作“小相帮”,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打趣地说“小相帮,抬菜来,酸菜豆腐罢(莫)抬来,干巴腊肉满满的来”,一叫一吆喝,小相帮脸上挂笑脚步飞快地去添菜了。

接下来是晚上认亲戚。认亲戚时整个大堂屋里桌子一张连一张地摆开来,一般大一点的堂屋可以摆三张桌子,属于亲戚中比较亲的长辈围桌而坐。新郎新娘端着糖茶,待新郎喊一声老舅或大伯,新娘也跟着喊上一声老舅或大伯,然后敬上糖茶。被喊的人喝下糖茶之后会在茶盘里留下三五块钱,再说些以后好好过日子之类的话。待敬完糖茶老人走了之后,年轻人的节目才开始出场——闹洞房。那时闹洞房也比较羞涩,一对结婚的新人在婚前的交往并不多,所以闹的人也不很过分,一般是看的人多闹的人少,而且闹的人多少带有些表演的意味,要把新郎新娘闹得很不好意思,看的人笑声连连才肯罢手。

结婚后的老憨爱来我家。有时候家里有什么活人手不够,只要喊到他,他从不推辞。干完活在我家喝酒吃饭。老憨好酒量,我从没有见过他酒醉。饭量也好,人是铁饭是钢他正是出力气的时候。老憨做了孩子的父亲后,和农村普通的夫妻一样,有时候也和媳妇生妹吵架打架什么的,因为是父母做的媒,生妹每每会哭诉到家里来,说什么要回娘家之类的话。父母能做的事只是劝她不能有此想法,并把老憨叫来理论一翻,说他要知道疼自己的女人。老憨有理时也会说理没理时总是低着头。

后来,老憨的二弟结婚后两兄弟和父母分了家。再后来父母带着四个未成家的孩子搬到城里住了,再后来二弟也到城里住,一家人就只剩下老憨和媳妇带着孩子守着空空的屋。孩子念完初中后回家做活,都很听话。老憨偶尔有时间到城里看望住在城里的父母,有时候和儿子赶着牛车去田地里拉回一车车粮食,晒着包谷和稻子时,老憨眯着眼幸福地憨憨地笑着。

我把父母接下来和我一起住时,把家里所的菜地和几片自留地转让老憨种着,没有要他地租,只想不要让这些地再变成荒地。现在老憨仍旧在有时间的时候下城来看望父母。家里偶尔有他带来的新鲜豆荚蔬菜什么的。回到家母亲会不经意地说今天老憨下来带来些菜。于是吃饭的时候桌上便会多出一两个家乡的菜。

今天也是。老憨现在正在桌上喝着酒和父母说着家乡的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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