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逝川

2017-09-21 00:06周实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太阳记忆母亲

周实

追 日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山海经·海外北经》

所有的都那么遥远,无可奈何的那么遥远,即使就是近在眼前,结果也是远在天边。

石头已经吸饱热量,大地已经烤得滚烫,空气都被烧沸腾了,水一样的,四处流淌。

只有身影——对——只有身影——仍在后面紧紧跟着寸步不离时刻不分,远方射过来的光线还是那样刺着眼睛。

独自一人——是——独自一人——就连那群友好的白鸽也飞走了带着清风,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独自一人!

他真的想就地坐下,在这炽热的日头之下,在这灼人的沙砾之上,任自己也干枯下去,犹如脚下焦黄的乱草。很难想象不久之前这些草还是鲜嫩的,每走一步都会惊起无数蚱蜢噼啪乱跳。

“你还跟着——你还跟着——等一下你就会口渴!”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家里才有水把你喝!”

他又想起小的时候,他紧跟在父亲身后,跟着,跟着,直到父亲在他眼里完全消失。

那应该是很远的距离,在那茫茫原野之上!

但,他,还是拼命跟着,不顾父亲一再回头,骂他,咒他,说他傻瓜,说他若是继续跟着,口就会干,人就会渴,而且路上没有水喝!

没有水喝,他也跟着!

口干,人渴,他也跟着!

只要能够跟上父亲,他就不怕口干人渴!

他就那样跟着父亲,踉踉跄跄,走走停停,直到父亲完全消失,梦一般的无影无踪。

无影无踪并不等于真的就是毫不留痕。比如他的这点记忆,他怎么也无法忘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就一口气,甚至一点小小的唾沫,也会产生命运的差异。而且,这些命运的差异,并非谁都会思会虑。

谁又能够预见谁会做一些什么事?谁又能够说得清自己对某事为什么倾心?

心灵不同人不同,追求的目标也不同。肉体不同心不同,索取的方式也不同。然而,即便就是如此,即便心灵虚无缥缈难免不被肉体拘束,它也必定引导肉体奔向某个注定的宿命。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独特得都无法代替。每个人都是一个谜,没有谜就不是人。人们关注一个人,不是关注他的别的,正是他的那点谜——那点令人捉摸的谜,那点令人难解的谜。

他却说他没有谜。他真的是没有谜。他知道在他的背后,人都笑他是个傻子,人都传他是个疯子,人都说他不自量力,但他还是要去追日,要去抓住那个太阳。

他还真的就不认为他追不上那个日!他还真的就不相信他抓不住这个太阳!就算抓不住,他也要去抓,因为他是一个傻子,一个既疯又狂的傻子,何况一切皆有可能!

他要抓住这个太阳。他真喜欢这个太阳。这个太阳在他眼里就是一只闪光的大鸟。当这只鸟飞起落下,一天也就过去了。于是,黑暗也像大鸟张开翅膀来临了。

有人说他追逐太阳,是因为他害怕黑暗。不,不,不,他不怕,因为他就来自黑暗。他的关于儿时的记忆,或者他的最初记忆,或者他的第一记忆,不是别的,就是黑暗,就是睁眼看到的黑暗,就是时断时续的黑暗。很多时候,他都只能身不由己地坠入黑暗,迫不得已地置身黑暗。黑暗是他记忆之中那个最为久远的记忆:黑暗里陰谋如蝎如蛇,黑暗里陷阱步步惊心,黑暗里冷箭飕飕直响就像四处乱窜的幽灵。但,无论黑暗多么黑暗,黑暗在他心目之中仍是光的一种闪现,是光刚刚离去的闪现,是光即将抵达的闪现!

他是多么渴望每天能随太阳一起诞生,能和太阳同时升空,可是,他却总是不行,太阳总要比他先行!

先行的太阳那么亮堂,那么欢畅,那么辉煌,看一眼都令他昂扬!

他不能不追求太阳,他只能够追求太阳,他活着就需要太阳,万物生长靠太阳!

太阳跑得飞快,他也跑得飞快。太阳跑得气喘吁吁,他也跑得气喘吁吁。太阳若跑短跑,他也同样短跑。太阳若跑长跑,他也同样长跑。太阳若用短跑的速度来和他跑这趟长跑,他也会用短跑的速度和太阳跑这趟长跑。

他总听见一个声音在召唤他追赶太阳。哪怕头上骄阳似火,哪怕就是火烧眉毛,他也还是要追太阳。即使明天下雨下雪,即使天上就下刀子,他也会去追逐太阳。即使在那黑暗深处,即使就是闭上眼睛,他也可以看见太阳。他总可以看见太阳,他总一次又一次地随太阳把他的影子——缩短——缩短——再缩短——拉长——拉长——再拉长。

他就这样追呀追呀,噔噔噔,光着脚,赤着身,每一步都带起灰尘。他就这样追呀追呀,噌噌噌,追过去,有路追过去,无路也追去,那些被他踩倒的荆棘又在后面站起了身。他就这样追呀追呀,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在火辣的烈日之下,晒脱一层皮又是一层皮,奔在光和影子之间,觉得自己就是影子,一个追着太阳的影子。他就这样追呀追呀,幻想自己也飞起来,飞到老鹰翱翔的地方,在阳光的映照之中,他也变成一个太阳,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他就这样天天追着,跟着太阳晚上离去,然后再在早晨回来。

他回来了,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每个毛孔都洋溢着汗的渴望。他回来了,他的失落已抛在那黑暗深处,成功却还在那前方。不被理解的某些人事仍然那样不被理解,想知道的某些物体依旧刚刚开始知道。带着所有这些困惑,他从梦乡回到故乡。

回到故乡,在大地上,他又看着太阳升起,看着万物重新发光。回到故乡,每天晚上,他仍跟着太阳离去,然后再在早晨回来。每次回来,那群白鸽总飞过来和他嬉闹同时也为他而哀伤——它们嬉闹是因为它们看见他又照旧回来而且如此自由自在——它们哀伤是因为它们知道他更知道自己最终都会永远离去。

如何才能不离去呢?不再陷入黑暗中去?除非他能抓住太阳使它不再坠落下去!除非他能抓住太阳让它永远照耀大地!他若抓住了,太阳就永远挂在天上了,定在此刻了,白昼就是永恒的了。天上刮的风也就自然地成了闪亮的太阳风。地上落的雨也就自然地成了闪亮的太阳雨。树上结的果也就自然地成了闪亮的太阳果。还有人也自然随之成了不死的长生的年轻的闪亮的再也不会消失的顶天立地的太阳人!endprint

他能抓住吗?他这地球人!他这即使乘着大风也只能在地上跑的气都喘不过来的人,能够抓住这个眼看就要被他追上的正在那个山顶上坐着歇气的太阳吗?

他想他能够。他当然能够!

他曾经有多少次追着太阳到湖上,虽然他一伸出手,太阳就咚地眨眼之间不见了。他曾经有多少次追着太阳到海上,虽然他一伸出手,太阳也唰地挥一挥手不见了。他曾经有多少次追着太阳到山上,虽然他一伸出手,太阳又那样一个转身不见了。他曾经有多少次追着太阳到树上,那次只差一点点,他就抓住太阳了!而此刻,又一样,只要穿过这片沙地,他就到那山脚下了。

他又想起小的时候,他曾这样回答父亲:

树后面是什么?树后面是太阳。

云后面是什么?云后面是太阳。

山后面是什么?山后面是太阳。

太阳后面呢?太阳后面还是太阳。

你的眼睛里就只有太阳!你可不能傻乎乎地一眨不眨地看太阳!太阳看久了,眼睛会瞎的!父亲摇着头,一脸的无奈,两眼直直的,久久看着他,叹他竟和自己一样,真的就是一个傻子!

他真的是傻子吗?傻子和智者,差异在哪里?傻子真的就只能做出一点傻事吗?聪明人呢就真的尽做一些聪明事?一个人就是聪明一世也有糊涂一时的时候。一个人糊涂一世呢是否也有聪明的时候?

有时,怎么都是对的——就像他要追逐太阳!即便错了又如何呢?因为怕错就待着吗?不管正确还是错误,不论聪明还是愚蠢,他都会要追逐太阳,他都想要抓住太阳!他真喜欢太阳照亮他脸上的汗珠的感觉,他真渴望他追日时两腿始终充满弹力。

他可不是守望者呀,守望什么岁月的麦田!他也不是等待者,等待莫名其妙的什么!守望者是孤独的,等待者就更孤独!他不孤独,他追日!追日,他就不孤独!他的心里总有太阳!太阳永远在他心里!他永远都在路上!

每当他看着太阳飞驰,就像对着时间的镜子,就见时间分段成片,然后流逝,改变一切,然后那些起落的尘埃就成了时间的头皮屑。这时,他总对自己说:不要以为你老了,你就可以歇口气了,人生没有这样的事。也别认为你年轻,你就有的是时间,人生也没这样的事。任何人都一无所有,除了他曾做过的事。他曾做过些什么事呢?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他就只想追上太阳!他就只想抓住太阳!他已到了山脚下了。他要开始向上爬了。

他爬着,总是想找到一条最好的捷径,可是,没有,多为上坡,下坡也是乱石嶙峋。他爬着,总是愿脚步能够更加轻盈,可是,没有,甚至相反,腿在变得越来越重。他爬着,突然间,前面一座陡峭的山崖被从天上射下来的一束白炽的强光引爆,他的双肩顿感一麻,一股电流泻遍全身,就像有只灵敏的大猫一下窜进了他的体内,带着他快速地向前冲。

冲冲冲!冲得他——几乎忘了他身上还有两条结实的腿!冲冲冲!冲得他——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有力气这样追!冲冲冲!冲得他——甚至不解他为何硬要如此拼命追!可是,他还是追呀追,任由身体自动地跑任由身体自动地追!他的眼中只有太阳,它已经在准备下山,今日很快就会过去,这一天又即将消亡!

他觉得头有些晕。他抓住了一片云。阳光透过树的枝叶让他看到好多眼睛——好多好多闪闪烁烁让他感到遥远的眼睛。

他的脸在由黑转红。他的眼在冒著金星。他看到了山上山下两个完全不同的天空,太阳只是那个天上被烧出的一个窟窿。

他跳进了那个窟窿,变成一团烈火熊熊,他的体温迅速上升,他听到了轰的一声。

他的血在喷个不停——从他张开的鼻子眼睛——从他张开的耳朵嘴唇——从天地之间的所有喉咙。

他想要喝水,他看见了河,他把脑袋扎进河里,他喝干了那条河。

他突然间意识到他这一辈子可能已无法也无力量抓住它了——抓住这个太阳了——即使它在变慢变弱变得像条蛇正蜕皮——他也无法抓住它了——但他只要还活着,他就想要抓住它!

他真的想抓住它!他多么想抓住它!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靠近它,越是努力靠近它,它就越是远离他。

他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你还跟着——你还跟着——等一下你就会口渴!”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家里才有水把你喝!”

他还看见那群白鸽正在朝着远方飞去,就像他的梦,他的追日梦,远方是那天地尽头。

他也随之沉入黑暗,那片永远都在的黑暗,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有他的来路,那路就在他的脚上!

那路使他看见自己的的确确有限渺小,既无能力拥有天空,也没办法把握大地,甚至就是一粒尘埃也没实实在在接住,至于追日就更别提了。

然而,即便,就是如此,即便就是身处黑暗,沉陷那个黑暗深处,他也看见黑暗之光,他也看见那个太阳,他也依旧闪亮发光。他的心里还是想追,仍想在那早晨再来。哪怕黑暗总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追赶上来,哪怕黑暗就在前面张开天网等候着他。这黑暗总驱使着他再一次地抬起头来,把过去都抛在后面,把黑暗都抛在后面,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把黑暗也看作光明,从黑暗中奔向光明。

他永远都在路上,在这追日的路上,在那追日的路上!

逝 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

他漂着,他不愿自己随着河水流逝。可是,你说可能吗?

他看见了一只野兔,那野兔一眨眼,就在草丛里不见了,他羡慕那野兔。他看见了一条小鱼,穿过波浪,游了过来,然后轻轻一个摆尾,转个身又游回去了,他羡慕那小鱼。他还看到一只蜥蜴,贴在一块石头上面,自由自在地东张西望,他羡慕那蜥蜴。他感到自己全身冰凉,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时间是可怕的,因为它无情,不可阻挡地淘汰一切。空间呢,也是呀,因为它使人类生发占有一切东西的渴望。河水把大地分隔开来,得意洋洋地向前流去,势力也是很大的。endprint

透过一朵一朵的浪花,他看到了很多太阳,当然还有好多月亮。它们是不同形状的又是一模一样的。他看见了太阳的时针,同时还有月亮的时针,看到时间的分分秒秒在两个圆盘上嘀嗒走动。他还看到七色彩虹,那虹真是又美又长。他走过了那条彩虹,停在那个时间中心,但他看不见自己的时针,看不到它们是否在动。

人都是要死的,这个从小就明白。记得小时,他问母亲:“妈妈,人是怎么生的呀?”母亲说:“你长大了,成了家,有了孩子就知道了。”他又问:“人是怎么死的呢?”母亲说:“到时,你也会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吗?”母亲点点头。他又问:“每一个人吗?”母亲笑了,说:“只有你不会死!我的儿子不会死!”

他怎么会不死呢?人都是要死的。很多东西都比人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比如书和文字。他已把他的所有思想都留在他编的书里了。那些书能永恒吗?这世上有永恒?世界从来就不是石头那样凝固的,而是如这水一般时时刻刻在流变。活在此刻的时空之中,他又怎能看到永恒?只有身处时空之外才能认识永恒吧。如能活在时空之外,人就不会死了吧。

他总这样喜欢提问,自己问自己,然后便做梦,接着就是这样漂着,一起一伏,一上一下,身上渐渐长满青苔。他听见在自己体内有细菌在沙沙活动,口里吐出好多菌丝。这些菌丝拱动着,从肌肉里往外拱。他听见了肌肉的破裂,还有菌丝的心跳声。这种心跳很慢很慢,时间的流逝也跟着变慢。他在变慢的时间之中,看到了昆虫优雅地飞动,看到了蚂蚁从容地走动,看到了光芒变成微粒落到片片树叶之上,所有的鸟鸣和兽叫也都变成了温柔的呼唤,水雾一般,弥漫开来。接着,在那水雾之中,一个身影显露出来。那好像是他的母亲!真的就是他的母亲!母亲正在岸上走着,整个人都放着微光!他大声地喊着妈妈,她仍走着,不搭理他。他的声音叫不住她!他的声音拉不住她!他的声音摸不着她!她依旧在岸上走着,似乎在那岸上飘着。岸上面是另一空间,岸上有它自己的时间。在岸上,你走着,每走一步,你身后都会耸起一座高墙。你若想回头,除非能飞翔。

母亲当然不能飞翔,他也同样不能飞翔。他只能够这样漂着,就像他曾带着弟子,颠沛流离,周游列国,与王侯们纵论天下,结果还是绕回故乡,却回不到母亲身旁。他多么想能够重新回到母亲的身旁呀!可是,不能,不可能。时空隔着千山万水,人间挤满人来人往。上天让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个能游移于水陆之间的模糊躯体——那是生他的躯体呀,他的母亲的躯体!上天怎么能这样呢?他抬起头,瞪着上天,上天打了一个哆嗦,虽然上天没有躯体。于是,他又想起老子,想起那天,那番对话:

“你说你想改造天下?”老子站起来打断他的话,“天下不会因你的改造变得更好或更坏。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天下总有它的样子。天下即使千变万化也非通过你的改造。”

“你不是说要改造吗?”他忍不住反问道。

“那可是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说改造天下。我说的是改造上天。”

“改造上天?”他愣住了。“上天是永远不变的吧。”

“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变了,道就跟着也变了。”

“如果天是不变的呢?”

“那天下就不存在了!”

从那以后,每逢夜晚,当他抬头仰望星空,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各种不同的形象画面。有时看见的是一位老人,他的目光那么严峻,使他立即低下头来。有时又是一个女性,圆润,丰满,湿漉漉的,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他每一次和她说话,她都笑着一一作答。从她回答的话语之中,他明白了“上天”两字如同“空气” “水雾”一样,如同“堤岸”“河流”一样,如同“禾苗” “粮食”一样,如同“黑暗”“光明”一样,如同“寒冷” “温暖”一样,不但相异,而且相同,它们都是“上天”的名字,都是自从开天辟地就在这个世界存在甚至可说无处不在,就像“上天”听起来等于“永远”一个样。上天满怀爱与欢乐,但有时也严酷可怕。上天蕴含人世间的所有特点和品性。上天接纳天底下的不同时代和事件。上天既创造,同时又破坏,不是它自己亲自破坏,就是允许别人破坏它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上天是可以预测的又是不可预测的。上天既像一个孩子又似一个乱世狂人。上天就是这样存在,就是如此一目了然,他此前为什么没有清楚地看到呢?

现在,他,看到了。看到了,又如何?还是只能这样漂着,看着时间不断流逝。越是珍贵的越容易流逝。越是拥有的越容易流逝。过去流逝了,现在正流逝,未来必定也流逝。因为你存在所以你流逝。又有谁能不流逝?

有人说他生不逢时。有人说他生正逢时。有人说他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一些正确的事情。有人说他在正确的时间做了一些错误的事情。也许吧。也许说得都对吧。比如少正卯,该杀不该杀?有人说该杀,有人说不该。不管该不该,即使是错了,错也犯下了,多说也于事无补了。人啊人,有时候,不做一点坏事的话就做不成好事吧。人啊人,有时候,只有变得愚蠢时才能做点聪明事,做事才有意义吧。

他就这样辩驳着,自己和自己。河上刮过一阵狂风,吹散他的满头白发,他的胡须也飘起来,就像万千白色的柳条。他感觉到身上的血液一下全都涌到头上。他睁大眼睛,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红色的斑点。时间带走了许多许多,但也留下了许多许多。留下来的就像镜子,让他透过时间的流逝,看到自己的各种面孔,看到自己的自我矛盾,看到自己的拼搏挣扎,看到自己绞尽脑汁却没实现的那些理想,看到自己在光亮中所呈现的各种影子,一些挺到最后时刻也将流逝一尽的影子。

他不愿随河水流逝。可是,你说可能吗?该随黑夜流逝的已经流逝了,该随白昼流逝的也正在流逝。凡事只是时间问题,终归都是时间问题。存在再长也是瞬间,流逝再短也是常态。一切都要流逝的,万物必定会变化。变成什么呢?变成一棵树!他的眼前浮现树。他想变成一棵树。一棵千年不歪的树。一棵万年不倒的树。一棵最后斑驳得如同他的皮肤一樣石化成为石柱的树。他就这样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牛蒡叶子上。他就这样漂着漂着,忽然觉得已经到岸,而且自己的十个趾头真就长进土里去了,真的就像树根一样一点一点向下延伸。于是,他随地下的时间,听着根须吱吱生长。根须从大地获得力量并输送到他的身上。他的十指就像树枝生出鹅黄嫩绿的新芽。时间通过这些新芽让他看到它的开始。时间通过新芽成叶让他看到它的继续。时间通过叶的变化,粉绿翠绿墨绿灰绿,然后就是青黄蛋黄,接着就是深黄暗黄,让他看到它的衰弱。时间通过叶的枯黄,通过叶的无奈飘落,让他看到它的结束。endprint

时间也是会死的。那些已经死去的时间都已沉到深深的河底,埋在河底的淤泥里。时不时的,也翻上来,摆脱束缚,冒着水泡,浮出河面,搅得河水一片浑黄。他漂着,他觉得,他死了,或者说是快死了。这是一条什么河呢?这条将要葬他的河!往常走在河堤上,他的左边是红河,他的右边是绿河。红河水深而幽暗,河面漩涡套漩涡。绿河水清而欢快,河底鱼群如穿梭。两条河,流淌着,有时分,有时合,有时红河成了绿河,有时绿河成了红河,那情形就好像有时恶看起来似乎成了善,有时善看起来似乎成了恶。两条河,流淌着,两条河都很大,合起来就更大,流得非常远,合起来就变成黄色,于是,他就叫它黄河。或许,此刻,他就正漂浮在这黄河上?漂在红河里,他是活着的。浮在绿河里,他仍旧活着。流到黄河里,他还活着吗?好像还活着又似没活着。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是在时光之中,人流之中,物流之中,漂着,浮着,独生独死,游着,荡着,独往独来。

他要漂到哪里去呢?他问他自己,他也不知道。他的满头飞雪的长发闪着点点苍白的光。

他还能够回到过去,能够回到母亲身旁,能让河水倒流吗?他知道他做不到。

河水很深沉,好像没有流,静止了一般。

从小他就这样想,老了还是这样想,现在仍然这样想:如果能够仰在水上,不沉下去,顺着河水,漂呀漂,漂呀漂,看着蓝天白云漂,从红河里漂到绿河,从绿河里漂到黄河,一直漂到时间的海洋,多么美,多么好。

时间的海洋充满了时间: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圆,有的扁,有的香,有的臭,有的很遥远,有的在眼前。

他在时间中漂呀漂,从东漂到西,从西漂到东,从南漂到北,从北漂到南,看着流星划过天幕,等待那个世界末日,不,那只是他自己的末日!

时间和记忆真是一回事?不,时间是时间,记忆是记忆。你能忘掉许多记忆,也能虚构许多记忆,许多很快就忘的记忆,许多你极需要的记忆。

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留恋的呢?没有了,没有了,所有的都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时间是谁造的,他都造得太少了!他感觉到有泪涌出与黄河水融为一体。

他就这样想着,漂着,仰在河面上,顺着河水漂,觉得手脚变得冰凉,觉得手脚变成了水,觉得腰子变成了水,觉得下身变成了水,最后,脑袋变成了水,最后,他就成了水。

他漂著,他听着,江河水,明白他的泪在其中,明白他的血在其中,明白他的肉在其中,明白他的骨在其中,他的生命在其中。

他的心在水中跳动,那是他的生命的时钟,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这样一座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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