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塔城

2017-09-22 04:00白天光
当代 2017年5期
关键词:塔城大洋宰相

白天光,男,当代作家。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绍到国外。出版长篇小说《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为影视。现为国家一级作家,兼某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塔城的乞丐夫妻

这不是一个现代传奇。要讲塔城的乞丐夫妻,还得要说到民国初年,也就是1915年。

这年塔城风调雨顺,没有洪涝灾害,塔城那时是个小镇,一条石板官道横亘在塔城的城中。这条官道将近半里地。道路两边零星的有一些店铺,店铺和店铺之间并不挨着,因为每家店铺都有一个小院,院前是店铺,院后是主人的住宅。这些店铺加起来大约有四十多家,那时塔城的人口将近一万人。

镇子虽然不大,鋪子也不紧凑,但这里逢五逢十还有集市。这个集市卖的东西很丰富,有当地的土产,还有洋货,因为这里距离哈尔滨只有七十公里,重要的是,塔城还有二百多个俄罗斯人,他们不是过客了,而是这个镇子上的固定住户,他们也开铺子,而且他们开的铺子很丰富。铺子的后面除了住户还有作坊,这些作坊有酿酒的(主要酿葡萄酒),因为塔城的东边有个三泉山,山上有许多山葡萄,一到秋天的时候,镇子上的许多人都到山上采摘山葡萄,然后卖给俄国人的酿酒作坊。除了酿酒,许多铺子的后院还有列巴房、味道不太纯的里道斯(俄罗斯红肠)。塔城的大集,逢集日也很热闹,周边的许多屯落,包括哈尔滨的商人也到这里来做买卖,这边的屯落那些大地主也逢集必来。集市上有木材、皮货、药材,这里有时也卖价格昂贵的东西,集市上曾经卖过虎皮和虎骨,一张虎皮能盖个四合大院。这里还卖南方贵重的丝绸,以及哈尔滨产的亚麻布,当然也卖粮食,有东洋的洋白面和洋白糖。许多商人都说,塔城的大集是方圆几百里最富的大集。再看石板路两旁的商铺卖的东西也都是好东西,有南国的茶叶。肉铺不光卖猪肉,还卖狍子肉、水牛肉和山羊肉。有估物店铺,说是估物,其实也都是好东西,有洋人用过的落地钟、怀表、礼服呢的长袍马褂,蒙古王爷府用过的铜火盆,这些估物售价也不低。这些店铺当中也有粮油铺,粮油铺里的粳米都是雪白的旱稻,油都是大油坊榨出的豆油、菜籽油和香油。在塔城也有两个客栈和四个饭馆,客栈里的火炕冬天的时候黑天白天都烧着苞米瓤子,一进屋热气熏人,饭馆有一个饼店,一个包子铺,一个野味馆,还有一个清真馆。

塔城这么富,自然就来了许多特殊的人物,有挑担子的剃头匠,锔锅锔碗锔大缸的匠人。在这里不得不介绍到塔城来的还有一些乞丐(当地人叫“要饭的”)。在这些乞丐当中有一对夫妻乞丐,塔城人对他们都认识,虽然他们是乞丐,可他们在塔城已经混了六七年,还融入到了塔城人群中,许多店铺的掌柜有的见到他们还打招呼。这对乞丐什么都讨,也什么都要,饿了他们愿意到包子铺去吃包子,这家包子铺叫九嫂包子铺,九嫂是个山东人,她做出的山东大包子一个人吃一个就能把人撑得直打饱嗝。包子的馅并不奢侈,大部分都是菜包子,包子馅里的肉很少,他们在包子馅里不放豆油,只放荤油(猪油),这包子吃起来很香,赶大集的人中午饿了到馆子吃饭,大部分都到她的包子铺里来,也冷落了其他三个馆子,但他们互相不嫉妒,关系处得也都挺好。

这对夫妻乞丐一到包子铺门口,九嫂就知道他们饿了,给他们一人一个包子,他们也不远走,就坐在包子铺的门口一口气吃完,吃完还要到包子铺里一人讨一碗热水,抹一把嘴巴子,很知足的又去乞讨了。这对夫妻乞丐叫什么名大家也不知道,但他们都有外号,镇上的人叫起来也很上口,男的叫宰相,女的叫大奔儿头。男的为啥叫宰相,因为他穿了一件在戏园子捡的戏装,这个戏装就是宰相穿的官服,这个官服上有很多窟窿,他们也不补。大奔儿头长得很俊,她额头很大,但并不影响她的俊俏。

乞丐既有闲的时候,又有忙的时候,闲的时候是指塔城没有大集了,家家的铺子也不兴旺了,这个时候这对乞丐讨的东西也只能满足吃喝,但他们手脚勤快,吃别人的也不白吃,有的时候九嫂给他们两个包子,这两个包子是能够让他们吃饱的,吃完包子宰相就拿起扫帚帮九嫂家扫门口的垃圾,大奔儿头也会进屋帮助她们洗菜。这对夫妻很怪诞,原本他们力手力脚的,干点活或者做点小生意也能维持生活,但他们不干,他们就愿意乞讨。

九嫂的包子铺只有一个女店员,她有心思要把这两口子留下来,让大奔儿头给她收拾菜,也让宰相到市场帮助她买菜,但他们说什

么也不干,觉得乞讨上瘾。没有大集的时候,他们只能讨吃的,如果有了大集他们会到大集上讨钱。塔城大集上的人心眼都好使,见这对夫妻来讨饭,有的时候给他们几文钱,遇到富裕的买卖人能给他们一块大洋。乞丐是要有地方住的,他们住的地方也很古怪,塔城有一座石拱桥,他们晚上就在桥里歇息,他们把石拱桥的一边用砖头堵得严严的,冬天不透风,夏天也不着凉。在桥洞子里他们还有被褥,还有热菜热饭的铁锅,虽然他们是乞丐,但他们在塔城,也是过日子人,他们没有抱负,也没有理想,在塔城四五年的光景,也不知道他们讨了多少钱,但人们猜测,他们讨的钱不会少,如果买一座旧房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塔城一条街每家店铺跟这对夫妻乞丐混的都很熟,这两口子不讨厌,有的时候他们还在早晨的时候扫各家各户店铺门口的垃圾,如果哪个店铺有事让他们帮忙,他们也毫不推辞,帮完忙以后他们不要一文钱,给点吃的就行。

时间久了,这对乞丐夫妻成了塔镇的一对儿怪人,镇长冯乃迁就觉得塔城要有这么两个人多少也有煞风景。有一天就把他们叫到镇府衙门,说,现在是民国初年,大家都在为民国出力,都想要富足的生活,你们也知道,在塔城你们俩是一对夫妻乞丐,这让我们塔城不但不为民国添彩,更会让民国逊色,现在我给你们指出一条路来,宰相的身子骨挺硬实,咱们镇西有个采石场,每个月的报酬至少也有三块大洋,你要是愿意去我就把你介绍给采石场,你的媳妇大奔儿头也是很利索一个人,我家开了一个豆腐坊,你让她到我的豆腐坊帮忙,每天也就是洗豆子,磨豆子,活也不累,一个月我也给你一块大洋,如果我指出的这条道你们要是不干的话,那就对不起了,我镇府衙门也有扛枪的衙役,就把你们驱赶出塔城。endprint

宰相说,我知道镇长的好意,现在的钱很难挣,我们两口子一个月要是能挣四块大洋,不出半年的工夫,我们就可以在塔城盖三间房子,镇长你还不了解我,我老家在直隶,原来我也是个大人物,在直隶我开过药堂,我还会治病,是因为有一年我给一个霍乱患者服错了药,这个患者就死了,也就是因为这次事故让我倾家荡产了。如果冯镇长你要是能帮我一把,我就让塔城人重新看我,我想办个诊楼,我老婆碾药很精细。我做出的丸散膏丹可以医百病,别看我过去因为行医出了事,说来也不怨我,是因为我给患家开了三服药,他不按照处方服药,把三服药放在一块煎,药的剂量很大,所以才把自己药死了。我行医十一年还没有因为下错药让患家身亡的,现在我们两口子没有多少钱,如果镇府衙门能资助我点钱,哪怕是借我一点钱,一年之内我一定还上,而且我要让塔城有一座像样的诊楼和像样的医生。

冯镇长说,你为民行医乃是积德行善,我理应支持你,如果你能办到的话,我借你五十块大洋,咱们塔城的集市也有卖值钱药的,有鹿茸、灵芝,还有虎骨,你再加点草药,就能把诊楼开起来了。

宰相又说,我也知道,咱们逢五逢十的大集什么都有,但我开诊楼是需要两间房子的,这也是我最犯愁的一件事。

冯镇长说道,不是愁事,镇东头有两间无主房,原来是夫妻俩,没儿没女,他们两个死后,是镇衙门把他们发送出去的。这两间房子应该是属于镇府衙门的,暂时我们衙门把它租给你,这两间房子也是青砖青瓦到顶,才盖不到十年。如果你把诊楼办好了,这两间房子政府衙门可以折价卖给你。

宰相说道,啥也别说了,镇长这么扶持我,我一定给镇长长脸,不出三年我的诊楼肯定会活起来。我医病的范围很广,红伤正骨,疑难杂症,包括给难产的妇女接生,我都干得。

宰相是一個说话算数的人,镇长这么扶持他,如果他不把诊楼办起来,不光是对不起镇府衙门,更对不起冯镇长。

……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宰相就把诊楼建起来了,这原本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也是能够办到的事,但宰相的媳妇大奔儿头却不愿意在诊楼给宰相当助手,她还是要饭,不过她要饭的方法和原来不一样了。她常去九嫂那帮九嫂剁馅和面,她不会包包子,但她拌的馅却很有滋味,她在九嫂那干活不是为了挣钱,她只是在每天包子铺关门的时候,她要两个包子。有的时候大奔儿头也到富裕人家帮着洗洗衣服,每天把这些活干完了,主人还是照样给她吃

的。主人不小气,家里吃什么就给大奔儿头送什么,有的时候大户人家会烙饼,也会给她拿去几张。大奔儿头为啥只讨饭而不做饭,是因为她不会做饭,大奔儿头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亲曾经在京城做官,她在家里又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她被娇生惯养,不会做饭,不光她不会做饭,医生宰相也不会做,他们边开着药房边暗中还是要饭。

冯镇长当然不是一个眼睛里能容下沙子的镇长,他也知道了宰相夫妻两个人还在要饭,就又去找宰相,严厉地说道,你们恶习不改,还在要饭,这怎么行。

宰相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说道,镇长,我和我媳妇都不会做饭,这么多年我教我老婆让她做饭,她始终学不会,他父亲原来在京城做正四品官,小时候她就被娇生惯养。

镇长说道,你们还是愿意讨饭,如果你们两个都不会做饭的话,我帮你找一个厨娘,你们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

第二天,冯镇长就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厨娘领到了诊楼,她每天都三顿饭做着。

大奔儿头说,厨娘做的饭不好吃,不如咱们讨的包子和饼好吃,我还想出去讨饭。

宰相对老婆说道,你好吃也得吃,不好吃也得吃,冯镇长已经把咱们看住了,你这些日子讨饭,他都知道。

此后,厨娘就把饭菜做得很认真,尽量让饭菜更有味道,但宰相的媳妇还是吃不惯。

宰相对他媳妇说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吃厨娘做的饭,就到九嫂的包子铺去买包子,不用到她那去干活,我的药需要碾,你不能每天只想着去要饭,而耽误我的大事。

厨娘就到九嫂的包子铺去买包子,但买回来以后,大奔儿头总觉得不好吃,不如九嫂给她的包子好吃。

……

塔城已经有一所诊楼了,叫毛十九诊楼,毛先生在塔城的名望很高,宰相开的诊楼基本没人光顾,他们宁可多花钱到毛十九先生那去看病,也不在宰相诊楼看病。宰相的诊楼开了两个月也不见有人光顾,他的丸散膏丹已经压到了最低价格,塔城的人还是信不过他。宰相把开诊楼这件事看得太乐观了,谁想到三个多月里,竟然没有任何收益,他已经意识到如果有毛十九先生在镇上开诊楼,他的诊楼就不会有人光顾,但现在他已经骑虎难下了,冯镇长借给他的五十块大洋都被他花在购买药材上了,面对窘迫的局面,宰相有点盯不住了。

经过深思熟虑,他找到了冯镇长,说道,镇长,我宰相也不争气,诊楼开了三个多月,竟然没有几个病人光顾,这个诊楼看来我是开不下去了,没有办法,我购买的这些好药大部分都没动,我想用这些药抵你的债。

冯镇长说道,我也了解了,这个毛十九先生开诊楼确实把你顶了,你再干下去也只赔不赚,既然你不想干了,我也不强求,你把这些药材还给我,我自有办法。

几天以后,宰相和他的老婆悄悄地离开了塔城,此后他们再也没回来。

他们到了江南的巴彦镇,在那又开始重操旧业,大奔儿头又恢复了讨饭,心里很高兴,她在巴彦总是能讨到吃的。

若干年后,塔城镇府衙门的冯镇长因病故去了,新上任的镇长是他的侄子,叫冯厚德。他是一个留洋回来的学生,当上镇长之后,他取缔了很多经营的项目,他先把戏园子关了,又要关老陈茶馆,但到老陈茶馆的人比较多,每天茶馆都挤满了茶客。

但他允许讨饭的到塔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宰相和他的老婆就又回来了。他们照样要饭,只是他们要饭的时候多了一个工具,宰相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把胡琴,他拉的虽然不在调上,但塔城人总还有围观的,有的照样给他几文钱,大奔儿头又去九嫂的包子铺帮着干活,每天晚上也能拿回两个包子。endprint

有一天,宰相在路上看见了冯镇长的侄子,新镇长说道,你们该要饭还要饭,其实讨饭也是一种文明,我支持你们。

宰相说,镇长,有你这句话,我们两口子心里就落底了。冯镇长说得很好,乞丐也是一种文明的标志,如果一个镇子上没有讨饭的,那么这个镇子就不完整。

冯镇长说,宰相,你真有见地,你能把讨饭这件事认识到了这个高度,我不得不佩服,咱们这逢五逢十有大集,你就到大集上讨要,等大集的时候,我对商铺的老板们说,咱们塔城

就这么一对要饭的,咱们不能亏待人家。

此后宰相两口子要饭已经名正言顺了,他们两口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别人家门前打扫卫生,清理垃圾,主人要是高兴了,不光给他们钱,还给他们吃的。这次大奔儿头到了九嫂的包子铺又开始帮着九嫂剁馅和面,每天包子铺关门的时候,她照样可以得到两个包子。宰相讨饭也不再是沿街乞讨,他选中了几户有钱的商铺,有事没事都到商铺帮助商家打杂。宰相和大奔儿头不一样,他不在意讨吃的,而是专门讨钱,少则几文钱,多则就给他一块大洋。他们还住在桥洞子里,还是那些铺盖。在乞讨的日子里,两口子显得很幸福。

有一天,一个商铺的老板找到了宰相,对他说,你帮我干一件大事情,到时候你盖一座房子那是没问题的。

宰相问,干啥?

这位有钱的大户说,跟我到山上去采山参,三泉山上的山参生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出发的时候我们要带足烧饼还有五必居的咸菜,还有熏肉。

宰相说,我干了。我了解山参,因为我过去当过医生,不仅懂得山参的药性,也能用鼻子嗅出这山参长在哪里。

第二天,这个大户的人家就领着宰相坐着爬犁到山上去采山参去了。采山参是不能下山的,当地有迷信说,如果一旦要看到山参不把它挖走,这山参就会自己藏到没人的地方,好在宰相喜好这件事情。只两天的工夫,他们就挖到了四棵山参。这四棵山参在药堂卖可以卖二百块大洋。有钱的商铺老板也没有亏着他,等那山参一出手,他就给了宰相五十块大洋。

这个有钱商铺的掌柜姓常,叫常茸。宰相跟着常茸去采山参上了瘾,又有一次,不到五天的工夫,他们就又采到了六棵山参,这六棵山参都是五品叶,在药堂卖很值钱,常茸又把山参卖给了药堂,这回他们得到了三百块大洋。常茸不黑,山参卖出去之后,他就给了宰相一百块大洋。

跟着常茸,宰相没费多少劲就得到了二百五十块大洋,这二百五十块大洋足以买三间旧房子,但宰相不买。这一天,他们在采山参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在一个山坳里蹿出来了五匹狼,这些狼面孔狰狞。

常茸这时候就喊,宰相,赶快上树。

宰相就向一棵大树攀爬,但是这个狼非常灵活,它也蹿上了树,狠狠地把宰相咬了两口,宰相的鲜血直流,常茸就急忙把他扶下山。

宰相自己开了一服药,吃下以后鲜血止住了。谁料到这次宰相和常茸到山上采山参是个冒险行为。

半年以后宰相就残废了,但他不怪常茸,因为常茸毕竟让他赚到了钱,但是到山上去采山参的事儿也就算终止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儿,宰相残疾了,在塔城乞讨就更有了理由,宰相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乞丐,他在要饭时竟然唱起了莲花落子:

一阵大风摧残了树

宰相腿残不能攀登

枯树老鸦惨疼

别怪天 别怪地

只怪那恶狼实在是凶

宰相我不能干大事了

只有乞讨才让我得安宁

别看宰相残疾了,八年以后又有人找到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毛十九先生。当年宰相开诊楼开得很失败,但毛十九派人去暗查他,并在那里买了许多药,暗查的人把宰相的药买回来,毛十九先生看了看这些药,惊讶着说,天下神医,当属宰相。

此后宰相就在毛十九先生那打杂,有的时候也为毛先生调制丸散膏丹。这年护国军一位团长在操练时摔倒了,左腿骨折,毛十九先生就让他给护国军的团长配药,谁料到,只配了两贴膏药,这位团长的骨折竟然接上了。

护国军的团长很欣赏宰相的医道,就对他说,往后你就到我的护国军去吧,在我的护国军做随机医生,我既给你丰厚的报酬,还给你一个少校营长。

宰相说道,我只是民间的小医生,做军医实在不敢当。

护国军的团长生气了,一拍桌子说道,老子的话你不听,还听谁的,知道我们护国军是

干什么的吗,是专门保卫民国政府的,在我手下干,你会飞黄腾达的。

宰相就和他媳妇商量,到护国军那该不该去。

大奔儿头说,这么好的事一定要去啊,你由一个乞丐一下子就变成了护国军的营长,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啊,去吧。你去了護国军的营部,那里肯定有食堂,我就吃他食堂的饭,那味道肯定要比九嫂的包子好吃。

宰相说,那是,那是,那我明天就去了。

几天以后宰相和他的媳妇又回到了塔城,但是他们都变了样子,宰相穿着礼服呢军装,腰间还别了一支枪,让塔城的人看了都觉得这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谁会想到宰相能当上少校营长。

每天早晨,宰相和他的媳妇都会来到塔城,站在塔城的街道中间,朝树上啪啪地开枪。

人们都出来看热闹,见是宰相和他的妻子就笑着说,宰相,吃饭了吗,没吃到我家吃去。

宰相说,江南护国军的团部天天吃蒸包子,还有肉馅饺子,我都吃腻了,总想有一天再回到咱们塔城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乞丐。现在江团长不让我到塔城来,我是和媳妇偷偷来的,如果你们给我点钱,让我将来在塔城过日子,就权仗塔城的父老乡亲了。

这时候围观的人都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给宰相,因为宰相和他的妻子有地方吃饭了,所以就不到塔城来讨饭了。他只讨钱财,第一天回塔城,他们的收获颇大,整整收了二十五块大洋。宰相是带着账本到塔城的,每个人给他多少钱他都记了一笔账,并对给他钱的人说,塔城的父老兄弟们,你们有两件事可以找我,第一件,谁要是欺负你们就跟我打个招呼,我让一个营的护国军到这来保护你们,第二件事,你们要是有病了也可以去找我,我之所以能够成为护国军的营长,皆因护国军的团长的骨头在操练的时候撞碎了,我两贴膏药他就能走了。现在护国军十八团的全体官兵都由我来给他们看病,一个军队如果有了一个像样的军医,这个军队就会人强马壮。endprint

说这话时,围观的人竟然有人领着大伙喊,欢迎宰相回来!

宰相说道,我可以回来,但你们不能叫我宰相了,我身上穿的那件宰相的戏服已经成为历史,往后你们可以叫我三营营长,还可以叫我康学良先生。

塔城的人认识了宰相七八年,还第一次知道他的原名叫康学良。

这一天,宰相在塔城的大街小巷到处转悠,见围观的人多了,他就朝树上开枪,打得树叶纷纷落地,然后他还是说之前说的那番话,于是人们又开始给他掏钱。

快到晌午了,宰相和他媳妇又坐船回到了江南的巴彦镇,又回到了十八团的营地,护国军十八团的团长江占海在十八团的团部专门给他找了两间房,让他在这两间房里制作丸、散、膏、丹。团里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谁有病都免费到他那里去看病。团长江占海也是一个很有钱的团长,每年地方政府要给他拨许多钱,因为这一带民国政府比较稳定,所以他们征集上来的钱除了每天进行操练,剩下的钱就用在了伙食上和康学良的诊室里。康学良的诊室有许多好药材,这些药材都是他们在塔镇的集市上买到的,有虎骨、鹿茸、灵芝、人参,还有许多南方药,如川贝、巴戟天。

江团长平时体弱,他每天都要到康学良的诊室让康学良给他开滋补药,经过滋补,江团长面色红润,天庭发亮,天天往十八团领女人,他也不觉得疲惫。江占海是读过国高的,他在康学良的诊室门两侧书写了楹联,左边是:菟丝子枸杞子金樱子男人不能装孙子,右边是:鳖甲子女贞子五味子人要英雄一辈子。江占海写的是书法中难写的魏碑体。

宰相康学良认为江占海他不光是一位军人,更是一位英雄和才子,一辈子没有崇拜过别人的康学良开始崇拜江占海,他认为他的楹联写出了一个男人的英雄气概,他将这楹联作为至宝,在巴彦镇的刘家木匠铺用宽大的桦木板将这楹联的字体临摹下来,又镂刻成原体,同时让刘木匠将两块桦木板刷上黑漆,字体镂金,然后拉到团部重新挂在诊室的两旁。

对他的行为,江占海很欣赏,说道,知我者唯学良也。

团部的伙食非常好,天天可以吃到肉。团部的厨子过去在京城呆过,据说他的父亲曾经给慈禧太后做过满汉全席,到了他这一辈儿也

没有让他家里的绝技断了档。每天团长的桌子上至少要摆满三十种菜,除了鸡鸭鹅肉,还有山上的鹿肉、狍子肉,看起來江团长的生活很奢侈,其实桌子上的这些肉类,在江北塔城逢五逢十的大集上都能买得到。有一次,团长的桌子上摆了一大坛子土豆炖肉,这肉吃起来很费劲,但能咬得动,有嚼头,很香,吃完才知道原来是厨子为团长做的老虎肉炖土豆。

有一天,团长和康学良在一起聊天时说道,你在我这儿为我的官兵们服务,我给你的待遇也得优厚,我让你过去没有吃过的东西现在都能吃得上。

他就交代大厨说,想办法让康医生吃上野猪肉、狍子肉、鹿肉,现在虎肉不容易遇到,但熊掌可以买到,这些东西都应该让康先生尝尝。

康学良抱拳说道,团长,我为你当牛做马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你就是我的恩人。

江占海说道,我小时候就体弱多病,我十八岁从军,在奉系军校,后来做了护国军的营长,不到三年又晋升了团长。我在军营里没有家眷,小时候我的父母就认为我将来不能说媳妇,更不会生儿育女。现在我知道,经过你的调养,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要在三年之内给我的父母生上十个孩子。

江占海所说的一切正在逐渐兑现,首先他为康学良置办了一桌他从来没有吃过的五大山中怪肉,野猪肉、狍子肉、鹿肉、熊肉、老虎肉。这些东西吃完了以后,康学良更加觉得江占海是一个说话兑现的爷们儿,既然如此,我就有责任让他在三年之内生出十个孩子来。

果然,在年底的时候,江占海团长一共让三个女人都为他怀了孩子。见江占海的女人们怀上了孩子,康学良也认为自己向江占海承诺的事情已经开始逐渐兑现了,三年十个孩子,只能多不会少。

这天早晨,江北逢大集,又赶上深秋,市场上很热闹,于是康学良和他的媳妇大奔儿头又起早过江去了,这次他过江是和团长打了招呼的,团长又给他拿了二十块大洋跟他说,到集市上看啥好就买点啥。

两口子过了江径直到了塔城,到了塔城后的第一件事儿,康学良又抄出胯上的手枪,朝树上连放了好几枪,树叶子纷纷落下,他说道,塔城的老少爷们儿,我宰相又回来了,我这次回来不是讨饭的,而是问问你们有啥事需要我宰相帮忙,我在江南的十八团有自己的诊楼,但我的诊楼只给十八团的官兵看病,普通百姓没有资格到那去看病,不过,塔城的兄弟姐妹老少爷们儿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我帮忙的话,还是可以过了江去找我,进我护国军团部的大门,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们就会放行,让你们到我那儿看病。我这次到塔城来没有什么事儿,我就是想你们了,我康学良从直隶到关东十八年,在塔城就呆了十二年,如果没有塔城父老乡亲对我们的施舍,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我们该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大伙又都围了上来,从兜里掏出银圆,这次凡是给宰相掏钱的,可不是几文钱,最少的一块大洋,最多的五块大洋。宰相表面推辞不要,但他的媳妇还是收下了。

在回来的时候,他媳妇对宰相说,掌柜的,你猜今天咱们收了多少钱。

宰相说,三十块大洋?

大奔儿头说,错了,一共是五十块大洋,这回咱们发了。

这时候宰相才想起来,来时过江的时候江团长给了他二十块大洋,虽然江团长说是让他买药的,但是他认为,应该用这二十块大洋多给江团长买些补品。

于是他就进了大集中央,开了一枪后,说道,我是江南护国军的康营长,我是来买虎骨的,有好的山参也行,我康营长兜里有钱,如果各位商家谁有好货就只管亮出来,我看好了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刻也不耽搁。

这次过江北,宰相为江团长买了一棵山参,一对灵芝草,他原本是想给团长买一节虎骨,却没有见到,好在他在一个药材摊上看见了鳖甲,就买了五块大洋的鳖甲,其实这王八盖子补阳气不如虎骨,但他既滋阴补阳,也是江团长最缺少的。endprint

回到江南,他把给江团长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说道,原本该孝顺您更好的东西,只是这个季节药材不太全,虎骨现在很难找到,不过每次集市我都要去,如果能够弄到虎骨,再给你泡上酒,要是能喝上这虎骨酒,你的阳气就

能补足了,当然现在你的阳气也不缺,只是医生讲究的是给一个人治病不光要治好他的病,还要让他换一个人,站在人群中间要与众不同。

江团长就拍着宰相的肩膀说道,大境界,大境界!

私塾先生詹远桥和九嫂

塔城有个名气很大的私塾先生,姓詹,字远桥,名唤章。他的学堂很大,能招二十多个学生。学生倒是不多,但是学堂的条件很讲究,三间青砖瓦房,还有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分前院和后院,前院种了十几棵垂杨柳,树荫很阔,这些树下摆着二十多个石凳。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就在树下朗读《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讲课的时候,詹先生就让孩子们进屋里去上课。学堂屋里不光有桌椅板凳,后面还有一个水缸,水缸里悬浮着葫芦瓢,孩子们用它喝水。离水缸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石头砌的炉灶,炉灶上有一口六个刃的大铁锅。学堂里雇了一个做饭的大师傅,他天天要给孩子们做饭,孩子们每天只吃一顿午饭,做的饭很简单,总是粥,有苞米<\\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5#\链接\米查.eps>子粥、高粱米粥。詹先生如果要是高兴的话,还让做饭师傅做一锅二米粥(大米和小米煮的粥)。没有太像样的菜,只有咸菜,但咸菜的品种有好几种,有芥菜疙瘩、咸萝卜、咸黄瓜。孩子们吃粥也不是白吃的,学堂要向他们收学费,家长要是掏钱,每个月就是一块大洋。如果交不起大洋,也可以交三升粮食。不管是什么样的粮食都行,一般他们都不交白米和白面。如果有交的,詹先生也不给孩子们吃,他让厨子做给他吃,烙油饼、蒸白米干饭。平时他吃的菜也很讲究,有豆腐,有时也炒两个鸡蛋。

詹先生一直也没有过妻子,别人给他提亲他一概不理。学生家长们都一致认为詹先生有病,其实詹先生身体很好,因为他还能在后院种地,还喂了一头猪,六只鸡。有一年,他还买了一匹毛驴子,这头毛驴子詹先生不让它干活,如果詹先生郁闷的话,就骑着毛驴子到不远的山上溜达,有时候也骑着毛驴子去塔城。他到塔城就买两样东西,盐和烧酒。塔城有个郭家烧锅,酒很淡,但喝着很上口,价格不贵,三块大洋能买两木桶,够他喝一年的。人们也看不出詹先生是富还是穷,因为他有大房子和大院,可是他穿的衣服都有补丁,这些补丁都是詹先生自己缝的,针脚不均匀,看着很别扭。头上戴着一顶毡帽,无论冬夏他都戴着。最寒碜的是他脚下蹬的那双鞋,是镇上皮匠给他的皮靰鞡。这双靰鞡的皮子是好几种大牲畜的皮子拼出来的。有棕色的皮子,还有白色的皮子。镇上的人都知道詹先生,总认为他这么落魄无疑是因为他没有老婆。虽然詹先生没有老婆看着也很寒酸,其实他在男女生活上也并不委屈。私塾学堂东边有两间草房,里面住着姓徐的寡妇,镇上的人叫她九嫂。她丈夫原来是镇府衙门的衙役,五年以前得痨病死了。这九嫂三十一二岁,但长的年轻,看着像一个黄花大姑娘。九嫂日子过得很穷,丈夫死时没给她留下什么财产,她在塔城城东的稗草河边上有一块荒地,这荒地上没种粮食,种的是黄烟。按说九嫂这么俊俏,就不应该过这样的穷日子,她也应该再嫁,但镇上的算命先生何瞎子说她天生克夫,无论结多少婚都能把丈夫克死,九嫂信了。

九嫂心很善,她不想坑害男人,就不再嫁人了。她和詹先生有染是因為九嫂非常佩服詹先生。詹先生也在生活上补贴九嫂。见九嫂的房子太破,詹先生就偷偷地给了她六十块大洋,让她重新盖一座青砖瓦房,但九嫂却迟迟没有盖。九嫂也知道因为自己不找丈夫了,生活也不能总这么穷下去,还有她也不能完全去靠詹先生接济她,于是她就让詹先生给她出主意,九嫂想在塔城做点小生意。詹先生不是生意人,但是在詹先生的眼里,他也能把塔城经商的事情看透。

于是,詹先生就把做生意的主意告诉了九嫂,说,你得先学会一门手艺,然后再考虑如何做生意。这个手艺也一定是塔城没有的,你还是去江南的巴彦镇学艺。巴彦镇有我的一个弟子,他的父亲是做六味膏药的。学这门手艺不需要懂得太玄深的医术,只要懂得这六味药的药性即可。其实六味膏药也是成药,把这门手艺学成也就是十几天的工夫。

詹先生弟子的父亲姓梁,他的膏药叫梁泰膏药,因为他的弟子的父亲就叫梁泰。梁泰膏

药和六味膏药是同名,只是叫法不同。这个膏药药效很烈,主治是拔毒活血化瘀,兼治腹痛。他的膏药不随便卖,一年只做一百块膏药。膏药的价格也不低,一贴膏药要两块大洋。梁泰是不收徒的,只把他的这门绝技教给他儿子梁展。

要想学做膏药去拜师无疑是很难的,但詹先生有办法。詹先生除了会教书,他也有一门绝技就是刻名章,无论是什么石头他都能刻上文字。他在名章上主要刻大小篆体,还能刻小楷和魏碑。梁展就喜欢老师詹先生的名章。詹先生光靠刻名章也是不够的,他还藏有许多石料,有寿山石,青田石,巴林石,昌化石,也是刻名章的四大名石。梁展有个奢望就是一直想要讨到詹先生的名章。一想到这些,詹先生就觉得他的这个绝技可以和梁泰交换。

这一天,詹先生就让梁展到他的私塾学堂,对他说,你一直想要我的名章,我可以给你刻一枚,不过这个章上不能刻你的名字,要把你父亲的名字刻上,因为你父亲算是名医,他与别的商人交往,盖上我的名章会让他的生意越做越好。

梁展就欣喜若狂,说,那太好了,不用说,我父亲一定喜欢。

几天以后,詹先生就把名章刻好了,就让梁展送给他的父亲。梁泰看了这个章,也极喜欢,但他也有些疑惑,就问,你这詹先生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送给我这枚名章呢?你该把他请来,我要讨教。

翌日,詹先生就去了梁泰家,两个人寒暄了一阵以后,梁泰就问詹先生的用意,詹先生也没客气,就说出了想请他把做六味膏药的绝技教给九嫂。詹先生说,这女人太苦了,还要终身不嫁,我作为她的邻居看不下去,咱能帮的就帮一把,我也知道你的这门绝技是不传给别人的,今天我也不勉强,你要不同意那就算了,但是我们还是朋友,需要我刻的名章只管说。endprint

梁泰想了想说道,难得先生一片善心,我岂能推辞,不过为了不坏了我的名声,九嫂的膏药我可以教她去做,但她要冠以梁泰膏药的名号……

詹先生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商人都是如此,在詹先生看来梁泰不仅仅是做膏药的医家,更是一个商人,但在巴彦镇他还不能算是奸商。

詹先生很快就把这件好事告诉了九嫂,几天以后九嫂拎着一筐鸡蛋,又拿着詹先生在寿山石上刻的一枚新的梁泰的名章,去了梁泰家,从这时候开始,九嫂就成了梁泰暗中收下的徒弟。

九嫂悟性很好,也果然时间不长,她就学会了做梁泰膏药。就在她做出第一贴膏药的时候,梁泰严厉地说道,我这医家也是有规矩的,你做我的膏药又卖我的膏药,一年不能超过三十贴。而且你所用的药材也一定要从我这里进货。有一味药叫藏红花,在江南江北包括哈尔滨都买不到,这是我在直隶一家药堂买的,别人这个药堂他们也不卖。所以,这藏红花的价格也是我这六味药中最贵的一味,所以我卖给你的藏红花的药量也不会超过三十贴……

九嫂虔诚地说,一切都听师傅的,如有半点差错,你可以惩罚我骂我打我都行。

梁泰就笑了,你这孩子也挺听话,其实你的年龄和我的儿子也差不多,我也没有闺女,往后你不光做我的徒弟,也可以做我的干闺女。

九嫂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掉下眼泪,说,这辈子我算是遇到好人了。

九嫂过了半年就在塔城开了膏药铺,她知道她的福分实际是詹先生给的,就对詹先生倍加感激。第二年,九嫂就挨着詹先生的私塾学堂将她的草房推倒,盖上了两间青砖瓦房,她的日子也像真正的日子了。她也把她的日子和詹先生连在了一起,詹先生的衣裳不再有补丁了,每天詹先生还要到九嫂那里去吃饭,当然詹先生家里也建了小灶,他也把家里雇的厨子辞了。有的时候,九嫂也到詹先生那里去做饭。詹先生穿戴不讲究,但有了九嫂,他的吃喝却讲究了。九嫂隔一天就要给他顿鱼头豆腐,辣椒炒鸡蛋,每当吃完了九嫂做的吃的,他总要感慨几句,真乃天下美味儿矣!

詹先生和九嫂虽然没有结婚,但是他们过着的是夫妻生活,两个人都感到非常幸福。九嫂在塔城也开了铺子,这个铺子不光卖梁泰的

膏药,还让这铺子成了药堂,在这药堂里,她也不是什么药都卖,卖的都是值钱的东西。有鳖甲、鹿茸、白参、川贝,自然都是一些名贵的药材,这些药材的来源都是在哈尔滨的一家大药堂进的货。九嫂的铺面自然也讲究,詹先生给她的铺子写了对联,左联是:鳖甲行走水中神兽驮人的精神 ,右联是:人参山中匍匐前进撑乾坤红尘,横批是:神女妙手回春。这楹联都是詹先生的文字,这文字是魏碑体,看着有声有画。

九嫂做事精细,也很勤劳,她做出的膏药一点都不比梁泰逊色,很快在塔城她就出名了。膏药卖得好,价格也不高,完全是梁泰的旨意。渐渐的,九嫂也在塔城成了名人。詹先生不光教书,也经常给九嫂出主意,这就使得九嫂的生意越加红火。谁料想,尽管九嫂的生意很兴隆,但还是出现了棘手的事情。

这一天,梁泰让九嫂到他那里去,对九嫂说,你的生意现在如此红火,也算是日进斗金,常言道,人当知恩必报。这恩你该如何去报我想听听。

九嫂说到,从跟你学了手艺之后,我就把你当亲人了,如同父女,我对你的报恩也只有一句话,对干爹我要盡孝,也就是说对你终身孝敬,也愿意为你养老送终。

梁泰说道,啥是孝道,就是让你干爹高兴,怎么能让我高兴,我也希望你常到我这来,给我做上一桌子你的拿手好菜。也就是说詹先生喜欢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

九嫂说,这个我能做到,我隔三天五天就来给你做一桌好菜。

梁泰说,你这么孝敬我,总觉得不够,詹先生帮了你啥,无非就是他说通了我,让我的技艺传给了你,因此,詹先生能得到的恩赐,我也应该得到。

九嫂知道梁泰已经对她不怀好意,但她也不能得罪师父,就说道,我没有给詹先生什么,也只是给他做几顿饭。

梁泰笑着说道,我看不是做几顿饭的事儿,你在天气凉的时候会到詹先生的炕上为他暖炕,自然也暖身子。我也想要这个恩赐。

九嫂说道,你曾跟我说过,行医者要有大德。我如果和你做出了不轨的事情,那也就乱了纲常。

梁泰说道,其实你这也是在我这里得了便宜又卖了乖,由此看出,你乃是真正的忘恩负义。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无情了,从下月开始,你就不能再卖我的梁泰六味膏药。当然你会偷着卖我的膏药,你可知道,我的生意也是有眼线的,你要擅自卖我的膏药,自然我也会惩罚你,让你挣不到一文钱。干爹的这番话非失大德也。此事你当斟酌。

九嫂知道,如果梁泰真的断了她的生意,她往后日子真的不会太好,但她也有顾虑,一旦要和梁泰好上了,如果让詹先生知道,那便是对他的伤害。遇到这样的大事儿,九嫂绝不会做梁泰的暗娼,她就把这件事情跟詹先生说了。又说,詹先生,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对不起你,你看我下一步该咋办?

詹先生想了想说道,目前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就是不再卖他的膏药,如果要卖,那么我们就离开塔城,到别的地方经营,我倒是有个好去处,那就是直隶我的表哥那里。我的表哥在直隶做县长,他早就让我到他那里去,我在那儿办私学会得到我表哥的支持,而你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卖你的膏药了。九嫂说道,我在塔城待了这么多年,也真不愿意离开,你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詹先生说,办法当然还有,那就是在塔城做别的生意。九嫂说,这个主意我愿意干,可我下一步又能做啥生意呢。詹先生又沉思了一阵儿说道,塔城有许多酒馆,这些酒馆相互之间也都不重复,如果你要在塔城开个酒馆,也能把生意做起来,这些年我吃遍了塔城,但是觉得塔城还缺几种有特色的饭馆。比如,黏食店,可以在黏食店做黏糕、驴打滚,还有油炸糕,这些手艺并不复杂,也能找到学艺的地方。哈尔滨就有一个大的黏食店,这个黏食店也算是满族的特色店,黏食店在做这些黏食的时候,还做萨其马,大师傅也是正宗的满族人叫阿吉噶。我知道他也不会收徒的,可咱们要是使足了大洋,他也会答应教咱们这些手艺。endprint

九嫂说道,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依我看这个生意也错不了。

詹先生说,我明天就找阿吉噶。

九嫂说,我和你一块儿去。

翌日,他们便去了哈尔滨,也找到了黏食店,谁料到,他们谈的如此顺利。阿吉噶说我可以收你为徒,但你要给我干半年活,这半年我也不给你报酬,也不收你的报酬。

没等九嫂答应,詹先生就说道,只要你教得好,我会给你五十块大洋,作为入门学徒费用。

阿吉噶说道,好,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九嫂也是能吃苦的,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个黏食店的活很重,尤其是蒸黏糕,她要端着黏米粉,对着熏人的大锅一层一层的撒,撒完黏糕她还要对着油锅炸油炸糕。九嫂干了这么多的活,其实也没有把阿吉噶的真正的手艺学到手。有一天,九嫂累得摔在了黏食店的地上。店掌柜怕出事,就急忙把九嫂送到了家。詹先生觉得九嫂干这种活也确实吃不消,就想了想说道,九嫂,我看你就别干了,我这私塾学堂也缺人手,每天一顿饭,还要切咸菜,你在我这干,如果觉得累,就可以歇歇。对外你是我私塾学堂的大厨,对内咱们就像夫妻一样生活。

九嫂也沒推辞,说道,我愿意在私塾学堂帮你干活,重要的是我能天天和你在一块儿。

几经周折,九嫂算是有了真正的归宿。每天她都要在私塾学堂不光做饭,也做一些杂活,包括给詹先生洗衣服,也为他缝缝连连。詹先生对九嫂更好了,他们的日子总是那么亲热。

私塾学堂也是要放假的,一到冬天严寒的时候也放假,夏天三伏的时候也放假。放假以后,詹先生又领着九嫂去江南的巴彦看戏。巴彦有澡堂子,不光有男堂子,也有女堂子。詹先生就去男澡堂子里泡澡,九嫂也到女堂子里泡澡,两个人清清爽爽从澡堂子里出来,然后他们就去下馆子。九嫂不让詹先生在镇上下馆子,她觉得浪费,就又回到私塾学堂,还是给詹先生做鲶鱼头炖豆腐,尖椒炒鸡蛋。九嫂还是没有逃离詹先生的圈子,她认为詹先生有本事,他足智多谋,养活她还不成问题,虽然他们不在一个房子住,但是这两个房子还分别是他们的家。

詹先生其实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在他的私塾里,培养出了许多高官和商人,但是,在他的弟子中,也不乏有一些个不走正道的人。塔城的城东有个三泉山,山上的土匪叫袁凤岐,人送外号袁三爷。袁三爷的山上有几百个土匪,这些土匪也是总下山打劫,但他打劫也很规矩。寺院不劫,残疾人不劫,他只劫大户,他曾经在江南劫过大户梁泰。梁泰也不服他,只打发给他一石白米算是劫了他的大户,对这事儿,袁三爷始终觉得这梁泰不是个东西,就伺机想报复他。三泉山实际有三口泉眼,为了安全,这帮匪爷们常年都住在山洞里,山洞很潮湿,许多匪们大都得了湿疮,对这湿疮,梁泰的六味膏药很管用,但上几回袁三爷派军师去他那儿讨膏药,他只给拿了三十贴,这三十贴膏药对于山上的匪们来说也解决不了太大的痛痒。

于是,到了秋寒的时候,袁三爷就亲自下山了,说我山上有四百一十多人,你至少给我解决四百一十贴膏药。下的药必须都是真药,要是假药,我袁三爷也不会对你客气。梁泰不敢不遵从,但四百贴膏药对他说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因为有一味药藏红花现在哈尔滨都断货,只能用同仁堂的藏红花来配制,同仁堂的藏红花的价格一钱至少也得十块大洋,没有办法,梁泰就不得不偷工减料。

袁三爷要的四百一十贴膏药要分三次去取,一次一百多贴,可是第一次拿回去的药不但没有祛风湿,反倒起了许多痱子,于是袁三爷就又到梁泰那里说道,你唬了谁,也唬不了我,你在用药上做了手脚,那么我现在就不再朝你要六味膏药了,你要给钱,我们自己去买。你要给我一千块大洋,咱们就算平息了这件事,如果你不出这一千块大洋,我就没有办法,让我的兄弟们下山把你的房子烧了。从此之后,你在巴彦也没有权利再卖六味膏药了。

梁泰知道袁三爷会勒他的脖子,这一千块大洋他是不想出的,于是他就跟袁三爷说,我知道现在的藏红花不易买到,而同仁堂的药也不纯,我倒是有个主意,江北的塔城有个九嫂,曾经是我的徒弟,后来因为她对我不敬,我就和她脱离了师徒关系,但我知道她那里还有十几斤藏红花,我听说三爷是詹先生的弟子,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的。

袁三爷说,其实你说的事儿我也知道,你

为啥不要九嫂做你的徒弟,是因为你图谋不轨,自然我要她的藏红花我是一定要给她钱的,而我的山上是没有那么多钱,这笔钱还得你梁泰出,如果这次她做的膏药也不好使,那也就不怪你了。你要把一千块大洋准备好,明天我就派两个武师来取,有两种结果,一个是我要拿走你的大洋,二是要将你的铺子和药库都化为平地。我知道你在民国的护国军有人,还是你的表弟,这些我一概不怕,这个护国军的团长我们在一年以前就交过手……

袁三爷说完扭头就走了。

梁泰觉得应该把九嫂的藏红花买来,于是这天,他就过江来到塔城,不费劲也就找到了九嫂。

九嫂是一个记仇的人,她知道梁泰到这里来没怀好意,就说道,梁师傅,自从我不在你那儿干了以后,我库里的药材全都卖了。

梁泰说道,你不从我那儿干了,我也没有怪罪你,而你库里存的这些藏红花对你来说也没太大的用。

九嫂说,所以就在前些日子我就卖给哈尔滨的一家大药房了。

梁泰说道,我知道你的藏红花是从京城的达仁堂买的,那里的药价也比较贵,一钱也得十块大洋,我给你十一块大洋,你把它卖给我吧。

这时詹先生过来说道,梁先生,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你和九嫂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又到她这里来买药岂不是无聊?

梁泰说,何为无聊,因为我知道九嫂全靠你的接济,而她自己却没有钱,我买她的藏红花也是让她手头能有几个钱,即便是将来自己独立做点什么也不至于手头紧。

詹先生就撵他,你还是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我给孩子们上课。

梁泰还是没有说服九嫂,就灰溜溜地走了。梁泰刚走不大一会儿,山上的匪爷袁三爷也来到詹先生的私塾学堂来拜访。袁三爷是懂得师道尊严的,他恭敬地对詹先生说,老师,我来打扰你,弟子不才,在山上立竿子也是出于无奈……endprint

詹先生说道,人各有志,你上山立竿子也是出于无奈,老师能够理解,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兄弟们在山上都得了湿疹,这个忙我能帮你,我让九嫂做四百五十贴膏药给你送去。

袁三爷说,那不行,不管多少,明天我打发人过来送给你一千块大洋。

果然,袁三爷是一个讲信誉的人,第二天就派来两个军师把一千块大洋送来。

詹先生知道有两种人得罪不起,一个是有钱人,一个是山匪,但是关键时候这两种人也是会帮忙的。九嫂就把过去做膏药的活捡了起来,十几天以后,山上的两个军师就拿着袋子把已经做好的一百多贴膏药扛上了山,九嫂做出的膏药一点也不照梁泰逊色,这一百多贴膏药让兄弟们贴了之后,风湿和痱子都被拔掉了。又过了二十多天,九嫂就把三百多贴膏药送到山上。

袁三爷对老师的行为感激不尽,于是就隔三岔五打发人过来给詹先生送来狍子、山鸡这些山中的美味。詹先生对袁三爷的义气也感到非常敬佩,说道,往后有啥事就只管找我来,我的弟子也是满天下,你袁老三将来也必然会成为天下人敬佩的人物,因为你杀富济贫,又为你的哥儿们约法三章,该吃的大户决不手软,不该吃的穷人也绝不招惹他们。

袁三爷说道,看来先生是把我看透了,我将来不会永远在山上,在山上不下来,那就是土匪,而我要常下山接济百姓,这些年在我的山上虽然只有七八百人,可他们都没有要求下山的,跟我那是跟定了,将来我要在关东竖起一面大旗来。奉天城有张大帅,而哈尔滨以东就是我袁老三的。

詹先生赞叹道,你这面大旗是不会倒的。但是你要有一个像样的军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做你山下的军师,有什么事就向我讨教,我会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来。

袁老三说道,我的队伍里还真就缺你这样的军师指引,如果先生今天能给我指出明路来,那么我现在就办。

詹先生想了想说道,江南巴彦有四大户,这些个大户都不是正经的商人,除了梁泰之外,还有张鸿举、杨玉臣、郭凤章。张鸿举开了油坊,他的油都是用菜籽榨的,而他却卖的都是黄豆的价格,还有他的香油原本是能榨出芝麻酱的,而他却把芝麻酱留给了自己到哈尔滨

去卖高价,他的香油也比普通油坊的要贵上一块大洋,一年下来他欺行霸市,最少也得能赚两千块大洋。杨玉臣是个打鱼的,江上的马哈鱼都被他独占了,他把这些马哈鱼用冰镇起来,送到哈尔滨的俄国西餐厅和法国的西餐厅,他在哈尔滨又结交了许多高官,这些高官到他自己开的西餐厅里白吃白喝,但他却向这些高官们要官要权力,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哈尔滨的警署做署长,另一个儿子在哈尔滨开了一个出租洋车行。如果你想搬动这个杨玉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绑他的票,因为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异常聪明,就在我的私塾学堂里读书。郭凤章应该算是一个文人,也是一个画家,他的画全都是工笔画,以画虎为主,外号也叫郭大虎,他画的老虎不在市面上卖,专门卖给外国人,日本开拓团的团长铃木三太郎手中就有郭凤章的虎画,另外,日本驻哈尔滨领事馆里挂着的一幅上山虎也是出自于郭凤章的手笔。他给外国人作画大都不收钱,凭外国人的赏赐,铃木三太郎就曾经给过他一块怀表。还有他家里都是外国人送给他的洋酒甚至还有一辆洋轿车,他崇洋媚外,国内民国的高官他一概不放在眼里。据说,张大帅的秘书曾经向他索过一幅五虎下山图,他也没理睬。这个家伙如果要是砸他一把,也足够山上的兄弟们一年的吃喝……

袁老三一声长叹说道,我跟老师联系的太晚了,这些年在山上吃苦受罪,但是兄弟们还是坚持下来,往后我再也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受苦受罪了,我要让他们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都成为和我一样的人物。老师你就等着瞧吧,我袁老三是英雄还是土匪你往后看就是了。

袁老三走后,詹先生让九嫂把狍子肉烀熟了,又把两只山鸡炖在锅里并加上了松蘑。詹先生也长叹,九嫂往后你就有事儿干了,咱们就等着袁老三的消息,我欣赏袁老三是因为他为人忠诚又讲义气,咱们给他当军师也不会白当的。

九嫂说道,袁老三虽然为人仗义,可他毕竟还是当过匪,咱也不得不防。

詹先生说,活在这个世上,凡事都要处处加小心,万事皆防,但我们要是没认错人,就大可不必再让自己处处防范,这样也让人累心。

九嫂就笑道,先生跟我也是没少累心,但让我感到舒服的是你对我从来也不防范。

詹先生说,作为一个私塾先生如果要是没有眼力,那他也就不配做私塾先生。

……

几天以后,江南巴彦的张鸿举被山上的袁三爷给砸了,这一次,袁老三出手挺狠,不光把他的榨油机给烧了,还把他的榨出的菜籽油都倒到了江里。袁老三对张鸿举说,你的油不能再作假了,如果再作假的话,我还照样烧你的油坊。今天,我是让你看看我袁老三也不完全是为了要你的钱,而是我为民除害,你的油太能作假,如果我要是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巴彦的百姓也会跟你算账的。

张鸿举并没有被袁老三的气势吓倒,笑着说,你袁老三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你讲义气,但是你也做过许多壞事,你把我祸害了,我不在乎,因为这些年我的钱已经挣足了,我正打算要换点别的买卖去做。再说,我榨油用的木头也赶不上民国的形势了,我得换洋机器。

袁老三说道,我就等着你换洋机器呢,等你换了洋机器,我就替百姓收回你欺诈他们的钱财。我已经把账算好了,这些年你欺诈百姓非法获利将近五千块大洋,我一年收你两千,两年半我就不再招惹你。这话也把张鸿举给镇住了。他为了维系他的油坊,他愿意出一千块大洋给袁三爷。

就在袁老三走了的时候,巴彦的另一个奸商梁泰到了张鸿举那里说道,鸿举兄,我也是个生意人,咱们都让人给坑了,你猜是谁,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私塾先生詹唤章。这家伙在江北塔城是专门给袁老三做匪眼的。咱们得把这个詹唤章给除掉,咱们才能过上消停日子。

张鸿举想了想说道,这个詹先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听说袁老三还抢劫过詹先生,你当年收九嫂为徒,后来你们两个不合,闹了分手,那袁老三就逼着九嫂把她的藏红花献出来,且一分钱也没给。endprint

梁泰说道,这个事儿我最清楚,袁老三给了九嫂一千块大洋,九嫂就把那藏红花献出去了,这事儿也只有我知道。

张鸿举问,你说,我们该如何能除掉这个

詹先生?

梁泰说,很简单,一把火把私塾学堂烧了,他在塔城也就混不下去了。不过,咱们也得和詹先生来点阴的,他不让咱们消停,咱们也不能让他消停。在塔城的东南面,还有一股土匪,大瓢把子就在一面坡,叫张小眼睛,也叫张瞎子,他们这伙土匪日子比袁老三他们艰难得多了,咱们送给他一千块大洋或者给他送一车白米和白面,他就能为我们办事,把詹先生给他平了。如果你有意,我们俩可以合起来送给张瞎子一千块大洋。

张鸿举说道,我听梁泰兄的,如果让我一个人出一千块大洋我也干。

詹先生的日子越过越好,他的私塾学堂也不断有学生来这里学习,詹先生出手也大方,他每天要让九嫂给这些学生们做饭,伙食也和原来不一样了,每顿都有豆腐,还有泥鳅鱼。

这一天,张瞎子就到詹先生的私塾学堂,说道,早就闻詹先生的大名,你的弟子也是满天下,既有高官又有发财的大户,我叫张子厚,也是为民除害的。眼见得要到冬天了,山上的兄弟们也是缺衣少粮,我也知道詹先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既然你能帮助袁老三,就也应该帮帮我。

詹先生笑了,袁老三是我的弟子,他们在山上得了风湿和疹子,我就让九嫂给他们做了四百多贴膏药,我为人至善,况且袁老三也不是不懂规矩的山匪,他有几种人不打劫,这也看出了他的大善,所以,我帮他也是应该的,不过,我还没有收取他一文钱,依仗着我们是师生感情。

张瞎子说道,你的大善我也能知道。

詹先生说,如果你们需要膏药的话,我可以免费给你们做几百贴,你也知道,梁先生做的膏药是掺假的,药力不足,而每贴膏药他还得收十块大洋。而我让九嫂白送给你……

张瞎子说道,我们那里不潮湿,但也快入秋了,我们要的是棉布和棉花,如此看来,詹先生也不会推辞吧?

詹先生说,做膏药,九嫂原来还有一些草药,包括价格很贵的藏红花,我能做到的也只能请求九嫂帮我做膏药,可我没处去找棉花和棉布,但我可以告诉你,棉花和棉布在哈尔滨就能买得着……

张瞎子也笑着说,可我们拿不出钱来,如果你帮助我出三千块大洋,这些事儿也就办了。

詹先生说,我每年只收十几个学生,学费每人每年才二十块大洋,还得管他们一顿饭。你说我上哪儿能给你出三千块大洋,如果你这么难为我,我也没有办法,院子里什么好,你都可以拿。

张瞎子就翻了脸,说道,我把你的私塾学堂的三间青砖瓦房收了,再把九嫂的两间青砖瓦房也收了……说着,他就起身对詹先生说,那你就等着吧,三天之内,你看我怎么来收你的房子……

张瞎子走后,詹先生就急忙打发九嫂到三泉山去找袁老三。

袁老三在晚饭前就到了詹先生的私塾学堂。詹先生把张瞎子来勒索他的事情跟袁老三说了,袁老三说,你该教书就继续教,我让山上的兄弟明天早晨都到你的私塾学堂来。张瞎子我熟,他没有多大本事,到时候我去对付他好了。

……

果然袁老三在第二天早上带着三泉山上的百十多号人骑着高头大马,腰间别着日本人用过的大刀,每匹马上又放着两颗装着沙子和炸药的葫芦,将詹先生的私塾学堂包围起来。

张瞎子也有准备,他带着两百多人腰间也别着大砍刀和斧子,气势汹汹地闯到詹先生的私塾学堂,詹先生好像没有看见张瞎子一样领着孩子们朗诵百家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朱秦尤许,何吕施张。

张瞎子派十几个人闯进私塾学堂,就让他们把两桶酒倒在柴草上,然后要点着。这时围在私塾学堂四周的袁老三和几个兄弟骑着高头大马与张瞎子的十几个人对峙起来……

张瞎子看这个阵势,也不敢轻易地和袁老三动武,但他却抱拳对袁老三说道,三哥,咱们至少也得有两年多没见面了,今天我到这里

来,是想朝詹先生借点钱,快入冬了,我的兄弟们还没有棉布和棉花,我和三哥比,我们该是穷人,不如三哥富足,三哥如果担保的话,我可以给詹先生写个借钱的字据……

袁老三说,你别扯淡了,你分明是来打劫詹先生的,詹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理当要保护他,如果你知趣的话,就请你快快离开这里,免得咱们动起手来,这私塾学堂除了血腥,就是人头落地,孩子们看了也会害怕,还是别扯犊子了,缺钱你就到江南去找梁泰和张鸿举那儿去借,我是不会阻挡你们的……

张瞎子也不吃眼前亏,他也知道和袁老三动武,他占不了多少便宜,就对着他的兄弟们说道,今天袁三哥在这儿护着詹先生,他们是师生关系,咱们就不打扰了,撤人!

张瞎子他们走了,袁老三说道,老师,今天多亏你没被惊吓,往后有事儿提前跟我打招呼,保护老师我也是义不容辞。

袁老三起身要走,詹先生说,多亏了你搭救,孩子們才没有被吓着,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就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

袁老三说,今天我就不在这儿吃了,山上的兄弟们还等着我回去。说着,他就起身与詹先生告别,骑着马回三泉山了。

……

袁老三在三年之内,分别收拾了张鸿举、杨玉臣、郭凤章、梁泰,自然袁老三在山上养兵蓄锐,也不再贫困潦倒了,若干年以后,他富足了,也不在山上做匪了,他西征哈尔滨,又打进长春和刚刚成立的满洲国交起手来。再后来,他受到了张大帅的赏识,做了东北抗日联军的独立团团长,和马占山形成了围困日本人的抗联组织,也真的从土匪变成了抗日英雄。

詹先生几年以后也不再做私塾先生了,他给袁老三做了军师,九嫂就在袁老三的手下蒸包子,做鲶鱼豆腐。有一天,九嫂就对詹先生说,这些年,我也明白了不少事情,瞎子给我算卦,说我要妨死许多男人,我不信这些,我想和你结婚。

詹先生一笑,好日子还在后头,等日本人从关东被打跑,咱们就结婚,还回塔城。endprint

这年的年根底,下雪的时候,詹先生和九嫂就跟随袁老三去了奉天城。

会看水脉的江宝坤

塔城西郊有个王家堡子,这个堡子里的人都很穷,后来就不穷了,因为从江南的巴彦镇搬过来一个姓江的中年人,他是投奔他的舅舅来的,他的舅舅是这个堡子的族落长,也是保甲,叫王三斗。王三斗在村里虽然不是地主,却也有十几亩薄地,王家堡子的地势有点偏坡,无论下多大的雨也不能存水,所以这个地方就常年干旱。王三斗之所以比别的农户要富一些,是因为他在地里打了一口井。这个地方打井很难,因为这里的水脉稀少,距江河都远,最近的一条河是莲草河,但距王家堡子也有一里地左右。王三斗之所以能打出一口井来,全靠他的外甥江宝坤,也就是现在投奔他的中年人。

江宝坤快到四十岁了,父母早亡,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他常年在姐姐家住,也常常遭姐夫的白眼,后来他到三泉山上的弘远寺想出家做和尚。他在山上给庙里的住持做帮手兼给几个僧人做饭,就深得住持的好感。有一天,住持就单独找他说话,说,你还不到四十岁,对寺院的事情一点不懂,可你还是有悟性,我劝你还是还俗吧。我有一本书送给你,你能通读了这本书一辈子就有饭吃。江宝坤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曾经是私塾先生,江宝坤跟着父亲也看会了《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他拿起住持给他的书,见这本书是一个线装本,却没有出处,但装订的很精美,书的名字叫《水脉》,住持又说,这本书是弘远寺第六任方丈济远大师用一生的心血写成的书。济远大师就精通水脉,山下塔城的六口井都是他找的水脉,无论天如何干旱他们也不会渴死。

江宝坤跪下给住持磕了三个响头说,师傅,将来我一定会报恩的,就下山了。

下山以后他并没有回姐姐家,而是在塔城的一个桥洞下面住下,饿了的时候就到塔城讨饭。江宝坤在桥底下足足看了有半年的《水脉》,一下子醒悟了,他死死的记住了《水脉》中的一句话:水脉如龙,游走深水之渊,嗅出地气,甘甜如冽,便是水醒之处。深则三丈,浅则两丈五,泉涌如注。于是他离开了桥洞子,到了王家堡子。当时王三斗很冷淡他,知道他是

白吃白喝的,这天晚上,江宝坤就对他舅舅王三斗说,舅,你别以为我是来吃闲饭的,我想帮你做件大事,如果我做成了就能帮你的大忙,如果做不成我待个十天八天就走。

王三斗以为他说大话,笑着说,咱们堡子这么多年也就挖出两口井来,这两口井还是当年清朝末年在这里设驿站从京城派人挖出来的两口井,要是没有这两口井,堡子里的人早就搬走了。现在家家都有两口大缸,把水装满,十天之内不许到这井里打水。屯子里的大牲畜要走出几里地到河边去饮水……如果你能再给堡子里添上一口井,堡子里的人就会出钱盖上三间房子,让你在堡子里长期住下来。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出去了。因为《水脉》说,嗅出地气必须在早晨或者晚上。王三斗就把他领到了自家的地上。江宝坤在地里匍匐着,最后他在地里找到两处有水脉的地方,他把衣服脱掉压在一个地方,又把鞋脱下来压在另一个地方,对王三斗说,舅,明天就找人来挖井吧!

到晌午的时候,王三斗找来七八个堡子里的壮小伙子,按照江宝坤的指点开始挖井,到了晚上这两口井并没有出水,王三斗就骂,江宝坤,你这个杂种,把我骗得不轻。江宝坤也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王三斗,亏你是我的舅舅,要是换了别人我会扇你嘴巴。说完,他就跳进井里看了看说道,不到两丈怎能出水?还得挖!

七八个壮小伙子又继续挖,到了第二天早晨这两口井都冒出水来,一口井的水一出来就喷得很高。又过了一会,另一口井也开始喷涌。

……

江宝坤也果然露出了真本事,王三斗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让堡子里的人出资盖了三间房子,并让江宝坤在堡子里再找出两条水脉,江宝坤果然也找到了两条水脉。江宝坤对王三斗说,舅,我就不在你们堡子里待了,如果在你这给我盖三间房子再给我十几亩地少说也得一百多块大洋,你就让堡子里给我凑足一百块大洋,我就走了,我要到塔城去住。

江宝坤兑现了他的承诺,几天以后他就离开了王家堡子,临走前他说,舅,往后你要让我找水脉就只管吱声,我一文钱也不要。王三斗很感激地说道,啥也别说了,你是我的外甥,只是盼你逢年过节回到这里来,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江宝坤说,不用说,我心里有数。

江宝坤到了塔城,他先租了一间房子,在那里住。他的住处旁边就是一家面食馆,面食馆里有饼和馒头,还有面条,饺子和馄饨。这家面食馆招牌很晃眼,叫刘胖丫面食馆。江宝坤早晨到这里吃一碗面条,中午在这里吃了一个馒头一碗汤,晚上一碗馄饨,加起来也不过几文钱。江宝坤到塔城来也不是为了凑热闹,他自有一番打算。塔城既是一个镇也是一个县城,县府衙门也在这里。县长姓冯,叫冯乾坤,不是本地人,原来在哈尔滨的市府衙门做过课长,后来下派到塔城当县长。

县府衙门在塔城的城东,二层小楼,这个楼应该算是洋楼,当初俄罗斯人盖的,左边是一个天主教堂。塔城的人也很杂,当地人不多,大都是后来迁移到此地的满族人、高丽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还有俄罗斯人和逃荒到此地的山东人和直隶人。

江宝坤到塔城来当然也是为了生活,但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一是要在塔城出名,二是要在塔城娶个媳妇。能做成这两件事儿,光不吱声不言语是办不到的。经过这几天的反复琢磨,他一下子就像找水脉一样头脑一下子醒悟起来。

这一天,他在县府衙门门前来回走了一趟,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进了衙门的大门。衙门口的衙役将他拦住,问他想干啥,要是想告状就到县衙府后院的两间青砖瓦房里去登记。江宝坤一点也不胆怯地说道,我是找冯县长。

衙役就问他,冯县长和你俩约定了吗,想见县长大人是要提前约定的。

江宝坤说,不用约定,请你转告冯县长我有天大的事情要找他,如果他要是不见我,这辈子他会后悔的。

衙役就笑了,说得这么严重,你到底找县长要干啥?

江宝坤说,我要帮县长和塔城的庶民百姓干一件大事,县长要是知道了我为他干的大事,他会对我客气的。你现在就可以通报縣长大人,说是有一个大人物要见他。endprint

衙役想了想说道,那你稍候片刻,我现在就去禀告县长大人。衙役去了,一会儿他就从衙门楼上下来,匆匆地到了门口说道,县长大人同意见你。并让我领你上楼。

江宝坤就在衙役的引领下上了县府大楼的二楼,向东走到了尽头,见门敞开着,显然这间房子里就是冯县长的办公室。他进了屋,先给县长大人抱拳作揖说,县长大人,打扰您了。

冯县长大头,笑面,没有胡须,长得很白净,他的发型是民国政府流行的发型,中间有缝,五五开。他见到江宝坤脸上挂着笑,把江宝坤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你小子很有来头,当年行署专员到我这里来就是你这副架势,所不同的是行署专员在我衙门口给我的衙役打了一个嘴巴。你坐吧,我已经看好你小子了。

江宝坤一怔,在他眼里这个冯县长好像很不正经,会不会是京城来的纨绔子弟。这事就让他心里有些不安,这个县长也不知道能不能造福塔城人民,让人民都有好水喝,让人民把水喝足,也让塔城现有的六口水井变成十口水井……

县长冲里屋喊了一嗓子,小耙子,快点沏茶,今儿个来了贵客,沏一壶云南的老黑茶,在加点东洋的冰糖块儿。

从里屋走出一个又小又瘦的小伙子,看了一眼江宝坤也没说话就去沏茶去了。一会儿他把茶端上来,把两个茶碗倒满分别放在县长和江宝坤的面前。江宝坤就坐在县长的对面,坐的都是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狼皮。

县长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小子先报报字号,见我现在有什么大事儿?

江宝坤说,我原来是江南巴彦人,父母早亡,还有一个姐姐。我姓江,大号叫江宝坤,我既有字又有号,因为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是私塾先生,我的字是雨乾,名宝坤。小名有三个:二狗,二傻子,二窝囊废。这三个小名不是我爹起的,是我姐起的,我姐叫江凤菊,很刁蛮,我父母死后,她应该好好抚养我,可她总嫌我傻,非打即骂。我姐夫和我姐一样,看我不顺眼时就揍我。后来我出家到了三泉山的弘远寺。在庙里待了四年,方丈见我人厚道,悟性也好,就不忍心让我在寺院里当和尚,就劝我下山,临下山前,他给了我一本书,叫《水脉》。方丈对我说,这是一本天下奇书,是弘远寺第六任方丈济远高僧写的。如果你看懂了这本书,你的一辈子就不愁吃穿了。这本叫《水脉》的书就是怎养能够找到水脉,如果找到水脉,就可以挖井,这井必能出水。这么些年,我已经找出水脉无数,打出水井七八十口(显然,江宝坤是在说谎,但他在说谎的时候并没有恶意,也不是炫耀,而是为了打动县长大人)。

冯县长倒吸口气说道,哎呀我的妈呀,今天我真是见到奇人了,我塔城今后如果有了你,就不愁天旱无雨了,更不愁百姓没水喝了。我来到县城不足三年,见塔城虽然富足,但也有缺憾,一遇干旱年景,井水必干涸,百姓们吃水,需要走出一里半地到松花江那儿去挑水,或者用车拉水。松花江的上游,东洋人在那儿建了药厂,喝这江水也不把握,水需要在水缸里放进去沙子沉淀两天才敢喝。现在你来塔城了,也算是咱们塔城的救星,县府衙门有了你这个宝贝,一定会好好待见你。现在塔城不缺钱,政府年年给我们拨钱,塔城的商会也每年要向县府衙门交钱。现在我正愁我县府衙门这么多钱可他妈的怎么花呢,现在能花了,你给我找水脉,打井,能打多少算多少,十步一口井才好呢,让家家户户都有井。咱们塔城为了省水只有一个澡堂子,如果有了井,咱们再开几个澡堂子,我这个人天生就愿意泡澡。

江宝坤说,十步一口井那是有点太不着调了,我这几天在塔城走了几圈,现在咱们塔城的人口听说才一万三千多人,有四十多个商铺,如此算来,塔城只要再打上二十二口井就足够了。

冯县长一拍桌子,就听你的。

冯县长让江宝坤继续喝茶,又喊小耙子,耙子,续水!边喝茶,冯县长边说,如果这黑茶用清凉的水烧开再沏,那味道就不一样。我为啥让耙子在茶水里放两块冰糖,就是为了去水里的邪味儿。

江宝坤说道,放心吧,我找出的水脉打出的水保准一点邪味儿也没有。

冯县长停了一会儿问道,你为塔城能做出这么大的好事是应该有报酬的,你说说看,该给你多少报酬,给你一千块大洋少不少?

江宝坤说,不用提钱的事儿,你应该知道,我江宝坤不缺钱,我在外地找出一个水脉是要给我一百块大洋的,我曾经给一个大地主指出了三个水脉,他没给我钱,因为他知道我不缺钱,就给我在乡下盖了两间房子,那年过节,他又给我一口猪,十只鸡,十只大鹅,怕我走路累,又给我一匹溜光水滑的毛驴子(江宝坤又撒谎了,他觉得在县长面前撒谎非常舒坦,而这个冯县长丝毫也没有看出他在说谎话,其实江宝坤现在说的谎话超不过几年就会变成真的)。

冯县长见江宝坤对看水脉的事情如此上心,对塔城人民如此热爱,如此感激,真诚地说道,你就好好地给我找水脉,将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第二天,江宝坤就开始找水脉,在塔城要找出二十二口井的水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起码也得十几天的工夫。冯县长当然不会让江宝坤自己独自做这么大的事儿,就让县府衙门的管后勤的官员陪着他。冯县长又指示他,好好伺候江宝坤。

江宝坤从西向东找水脉,这天,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找出了两口井的水脉,随后他又告诉管后勤的官员,找七八个棒小伙子现在就开始挖井。后勤官员姓郑,叫郑永年,是个大胖子,别看他长得胖,但行动灵活,做事情也干净利落。他听了江宝坤的吩咐就急忙向冯县长报告。不到半个小时,八个棒小伙子就扛着铁锹和镐头开始挖井了。见是晌午了,郑永年就对江宝坤说,你辛苦了,现在到了中午,咱得到馆子里去吃饭。现在咱们就到塔城最好的馆子王府膳庄用餐。江宝坤摇摇头说道,一旦挖上井我就不能离开,让人把飯菜给我端来,我就在这跟前儿吃饭。

郑永年不能不听,就到王府膳庄让他们把饭菜端来。王府膳庄的掌柜,领着两个伙计搬来了檀木桌子,和两把太师椅。随后就又将饭菜用食匣子拎来,是七菜一汤。非常丰富,鸡鸭鱼肉还有松花江里最好的江鱼鳊花鱼。松花江浅岸绿毛鳖……郑永年又拿来一坛哈尔滨最好的白酒阿什河特曲。endprint

郑永年亲自给江宝坤斟上酒,恭敬地说道,大师,请用餐。

江宝坤也客气地说,你也坐下,咱们一块儿喝。郑永年也坐下,但他不伸筷子,只盯着江宝坤的酒杯。江宝坤喝上几口,他就续上。

江宝坤也果然把自己当成了大师,脸上没有笑,一副高贵的脸面。他喝了一口酒说道,小郑,何为水脉,这水脉乃非同小可,这世界为乾坤大宇,天有星座,地有水脉,人活着就是这些神灵呵护……

郑永年瞪大了眼睛说道,大师操纵天地把握乾坤,塔城人民也靠您的呵护。

江宝坤喝了半坛子酒,就满嘴跑马驹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开始胡说八道,有的时候还掺杂着几句粗话。江宝坤的如此神态郑永年一点不觉得过分,在他看来这就是大师的风范。

这顿饭江宝坤吃了足足有几个钟头,一坛子酒喝光了,他就扑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郑永年急忙扶他说,大师,去到客栈歇息吧。

江宝坤躺在地上不起来说道,我要接地气。

……

江宝坤也果然是一个奇人。在二十天内他就找出了二十二口井的水脉,这还不算,他又在县府衙门的院里找出一口水脉,这就更让冯县长对江宝坤刮目相看。

冯县长又让江宝坤到他屋子里喝茶,在喝茶的时候,冯县长说道,你对塔城人民做了这么大的事儿,塔城人民几乎人人都喝了刚打出来的水,觉得这水甘甜润喉,沁人肺腑。我做县长的也绝不能无动于衷,不对你给予重赏,既然你不要钱,我就从明天开始让你做塔城政府衙门的水利局局长!同时向你颁发县府衙门的委任状!

江宝坤显得有些忸怩,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既然县长大人对我如此看重,我也不好推辞了。

水利局局长即是一个闲职也不是没事可干,每天他在衙门的办公室里喝茶,但哪里需要找水脉他就按照县长的指示马上就去找水脉。但这种时候也不多。江宝坤在闲着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忘记要给自己找个媳妇,于是他每天都在塔城的大街小巷溜达。每个商铺他都进去看看,就连饭馆和澡堂子他也要去逛

逛。因为澡堂子既有男堂子也有女堂子。男堂子和女堂子是对门。在塔城物色到一个好女人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对要找的女人也是有标准的,首先这女人要长得俊俏。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江宝坤现在四十一岁,虽然长得很丑,但也并不显得太老。人要勤快,重要的是要有好的厨艺,每天的饭菜都不能重样。说话的声音不能太嘶哑和浑厚,要奶声奶气,闭着眼睛听着要像大姑娘。

江宝坤当然也不想在塔城城外去找,塔城内的女人是城里人,出了塔城外就是庄稼人了。

虽然找这么好的女人很费劲,但是江宝坤半年以后还是发现了他满意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县城宝堂药铺掌柜的女儿。这女人不是姑娘,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塔城的巡警,一年以前得痨病死了。她叫刘桂花,这年才二十六岁。身段婀娜,皮肉白净,杏核眼,很亮,看着很透露,江宝坤觉得这刘桂花在塔城应该是最漂亮的女人,现在他就想如何能够娶到她。过去他是从来不去药铺的。就在他在塔城寻找女人的时候才进的药铺。自从没了丈夫以后,刘桂花自然要回娘家,药铺掌柜叫刘十二,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江南巴彦,也开了一个药铺,也是刘家的另一个药铺,还一个儿子在省城一家酒店当厨子。由于是独生女,刘十二对女儿很宠爱,他也想过女儿的再嫁的事情,但他对女儿的再婚也格外重视,还有这个再婚的丈夫首先得闺女相中看中了。

江宝坤这天借故去了药铺,他看了看药铺里的中药,他想买药铺里最贵的药,以炫耀自己腰缠万贯。这时也正好刘桂花在柜臺上卖药材。江宝坤发现药铺里最贵的是山参,就对刘桂花说,给我拿最大的一个山参,多少钱都行,不讲价。

刘桂花拿出一个最大的山参说道,这是本药铺的镇铺之宝,售价一千块大洋。如果诚心要买可以八百块大洋给你。

江宝坤说,就一千块大洋吧,要是给我降价,我跟你急眼!

刘桂花盯着江宝坤,开始江宝坤进药铺的时候她没太注意这个顾客长得什么样,现在一看将她吓了一跳,他不光个子小,干瘦,皮肤也黑,嘴里的牙也歪歪扭扭,全都裸露在唇外。眼睛不光小,能看到的一点眼白又显得很浑浊。心里就在说,天下还有这么丑的男人吗。

过了几天,江宝坤又来到了药铺,又看到了贵重的长角鹿茸,就问,这是最好的鹿茸吗?

刘桂花说,这挂鹿茸本药铺也是独一无二的。

江宝坤又问,多少钱?

刘桂花说,要比你上次买的山参便宜,两百块大洋。

江宝坤一脸的乞求说道,姑娘我求你了,还是五百块大洋吧。

刘桂花已经有点瞧不起这个牛<\\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5#\链接\×.eps>哄哄的丑男人了,没好气地说,本店卖东西要公平买卖,这挂鹿茸多一块大洋我也不卖。

江宝坤也一怔,心想,这个女人看来挺犟,但仔细又一想,不光是犟,但也好像没瞧得起我。他灰溜溜地离开了药铺,也没买鹿茸,沮丧地回去了,躺在炕上他又在绞尽脑汁地想主意,忽然眼睛一亮,这么大的事儿,我自己看来是办不到,我必须要让冯县长出面帮我。第二天,他就去找冯县长。

冯县长一笑说道,老江,这你可真是难为我了。这刘桂花在咱们塔城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在城西驻守的护国军团长张大威上校都向她求过婚。她根本就没动心,她对人说过一不找警察,二不找军人。还有城南六里地的大地主于富贵的儿子也想娶刘桂花。于富贵有六百多垧地,四合大院有十六间房子,光家丁、劳金就二十多个。院墙上还有两个炮台。另外在塔城有四个商铺,这些商铺卖的都是贵重的物件,有皮货、绸缎、洋货店还有金店。塔城商会每年的基金都没有他的钱多。人们不解,这样的大户人家怎么会娶刘桂花呢?其实道理很简单,刘桂花美貌绝对是百里挑一。

江宝坤说,如果你县长大人出面,她还敢拒绝。

冯县长说,说实话,这个于富贵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县长放在眼里,他甚至都瞧不起我,想娶刘桂花这个念头你还是断了吧。在咱们塔城好女人也不少,虽然没有刘桂花漂亮,但和刘桂花长得差不多的也不是找不到,你还是endprint

慢慢找吧,这个忙我是真帮不了。

江宝坤感到很沮丧,但他绝没有放弃重新寻找好女人。现在江宝坤已经很有钱了,他决定在塔城盖一套像样的房子,当然他也是为了炫耀。但他没有把乡下的两间房子卖掉,他想找到了新的女人之后,也让这个女人知道他不光是一个奇人,还是一个地主。于是,他就又找冯县长让他在塔城的城西或城东给他一块盖房子的地。

冯县长想这是能办到的,笑着跟江宝坤说,你这小子啥心思,老子是知道的。盖了房子以后也许好女人会主动找你。塔城的城东和城西你随便挑。

江宝坤说,我早就看好了城东。这里距东边的三泉山才半里地,这里风水好。

冯县长说,那你就盖去吧,现在你也有钱了,盖个四合大院是没问题的。

说干就干,不到两个月的时辰,江宝坤就盖了一个四合大院,六间房子,院子很大,后院能种菜,前院能栽葡萄。院子的大门是一丈宽的铆钉大门,门外还有两个石狮子,石狮子两边还竖起了拴马桩。这房子的一左一右的人家都比不过这个四合大院。盖完房子,他就每天悠闲地在院子里摆上八仙桌子和太师椅嗞咂地喝茶,喝的是和冯县长一样的黑茶。咋看咋像个老爷。江宝坤该排场的也排场了,拉开架子等女人上门,可是等了半年也没有女人上门。

这天县府衙门的后勤总长郑永年登门造访。郑总长对江宝坤很佩服,也一心想巴结他。他到江宝坤这来自然是要给他介绍女人。喝了两杯茶以后,郑永年说道,大师,我在塔城给你物色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刘桂花漂亮,可各个方面也不比刘桂花差。她姓彭,叫彭小菊。家境虽然不富裕,可也很招男人喜欢,她今年四十一岁,没结过婚,是个老姑娘,长得不俊,可也不丑。但这女人受端详,仔细看也有女人的味道,不胖不瘦,身段很好。她就住在塔城的中街,两间房子,没爹,却有个老娘。这些年给她提媒的也不少,可她都没相中,原因是,这彭小菊就想找一个心眼好使,勤快,不喝大酒,也不抽大烟的男人,穷富她不挑,因为她在乡下还有几亩薄地,也算是够吃够用。她更期望有个男人疼她。大师如果看了,保准相中。

江宝坤想了想说道,你说的这个女人还真不错,娶了她,也能拿得出手,如果在穿上几件好衣服,看着也准能像一个贵夫人。小郑,你这么热心,那我就看看,事成之后,我要重谢你。听说你老家在乡下,也有好几十亩地,就缺大牲口,到时候我给你买六匹马,两头牛,两匹毛驴子。

郑永年很兴奋说道,大师,你算是把我看透了,我们家还真缺这些大牲口,娶彭小菊的事儿我包了,如果办不成,你可以骂我王八犊子。

过了几天,郑永年又来了,说,彭小菊想见见你。你虽然在塔城很有名气,可她对你还不算太熟,听说她还没见过你。我估计她见着你,能相中你。

江宝坤急着说,那就赶快见见她吧,明天咋样?

郑永年说,我问问她,要是同意,明天就见面。

江宝坤说,初次见面得选个好地方,还是到馆子去吧,就到王府膳庄。把她娘也叫来。

郑永年说,好主意。

郑永年还是很有能力,第二天晌午他就在王府膳庄订了餐。江宝坤拿出一百块大洋交给郑永年说,这顿饭要丰盛,别怕花钱,山珍海味都要摆上桌子。

郑永年接过大洋说道,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第二天中午,郑永年引路去了王府膳庄。郑永年将他们互相介绍完以后,就对彭小菊说,江老爷在塔城是个人物,我已经跟你说过,他看水脈的本事方圆几百里也找不到一个,这些年,他忙着为百姓积德找水源,耽误了婚事,我把他介绍给你,将来你就知道他的本事了。你跟他结婚,保你一辈子会荣华富贵。

彭小菊仔细打量着江宝坤一直不说话。江宝坤说,彭小姐,我已经相中你,正像小郑说的那样,将来我会让你荣华富贵。我有六间青砖瓦房,一个大院套,城北还有一百多亩地,家里有二十多个长工,两个丫鬟,一个厨娘,还有一个炮手。我跟冯县长的关系很好,我从来不

管他叫县长,叫他老冯,他比我大一岁。他敬佩我,见我有本事,原本是让我当副县长的,我嫌操心,就没干。没有办法,冯县长就硬让我当咱们塔城的水利局局长。我江宝坤虽然不是个大人物,可我在咱们塔城也算是个名人(江宝坤这番话水分很多,也有不少谎话,这也能让彭小菊听出来)。

郑永年问道,彭小姐,看样子,你是看中了江老爷。

彭小菊还不说话,原来她还仔细打量着江宝坤,现在连打量也不打量了。

江宝坤有些愠怒说道,你咋不说话,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配不上我,你别自卑,其实我已经看中你了。

彭小菊还不说话。

郑永年有些生气,说道,彭小菊你咋还不说话。

彭小菊就站起来,对郑永年说,谢谢郑总长,我们走了。这娘俩桌子上的山珍海味一口也没动。江宝坤愤愤地说道,这个娘们他妈的是真没看中我。小郑,咱们也走吧。从王府膳庄回来以后,一进院子,他就把八仙桌子推倒了,茶杯掉到地上也摔碎了,黑茶撒了一地。他又进了屋躺在炕上无比痛苦。这天晚上,天色一片漆黑,屋子里点上了油灯,也觉得昏暗。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第二天,他去了县府衙门,进了县长的办公室,县长半躺在太师椅上,见江宝坤来了,就站起来,说道,老江,你好像很疲惫,肯定一宿没睡。你的事儿我知道了。现在你已经找了两个女人,不算太多,还有三个、四个、五个女人在等着你。

江宝坤沉默了半天说道,冯县长,我现在向你做个重要决定,水利局局长这个官我不干了,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塔城。

冯县长就骂他,老江,你他妈的作什么妖,塔城哪儿不好,就留不住你?离开塔城,你能到哪儿?

江宝坤痛苦地说,有地方。

第二天,江宝坤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到哪儿去了也没跟冯县长打招呼。

塔城人知道江宝坤离开塔城了,一直也没回来,人们一直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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