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狼(原创)

2017-09-22 12:43孙文斌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坑坑里棒子

孙文斌

1964年春,娘抱着我,领着姐姐,跟着爹从辽宁老家来到了当时还很荒凉的北大荒农场连队。

我们一家老小刚来到连队,娘就马不停蹄地把连队转了个遍,没过一顿饭的工夫,娘回来了。娘的眉头紧皱着,虽说再也不用饿肚皮了,可是住的问题难解决,连队那三四十栋拉合辫房子,挤个沟满壕平,一间屋子住着好几户人家,站没站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放个屁个个都熏得直筋鼻子。娘便问爹:“连队里还有没有住着宽敞点的地方?”爹很无奈地摇摇头说:“连队刚建点没几年,人多房少,过几年就好了。”娘却不死心,爹想了半天说:“离连队六里多远的猪舍有一栋闲置的破房子,可是太远,谁也不愿去。”娘又问道:“为啥?”“太远太偏,再说了,狼多,野猪多,狍子多,万一出点事咋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娘却很当回事儿,第二天一大早就让爹领着她到六里多外的猪舍看看去。娘看了看那两栋孤零零的破旧猪舍说:“赶紧把家搬到这里吧。”当时不光爹不同意,就连在猪舍里喂猪的两个饲养员也紧着劝娘:“大妹子,这里实在是太不安全了,不光离屯子远,更可怕的是大白天都能遇到成群结队的野兽,你家的孩子这么小,若是被狼叼跑了,追都来不及。”娘却坚定地说:“不管是虎还是狼,都怕人,宁可冒点险吃点苦,我也不想过憋屈日子。”那两个饲养员很是佩服地说:“这小媳妇真有胆量。”爹拗不过娘,只好硬着头皮把家安置在离连队六里多远的猪舍。

那时娘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我四岁,姐姐六岁。娘真能干,不知从哪划拉来一些旧报纸和牛皮纸,把那个破烂不堪的猪舍好个糊,好个收拾,总算是有个家的模样,娘开心地笑了。

有一天,娘抱着我牵着姐姐拎着镐去开荒种地。娘在刨地,我和姐姐在地头玩耍,突然传来了呜呜的嚎叫声,娘立刻停了下来,看到了不远处转来转去的两只灰青色的狼,立刻跑到我们身边将我们护在身下,手里拿着镐不停地挥舞着。那两条狼似乎有些害怕,转悠了一会儿,有些失望地离开了。娘喘着粗气拉起我们说:“咱们赶紧回家。”娘边走边叮嘱我们说:“以后千万别出去玩,这里狼实在是太多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狼,并没有感觉到害怕,觉得狼跟狗差不多,就是叫声有些恐怖。

过了没几天,真就出事了,猪舍有位饲养员大白天到荒甸子里拉屎,被一条饿急了眼的狼照着屁股狠狠地掏了两口,多亏了这位饲养员奋力拼搏,才幸免于难。爹听说后赶紧从连队跑到猪舍,再三动员娘搬回屯子里住,娘却死活不点头,还说:“那个饲养员心眼太不够用,若是手里拿着家把什,说不定能把那条狼打死,若是打死狼,還有肉吃了呢!”爹一看娘死心塌地地要在这里住下去,只好认了,却苦了他,一天得跑一个来回,生怕娘和我们发生什么意外。

那年刚入夏,猪舍死了两头仔猪,爹拖回家一只,准备扒了皮烀着吃,打从我们家来到北大荒全家人还没吃过肉。娘却说什么也不肯:“不行,听说这猪是病死的,万一孩子吃出了毛病可咋整?”爹只好作罢。娘却没有把这头死猪白白扔掉。第二天一早,娘拎着锹在离家不远的草甸子上挖了个大陷阱,那陷阱三米见方,爹见状,有些不解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呀?”娘边挖边说:“我要拿死猪当诱饵,把狼诱进陷阱里。”爹笑个稀软:“你可别开国际玩笑了,你若是能把狼诱在陷阱里,我连狼毛都吃了。”娘真有道道,把陷阱挖好后,用树枝子和茅草盖在上面,再将那头死猪剁成块,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时不时地到陷阱跟前观察观察。过了有三四天,真就有了意外的收获。那天一大早,娘挑着水桶到河边挑水,却没有挑水回来,而是拎着扁担回来的,娘惊喜万状地对爹说:“快快快,到猪舍叫人去,陷阱里真掉进一只狼。”爹忙问:“真的呀?”娘急了:“我还骗你不成呀?”爹急三火四地到前面的猪舍叫人,拎着棍子拿着镐就往陷阱跑,没过一会儿工夫,爹就跟那两个饲养员拖回一条灰青色的狼。爹眉飞色舞地对娘说:“你可真有两下子,真就把狼诱进陷阱了。”娘美美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也成钉,你把这只狼的毛都给我吃了吧。”爹咧咧嘴说:“晚上收工后我再打瓶酒,这下子可以开开荤了。”那两名饲养员也兴高采烈地说:“抽空我们把皮扒下来,再用凉水拔一拔。”

那一天我们全家格外高兴,比过年还高兴,娘跟饲养员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把猪舍烀猪食的大锅刷洗干净,烀起了狼肉,我和姐姐围着锅台,那狼肉真香,飘出的香味好闻极了。晚上爹收工回来后,跟两位饲养员叔叔喝了个天翻地覆,我和姐姐也吃了个满嘴流油。娘再三叮嘱我们千万不能多吃,别撑坏了,可是我和姐姐却不听,来到北大荒第一次吃肉能不往死里撑吗?最后,我和姐姐全都吃得走不动道了,才算告一段落。娘问我和姐姐:“以后还想吃狼肉吗?”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说:“想吃。”娘摸摸我们的脑袋说:“好,只要你们听话,娘还给你们弄狼肉吃。”我们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天深更半夜之时,我和姐姐突然被惨烈的嚎叫声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娘守候在煤油灯下正紧紧地搂着我和姐姐,爹却不见了,娘的身边还放着一把钢插子。我惊恐万状地问:“我爹呐?”娘小声说:“赶狼去了。”这个时候爹拎着一根木棒子回来了,惊慌失措地对娘说:“可不得了,刚才来了一群狼,足有十多只,围着猪舍好一阵子嚎,怕是闻到咱们烀狼肉的味了,特意来悼念它们的同伴。”娘喃喃道:“看来狼也挺重感情的。”爹点了点头。爹抽了一口老旱烟说:“往后,可得加点小心,狗急还跳墙哩,别说是狼了。”娘说:“你就放心吧,再凶恶的狼我也不怕。”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和姐姐都盼望着,什么时候再能吃到狼肉。姐姐比我懂事,对我说:“你懂个啥?上回弄的那只狼,是娘用死猪作诱饵才弄到的,没有死猪,哪能弄来狼?”我就想猪舍咋还不死猪呐?若是有死猪的话,娘一准还会给我们弄到狼肉吃。可惜了,一直盼到快过年了,猪舍也没有再死过猪。

过年时,爹从连队买了一块带骨头的肉,娘将肉和骨头剔出来后,用肉包了顿饺子,用骨头炖了一锅大酸菜,吃得我们不亦乐乎。娘问我和姐姐:“吃得香不香?”我们紧着点头,我说:“这点肉吃得一点不过瘾,我还想吃狼肉。”爹不满地说了一句:“你小子还吃上瘾了呐。美得你,狼可比你狡猾得多,哪能想吃就能吃着?”娘白了爹一眼,说:“你凶什么凶?有这凶的本事,多给孩子弄些肉吃多好啊。”爹说:“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你有本事你去弄。”娘说:“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说出的话一点骨气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又听到狼叫了,也许是狼闻到了肉腥味,围着我们家的院子打转转,爹拎着棒子撵了几回,直到天亮了,那几只狼才扫兴地钻进了树林子里。

爹上班后,娘在院子里用尖镐刨个大海碗大小的坑,那坑不算太深,也就有三十多公分深。我不解地问娘:“刨坑干啥?”娘说:“我想再给你们弄只狼吃。”我和姐姐大喜过望,紧着拍手。天黑之后,爹回来了,爹扔下手中的棒子神色紧张地说:“半路上有两条狼一直跟到了咱家门口。”娘却喜出望外地说:“那可太好了,院子的门别关上,就敞开让狼进来。”爹狠狠地瞅了娘一眼:“你这是咋地啦?”娘说:“我想再弄一只狼。”爹摸摸娘的脑袋说:“你不是在说胡话吧?”娘笑笑说:“我是跟你说正事儿哩,你就瞧好吧。”

吃过饭之后,娘在炉子上把吃剩下来的骨头好个烧,烧得满屋子都是肉香味,轻轻地放在了挖好的小坑里,然后用事先弄好的绳子拴上一个套,放在了小坑外面,还用雪掩了掩,将绳索一直顺在家里。娘把窗户纸捅破一个小洞,目不转睛地盯着。爹看到这一出,乐了:“你可真有想象力。”娘示意爹小点声,别出动静。我和姐姐也要跟娘一块观察,娘一本正经地问我们:“想吃狼肉吗?”我们都说:“想吃。”娘又说:“那好,想吃就得听话,赶紧睡觉,别出声。”我和姐姐虽说躺在被窝里,可都睡不着,都在等待着娘再次能弄到狼。

过了有三四个小时,娘惊喜地小声说道:“狼来了,正围着小坑转呐,别出声。”这时爹也挤了过去,娘轻轻推了爹一下:“别碍事,你在门口拿着棒子等着,我说套住了,你就冲出去把它往死里打。”这个时候爹很是听话,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外屋,拿着一个大木棍等着。

娘猛地一拉绳子,大声叫喊道:“套住了,我套住了,快拿棒子打!”爹飞快地打开门,拼命地往被绳索套住的狼身上打去,我和姐姐也跑到门口开心地看着,爹的棒子准头真差,头一棒子砸在了狼的屁股上,第二棒子砸在了狼的后腿上,还没等砸第三棒子,那狼被激怒了,竟将绳索挣断,拼命般地向山林里跑去。娘气得狠狠给了爹两巴掌:“你可真没用,一点准头也没有。”我和姐姐也都大失所望,眼巴巴地看着那只狼逃走了。闻讯赶来的饲养员也紧着埋怨爹,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这只狼实在是太瘦了,养两天再说吧。”娘恨恨地说:“得了吧,你真是三天跑不到河沿——笨鳖一个。”那两位喂猪的饲养员叔叔笑得好灿烂,可是我和姐姐却很失落,叫爹这么一弄,到嘴的狼肉吃不着了。

爹上班之后,娘气呼呼地在炕上编着麻绳,娘不再埋怨爹了,而是埋怨那个麻绳太不结实了,竟被狼挣断了。

爹或许是知道自己犯错了,晚上回家时,围着娘始终递着笑脸,但仍没换回娘的笑脸,爹厚着脸皮说:“第一次打狼不懂行,今晚咱们重来。”娘没好气地说:“再来个屁,瞎子点灯白费蜡,狼比人奸,三两天内不会再来的。”娘说得真准,虽说爹天天晚上蹲坑守候,但一无所获。冷不丁听不到狼嚎,我和姐姐还有些不太习惯。娘说:“这也好,消停几天,待咱们养足了精神再跟狼较量。”

一连下了三天大雪,漫山遍野全是厚厚的积雪,娘的精神头一下子足了许多,对爹说:“看来真有戏了,这么厚的雪,那些狼肯定会饿急眼的,咱们现在动手一准行。”娘说的没错,又有好多狼在我们家周围和猪舍转悠开了。

那天晚上娘又重新把那块骨头烧了烧,爹把娘挖好的小坑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放进了坑里。娘走过去,把骨头拿了出来,有些不满地说:“你呀你,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狼狡猾着哩,你弄得这么干净利索,狼还敢来吗?”娘用手捧了一些雪撒在了小坑的四周,再把骨头放进了小坑里。一切准备就绪,娘跟爹来个换工,让爹盯着拽绳索,她亲自操棒砸狼。爹说:“我力气大,一棒子就能打倒。”娘摆摆手说:“拉倒吧,你就长着一身傻力气,一点窍门都没有,还是我来吧。”

也许是天气太恶劣了,天刚刚暗了下来,就有两只狼颠颠地溜进了我家的院子里。一家人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院子里的狼。那两只狼一大一小,大狼在前,小狼在后,围着坑里的骨头转来转去,不时地发出嚎叫声。小狼看样子是饿急了,张开血红的嘴要叼坑里的骨头,却被大狼狠狠地踢了一下,小狼极不情愿地蹲坐在一旁望着大狼。大狼真是太狡猾了,观察了许久,才用尾巴扫了扫坑里的骨头,但仍没有用嘴去叼,似乎认为不太安全。

这时又有一只个头很大的狼跑来了,先前的一大一小两只狼就像是见到仇人一样怒目圆睁地吼叫着,大狼在前应付,小狼在后乱吼。三只狼周旋了好一会儿,突然,那只后来的大狼发现了坑里的骨头,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猛地低下头叼起骨头。就在这时,爹狠狠地将绳索拉起,拼命地拽着,边拽边喊:“套住了,我套住狼了。”娘拎起棒子破门而出,照着被套住的那只狼的脑袋迎头就是一棒,那只被套上绳索的狼当即栽倒在地。先前在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两只狼闻风丧胆,眨眼的工夫就跑得无影无踪。娘又举起木棒拼命往狼的身上砸去,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力气。直到爹赶过来拉住娘的手说:“别打了,再打就砸烂呼了,白瞎这张狼皮。”娘这才止住手。就这样,我娘真就又给我们弄了一只狼。

那两位饲养员叔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小娘们真行啊,不到一年的工夫就弄了两只狼,简直神了。”

娘的脸上好灿烂,好自豪,对爹说:“晚上回来别光拿酒,再把连队里的好猎手也带来。”爹不解地问:“带他们来干啥呀?”娘点着爹的脑门子说:“记没记得,上次咱们烀狼肉那天晚上,不是来了好多狼吗?今天晚上一准还会来,趁此机会再多打几只。”爹听到后笑笑说:“我的好媳妇,你可真有道啊,遵命。”

晚上爹回来时,带回两个扛着枪的叔叔,他们都是连队的好猎手,吃饱喝足之后,便偷偷地潜伏在猪舍里,静静地等候着。

娘的判断没有错,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一群狼果然成群结伙地来到了猪舍跟前,不停地哀嚎着。那两位猎手枪法真准,眨眼的工夫就撂倒四只狼。枪声刚過,我爹和那两位饲养员就拎着棒子冲了上去,一阵狂打,当即将三只奄奄一息的狼毙命。可惜另一只受伤的狼跑掉了。

这一回收获可不小,爹和那两位猎手叔叔拉着爬犁装着三只狼往连队拉。他们本想给我们留下一只,可是娘却摆摆手说:“用不着,昨天我们弄的那只狼也够吃一阵子的了。连队那么多人,大伙都分着吃一点儿吧。”

我娘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开了,谁都知道娘挺有本事,一连抓了好几只狼。没过几天,我爹把连队的队长领到我家来了,队长是老兵,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战斗英雄,非要见见我那个有本事的娘。一看娘这么年轻还这么俊秀,队长很是服气地说:“真没看出来,一个小女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连队队长来我家还给我们带来一个好消息,说是连队盖了好多家属房,给我们家也分了一间,可以不用在荒无人烟的猪舍度日了。可是娘却有些舍不得,娘说:“队长,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是这个地方我还没住够,一是能多种点地,日子宽裕些;二是能弄到狼,有肉吃。”队长笑笑说:“我的好妹子,在这儿住实在是太苦太险了,再说了,孩子马上就得上学了。还有一件事儿比你弄狼更重要,咱们连队马上成立家属大队了,女家属跟男职工们一块上班一块挣钱,将来日子一准比现在还好。我准备让你在家属大队当头儿。”娘一听,眼前一亮:“那可太好了,我们立马就搬家。”

搬家那天,娘还有点恋恋不舍,坐在马车上不停地抹眼泪,我说:“娘,你哭了。”娘抹了一把泪问我:“咱们搬到连队里住,你还会想这个地方吗?”我说:“肯定想。”娘问我:“想什么?”我说:“想吃狼肉。”娘破涕为笑:“好孩子,听话,等娘在家属大队上班挣钱了,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有各种各样的糖,有各种各样的果,比狼肉好吃多了。”我睁大了眼睛问:“真的?”娘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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