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着走的人

2017-09-25 16:55高建刚
山花 2017年3期

高建刚

我叫王聪。我是倒着走的人。小时候被一辆突然倒行的天蓝色卡车撞伤,肇事者逃逸。伤愈后,双脚只能倒着走,正着走哪怕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倒着走,不但不疼,且灵活性跟正常人一样。我的父母常看着我走路的样子发愁,母亲有时还悄悄抹眼泪。他们在为我的前途担忧。

而我少不更事,不觉得倒着走有什么不好,还在幼儿园跟中班的小朋友比谁倒着走得快。结果小朋友没走几步就摔倒了,他们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羡慕地看着健步如飞的我。他们还在我后脑勺扒拉着头发找眼睛;大班的小霸王丁克臣不服气,非要跟我比高低,结果他撞在花坛的水泥台上,后脑勺磕起个大包,捂着脑袋找老师去了。老师很棘手,既要找责任人又没法追究我的责任。我父母赶来了,陪着笑脸,向老师和丁克臣家长赔礼道歉。好在丁克臣家长识大理,教训了丁克臣一番,此事也就平息了。

事情仅限于此,也就相安無事了。可是我们班的小朋友都开始学我倒着走,在教室,在操场到处是倒着走的小朋友,老师把这个正过来,另一个又倒着走,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家长们找老师反映情况,孩子在家不好好走路,老是倒着走,又碰桌子又撞墙的,要是搁马路上多危险啊!家长们说已经弄清楚了,都是王聪带累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打电话叫我父母来把我领回家。老师说,如果王聪还是倒着走,就不能回幼儿园了,否则,幼儿园就乱套了,孩子们不好好走路,都倒着走,幼儿园成什么形象了,谁还敢把孩子送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天真烂漫的幼儿园生活。

后来上了学,懂了事,知道倒着走是件不正常的事。我就像变了一个人,每天一到学校,就很少离开课桌。不得已如厕,也是速去速回。常有其他班的同学围在教室门口看怪物似的看我。我大多趴在课桌上,头埋进双臂,不予理会。有时,他们还嘲弄我,冲我做鬼脸。我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就站起来,机器人似的转身,背对着他们冲撞过去,他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们班同学,常拿我开涮。有一天,他们说我后脑勺长眼睛,便在黑板上写字:王聪是个坏蛋。然后四五个人架着我让我用后脑勺看是什么字。我说你们是些坏蛋。他们都愣了,以为我真能看见,便由笑转而严肃起来。又在黑板上写:王聪是个好人。我说,你们一定要做好人。四五个人松了绑,都崇拜地看着我。门口有个同学从身后朝我后脑勺抛过一截粉笔头,我刚好蹲下系鞋带,躲了过去。他们认为我后脑勺长眼睛确凿无疑了,便到处流传。这事弄得电视台也来采访,找我做节目。我说了实话,我看不见的。导演说,没关系,我们会技术处理的,你看不见,我们也会让你看见,只要你配合,观众就会信以为真,你也就出名了。我和父母都不同意,哪能去做骗人骗己的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平心而论,我由于长期倒着走,对身后的东西格外敏感倒是真的,感觉后脑里生出一个感应器官,比如身后的墙、台阶或石头,凹凸不平的坑;比如电线杆和树木,车和人甚至玻璃等等障碍物,我都能感受到。从某个意义上说,许多正着走的人还不如我,比如有的人看不清玻璃,一头撞在玻璃门上,撞得头破血流。我就不会犯这样的错。

我们班短跑冠军滕晨说,王聪你正着跑,我倒着跑看谁跑得快怎样?随后就有两个同学生拉硬拽让我正着跑,我刚一迈腿就摔倒在地,疼得浑身直哆嗦。他们便笑得直不起腰。还是长得漂亮的班长夏丽心肠好,她扶我起来,在我耳边说疼吗?我顽强地说不。她像长辈一样拍拍我身上的泥土,仰起头说了句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词:越是艰险,越向前。别理他们,走自己的路,让他们闹去吧。

我倒着走这个毛病真是不能到集体中来,时时处处给人添麻烦,比如站队形,老师喊向右转,齐步走。我总是向左转倒着走。老师喊向后转,齐步走。我不转身直接倒着走了。弄得同学们总是笑。我就像一面镜子在队伍里,总跟人反着,干扰着别人和整体。但有什么办法呢,我总要上学吧?上学就不可能不到集体中来。当然,我很自觉,有些活动主动退出,比如运动会入场式,我不能因为自己倒着走而给班集体抹黑。我很感激班长夏丽,为了我能参加入场式,她对老师和全班同学说,让王聪在队伍外面倒着走喊号子吧。我说那可不行,我又不是班长,再说了,到主席台前正步走时,总不能倒着走吧!夏丽面露难色,手捏着下巴。我宣誓般看着她说,我可以参加运动项目,为班级争光。夏丽一听,白皙的脸上立刻泛起红晕,她说,太好了,并示意全班同学为我鼓掌。同学们虽然鼓了掌,但都笑了。他们不了解我。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在家附近的海洋大学体育场跑步锻炼,可以说,我跑起来比运动员都快,加上我超强的耐力,拿个名次不成问题。于是我报了800米赛跑。

比赛前一天晚上,我激动地睡不着觉,心想,拼了命也要拿第一,让老师和同学们另眼相看,也宽慰一下我的父母,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个废人。

学校把运动会安排在第一体育场。该体育场是1933年修建的,一个叫蒂姆的德国人设计的,体育场墙体由一块块花岗岩砌成。这是我最喜欢的体育场。一进去就想飞奔。

比赛前,选手们或在跑道外面压腿弯腰,或在跑道上试跑几步;我站在跑道外面看着他们。有的选手认出我是倒着走的那个人,便诧异地看看我,走上前来绕我一周,看着我后背佩戴的号码666,说,戴倒了,你是999,什么都是倒的。说完,笑得蹲在地上。他们是在嘲笑我。我说你等着瞧吧。裁判举起发令枪,喊着各就各位,他们便在跑道上站好位,我也到了位。然而发令枪却迟迟不响,选手们都回头看,裁判一直盯着我,用枪指着我呵斥道,你往哪跑?转过身去!我说,老师,你开枪吧,我就是这样跑。还做了几下倒着跑的动作。从计时台上下来一位计时员,她在裁判耳边说了什么,裁判才把枪口从我身上移开。他继续喊,预备……枪响了,我是起跑最快的一个,因为我能看见裁判开枪瞬间的表情和枪响时冒出的青烟。我一边跑一边听到看台上一片哄笑声,我知道他们是在笑我。我脸红脖子粗,觉得自己像儿歌里唱的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鼻子,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跑第一圈的时候,我倒数第一。不过我跑得很轻松,第二圈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不动了。我开始加速,使出最后的力气。我眼前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选手,直至全部。我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奔跑,他们累得像鱼缸里的鱼张嘴喘气。我内心第一次有了优越感,感到自己比正常人还正常。快到终点了,我头也不回,在终点线做出一个冲线的动作。全场由哄笑变得安静,继而是一片掌声和欢呼声。endprint

然而,经裁判组研究决定取消了我800米赛第一名的成绩,原因是我倒着跑,不算数。他们说,赛跑历来都是正着跑,倒着跑是对体育竞技的亵渎,要是运动员都倒着跑,成何体统,还叫田径运动会吗,赛场秩序全被搞乱了。

我很冤屈。回到看台上,见到老师和同学我强忍住眼泪坐下。我看见夏丽坐在最前面眼含泪水回头看着我,我赶紧把头低下了。回到家,父母问我比赛情况,我什么也没说,上床装睡,听见父母在外屋唉声叹气。我的泪水止不住了。从此,我再没有参加过比赛。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就上了中学。中学阶段还好过一些,同学们都长大了,少有拿我取乐的了,把书念好就行。我很少跟同学接触,同学也都不愿跟我往来,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没人愿意跟我同位,老师安排我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一次一位新来的物理老师让同学们回答问题:一辆汽车和这辆汽车的镜像,两辆车以等同的方式开动,两辆车的动态相同吗?同学们都抢先回答相同。老师发现我走神了,点名让我回答。我說,不同。老师说为什么。我说,镜像那辆汽车也可能倒着走。物理老师立马竖起拇指,向同学们说,王聪同学将来能成大器。同学们都笑,齐声说,王聪那是说他自己。老师说,不开玩笑,王聪回答完全正确。这就是著名的物理学定律——左右不对称或宇称不守恒的实质。杨振宁、李仲道因此而获得“诺奖”。同学们都诧异地看着我。其实,我答对了是因为我想起那辆突然倒行撞向我的肇事汽车。

还有一次,政治老师在讲到辩证法时,让同学们举例说明对立统一规律,有的同学举善与恶的例子,如羊吃草、狼吃羊;对草来说,羊恶,对羊来说狼恶。有的同学举生与死之类的例子。老师可能想听新鲜的,便点名让我回答。我说,比如走路,倒着走和正着走是一对矛盾,没有倒就没有正,倒着走和正着走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老师犹豫了一下,说也对,王聪讲的是正和反的辩证关系。同学们起哄说,不对吧?老师,没有倒着走的王聪就没有正着走的我们了吗?我们将来也要倒着走吗?这可能吗?政治老师坚定地说,理论上是这样……

高中毕业后,我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大学校园生活是浪漫的。对我而言,却是一个卑微的旁观者。面对成双成对的同学校园漫步、说笑、接吻……却没有女生愿意接近我。我只能寂寞地学好我的专业。我庆幸我选择了哲学而不是别的专业。形而上学、辩证法、现象学、阐释学让我掌握了一种保持心理平衡的方法。

总之,从中学到大学我的生活还算好过,所有麻烦都来自大学毕业踏入社会以后。

首先面临的是就业问题。我去应聘过很多单位。我是211大学本科毕业生,按理就业问题不大,可许多单位在最后面试这关把我拿掉了。他们发现我倒着走。问我为什么倒着走。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主考官说,回去等消息吧。我就再也没等到消息。

后来我报考了一家政府机关。虽说“国考”很难,录取率仅千分之几,但我笔试考了第一名。

就剩面试这一关了,我琢磨着如何闯过这一关,不能再让考官看见我倒着走。

父母为我高兴,特意去小餐馆为我庆祝了一番。一家三口要了小包间,点了四菜一汤,要了两瓶青岛啤酒。父母和我碰着杯,说着吉祥的祝辞。我刚要把酒干掉,父亲拦住我,说,你别喝,查体可不能出问题。我说,查体是面试以后的事,还不知猴年马月呢!母亲说,儿子除了倒着走这个毛病,没啥毛病呀。父亲看着门外用力轻落地拍了下桌子,说,小点声。他起身把门关上,说,倒着走,怎么是毛病?你自己都承认是毛病,何况别人。我说,爸爸说得对,倒着走不是毛病,如果哪一天,大家都倒着走,正着走反而是毛病了。母亲一歪头,说,我巴不得有那么一天呢!真有那天我和你爸带头倒着走。父亲双手捂着全是白发的头,发愁地问我,面试怎么办?你考虑过了吗?我说放心吧,我自有办法。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愁的。

面试前一天,我去考场侦查了一番。一进大门,电梯口很近,几步就进了电梯。站在电梯里很有安全感。到9楼出电梯,通往考场的走廊两侧挂满了宣传牌,我可以佯装观看,边倒着走边看,看得很认真的样子,一直可以看到考场门口……

走进考场这段是我现场发挥的,考生坐的椅子离门口只有几步远,我边走边挥手,好像跟走廊里的熟人打招呼似的,几步就来到椅子跟前,转过身,向考官们深鞠躬,然后坐下讨好地望着考官们……考完试,我也是边后退边鞠躬,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七个考官,六个低着头打分数,中间那个主考官盯着我看了好一阵。

最终我笔试面试总成绩第三。只剩查体这一关了。

终于要考上公务员了,我兴奋地满屋乱转,碰得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乱响,最后竟然撞到墙上。这让我心生不祥之兆。不过,我对查体还是抱有信心的,除了倒着走,我的身体好得很。所以,查完体那天,我便在家安心等通知上班。母亲整天在家自言自语,她对我说,感谢上帝吧,做梦也想不到你能有今天。当了公务员不愁吃和穿!父亲说,瞎叨叨什么,不到最后谁敢笑!

果然,父亲一语成谶。有人举报我倒着走。人事局打电话,让我去人事局一趟。我心里一沉,怕是凶多吉少。我满腹心事地来到人事局,在传达室登记身份证,才同意放行。根据指令我来到会议室。一位姓方的领导,等候在此。

方领导是个脸色和脸型很像篮球的中年男人,他说你就是王聪。我答是。他说,你会走路吗?我一愣,说会,我是走到这里来的。他说,那就走两步吧。见我挺在那里不动,另一梳着背头,瘦长脸男人毋庸置疑地挥手说,走两步。没办法,豁出去正着走两步,不能因此断送了前程。我右脚刚一迈步,左脚踝一股剧痛,险些摔倒在地。方领导和瘦长脸男人观察物理实验似的看着我。我赶紧立定站好,屏息敛气,开始倒着走。他们忍俊不禁。我说,各位领导,我倒着走,不妨碍做任何事,我倒着跑比正着跑的人都快。方领导说,可惜,我们不招运动员,招公务员,公务员走起路来要向前看,要一身正气,倒着走,成何体统!

就这样,因为倒着走,我始终就不了业。父母说总不能在家闲着吧,我们老了,不在了,谁能养活你一辈子?听了这话我很难过。我成了家里的累赘、废物。于是,我心一横,明天就去办残疾证,听说不少企业招人愿意要一定数量的残疾人,企业录用残疾人可享免税待遇。打听到办残疾证的程序,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广州路人民医院。查体结果,视力残疾、听力残疾、言语残疾、智力残疾、精神残疾、肢体残疾及综合残疾,每一项都不符合残疾人标准。我急眼了,又去“残联”,找到“残联”理事长详细说明我的情况,我说,拒用单位都说我不正常,可我又办不下残疾证,您说我该怎么办?理事长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说:“我认为你很正常,从身体到大脑,”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很正常。”你确实不符合残疾人标准。真知道心灰意冷的滋味了,偌大世界难道就没有条生路?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理事长。理事长看出我的心思,问,你是学哲学的?能写公文吗?我连忙点头,是,能。她说,这样吧,“残联”写公文的同志因车祸受伤在家修养,正缺人,先借用你一下,看你能不能胜任。就像遇到了救星,我转身,退一步,再转身,握住理事长温热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理事长说,明天来上班吧,但我们是借用啊。endprint

在“残联”干了半年多。应该说我干得很出色。领导讲话稿、活动主持稿、会议纪要、年终总结、大事记、宣传稿……领导对我的写作非常满意——既会总结归纳,又全面、准确、生动、深刻。但是,领导对我倒着走路越来越无法忍受。比如到领导办公室送稿子,领导总是看着我的后脑勺进去,放下稿子,又总是看着我的脸退出去,显得对领导不够尊重。进去时,领导看不见你的表情,会产生来人有不测之感;出去时,领导该做自己的事了,却有双眼睛盯着他,让领导很不自在。再比如,开全体大会,我一倒着走进会场,就会引起同事们一阵笑声,常常影响到会议的严肃性。总之非常别扭。同事们在一起开玩笑说,王聪,你这样的要是在“文革”,非抓起来不可,倒着走是想搞复辟呀。同事们都笑弯了腰。

理事长终于找我谈话了。她坐在老板桌里面的高靠背椅上,说,车祸受伤的小王已痊愈要上班了。你虽然干得不错,公文写得又好,但小王来上班总不能没有岗位吧,人家已经很痛苦了,不能再往伤口撒盐了,而且他受的是工伤。最重要的是,同事们对你倒着走颇有微辞。我也想了很多,假如你在这里正式工作了,凭你现在的状况,一,你入不了党,党员的形象你应该是知道的,不能像你这样走路。二,你提不了干,你这样走路总给人以不尊重领导、不尊重同事、不尊重工作的感受。我也是为你好……好了不说这些了,去办公室张主任那儿交接一下工作吧。王聪,她站起来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手,说,以后有空来玩,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的尽管说,我会尽力的。我早有预感,不觉得突然,也不觉得难以接受。而且,理事长是我遇见的最善良的人。便说,谢谢理事长收留了我半年多,让我在社会這个大课堂受到了教育,知道今后的路该怎样走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往外走的时候,以前理事长都是看着我,等我退出去,带上门为止。现在,她已不再看我,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材料,直到我退出去带上门。

办完手续,走出“残联”大院,回头看一眼“残联”大楼,我感叹,这个世界残疾人如此之多啊!

走投无路的我,靠领失业救济金和父母的工资生活,整天闷在家里吃闲饭。时间荏苒,转眼就成了大龄青年。母亲托人为我介绍了数十个对象,丑的俊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什么人都有。先看照片,再见人。她们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其中有个三十岁的女人同意先谈谈再说。她长得像从地狱出来的,身板薄如菜板,脸色如咸鸭蛋壳,嘴稍歪,牙齿黑黑的,笑起来形如镰刀。我与她散步到深夜,回家后我服了两片安定才睡着觉,太恐怖了。就这样人家都不同意。后来我父亲托人从老家章丘介绍了个农村姑娘,姑娘长相土一点,但五官端正,脸上透出健康的红色。我本想将就一下算了,结婚生子,让父母了却这块心事,也算尽了孝心。可人家见了我之后,当面没好意思说,一回去,就托介绍人回话,别拿老黄历看人,农村人和城市人都一样了,她还没沦落到嫁一个残疾人换一个城市人身份那种地步。我听了这一席话,真是无地自容。介绍对象的结果,彻底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下定决心,后半辈子一个人过。谁给介绍,也不见。说破天,也不见。

年复一年,倒着走,时间过得更快,转眼人到中年。一天中午,我意外地接到小学同学夏丽打来的电话。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夏丽了。听说她考进了山东一所医科大学,学中医学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了。她在电话上问我现在还倒着走吗,在哪工作,结婚了没有。当她知道了我的现状后,也没回答我的问话就挂了电话。

下午三点钟左右,有人敲门,是夏丽。不知怎的,她的突然造访,让我怦然心动。当我打开门,一眼便认出夏丽。夏丽的长相变化不大,把小学时的她放大几号便是。她身穿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称的粉色泡泡纱连衣裙,裙摆偏短,露出白皙、性感的腿。头上戴着粉红色的发卡。她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了我好一阵,才笑着跨进门槛。见到我父母,她亲近地叫着叔叔、阿姨,好像一家人似的。然后自顾自地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她指着一张我小学五年级时的照片说,我还记着你穿的这件不合身的灰色中山装,小大人似的。然后捂着肚子笑个没完。我被一阵莫名的温暖与疑虑所笼罩,不知如何是好。

夏丽一边回忆上小学时有关我和她的一些趣事,一边绘声绘色描述着。她说的事有的确有其事,有的根本就没有,有的张冠李戴。比如她说滕晨让我正着跑,他倒着跑,我摔倒在地时,是她扶我起来的。这事有。比如她说我八百米跑了第一,却不算数,她让一群鸽子飞到那些裁判的头顶拉了他们一头一脸的鸟粪,让他们乱作一团。这事好像没有。比如她说,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说我喜欢她。她想把纸条交给老师,为了保护我,最后还是撕掉了。其实是滕晨写的纸条通过我转给她的。她不停歇地说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独处并说了这么久的话。尽管她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笑得让你不知所以然。但我喜欢听她说话。我知道这是我内心深处对异性的渴望所致。

可能她闻到我母亲做好的饭香,她说她饿了,要吃饭。我们便像一家人似的围坐在饭桌旁吃开了晚饭。往餐桌跟前走的时候,她还怕我撞着东西,引领着我的手搀扶着我,好像她早已习惯我倒着走的生活。我看着她,眼里充满感激。我跟夏丽紧挨着坐。她的吃相不够雅,两腮鼓鼓的像松鼠,嘴巴发出双脚走在泥巴里的声音。但这并没有引起不快,反而显得很不见外。吃完饭,她碗筷往桌上一推,人去沙发上一靠,就像媳妇生了儿有功似的。我父母互相递了眼色,很高兴的样子,母亲小声说,多实在的孩子!

我心里犯嘀咕,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的事让我的疑虑更浓。夏丽说时间太晚,她就不回去了,今晚住这。我虽生理上欢喜,心里却觉得,见过实在的,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她脑子不会有问题吧?

但一个女人家提出这样的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拒绝。我很为难,我们家只有两张床,父母一张,我一张;被子也不够用。她睡哪?我睡哪?总不能我们俩睡一起吧?我隐隐感到父亲挺想撮合我们睡一起的。他总是说,我跟你妈睡习惯了,分开睡不好觉。母亲却让我跟父亲一起睡,她跟夏丽一起睡。但最终还是从了我,夏丽睡我的床,我睡沙发。endprint

睡前夏丽一直忙前忙后照顾我。我说你先睡吧。她说不,她总担心我会撞着身后的东西。我说我走路不碍事的。她说她愿意帮我做事。她还帮我打了洗脚水,蹲在地上给我洗脚。洗得我手足无措,连父亲都看不下眼去,关上里屋的门不出来了。

我在想,有这样一个女人主动送上门来照顾你,你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啊。而且我认为如果我愿意,父母的心事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由于心不静,我一夜没睡。夏丽一直打呼噜,音声像个男人。她说了一夜梦话,还唱京剧,基本听不清说的什么,唱的什么,有时发出惊悚之声,应是在噩梦之中……

后来我才知道夏丽的身世,夏丽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跟组织部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相好。毕业后,年轻干部帮她办了留校任教。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个女儿。不幸的是,女儿五岁时得了白血病去世。之后,丈夫整天忙工作,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她有怨言,但又憋着不敢说,丈夫脾气不好。有一天,丈夫半夜两点还没回家,她起了疑心,打电话给组织部长,让他管管丈夫。组织部长只好劝慰她一番,让她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夏丽很恼火,第二天一早就去组织部闹腾去了。最后夏丽被赶了出来。之后她就神情恍惚,经常在马路上溜达唱京戏,间或喊着:我女儿去哪了?混蛋丈夫去哪了?……

后来他们离了婚……

我父母发现夏丽实在不太正常,便改了主意,不同意我和夏丽的婚事。父母几乎同时指着各自的脑袋,说,夏丽怕是这儿有毛病。这东西会遗传的。而我执意要跟夏丽结婚。我说,通过和夏丽的恋爱,我觉得夏丽很正常,比正常人都正常。比如夏丽不支持我出去找工作,她说,挣那么多钱干吗?我能养活你。她还说,幸福最重要,别的都是假的;幸福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追求来的。她说我们俩是最幸福的一对儿。我父亲听了,堵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嗝气;母亲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愁。我不是成心跟父母过不去,我真是这么想的。也许我倒着走久了,不仅身体机能有所改变,思想也跟着改变。我有许多观念与常人不同,比如人们认为精神病人,其思维、行为都不正常。我认为精神病人在许多方面都很正常,他们的精神、行为最符合人生的本质。而正常人和社会却是不正常的。所以我非常同情精神病人。

我父母拿我没办法,只好由我们去。他们常说儿子啊,你倒着走,走傻了,傻到一块了!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们要受这样的惩罚!

我与夏丽结婚那天,看热闹的人可多了,不亚于正月里看四方区的“糖球会”。

本来我们不想举行婚礼,一是,我和夏丽都抵触各种习俗,觉得婚礼上的繁文缛节很可笑,离婚时,结婚照要撕掉,录像、光盘要剪碎扔掉,何必当初。二是我怕夏丽受刺激,一受刺激她就要唱京戏,找女儿,很难停下来。三是花费太多,我们也办不起。没想到夏丽的父母已经悄悄为我们定制了婚礼。岳父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处长,看起来挺有钱。

钱已经花了,岳父母的良苦用心也不好违背。一旦随俗,婚礼的安排就由不得我们了。我父母什么也不管,新郎家要准备的东西,都由岳父母代劳,包括找伴郎。

我手捧岳母给的鲜花,带着岳父给的红包和结婚证出了家门,岳父找来的伴郎跟着我,他拿着胸花和岳母准备的两个垫了粉红纸,装着苹果、橘子、花生、大枣、开心果、点心的盘子。

岳父找的人开始在我们家贴镜喜、窗喜、床喜、门喜、路喜,从婚车经过路口的电线杆开始贴,大门两侧、迎头的前方墙面,沿路能贴的地方全贴上红双喜;沿路的古力盖、消防栓、雨篦子全贴上辟邪的粉红纸。岳父订的锣鼓队、舞狮队、六辆黑色宝马婚车已经来了。锣鼓队员都是退休或下岗的中老年妇女,她们穿一身统一的红色演出服,由一位敲鼓的黑脸老男人指挥着。他擂起鼓,开始预热。舞狮队也开始摆弄行头。已经有人围观了,确切地说是在围观我。伴郎羞于跟我一起走,落在后面,低着头,红着脸好像他是新娘。我边倒着走边看着他,真想让他走开。我们上了婚车,径直开往信号山路我的岳父母家。

不知岳父母从哪安排的人,一帮男女堵在门口“刁难”我,动手“搜抢”红包,我知道这是风俗“堵门”的意思,他们以为我倒着走,是在配合他们,都兴致勃勃绕到我正面,见我板著脸,没有配合的意思,便自讨没趣离开了。按照他们的编导我应该先去新娘的卧室,新娘背朝门坐在卧室床上,卧室门由女伴把守,我接受完女伴的“刁难”,塞给新娘红包,再去找新娘的鞋……然后和新娘一起坐在床上吃“滚蛋饺”,碗里盛6个饺子,吃4个留2个,意思是留个想头,还要回来。但夏丽坚决不同意这套程序。她仰着脸对岳父母说,谁要是敢难为王聪,她就裸奔。岳父母立马“束手就擒”。我进门的时候,夏丽正在家里照着镜子梳妆打扮。我赞赏她不穿婚纱,穿旗袍的强硬态度。所以我也不穿西装,而穿灰色中山装。我看着穿粉色旗袍的夏丽背影和镜中的容姿,上学时漂亮的夏丽班长瞬时浮现眼前,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也从镜中看着我,露出纯真的笑容。

我们也不得不遵守一些风俗,在岳父母家按照风俗吃了“滚蛋饺”。拜见了父母,给父母吃喜糖,敬茶。临走把准备好的红包袱包起来的两个盆子带上,里面有枣、花生、桂圆、栗子、红筷子、红线扎一起的两扎宽心面。由送亲的人提着,中间不能倒手、不能放下,一直送到上车。至于新娘出门后不能回头,到新郎家之前不能说话,这些规矩,我和夏丽有说有笑就给践踏了。

婚车刚驶进我们的街巷,就听见敲锣打鼓声。进了大院,快到家门口了,锣鼓鞭炮齐鸣,礼炮射出的彩纸漫天飞舞,我跟夏丽一前一后下了车,夏丽领着我的手,她穿着粉红色旗袍笑盈盈看着我,我也笑着看她。彩纸落在我们脸上身上,我们相视往家走着,就像跳探戈舞。不知围观的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大院几乎挤满了人,男女老少脸挨脸,你指我看,表情各异,许多人用手机拍照。他们是来围观一个倒着走的人和一个据说精神不正常的人举行婚礼的。一对红色狮子张牙舞爪跳着、滚着、舞着;鞭炮声、锣鼓声、小孩大人的喊叫声、人们的笑声挤在一起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我一直担心夏丽受刺激,她要是受了刺激,一边唱着京戏,一边找女儿,那可真是让人看热闹了。但是夏丽今天格外镇定,她被幸福笼罩着,牵引着,仰着脸,双目微合,把一切置之度外。我牵着夏丽的手,脉脉含情,好像唯有倒着走的人和精神不正常的人才能如此和谐。也许我们脸上盛开的纯真笑容和幸福感动了人们,吵闹声随着锣鼓和鞭炮的停止而安静下来。摄影、录像忙前忙后拍着。这时夏丽跳起了舞,我还没弄明白她是受了刺激,还是情由所致,她已经围着我转圈了,转呀转,两手交替着始终不松开。我眼帘上的彩纸、阳光和旋转的夏丽在眼前交织成夏丽坐在彩虹上荡秋千的影像……endprint

我们进了屋,没找到我的父母。父亲躲在厕所里,母亲躲进厨房。按照风俗,新郎进门要向父母报到,女长辈要从送包袱的人手中反手接过包袱,途中不能倒手。把栗子、枣、花生、桂圆、莲子洒床上、褥子底下。还要下宽心面,拜见父母,敬茶,进卧室,坐床上吃宽心面。由于我的父母不待见,我们便草草了事……

自从我和夏丽结为夫妻,夏丽就再也没有溜达着唱京戏,找女儿;也没有在夜里做噩梦,惊悚尖叫。我们一起睡觉,一起懒床,直到阳光照满了屋子。

我们没有孩子。有人猜,是我的傻妻不懂夫妻生活;有人测是我倒着走生理不正常。总之人们很愿意猜测别人的生活。告诉你们吧,这事,我们再傻,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猜去吧。

人们经常从窗上探出脸,从门口伸出头,在路上停下来,看我和夏丽一倒一正,牵手走路的光景。有时会有一群调皮的孩子跟在身后,一边嘲笑,一边学我们走路的样子。连从我们身边路过的宠物狗都要停下来,冲我们汪汪直叫。主人笑着对我们说,别怕别怕,不会咬人的,它是看你们走路不正常才吆喝的。我们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牵着手,相望着,边说笑边走过院子,走出大门,走向马路,去市场购物,去影院看电影,去海边,去中山公园,去湛山寺,去崂山,去海底世界,散步游玩。有时走累了,坐在路边,晒着太阳,看忙忙碌碌的人和车,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他们有的为了钱财,有的为了权利,有的为了名誉,总之,为七情六欲而奔波。相形之下,我们显得傻乎乎的,没有出息。

我们整天悠闲自得,想去哪就去哪。一天中午我和夏丽逛完植物园回来,在路边晒着太阳歇息。看见一辆载满了苹果的蓝色卡车,车头朝上停在对面坡路上,小贩站在车箱上卖苹果,一位老太领着三四岁的男孩站在车尾买苹果。我当时觉得口渴想过去买几个苹果,刚一转过身,由于我对身后的事物很敏感,感觉到那辆卡车要往下溜车,便迅速冲过去,抱起孩子,推走老太。老太不知情,忙喊抢孩子了,救孩子。喊声未落,卡车溜了下来。小贩不够理智,他跳下车,双手推着车厢挡板,想让卡车停下来。他不知道一个人怎能顶住从坡上溜下来的汽车。我放下孩子要去救小贩,为时已晚,倒行的卡车像一只巨兽,瞬间把它的主人吞没……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撞我的那辆卡车,其蓝色和车型以及当时的情形与眼前极其相似。顿生五味杂陈之感。

这时老太拉过我的手握着直哆嗦,脸色煞白,她仰望着我,感恩戴德的样子,接着要拽孩子一起跪下,我赶紧扶住他们。

夏丽过来了,她抱住我,吻住我的嘴,长时间吻我,旁若无人。于是这儿像磁铁一样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

好景不长,结婚五年后,我们两家都发生了出乎预料的变故。已经适应并接纳我们的父母,一年之内先是父亲病故,紧接着母亲也因病追随而去。有人说是让我气的,积弱已久,致病。这话让我内疚得经常心绞痛。岳父因贪污受贿进了监狱。岳母郁闷之极,终撒手人寰。邻居们背地里说我们俩是丧门星。我们有口难辩,只好低头认罪。

短短五年我们俩就成了老大不小的孤儿。我们难以承受睹物思亲之痛,也受不了人们看耍猴似的跟着我们的眼光,终变卖了房产,去虎山脚下的王哥庄青田村,租了村民闲置的四合院,过安静的田园生活。

四合院内有棵樱桃树,我们搬来时,正是满枝熟红的樱桃。樱桃多得吃不了,夏丽干脆把它们酿制成甘甜的樱桃酒。我和夏丽每天都要对饮几杯,喝得面如桃花,人微醉。

青田村是个渔村,面朝大海,背靠虎山。村民以种茶和水产养殖为生。我跟夏丽从未见过种茶,水产养殖什么样,非常好奇。今天去看如何种茶,修枝,剪叶;明天去看如何制茶,杀青,揉捻,干燥;后天去海上养殖场看如何养殖比葵花籽还小的鱼苗、虾苗、海参苗。村民们看我们整天脸对脸拉着手转悠来转悠去,常拿我们打趣,并给我們起了外号“看不够”。“看不够”来了?“看不够”吃饭了?“看不够”要回家?“看不够”再来。就这样跟我们打招呼。这外号起得好,双关语,我和夏丽整天对着脸,看不够;到处转悠着看,看不够。好吧,我愿意接受这个称呼。我们到处看这看那,看着看着,夏丽便看出了门道。村民们从不喝自己种的用来卖的茶,他们喝专门为自己种的茶。他们也从不吃自己养殖的鱼虾,他们吃自己出海打来的鱼虾。那天,夏丽像班长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说,王聪你背对它们,看看身后有什么猫腻。我说遵命,班长。我转过身瞄准茶田,用力发功的样子。我说,班长,看到了,他们在用农药。我又瞄准养殖场,继续发功的样子。我说,班长,看到了,他们在用抗生素、激素和避孕药。

从此,夏丽就看够了它们。她说不再去茶田和养殖场了,她说,去虎山挖野菜。我说为什么?她说,只能吃野菜了。于是,她整天像农妇一样挎着篮子去虎山上挖野菜,一去就是一个上午,中午回来已是满篮的野菜,有荠菜、蕨菜、苦菜、蚂蚱菜、松蘑……还有些我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包荠菜饺子,熬小豆腐,拌蚂蚱菜……使劲吃吧,她说,虎山太大了,山上的野菜够我们吃好几辈子。她是学中医的,认识数百中草药。我要跟她一起去挖野菜,认识草药。她不许,她怕我从悬崖上掉下去。可我也不放心她,我说,虎山这么大,你可别走丢了。她说,放心吧,走不丢,除非老天爷来接我。

我捧着她的脸说,夏丽啊夏丽,我的妻子,你到底傻不傻?她轻声说,他们都说我傻,其实傻人才看人傻呢。

那天深夜,夏丽做恶梦了,几次发出惊悚之声,说了许多模糊不清的话,但没唱京戏,只听清一句什么草。第二天她告诉我说,虎山巨峰那边有一种紫红色的垚姦草,她说,这种草药可以让我正过来走。我说天底下哪有这种魔药。她说,世上每一种病都对应一种治这种病的草,只是你能不能找到。她说她一定能找到这种草。

我说,夏丽,你可千万别去找这种草。第一,天底下就没有这种草。第二,虎山巨峰海拔一千多米,到处是悬崖峭壁,太危险。第三,我已习惯倒着走,不想正过来走了。

夏丽很执拗,怎么说也不听。我索性拦住门,不许她出门了。夏丽只好说行,不去巨峰找垚姦草,家里没有野菜了,只上山挖野菜。endprint

她穿着结婚那天穿的粉色旗袍,要不是臂间挎了两只装野菜的篮子,就像要去参加一场她是重要角色的隆重晚会。临行前她在我前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一副神秘的表情,说,好生在家等着,回来有惊喜。她推开四合院门吱扭响的木头门,提了提旗袍下摆,迈出门去。我听见她边走边西皮流水板唱着《沙家浜》“参谋长,休要谬夸张,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远去。

与往常一样,我做好午饭,等着夏丽挖野菜归来,可是这次,午饭都等凉了,她也没回来。每次听见有脚步声,甚至自行车、摩托车、汽车我都敞开院门寻声而望。我觉得有点反常,给她打电话,铃声从床上传来。她没带手机。

我坐在炕沿上望着窗外,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夏丽也没回来。一种不祥之兆弥漫开来。她会不会走丢?偌大的虎山,正值盛夏,林木茂密,很容易迷路。如果走丢了,呆在山里不出几天,不饿死也得给蚊虫叮死。她会不会是去巨峰寻垚姦草了?若是去了巨峰,那就更危险了。我不敢再想下去。

沿着夏丽常走的那条山路找寻着。山上有粗大的松树、杉树、槐树和许多不认识的树木,每一棵树的后面我都要转过去看看,总感觉夏丽就在树的后面。慌乱时候我变得迟钝,常常头撞树,后脑勺起了不少蘑菇,却不觉得疼。我看到了路边草甸里的荠菜、蕨菜、苦菜、蚂蚱菜、松蘑,它们散发出的气息里仿佛有我熟悉的夏丽的体香。我边喊她的名字边往山上走,并打了110报警。嗓子喊哑了,天喊黑了,山谷里,森林中到处回荡着我的喊声。

天一黑,山里就更黑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看见远方有一片跳动的手电光在向我移动,并伴有犬吠。我知道,应该是警察赶来了。我们合力寻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夏丽。

第二天,继续搜寻,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我用石块敲打树木,敲打岩石发出声音。没有夏丽一丝一毫的回音。

我忽然想到虎山松林深处的那座道观。夏丽曾说那边松蘑多,许多松蘑是从那儿采来的。于是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奔道观而去。一进道观,见一穿蓝道袍,戴黑色道冠,面容清瘦的道士正在静坐。我沙哑嗓子问他看见夏丽没有。他不予理睬,待收功后,捋一下浓黑颏须,说,为何倒行?我不想解释,便说习惯了。道士说,不,是天意,你有大任,功力非凡。我说,请答我所问。道士说,一位穿粉色旗袍女子来过,左右各挎一篮,篮里空空。问,哪里可有垚姦草。答,不知晓。又问,巨峰可有垚姦草。答,不知垚姦草,但知它是道之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女子摇头而去,步履匆匆,消失于巨峰方向。

我在警察的护送之下,来到巨峰。这里海拔高,风大如牛,拱着人走。到处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下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我发现在正前方一处绝崖上长了一丛从未见过的草,紫红色,高如青稞,形状奇异,四不像,如此大的风,竟纹丝不动,叶、穗、茎阳光中暗红如血浆。我打了个寒战,这难道就是夏丽所说垚姦草?!若是去采这些草,那可是有去无回,连尸首都见不着……

二十多天了,夏丽仍无下落。警察和好心人劝我,已经尽力了,保重身体,回家吧。他们几次用担架把我从山中抬回家。

我把门窗全部打开,迎接夏丽回家。天天等着她,不分昼夜。一个月、两个月……夏丽,我的妻子始终没有回来。

一天夜里,睡梦中夏丽回来了,她一手挎着两只空空的篮子,一手举着一棵从未见过的紫红色草,草形如猴。夏丽旋转手中的草,草形随之而变:猴、鸡、狗、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夏丽笑着,将其入锅,煎了少顷,端一碗血水似的药汤给我,说,王聪,喝吧,会有惊喜。然后盯着我看。我毫不猶豫,一饮而尽。过了约有试体温表的功夫,只觉全身骨节一阵脆响,如急敲木鱼,体内如有动物从头到脚跑了数圈,躺在床上如躺在电子振动仪上。下床后,第一步竟是往前迈的。内心一阵狂喜。正着走几步,再走几步,又围四合院走了数圈。终于正着走路了,我扬眉吐气,我要向世界宣告,我要正着走路了。一回头,见夏丽已出家门。忙追随而去,却撞了南墙而梦醒。

没有夏丽的日子,我孤单难耐,借酒消愁。我喝的酒是夏丽亲手酿制的樱桃酒。好喝,但越喝越愁苦。

一天,青田村村长为了村里换届选举,请村里二十余户户主去他家做客。我的房东见我孤独可怜,带我一起去了村长家。村长设宴款待,杀鸡宰羊,好酒好肴伺候。我把来时从家里带的几瓶樱桃酒拿到桌上让大家品尝。他们都摇头不喝,说这酒没劲。他们喝惯了高度白酒。

吆二喝三了一个晚上。那晚,我喝了三瓶樱桃酒,喝得东摇西晃。谁知等我起身要走,桌上已空无一人,二十余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翻白眼。唯我独立一片狼藉之中。警车和120急救车来了,我被当成嫌疑人带走。

后来得知他们喝了用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其中三人死亡,其余经抢救脱险。而我被人们传说成喝了工业酒精而不中毒的英雄。全村人都来家里看我,与常人有何不同。他们把我全身看了个遍。确乎与常人不同:年过半百的人,竟没有一根白发;脸上皮肤细腻,找不出额头纹、鱼尾纹、法令纹,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符。他们总结出一条秘诀:倒着走!并列出以下好处:一、倒着走,避免了风沙直接吹到脸上,所以皮肤细腻。二、倒着走,强背健腰,滋养了肾,所以发黑而茂盛。三、倒着走,胸腰颈椎之穴位全部打通,直至涌泉,心、肝、肺、大脑安能不健?所以他喝了工业酒精也不倒地。四、倒着走,刺激小脑活络,还可防治老年痴呆。

我解释道,此说法不能苟同,一、我没喝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我喝的是妻子酿制的樱桃酒。所以我没倒下。二、我倒着走,是儿时车祸所致,这是一种病,并非为强身健体而为之。众人不悦,说我自私,生怕别人掌握秘笈,有福同享嘛,何必找托词。

于是村长应广大村民要求,三顾我家,邀请我出山,担任全村倒着走教练。训练场地在青田村广场,训练时间,每天早晚各一小时。从此在青田村到处可见倒着走的人。说来也怪,村民们都说,自从倒着走以后,感觉身体明显比以前好了,过去一直被这样那样的毛病困扰,现在基本痊愈了。

邻村村民听了,也纷纷邀请我作为他们村的教练。一传十十传百,几十个村子都来邀请我。我终于有了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感觉。

虎山以空气好、水好著称。而城市污染日趋严重,雾霾连连;加之交通拥堵,住房拥挤不堪。许多城里人纷纷到虎山王哥庄或买或租宅基地房,度假或居住。

城里人发现王哥庄许多村里人都倒着走路。问其究竟,村民现身说法地夸其好处,说得神乎其神。于是城里人也加入倒着走的行列。

那天早晨,我在富贵村当教练。真是无巧不成书,你猜我在队伍里看见了谁?人事局的方领导。方领导老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来。他脸又黑又瘦,气色不好,没有了当年一脸的官相。我想他也许是退了休,也许是身体不佳前来休养。我是知情达理的人,为了避免尴尬场面,我把遮阳帽压低至看不清我的脸。他很听话,教他怎么走他就怎么走,像个提线木偶。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学得很快,已经能熟练地倒着走了。但他走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个机器人。

一天下午,我又沿着夏丽上山的路,爬上了虎山。俯瞰山下,整个王哥庄到处都是倒着走的人,并有向远方蔓延之势。

我一边喊着夏丽的名字,一边漫山遍野走着。由于悲伤过度,走了神,险些退下悬崖。幸亏爬山驴友喊住了我。我爬遍了虎山的山山水水,始终没有夏丽的下落。我冲着巨峰喊,夏丽,回来吧,不需要垚姦草了,我不需要正着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着走了。山里响彻着我的回声。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对我呼唤的回应。侧耳倾听,像夏丽的笑声,那声音单纯、清脆,充满爱意。可惜这是我头脑中产生的幻听……

我已经老了,土埋到脖颈,什么都明白了。夏丽呀夏丽你一点也不傻,你说的做的都是对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