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

2017-09-25 22:49姚育明
山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释迦牟尼佛陀涅槃

姚育明

从尼泊尔蓝毗尼出来,我们又坐车来到尼泊尔与印度交界处,设在街道上的简陋海关再次入眼,当初从印度进入尼泊尔时,虽然两头的风土人情十分相似,相比较,尼泊尔似乎更宁静一些。一返回印度,空气中隐着的某种音乐,一下凸现出来,抒情刹那转化成热情,但这种热情似乎与佛门无关,它只是一种印度国民的天性流露。用同行者白玛的话来说,这儿的民众热爱轮回。

有意思的是这种莫名的欢快也契合我们的心境,至少我在蓝毗尼时生起的愉悦还延续着,感觉一车的人和自己差不多,神魂仍游走在悉达多太子出生的时空段中。

不知车开到什么地方了,只知道视野开阔,田里的庄稼向远方漫延而去,如同轻快的心情奔向拓展的空间。突然有人叫起来:佛!佛!佛!

我一看,也禁不住发出了叹声,天哪!怎么会有这样一大朵酷似佛陀的白云呢?也或许是一堆白云?它耸立在远方地平线上,背后湛蓝的天空如同幕布,脸、耳垂、脖子、双肩、上身,甚至头顶拱起的螺髻发皆赫然在目。

除了司机,一车的人全凑到窗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张定如团长顽童般的得意,他说,佛什么不知道?他知道我们的诚心,所以化身来接我们了。

我的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一种说不清的情绪生上来,像惆怅又不是惆怅,像哀伤又不是哀伤,反正是先前情绪的大转折。是佛来接我们吗?显然不是,不是佛来接我们吗?又怎么肯定?

白云佛陀离我们远了,淡了,最后融化在蓝天之中。没有进一步的奇迹发生,比如白云佛陀变大变近活生生地屹立在我们前方。

传说中,当年已圆寂的释迦牟尼佛在棺木合上之后,还能坐起身来安慰从忉利天哭泣而来的生母摩耶夫人,到了火葬场还伸出脚来慰问赶来的大弟子迦叶尊者。我们不可能再看到这样不可思议的景象,但是,隔着整整二千五百多年的时光,一大朵惟妙惟肖的白云佛陀与我们相逢,难道不也是一种玄妙?

苏东坡开悟时感慨道,“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净法身。”如果我们不能确认一切所见都是清净法身的话,至少这朵白云给我们提供了方便,领会了空中生妙有以及妙有又归空的道理。如果白云佛陀还不能启动我们的道心,正好借这无实无虚的现象温习一下《金刚经》教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出国之前,我很渴望此行是从释迦牟尼佛出生地开始,顺序而行,直至佛陀涅槃城(此行,印度语“涅槃”显得非常自然),这样比较方便我们贴近那段真实的时光,可以形象地感悟佛陀的一生。在上海浦东机场,张团告诉我,朝圣团走的是顺时针路线。我很高兴,到了实地才知道,他说的顺时针是指地理位置,而非佛陀一生足迹顺序。他的安排没有错,符合客观情况,但是,并不符合我的心理需求,只是我美好地误会了他的计划。

其实此行有一半时间耗在路上,不要说印度,就是从第一天起,连自己国土都没离开呢,我就在浦东机场尝到了无法预期的滋味,飞印度的航班竟然误了六个小时!也就是说,我在机场整整等了十个半小时,心情几近煎熬。不得不将此看作佛陀对“无常”观念的重申,又不得不当成了一场安心的练习。到印度后,当地的交通堵塞还是超出了我的思想准备,不要说按佛陀的足迹顺序而行,就是打乱的八大圣地,由于时间关系,也是来去匆匆。奇怪的是,我的脑袋经常处于放空的状态,像乖乖的小学生,只知道跟在老师后面,完全是服从命令的节奏,没有半点疑问,更不要说什么建议。我发现整个团都是同一个精神状态,一位佛友甚至连尼泊尔和印度的国界都没搞清,而另一位佛友回国后感到脑袋功能继续失效,人有些发呆。这可能和我们平时杂念纷纷有关,到了那个神奇的国土,我们不再关心平日里牵挂的烦恼,除了生死大事,生活中所有的纠结都变得无关紧要,热门的新闻、家族的荣辱、甚至一己受冤史,统统成了不值一提的鸡零狗碎。简单的思维使我无形中变得单纯,单纯到甚至闹过几次笑话,但我总算没有搞错已走过的地方:第一站曲女城,第二站舍卫国,第三站蓝毗尼,而现在,我们奔赴的是拘尸那罗大涅槃寺。拘尸那罗意为释迦牟尼涅槃地,它位于印度北方摩达孔瓦尔镇,而摩达孔瓦尔则为死王子之意。

不知为什么,拘尸那罗这个地名我反复了多次才勉强记住,一种黯然的情绪在悄悄地影响着自己,不像前几个地方,阳光湛明,诗意昂扬。人对于悲伤的事件,潜意识中总会回避,或者刻意地封存。

按照我们凡俗的观念,是生命,总该有个地方待着,当他不再在这个世间呼吸着,就证明这个生命不存在了,存在着的只是他的思想和精神。但是,多年的学习同时使我相信,既然释迦牟尼已圆满成佛,世间的某些逻辑自然不适用于他,难道我们能以世间之尺丈量一個它界者的生死问题吗?

我们都知道,释迦牟尼佛一生的修行与教化都是踏踏实实的,虽然其间也不时发起战胜魔女、降伏六师等神通之举,毕竟大多数时候是以言说方式接引众生的,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而这一天,他发出了令人动容的最后教言,其中包括了他对自己一生的简短总结,“我的弟子们,我最后的时候已经来到,我们分别在即。不要悲泣,生命本来就是无常,没有人能避免。我也一样。我的形躯生命就要消逝,它像一辆腐朽的车辆总要毁坏。我的弟子们,你们不要忘记,死亡只是形躯生命的消逝。形躯生命由父母而来,由粮食而养育。它们不能避免老病和死亡。但我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躯。形躯会消逝,但真常的法身却永恒,不生不灭。见到形躯的我,你们未见佛。依循我的教诲,即是见佛。在我入灭之后,我的教诲就是你们的老师。依循我的教诲而行,你们一定会见到我。在最近的四十九年来,我已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教给了你们。我的教诲没有秘密,没有隐藏,一点一滴地、全部地、公开地、清楚地教给了你们。 ”

我向来愚笨,记性又差,只能记住这简短的一段,而《大般涅槃经》智慧甚深,它是整个佛界的记忆,此经不仅记载了佛陀涅槃的整个过程,也阐述了与每一个人相关的生命真相与解脱课题。因此他的离世不是一个人的完结,而是整个生命界的重大事件。

作为一个世间形象,释迦牟尼佛早已不见,这个事实我们也早已接受,但是,当亲临他老人家的圆寂之地,我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也是不能预期的,理论上的接受和心灵上的接受完全是两回事。同一天拜谒佛陀的出生地与涅槃地,对比太强烈太有冲击力了,你怎么可能平静地面对这样的“看见”?早上,一个婴儿光鲜地出生了,下午,还是他,却是死亡的老者,傍晚,只留下高大的火化堆如一场千年梦境……endprint

这个旅程安排造成一种错觉,好像佛陀的一生只有一天,随着太阳的升起和降落就迅速完成了。

然而,他的八十世寿不也是一眨眼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漫漫长夜,也是一眨眼的事情。然而这一眨眼的佛陀一生,却是从时间深处推出来的,它是独立的无限壮美又无限深邃的世界,既抽象又具象,成为一种具有宇宙性的生命奇迹。

大涅槃寺和我所见过的任何寺院不同,与其说它是寺不如說是园子更恰当。到达目的地时我有些不敢相信,园子很大,也异常清幽,但还是缺乏我想象中的古气象,我以为会进入高大茂盛的娑罗树林,树阴斑驳,明暗交替,一派时光流转的氛围。结果看到的还是印度常见的情景,一大片破损的古代僧房墙脚和残留的塔基,行道旁整齐的灌木丛,不少绿色的乔木点缀在废墟之间,空气新鲜,视野舒畅。一群孩子迅速包围过来,他们紧贴着我们伸出了手,黑亮亮的眼睛,歌咏一样的乞讨词“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自然就停止了各种思维,从包里往外掏十元卢比,一次又一次,佛门的“布施”练习再一次在圣地进行。

对佛陀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世上曾有那么一片树林,阿难尊者在其中两棵树之间铺了树叶草床,释迦牟尼佛就是躺在上面离世的。可我以前,还以为娑罗双树是这种树的树名,不知道“双”字是个量词。现在我终于在殿前看到了两棵娑罗树,高大挺拔,光润的长条绿叶果然像传说一样是下垂的。随团印度女尼如心师父告诉我们,这不是当年的双娑罗树,它们只有三十多岁,是后人补种的,只是起个象征作用。但我还是将掌心紧紧地贴在心仪已久的树身上,并凑上去用劲地闻了一阵,是一种青色的气味,龙脑香被封在里面了。偏西的阳光照在树上,树皮闪着青白光,一切都这样安静。

曾经我家装修新居,面对众多的实木地板,丈夫反复比较,我则一口咬定重红娑罗双,就是一种情结在起作用,仿佛这样可以感觉到佛陀的气息。丈夫最后也同意了,倒不是随顺了我的喜欢,而是它那古朴大气的红褐色适合家里的装修风格。后来得知这是芳香开窍的木头,更是高兴,佛香日日薰陶啊。

突然地,两个印度女人和一个少年很鲜亮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其中一个很认真地向我们提问,第一次没有通过翻译而听懂了他们的问话: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太像禅语了。不过由一个印度女人来问,显得有些奇怪,什么叫到哪里去,我们不是到目的地了吗?提问者没再说什么,却提出合影。这在印度是常见的现象,总有人主动地要求与你合影。回到上海后整理照片,我感到大大的惊异,她们和我们见过的所有印度女人不同,她们表情严肃,气宇轩昂,连少年也不苟言笑,流露着一种天生的尊严,有意思的是三人全着绿装,其中一个沙丽上还点缀着白色的娑罗树花和绛红色的娑罗树果,因为角度的关系,那个提问者背后的娑罗树冠就像撑在了她的头顶,而她的身躯则成了标准的树杆,粗大有力,真像娑罗树幻化出来的形象,也许他们是印度国的高种姓吧?

虽然印度政府已经在宪法上废除了种姓制度,并且在职业、生活等具体的规定中做出了不懈努力,但我们还是能从当地民众的眼神、身姿以及生活状态中看出种姓制度的巨大影响,因此我猜测,眼前三人,不是婆罗门就是刹帝利种姓,血液里的一些东西并不是说抹掉就抹掉的。

说到这一点,又一次感慨释迦牟尼佛的伟大,想一想,在两千五百多年前,本身属于刹帝利的他却向世人宣说阶级平等,主张废除种姓制度,在当时,这是罪大恶极的行为,真正的大逆不道,他自然要得罪高种姓群,而被奴役的“贱民”们又是那样的甘于听命……事实证明,两千五百多年过去了,世事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印度绝大多数国民仍搞不清佛教于他们自身有些什么关系,在他们眼里,这位古王子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修道者,他们甚至把佛看成神的化身,而他们的神正是高种性的主人,是以维护高种姓而存在的,荒诞的是无论高种姓还是低种姓甚至进入不了种姓制度的“贱民”都认同这种“天生”的命运安排,这种精神状态也许于社会的稳定有一定的作用,但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又是多么的悲哀。如果以世事论成败,佛陀在印度的努力似乎白费了,但是他的所作和受惩罚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完全不同,虚无、荒诞、悲壮都于他无关,他的“难舍能舍、难忍能忍”都是平静的,他在自己创立的僧团里真正实行了众生平等,他不但度阿那律、难陀、阿难陀诸王子出家,也不舍弃被世人视为贱民的理发匠优波离和担粪工尼提,他甚至令后入僧团的皇家弟子向先入僧团的贱民跪拜,因为老修行是值得后学礼敬的。这样的学风就是在现代社会都堪称稀罕,何论在二千五百多年前那个阶级制度森严的国土,仅凭这一点,佛陀就可以称得上伟大的革命家,更无人可及的是他对每个人的生命开发,他让人们认识到,在肉体之外,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佛性。这个佛性不论有什么样的名字,它都是与生俱来,如同被尘垢污染的宝珠,他教导人们各种洁净法,去还原它的本来面目。那么,既便印度在十三世纪初因异族入侵而灭绝了佛教那又怎么样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天,世界各地的有缘人来到他的故乡,不正是表达对他的尊崇以及对他教法的亲近吗?

也许我太想从书本中跳出来追随真实的佛陀了,就是站在这里仰望着臥佛殿和大涅槃塔时,仍有一种不确定感,我真得来到佛的涅槃地了吗?然后我肯定的回答自己,是的,我来到了这里,我正仰望着它们。

它们耸立在一个高出地面好多的平台上。塔的造型很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钟,除了塔身横着的几根线条,没有什么其它修饰,完全相信里面存放释迦牟尼佛舍利的说法,在印度,很多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佛舍利,何况是佛的涅槃处。卧佛殿的造型则有些奇特,在长方形基座上,横放着一个大圆柱,占了整个建筑的三分之二,整座造型像一个巨大的宝盒。藏人称西藏大昭寺中佛陀的十二岁等身像为觉沃仁波切,意思是至尊的珍宝,那么,传法一生的八十岁卧佛像,更是无上尊贵的珍宝了。这个宝盒造型完全般配。

它们一高一低,一东一西,中间有殿周的通道隔开着,正面看是紧挨在一起的效果。我们到达时刚过正午,阳光把白色的卧佛殿和涅槃塔照耀出一片白光,炽烈得像透明的火焰。endprint

张团没有带我们马上进殿,或许里面挤满了朝圣的人,需要我们耐心的等待?于是团员们拍照、闲坐、方便。而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射到娑罗树上,阳光白花花的,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溶化。想起那个充满忧伤的传说,佛陀闭上眼睛的刹那,林子里所有的娑罗树同时开花,整个林子变成一片白色,好像一群白鹤降落,所以又有人称这片林子为鹤林。

相信来这儿的人,大多会忆起释迦牟尼佛临终前的情景,悲伤的阿难代表众弟子向导师提了四个问题:

佛陀住世的时候,我们依佛陀为师,佛陀涅槃以后,我们依谁为师?

佛陀住世的时候,我们依佛陀安住,佛陀涅槃以后,我们依什么安住?

佛陀住世的时候,凶恶的人有佛陀调伏,佛陀涅槃以后,凶恶的人如何调伏?

佛陀住世的时候,佛陀的言教,大家易生信解,佛陀涅槃以后,经典的结集,如何才能使人起信?

当时佛陀慈悲而明确的回答了这四个问题:

我涅槃以后,应依戒为师。

我涅槃以后,应依四念处安住。

我涅槃以后,对待恶人应默摈置之。

我涅槃以后,在一切经首加上“如是我闻”一语。

而我除了忆念佛陀最后的教化外,更是沉浸在佛陀以平等心接受两顿后果完全不同的供养之中——

当年,瘦得皮包骨头的佛陀接受了牧羊女苏坦耶供养的乳糜,恢复了因修苦行而丧失的体力,最后在菩提树下成道。这则佳话传扬至今,人们由此对牧羊女苏坦耶充满了尊敬和感恩,没有她,或许佛陀就此丧命也有可能,直到今天,来自各国的游人以及当地民众,还是持续不断地去她生活过的村子和附近的纪念塔敬献鲜花和香烛。

但是,娑罗村铁匠纯陀的供养却使人们伤心,他一开始并不信服佛法,还企图和佛辩论,但亲耳听闻佛法后,立即生起了欢喜心和信心,他向佛陀表达了供僧的愿望,虽然其时另有富裕的施主欲作供斋,慈悲的佛陀还是答应了纯陀的请求,他说:非常好纯陀,我将要切断你贫穷的根源,并且让法雨滋润你的肉身成为佛前的花蕾。纯陀便为僧团准备了精美的饭菜,其中有一碗罕见的檀香树木耳汤,纯陀先将汤奉献给佛陀,没想到这名贵山珍竟然有毒,佛陀一吃就知道了,他立即吩咐纯陀不要再分给僧众,并立即将余下的毒菇全部埋到树林中去。斋后佛陀肚子剧痛,一直放射到背后,以致体力大衰行走不便,当他艰难地走到这片林子中时,生命也到了最后的时刻。当时贴身佛弟子对纯陀怀有怨心,纯陀自己也难受得大哭,佛陀不但无一句责怪,反而授记纯陀能长寿,色好,有大力,得善名声,一生多财宝,死后升天,所欲自然满足。

佛陀没有糊涂,他认为牧羊女的供养助自己开启了证悟之门,铁匠的供养助自己开启了涅槃之門,两人都是以善心和欢喜心做的供养,所以没有区别,都具功德。从这件事上,我更能领略为什么说佛法是心法,也懂得了发心的重要。而佛陀面对致命的疼痛依然保持着安详和喜悦,令当时所有的见闻者都感动得掉泪,时光流转,今人感动的泪水同样没有停息,如同那场娑罗树花,一开两千多年。

进殿的时间到了,我们脱下鞋子,排成两列队伍,托举着一床金黄色的缎绸袈裟,裸脚踏上台阶。我们脚步轻轻,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充满了无可言说的情绪,又像空空荡荡无有附着。

殿门开着,我们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围着殿外平台绕圈,暑夏超高温的日晒,石板变得滚烫,队伍刚上去的那刻,我听见有人嘴里发出滋的一下吸气声。听说去年黄晓明他们在印度裸脚拍电影《大唐玄奘》,脚底贴胶布还是烫出了不少水泡,他由此品尝到唐玄奘当年的艰辛。我却心怀乐意,因为来印度之前,我正患足跟痛,所以一厢情愿的认定脚下的高温等同药灸,我还巴不得打开所有的足底穴位,来接受佛陀离世前储存的希有热能呢。

然后我们进了堂门,过去在照片中看到过的佛像一下撞进我的眼帘,真实如梦。佛像睡在七米多长的睡榻上,榻与像是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这是五世纪笈多王朝时期的作品,十二世纪为了避免入侵异教破坏,当地僧人将它埋入地下,直到1876年,才被英国考古学家从希拉尼亚瓦提河的河床挖掘出來。在印度,感恩之心不停地生起,没有藏宝、挖宝以及维修佛宝的人,我们不得以在这里拜见到珍贵的古迹。卧佛基座上雕刻着数个比例上要小许多的弟子,他们个个双手合十,神情哀痛,我们的心立即与他们共鸣起来。

也许他们是一生跟随佛的侍者阿难、天眼第一的大弟子阿那律尊者、精通婆罗门教义的最后皈依佛的长者须跋陀罗,甚至包括无意间闯下大祸痛哭流涕的纯陀,总之,他们都和释迦牟尼佛一样,是历史上的真人,领略过最珍贵的佛法,如今和佛一样了无痕迹。

卧佛如山般的宁静,真正的丈六金身啊!虽然殿堂里仍有人在拜佛、绕佛、念经,但仍能感到周遭世界浸润着从未有过的静谧。印度和尼泊尔的佛教圣地都有着宽松的氛围,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宗教,都可以举行各自的宗教仪式,就是佛教不同的教派,也依照自己的礼拜方式,或叩大头,或叩小头,或顶额头,或打坐,或诵经,或持咒,或念佛,或唱颂,所有的人都很坦然,用不着向谁打声招呼,也没有谁和谁争执哪一种才为正宗。眼下的情景在中国似乎不可想象,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进入一个净土宗的殿堂,在那里进行五体投地的礼拜,就受到了呵斥,呵斥者还不是僧人,只是护寺的居士,她感到愤慨,我见得多了,反而觉得一切正常。这里的祥和使人感受到包容的精神,觉得佛门就应该这样,只有每一个人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的放松,他(她)才可能产生信赖。

佛陀虽然躺着,却与站着坐着的风范一样,散发着独一无二的生命气息。我们举着袈裟围着卧佛绕了三圈,然后轻轻地覆盖上去。我看到他那慈蔼的脸容默然一笑,整个空间闪电般的一亮。我没看花眼吧?心莫可名状地紧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呢,可是,怎么会有这样不可名状的听闻呢?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在我的呼吸之外另有一种呼吸,它与我的呼吸无间隙地合为一体,如海涛般深沉,又如海风般细微。我看到的不是一尊石雕艺术品,而是二千多年前的佛陀正在深睡之中,他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能倾听到所有人的心声,知晓一切与他有缘的生命是如何地思维与实践。在这小小的殿堂,砖石完全不起作用,没有什么可以限定无边的法界,在这里,十二因缘法在流转,诸法实相也一一展现,佛陀的清净法性也没有移动半分。endprint

“佛在世时我沉沦,佛灭度后我出生,忏悔此身多罪障,不见佛陀金色身。”这首谒子不知是谁作的,却说出了众生发自内心的感恩与求解脱的期望。我们伟大的心灵导师为了众生,一生辛劳,他赤着双脚走在这片充满各种知见的土地上,以菩提心唤醒着人们的觉悟,他的人间旅程就是在这里画上的句号啊!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佛陀的关系,那不是理论上的,传说中的,更不是写文章而用的形容,那就是:他是指导我心性的父亲。

悲喜之情在胸腔涌动,眼泪狂流不息,我抑制住哭声,身边的人和我一样,不是含泪就是流泪,人们自觉地静默着,仿佛维持着同一个梦境。所有在场的人,认识的或陌生的,眼神指向无一例外,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只有全然对着活生生的佛陀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即使平时有点放荡不羁的师兄,眼神也充满了哀伤,好像父亲刚刚停止呼吸,我们晚来了一步。我责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到这里?我忏悔自己,为什么过去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在无足轻重的事上?我庆幸自己,终于感受到什么叫佛的法身了,那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不管眼前是否有这一尊石像。当泪流到无可再流时,我感到身心涤荡一空,病患的肺部也被神奇地洗涤了,呼吸从未有过的舒畅。

是的,我们实质是在为自己哭泣,释迦牟尼佛不需要我们的眼泪,他慈悲而温柔地让我们一泄心头的郁积,这一刻,我们的泪水也成了供养,如同二千五百年前的娑罗树花,千万朵白花一起绽放,从树上,从空中,从地上,从我们的心头,形成从来没有过的素洁。

就这样,我们在张团带领下念诵了《佛遗教经》《四十二章经》《八大人觉经》,此三经向来被称为佛遗教三经,可我除了《四十二章经》,其余两经皆是初次接触,虽是第一回读诵,却又那么熟悉,好像不是第一次听闻。在读诵中,心也得到安慰,是呀,哪怕佛陀住世一劫,最终还是会离开世间,他老人家将可度的天人和世人都度了,最重要的是,没度的人,也都作了得度的因缘,我们都应该属于种下得度因缘的人吧?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就泛起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它深奥、幽微、精细,等待着自己日后的开启。

而现在,我珍惜当下的每一个因缘,在圣地,礼敬佛陀是必不可少的功课,我不知道如果不来印度,此生是否有顶礼佛足的机会。“头面作礼”是佛界最尊贵的礼仪,此时此地非此礼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恩。

佛足和佛面一样,也被人们涂满了金,猛一看,就像铜铸的一般。巨大的佛足中心,透过斑驳的涂金隐约可见千幅轮相。佛足下有一块红色金边的块毯,仿佛之前还承接着佛足。块毯上撒落着不少纸币。

只是卧佛四周被玻璃栏杆遮挡着,礼拜起来有点困难,好在玻璃栏杆在佛足处留有一截空档,也或许本身就是一小铁门,不知谁开的头,将上半个身体探进去顶礼。于是,我也学样,汗流浃背地伸进去半个身子,双手用力撑在块毯上,当我的头顶心抵触到佛足心时,那种舒畅真是无与伦比。伟大的佛陀,请接受弟子晚到的礼敬。

若不是后面排着队,我真想长久地顶着佛足,这种摩顶真是百年一遇啊。

我们真像一群孩子,含泪进去,含笑出来。头面礼给了我们莫大的满足。当我们步下台阶时,又一群人进去了,他们是白衣居士,也有几个南传佛教的僧人。在快走出涅槃寺园子时,身后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像风中送来的,一阵重一阵轻,回头看了看,没看到什么钟,更没有什么撞钟人,疑惑中,那钟声便瞬间弥漫在空间又迅速消逝在耳边了。

在门口我怔忡了几秒钟才恢复了常态,赶紧小跑了几步跟上了队伍。张团带着我们顺着马路往南走,在几百米的地方遇到了个十字路口,横穿过去,就到了传说中佛陀最后喝水的地方,是一处完全干涸的水塘,说水塘也不确切,它有往西延伸的部份,只是延伸段比较窄小,只有眼下是一个比较大的近似方形的洼处,底部有些地方还长了低矮的草棵和苔藓,四壁还镶嵌着已经半风化的砖石,一看就是过去维护水道留下的痕迹。没有人指点,我会以为这是一处废弃的简陋的儿童游泳池呢。

我注视着这条干涸的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宝水河吗?传说佛陀因食毒菇腹痛得直不起腰来,走到这里令阿难取水饮用,但阿难见小河上有马车来去,水质被搅动得混浊,便空手而归,佛陀令他再去取,阿难便取了半钵脏水回来,佛陀令他去那里等待,阿难奉命第三次来到水边,此时马车已远,泥沙流走,他如愿取到了清澈的水,他终于明白了佛的教导: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机缘需要耐心等待。

佛陀真是在这里喝了水直起了腰吗?真的从这里走向了娑罗林吗?

水塘西侧两米左右的地方建了一座纪念性的微型佛殿,里面供奉着一尊降魔成道,右手“触地印”的佛像,据说是11世纪的作品。不知为什么,佛像正前方的殿堂是一个正方形的深陷的空间,有人跳下去,用头去顶佛座部份。我们围着极窄的甬道绕佛。有两位虔诚的女子一左一右跪着,将自己的额头一动不动地抵在佛像腰部,看上去像是塑像的组成部份。

我先出来,在外面不停地擦汗,几包餐巾纸全用完了,最后干脆用上了一大卷卫生纸。不知道为什么,流了那么多眼泪,还有这么多的汗在汹涌,好像堵塞的渠道,正在被无形的力量疏通,雖然衣服湿透,还是感到爽快,好像洗了骨髓。

回望刚才的来处,佛陀的涅槃地,腿脚一阵发颤,努力想象佛陀从这里勉力走到双娑罗树林的情景,在这里,他老人家应该很疲惫了……

如同时间倒流,我们从佛涅槃处回到佛生前最后的饮水处,踅身再望广严城,佛就是在此城预言自己即将离世的;然后一路下去,王舍城、竹林精舍、灵鹫山、鹿野苑、菩提伽耶、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曲女城、苦修林,直至我们今天早上到达的蓝毗尼。

啊,释迦牟尼佛自己说过,他已往返这个人间八千次了,而我们现在仅仅在追寻他的一世。那么,这八千次的足迹何其广大,我们又怎么知晓他没在我们中华大地上走过呢?难道他会偏袒一地而舍弃他方吗?

凡印过佛陀足迹的地方,大地一片宁静,凡宁静的地方,佛陀出生,佛陀涅槃,一切都那么意味深长。当我用头顶着佛足,那么,我坐佛坐,我行佛行,我梦佛化身万千……

释迦牟尼佛的涅槃是一声罄响,空音之后尽显余韵,那也是我们回应的心声,流转不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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