酢浆草

2017-09-27 19:16焦静冬
满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王强老牛钥匙

焦静冬

有那么一段时间,夜对孔东来说,仿佛他的狂欢节。好多个躁动的夜晚,他都像躲在洞里的老鼠,时常瞪着有點歪斜的小眼睛,仄愣着耳朵倾听隔壁母亲的鼾声,只要像唱戏似的热闹,他就悄悄地爬起身,噌噌地钻出家门。

当然,最好是后半夜,也就是人们睡意最浓的时刻。这个时候的孔东,也不走远,就在自家左右转悠。说不出为什么,他最爱窜到胡同口的吴华家。也不知吴华家是怎么回事,心总那么大,那么粗,或许因为夏天又闷又热的缘故吧,后窗不是没插好,就是留条缝儿,再是院门看起来是紧闭的,可当他踮脚隔墙望去,大敞的房门就如同召唤似的,让他有种非钻进去不可的冲动。

其实吴华家也没什么可偷的,因为孔东每次进出也就摸到几张毛票子,最多也就十元二十几元的。他记得第一次拉开后窗时,吴华睡得正香。他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是冲墙睡的,可她没被睡裙遮住的半拉屁股,却让他捡了便宜。就因为这个意外的便宜,瞬间让他忘了自己的来意,仿佛看到盛绽的花朵,不由让他扬起嘴角,独自傻傻地乐了。不过窗台上还真有一盆花,那是一盆被叫做酢浆草的小花,长得茂茂实实的,当地人都喜欢叫它酸浆草或酸芨溜儿。孔东小时候去野外疯跑,最喜欢玩它结满种子的荚,只需轻轻触碰,成熟的种粒就会噼里啪啦地爆射开来,打在脸上痒痒的,弄不好还会迷了眼睛。现在这盆酢浆草,才只打着许多嫩红的花骨朵,白日里如一颗颗小心脏般舒展的叶片,这会儿却泛着冷艳而幽秘的光,颇有几分羞怯而又安眠似的各自闭合着。隔着这盆酢浆草,孔东悄悄地伸过手去,似乎想替吴华往下拉拉裙摆,或者为她拽拽被子,可夜晚的凉风不解风情,这就让睡梦中的吴华略有警觉,只那么随手一撩,就把乍泄的春光,如同酢浆草的叶片一样羞答答地裹束起来。

意外的好戏瞬间落幕,孔东心里的那个贼念就呛啷啷地登场了。他隔着护栏挑过吴华的衣裳,仓促翻找间,不料吴华突然梦魇般的惊坐起来,迷蒙地四处张望着,吓得孔东拔腿就蹿出好远。

“谁?谁!”

孔东听到身后传来吴华尖利颤抖的喝问,接着就是一阵胡乱敲打栏杆声,吓得他匆忙躲到柴火垛后,惊得汗毛都要抖落一地。

那一次,孔东一分钱也没摸到,虽说有点扫兴,可当他踩着月光准备跑回家继续睡觉时,还是特意把吴华的衣裳搭到她家的墙头上。早上孔东他妈出来倒尿罐,看到墙头上的衣裳,不由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赶巧吴华她爸也出来倒尿罐,他们俩就各自拎着尿罐在一起议论开来。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这不祸害人吗?”孔东他妈大声嚎气地指着衣裳说。

“谁知道呢,我听俺闺女说,昨晚有人扒她的窗了!”吴华他爸抖搂着衣裳上的尘灰说。

“丢东西了吗?”孔东他妈问。

“有什么可偷的,不就这身褂子嘛。”吴华他爸说。

“可得小心点儿。”孔东他妈说。

“是得小心点儿。”吴华她爸说。

“缺德!”孔东他妈转身进女厕所了。

“缺德!”吴华她爸也转身进男厕所了。

有过一次这样的教训,吴华家的门窗关紧了许多。不过大咧惯了,也就防范个三五天,到了夜里,这边想着关窗,那边却忘了插门。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仍是夜半时分,眯过一觉的孔东,夜猫子一样醒来。他先是听听他妈打呼噜的声音,轰隆轰隆的,打雷似的,便嘲笑般的撇撇嘴。他抓起炕边的黑背心,扣上脑袋的时候,撞进鼻孔里一股浓烈的汗腥味儿,却只让他犹豫了下,一使劲就又套身上了。

这一次,孔东没有扒吴华那屋的后窗,当他绕到前院,翻过院墙,只那么轻轻一拉,房门就无声地开了。他穿了一双黑色的板鞋,几乎落地无声地挪动着脚步,就像传说中的夜行人一样。他悄悄掀开吴华那屋的门帘,探头看见吴华仰面睡着,一呼一吸都是那么轻匀,就壮着胆子站到她跟前。他端详她小巧的脸,玉样光洁,嘴呢,跟酢浆草那嫩红的花骨朵一样,似开未开地努着,让他不由便想俯身吮吸一下。可他不敢靠前,他怕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会惊着吴华,也怕身上散发出的混杂气味会薰醒她,只好试探着用指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掠过。而这不易察觉的一掠,却也足够让他心惊肉跳,因为他分明感觉到吴华那两片鲜嫩的唇在他指尖下陡然地颤抖了一下!

就这一下,便足以把孔东吓个魂飞魄散,他几乎条件反射般蹲伏地上。好在有惊无险,吴华不过就势翻了个身,似乎还有意无意地往地上虚晃了一眼,甚至还吸了吸鼻子,然后又侧身掖紧被子睡去了。孔东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再也没有了想亲吻或抚摸吴华的念头,只将刚刚掠过吴华的指尖贴到自己的唇上,接着就颇为愤愤地顺势抽走了吴华放在枕边的钱包。往外逃离的时候,他脚下不由就有些慌乱,蹭擦在水泥地面上的鞋底,发出细碎而瘆人的沙沙声,让他自己听了都有几分惊悚。当他拐到走廊时,冷不防又听到吴华她爸炸雷似的一串鼾声,吓得他猝然踉跄着差点就被门槛绊个跟头。

几乎就在孔东翻过墙头的时刻,吴华家里的灯相继都亮了。仓惶奔跑间,孔东沿着开放式的胡同,习惯性地窜向房后,边跑边还摸索着钱包,他把几张纸币塞进裤兜,钱包里就只剩下几个钢镚还有一串钥匙了。他把那串钥匙拎在手上掂了掂,犹豫了下,又放回钱包。突然,他停下奔跑的脚步,转过身,扬手一个漂亮的投射,钱包就带着几个钢镚还有一串钥匙稳稳地扎进吴华家的柴火垛里。

第二天中午,孔东他妈在饭桌上说,吴华家昨晚又被盗了,进去人了。孔东正在埋头吃饭,嘴角偷偷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妈夹口咸菜说,“谁怎那么不学好,深更半夜地去偷人家东西。偷钱也就算了,还祸害人,竟把人家的钱包和钥匙一块儿偷走了。”

孔东心里一急,放下饭碗,险些脱口而出,那不都在柴火垛里嘛!

他妈仍旧自顾自地说,钱包没了,钱丢了,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倒是钥匙不见了,让吴华和她爸急得够呛,爷俩儿合计,是不是知道底细的人,特意来家里偷钥匙,然后再去偷东西。可偷的到底能是哪儿呢?吴华手里有两把重要的钥匙,一把是单位仓库的,一把是她对象家的,弄不清这个贼到底要偷哪里的东西,害得吴华和她爸连宿大夜、东跑西颠,结果呢,仓库和她对象家都没遭小偷,白跑一趟,回来再找,这才在柴火垛那儿把钱包和钥匙找到了……endprint

孔东不止一次地听他妈叨咕过,吴华是一家化工厂的库管员,正跟一个叫胡良的人处对象。胡良他爸是大连知青,先回城去了,没办离婚手续,就把胡良和他妈给扔了,可不想他爸意外死亡,得了一笔赔偿款,家里还有房产,胡良和他妈赶去处理,就一直没有回来。虽说吴华手握仓库钥匙事关重大,可再笨的贼也不至于先偷钥匙再去盗库。还有,就算胡良家的钥匙交给吴华保管,也属极私密的事,外人怎会知晓?孔东一边嚼着饭菜,一边着实佩服吴华和她爸的想象力太丰富,也太复杂,不由便为自己的节外生枝而窃喜不已。这一窃喜不要紧,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口稀碎的菜饭渣子,“哗”地喷了他妈一身。

孔东他妈当即就恼了,老脸拉得跟冬瓜似的,抬手一巴掌把孔东的脑瓜子拍个噼啪响,并且还连珠炮似的厉声呵斥道:“一天到晚就在家挺尸,挺尸!什么正经事也不干,再这么下去,我看你玄,就能出息个撬门压锁的货,一辈子找不着媳妇,就等着蹲笆篱子!”

“咋了,咋了,这是咋的了?”孔东一脸蒙圈地护着脑瓜子一边为自己辩解,“这好好的,关我什么事儿,一扯扯到南岭外!”

孔东他妈倒不客气,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耳朵说,“关你什么事儿?不关你事儿,那昨晚家门哪来的动静?!”

“有动静怎么了,我上厕所还不行吗?”孔东扯着公鸭嗓子跟他妈嚎。

孔东他妈是卖茶蛋的,整天摆弄煤火炉子,两只粗糙的老手不是倒呛刺就是茧子,指头生硬,掐得孔东直想撞墙。她还边掐边骂,“上厕所,上什么厕所,家里挺大个尿罐子还不够你尿啊?!”孔东越是躲,她掐得越狠,越解气,直到把孔东拎到他爸的遗像前,狠狠地给他掼到地上,他这才瘪茄子了。

不过从这天开始,孔东停止了糗在家里的日子,他在他妈的茶蛋摊边,支了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那台破手推车,还有那些扳手、钳子、锉子等工具,搁在阴暗的厦子里有些年头了,都是他爸生前留下的,现在都有些老旧生锈了。

初学乍练,手艺欠精,孔东的活儿不多,钱也挣得稀稀拉拉,可不管怎样,每天也会见点活钱儿,让他安生不少。没事的时候,他会不停地用砂纸和锉子打磨那些锈迹斑斑的工具。到了夜里,或许因为候在街头太劳累的缘故,他时常一觉就睡到天明,再没心思像老鼠一样溜出去。

可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想不到吴华会推著自行车来找他。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吴华急匆匆地赶来,似要修车,却有几分迟疑。

孔东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抬头,却一眼瞥到瘪掉的后胎。

吴华沐着一身阳光,手扶车把不言不语地望着孔东。

孔东终于抬眼望向吴华,突然却又像被刺灼了一下似的,慌得又垂下了脑袋,可他马上又跳起来抓起打气筒,不由分说地上去就要给后胎补气。

吴华“啪”地架上车梯说,“扎了,补胎!”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孔东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在后半夜里,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来,趁着他妈掐架似的呼噜声,偷偷地溜到外面。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去扒吴华家的门窗,而是坐在他家后窗外的柴火垛上独自发呆。这个时候,从远处的空地里,冒出一头拖着半截缰绳的老牛,晃悠悠地就来到他跟前。他直愣愣地盯着老牛,老牛也直愣愣地盯着他。老牛的大眼睛里容得下他,他的小眼睛里却不知能否装得下老牛,于是他便自行败下阵来,仰躺到柴火垛上,不再理会老牛。老牛也懒得理他,转而挪向吴华家的柴火垛,那里多了几捆横七竖八的玉米秸子,乐得老牛甩动着大脑袋瓜子哗啦哗啦地抽拽起来。

突然,孔东听到附近轻启院门的声音,立即条件反射般弹坐起来。一会儿就见吴华和她爸俩,一个举着铁锹,一个持着扁担,都猫着腰,探雷似的钻了出来。

早些时候,老牛就绕到柴火垛后面,只露条尾巴,在那里香甜地嚼着玉米秸子。想必吴华和她爸躲在屋里看不见,光听见声响,以为是谁在偷他家的柴火,就双双持械出来抓贼。现在,哗啦哗啦声依旧不减,这就让吴华和她爸好生恼火,于是就都各自晃动着手里的器具,彼此助威壮胆地喝斥,“谁?出来,有种的赶紧给我出来!”

一阵秋风吹过,老牛肯定听见了,可它不懂人语,不惧吆喝,仍旧在那里得意地甩尾倒嚼,就是不肯露面。

吴华她爸显然被激怒了,就听他猛虎般冲着黑暗咆哮一声,“吼!”

吴华也不甘示弱,娇小的身子骨竟也爆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哈!”

孔东好多次听见吴华和她爸一起唱歌,常常是你唱我和,好不热闹。更多的时候,是吴华唱,吴华她爸拉手风琴,歌唱得挺美,琴拉得够浪。现在他们爷俩一唱一和地来了个二人抬,声调高亢,一飚到顶,极具震撼,这就让一旁看热闹的孔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得了,吓得吴华撞见恶鬼般扔了扁担,凄厉惨叫着扑进她爸怀里。孔东从自家柴火垛上跳起来,几步绕到吴华家柴火垛后面,把极不情愿的老牛牵了出来,仿佛是在得意地为自己正名,天下无贼,但凡小偷小摸的事可都不是我孔东干的!

吴华她爸捂着胸口,嘴巴张得瓢大,好容易平静些,便瞪大眼睛狐疑地质问孔东:“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放牛吧?”

扯着牛缰绳的孔东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透亮话,倒是他妈不早不晚地从家里冲出来,老远就喊:“你个臭鳖犊子,叫你拿点柴火回来给我烧烧炕,等了大半夜也不回来,你要活活把我腰疼死啊!”

吴华她爸见状,急忙帮着解围说:“这不帮我赶牛嘛!家里净招小偷,都被偷怕了,一头老牛就把我们爷俩耍个团团转!”

孔东他妈便随声附和道:“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你们一家都快被弄成神经病了!”

随着凉意渐起的北风,平房人家都陆续开始了过冬的准备。孔东和他妈头天费劲拔力地拉回一手推车的煤,第二天傍晚吴华他爸就跟着拉回一大卡车的煤。那个时候,好多人家都是用手推车连拉带拽地拉煤,也不知吴华她爸怎么能耐了,突然就吆喝着一辆大卡车呼呼地开进房后。

往车下卸煤的时候,孔东趴在自家炕上,甚至还清晰地听到吴华他爸兴奋地嚷道:“王强,多亏了你啊,你这个徒弟我还真没白带!”endprint

王强说:“师傅,客气了啊,我还得谢你给我回报的机会!”

吴华他爸感慨道:“一个徒弟半个儿,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儿就好了!”

王强嘻嘻哈哈地说:“师傅,你就把我当儿吧,不然把我当姑爷也行啊!”

吴华他爸骂:“臭小子,那可不行,你儿都能打酱油了,还敢占我闺女的便宜!”

王强的底气好像不太足,可孔东依然听个真切:“那孩儿她妈不都跟我离了嘛!”

孔东冷冷地跑在自家后窗偷偷往外瞧时,吴华正把一盒香烟递给王强。王强点头哈腰地拽出一根,塞进又大又厚的唇里,吴华“嚓”地划亮火柴,王强秃了半边的脑瓜瓢瞬间便显得十分滑稽。

“去你妈的!”孔东相当不忿地把墙根下的一个南瓜踢出老远,他妈正在厨房做饭,回手就拍了他一饭勺子。

其实吴华她爸也就得意了那么一会儿,等王强开着空车走了,就只剩下他和吴华吭哧吭哧一趟趟地往院子里运煤了。天渐渐黑了,也阴得厉害,屋里就有些憋闷,孔东吃饱喝足了,便一次次焦躁不安地探头看外面下没下雨。孔东他妈开头还只斜眼看他,隐约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一阵雷声,就十分暴躁地踢了孔东一脚,恼道:“你个熊蛋包,帮个忙还得三请四拜啊?要滚,就痛快点滚!”

孔东几乎炮弹一样冲出家门,冲到吴华他爸跟前也不打招呼,闷头上去就抢过他手里的小手推车,然后便像头小毛驴似的撒欢干了起来。吴华站在煤堆旁装车,孔东来时她只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只管呼呼地撮煤装煤。孔东接连推了十几趟,脸上便开始淌汗了。吴华他爸很有些讨好地说,不急,歇会儿再干吧!孔东抬头看看天,正赶上一道闪电携着雷声滑过,便说,还是紧溜点好!说这话时,他感觉身旁娇小的吴华正悄悄地打量他,可当他将目光迎上去时,却见吴华依旧平静地埋头撮煤装煤。孔东尴尬地用袖口擦把汗,顺手想把外套脱下来,都扯开拉链了,却蓦地掠过那个潜入吴华家的夜晚,他穿的正是里面贴身的黑背心,便慌忙又把拉链提上了。

午夜时分,待到风雨雷电裹挟交加之际,吴华家的煤已全部运进院棚里了。吴华他爸那么兴奋,竟疯疯癫癫地仰天喊道,哈哈哈哈,老天助我,老天助我啊!

孔东万万没想到他会吃上一顿吴华亲手做的饭,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挂面鸡蛋,却让他在梦里也一遍遍地回想那种滋味,尤其那个戏剧性的场景,更让他美出了鼻涕泡。在吴华他爸千恩万谢盛情的挽留里,吴华麻利地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宽汤面,上面还都小船似的各自卧着两个漂亮的荷包蛋。吴华他爸在端起面碗之前,顺势热情地把其中一个蛋拨到孔东碗里,孔东客气着、推让着,不料却在吴华她爸的强行按压下,竟把深埋在孔东碗底的又一个荷包蛋挑了出来。吴华当时就羞得不行了,嗔怪地尖声喊了声“爸——!”转身钻进厨房再也没有露面。

然而后半夜的时候,吴华却破天荒地敲开了孔东家的门。原来她爸躺下不久,就发现胳膊腿都不会动弹了,嘴角也有些歪斜。那个时候家家都还没安电话,医院也没有随叫随到的救护车,但凡有事必得亲自出马。吴华急得哭了,话也说得不利落,可孔东他妈听明白了,她是要来借手推车送她爸去医院的。如果不行,她就去找王强,要王强开车送她爸去医院。累乏了的孔东那个时候正睡得像条死狗,他妈二话不说就把他拖了起来。孔东起先还想跟他妈支棱脖儿,可一听是吴华家的事,蹦下地就把手推车上的工具给卸了……

有过一次这样的接触,孔东的心里就时常分泌着香甜而得意的蜜汁。他不再去吴华家偷窥,也不去别处乱窜,夜晚就在家里睡觉做梦,白天便跟他妈一起出摊赚钱。再说转眼就到冬天了,谁家都封窗掩門,到哪也没那么便利。他很想跟吴华能有个单独相遇的机会,最好是黄昏时分,可自从吴华她爸病倒以后,吴华要么匆匆地上班下班,要么总是搀着他爸散步。孔东时常站在自家后窗偷偷地望着吴华和她爸,或是颇有心事地徘徊在胡同口,而当吴华或她爸似乎要跟他打招呼时,他却又羞怯地闷头远去了。

好在抢救及时,吴华她爸只患了轻度脑栓塞,不久就恢复得跟好人一样。傍过年这天,他特意登门给孔东家送来一条大鲤鱼,他跟孔东他妈说,“这是我徒弟送来的,我和华子留一条,你家一条,咱两家分着吃!”孔东他妈咕嘟咕嘟地炖了大半天,端上桌时,孔东起先好像还有点不愿动筷,他妈催促他说:“快吃,趁热吃,凉了就腥了!”他这才一筷头子扎到鱼鳃上。孔东他妈厉声骂道:“臭瘪犊子,跟鱼有仇啊?”孔东连鱼带刺地胡乱往下吞,也不搭腔,他妈却偏偏哪壶不开拎哪壶地问:“你说,老吴那个徒弟是不是开大卡车送煤的那个?”孔东突然被鱼刺卡着了喉咙,突然高出八度的声音都劈了好几道岔:“不知道!”

过了正月的一天,将雪未雪的样子,天黑得早些,这个时候的人家大都吃过了晚饭,孔东和他妈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拉着工具车路过吴华家时,孔东隐约听见吴华和她爸正兴致勃勃地弹琴唱歌。歌声欢快嘹亮,就算隔着门窗,也会飘飘摇摇地传出很远。

孔东停下脚,抻着脖子听了听,是人人尽知的黄梅戏,也就是《天仙配》里《夫妻双双把家还》那首歌儿。只听吴华尖着嗓子浪丢丢地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吴华她爸有板有眼地接“绿水青山带笑颜”……随着手风琴悠扬的伴奏声,父女二人一起合着把夫妻双双把家还推向了一个小高潮。接着吴华又深情地唱“你耕田来我织布”,吴华她爸又底气十足地接“我挑水来你浇园”。直到吴华和她爸再一次合着把“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推向另一个高潮,并把词曲都演绎得余音袅袅,孔东这才咂吧一下嘴,分明感觉哪里很好很不错,哪里又有点别扭有点不太对劲儿。

孔东站在原地打磨磨,他妈在后面不耐烦了,突然用力一推车子,吆喝牲口似的喊声“快走!”孔东吓了一跳,冲口冒了句“操!”这才脑洞大开地一边拉车一边反复琢磨,父女俩能够这么一起把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得有滋有味,全天下能有几个,是不也就吴华和他爸俩呢?

夜里,孔东在睡梦中也纠结这个问题,更甚的是,吴华和她爸唱出的旋律总是萦绕着他,挥之不去,久久不散。不知不觉间,唱男声的吴华他爸被孔东取代了,吴华他爸呢,就坐在孔东和吴华中间拉手风琴。可是唱着唱着,孔东感觉吴华他爸突然变成了土行孙,瞬间就遁地而去,不见踪影,地上只留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endprint

“孔东,孔东!”孔东仿佛听见吴华在不停地喊他。

说不出为什么,孔东在这天深夜感觉格外心烦意乱,就想如以往一样去外面晃晃。推门的时候,他妈好像还在打呼噜,可当他刚迈出前脚,他妈就突然在里屋喊,尿罐在灶坑边上!孔东没好气地回应:“拉屎!”后脚刚迈出门槛,他妈就又呼噜连天起来。

那天,亏得孔东这么出来游荡一次。当他踩着刚刚飘落下来的雪花,习惯性地隔墙向吴华家望去,却意外看见房门是半掩半开的,更意外的是,吴华居然露出一截手臂,仿佛求救般地趴在那里。孔东这回是理直气壮地翻墙而入,他抱起软绵绵的吴华,大呼小叫地喊来左邻右舍,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把吴华和她爸送到医院。在抢救室门口,邻居跟孔东他妈唠嗑,说:“咱们住平房的,就怕赶上阴天下雪,气压低,就容易煤烟中毒,弄不好还有后遗症。”孔东他妈说:“可不是,吓死个人。”邻居转身跟孔东说:“这么晚,也亏你发现得早,不然后果可真不敢想象。”孔东他妈立马接茬说:“那是,赶巧臭小子撑多了,去厕所拉屎,想不到顺便还救出两条人命!”

吴华很快被抢救过来,不幸的是,她爸身体刚恢复不久,又被煤烟一薰,等于雪上加霜,没能再回到家里。吴华她妈生下她后,就把她扔给她爸,独自跑个无影无踪。吴华一直跟他爸相依为命,现在她爸突然撒手离世,家里又没什么亲戚,吴华一下子就堆歪了。邻里一场,孔东他妈吆吆喝喝地帮着料理后事,孔东就跟着跑前跑后地呼应着。说不出为什么,每每看到吴华楚楚可怜的样子,孔东便不由涌起一种想要抱抱她的冲动。当吴华捧着她爸的骨灰盒,在人们的陪伴下,准备送到山坡墓地安葬时,有人阻拦说:“女的不好上去”。吴华就呆住了,眼泪也跟着哗哗流下来。孔东他妈劝说:“按规矩来吧,不上就不上,看着埋也挺揪心的。”当时王强和孔东都跟在吴华身旁,王强抢先一步,都摸到骨灰盒了,孔东还呆愣着。多亏孔东他妈瞪眼扒皮地冲他爆喊一声:“抱!”他才使出力气上去夺。吴华似乎左右挣扎了下,不过很快就随着孔东的力量去了。

孔东抱着吴华他爸的骨灰盒,缓缓地往山上走,心里没有多少哀伤,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旋起吴华和她爸合唱的那首《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旋律,当然少不了吴华和她爸深夜出来抓牛的场景,还有碗底冒出的那个荷包蛋,想着想着,孔东忽然忍不住咧开大嘴偷偷乐了,担心人说不敬,急又深深埋下头,可他没有意识到,这下弄得也就只有骨灰盒里的吴华她爸能看见了。

转眼就到了春风荡漾的日子,许多个抓心挠肝的夜晚,孔东都想像野猫一样跑到外面游荡。可自从吴华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了扒窗跳墙的冲动,更多的时候,他会斜倚在自家的柴火垛上,默默地望着吴华家或明或暗的屋子,再就仰天数着星星,直到清风把他撩得睡意袭来,他才悄悄地回到家里。这天晚上,他和他妈收摊回来,走到胡同口时,一辆大卡车正呼啸着离去,看得出,是王強的。饭桌上,孔东捧着一碗金黄的玉米粥在那里发呆,他妈却突然撂下筷子,仿佛自言自语地掐算着手指头说:“呀,太快了,老吴要烧百了,都要烧百了!”

孔东满脑子烧起的,却都是王强的秃脑壳被他像葫芦瓢似的捶捣出火星子的画面。就着这股蹿扬而起的邪火,孔东趁他妈刷碗的工夫,疯魔般的冲出胡同口,迎头却被一阵悠扬的手风琴声给扑灭了。伴着熟悉的《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旋律,孔东心事重重地徘徊在吴华家的房前屋后。一曲终了,孔东呆呆地站在吴华家的后窗外,他看到放下手风琴的吴华,正安静地坐在灯下折叠着祭祀用的金元宝。吴华显然也瞥见孔东了,仿佛下意识的,她先是“哗”地拉上窗帘,接着又缓缓地拉开,之后又轻轻地推开了窗子。

孔东没有慌张,也没有跑开,就那样痴痴地站在和风习习的窗外,欲言又止地望着吴华。突然,他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晚……晚上,可……可一定,要……要关好门窗!”吴华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却依旧不跟他搭话,就只顾淡然地埋头折叠她的金元宝。窗台上那盆茂盛的酢浆草,间或开着一朵朵淡红色的小花,更多的是一束束像炮弹般挺立的荚。

过了一会儿,吴华从堆成小山似的金元宝里,摸出一个钱包,又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意味深长地在孔东眼前晃了晃。孔东吃惊地咧着嘴巴,仿佛脱臼般不能复原。吴华蔑笑着摘下一把钥匙,八成是胡良家的吧,似乎要递给孔东,却在他伸手欲接时,猛地扬手甩了出去。那把钥匙飞快地越过窗前的酢浆草,当啷啷地穿过栏杆,又在空中划条弧线,如同飞镖似的,一头扎进柴火垛里。那些酢浆草里结满种子的荚,立刻像被引爆的榴霰弹,突然噼噼啪啪地迸射开来。孔东捂着涨成猪肝似的脸,不知是躲着那些飞扬四射的种粒,还是羞见吴华,就那样低低地垂着头,恨不能钻进裤裆里去。

良久,吴华噙着满眼的泪水,幽幽地对孔东说:“我记得你身上的气味……你把我也偷走吧!”

猝不及防的孔东,罪人似的匍匐在窗外,两手抱着那盆酢浆草,“嗷”一声如狼般干嚎起来。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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