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娘亲

2017-09-27 22:05李子胜
椰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寡妇

李子胜

窒闷的夏夜。

整个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桑拿房。溽热让每个人都感觉到烦闷。

一辆宝马轿车在夏夜闷重的气息里,疯狂奔驰着。公路上很冷清,密密麻麻的飞虫噼里啪啦撞击在车身上,这些柔弱的小虫,瞬间变成了土灰色的一点点小小的痕迹,黏糊糊的体液飞溅在车子上——它们的一切活力就此静止。

就在此时,两个互相搀扶的人影在横穿公路。他们也看到飞一样的车子,他们太相信司机了,先是犹豫了一下,就止步于道路中央的双黄线上,安静地等车子飞过。今晚他们很高兴,暑热让他们和今晚街面上所有的人一样地汗流浃背,可好心情带来的微笑,始终和汗水相伴,他们更没觉得还有什么危险存在。而这致命的危险,此时已经无法逃避。

车速太快了,尽管这两个人站下来等待,车子还是跟发狂的非洲野牛一样,撞向了这两个人。

瞬间,两个人被高高地抛向半空,他们在空中滑过的曲线,很像体操运动员的空中翻转。一个人砰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他的骨骼把柏油路都夯得要冰裂一样;另一个,先砸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然后滚落到地面,车子后轮又从她的身体上碾过。碾过时,车子活像个瘸子,车身歪了一下。一些纸币不知道从谁口袋散落的,秋叶一样飘飞,在空中舞动了片刻,又缓缓在两个人旁边歇脚。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了冗长刺耳的声音。车子终于在距离被撞击的两人几十米处刹住了,然后,从车子上下来两个人,两人分别跑向对方的位置:略胖的人从驾驶位置爬到了副驾驶座位上,而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迅速坐稳在驾驶位置。

这个小伙子叫王川,胖子是他的老板。王川是胖老板的私人司机,当晚老板喝醉了。此时,酒气仍然从他的鼻孔、嘴巴里汹涌喷射出来,连绵不绝。

当晚的酒宴中,老板兴奋得像二月里年轻的公猫,当晚的海蟹非常肥美,沉甸甸的,很压手。众人酒兴大发。客户也明确表示增加订单,老板连干了五杯酒鬼,然后又喝了很多红酒、啤酒。出了酒店,老板摸索到車门边,爬上了驾驶的位置,他执意要开车,王川劝了半天,老板只是向他挥舞肥厚的手掌,坚决拒绝。汽车发动时,活像个被吵醒了酣睡的猎豹。王川赶快跳上了副驾驶的位子。车门还没关好,车子就像猎豹扑食一样,窜了出去。

王川没注意到,老板酒意很快上来,车子开了不久,他眼皮就撑不开了。王川也喝了酒,眼皮也很沉。本来他不想喝酒的,但是对方的劝酒方式实在无法招架,再说,他足足替老板抵挡了半斤多白酒呢。

他提醒自己要清醒、清醒,但他还是打盹了,完全顾不得观察老板的表情,车子就这样飞奔起来,越来越快。

王川听见砰砰两声巨响,他拼命睁开眼,宝马的前档玻璃就像冬天的玻璃窗,结满冰花,前方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了。出事了!老板也惊醒了,车子哆嗦了一下,刹住了。

老板呆愣愣看着王川,老板迅速低声说,快换过来!王川想都没有想,就跳下车,歪身坐到了驾驶座位,那刻,他回头看见了远处地上一动不动躺了两个人。老板爬到了副驾驶位置,喘息片刻,迅速掏出手机,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又打了交通肇事报警电话。然后,老板把冰凉的胖手紧紧按在王川手上,颤着声音说,兄弟,帮哥哥顶这个雷吧。你先进去,我想办法尽快把你弄出来。一身冷汗的王川立即点了头,我王川的好日子是老板给的,您放心,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

说这个话的时候,王川大脑空白一片,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许久,他才突然想到了新婚半年的妻子小芸,小芸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王川的话音沉寂不久,老板肥胖的身影就钻进一辆出租车,很快消失了。

也许出于一种恐惧的本能,他又猛踩油门,把车开向偏僻的公路,直到后面呼啸的警车声越来越近,他才明白,这次完蛋了。

在被交警讯问时,王川得知,被撞的两个人是母子俩,儿子刚考上名牌大学,交不起学费,娘俩去亲戚家借钱,结果回家路上出了车祸。母子俩还没到医院就都死掉了。

王川神情恍惚,整日在看守所发呆。他骂自己,为什么他嘴馋要喝酒?为什么不亲自开车?也许那样就不会把人家撞死了,撞死了人,就是撞没了一个家庭的所有幸福。

妻子小芸第一次来看他,眼睛早哭肿了。王川只是低头,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傻,为我想过吗?小芸低声质问,王川默不作声。小芸也不开口了。两个人闷闷地坐了会儿,小芸留下一叠钱就走了。

老板似乎并没有救王川,判决书很快下来了,酒后撞死两人,王川被判了七年。宣判的时候,小芸没有来,老板也没有来。

他很快从看守所被转移到了监狱。

后来王川躺在监舍的地板上,慢慢想明白了,老板也许是舍不得花大价钱为他这个农民打通关系了。

他也不想翻供,认命吧。

二十多年前,王川在百里滩出生后,他家的灾祸就接连不断。后来娘告诉他,他的第一声啼哭嘹亮得如同军号,他爹王大当时吓了一跳,把刚端起的尿盆子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王川满月,他家摆喜酒。当晚,王大喝醉了,摸黑到院子外出去尿尿,一脚踏进了厕所旁的枯井,人像根葱,插在了枯井中厚厚的灰土里。胳膊都没来得及摇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王川五岁时,稍微有些懂事了。村里人无意中叫他小妨人种,也让他隐隐相信自己是个不祥之物。乡村里,一般把命硬的人叫做妨人种。女人命硬,会克夫,孩子命硬,会克双亲。伙伴们和他戏耍的时候,大人路过,就把自家孩子喊走,最后总是只剩下孤零零的王川。他开始懂得提心吊胆,整天拉着娘的衣角,生怕再失去娘。可终于在秋忙之后,他娘坐着村里的“狗骑兔子”赶集,车子扣在盐沟里,他娘被活活闷死在咸水里了。

王川的叔叔战战兢兢收留了他,不久,他叔叔养的几十只鸡集体群殴,炸了窝,接着又集体抽风,都死了。婶子死活不要王川,大骂他太妨人啦,老娘还不想死呢!王川从此就像只城市里的流浪狗,蓬头垢面,走街串巷。招人厌烦,是他从小最清晰的记忆。endprint

唯独白玉敢和王川一起嬉戏。白玉是村里鳏夫白福的闺女,小王川两岁,生得雪肤花貌,艳绝桃李。王川填不饱肚子,白玉总会从家里偷来吃的给王川。王川年龄不大,力气不小,总是在白福出海的时候,偷偷给白家担水,白福心软,奓着胆子收留了王川,让王川和自家的耕牛同居在一起。

王川胆战心惊地活着,像个白天误跑出洞口的小耗子。太平日子过了两年,王川十岁时的伏天,正是下海蜇的忙碌季节,白福带他出海了。白福的船已经是百里滩的魁首,船上雇了两个伙计。但遇到蜇汛,每天捕捞万斤海蜇,船上人手不够用。王川能干,很快就让白福喜在心里。开始的几天,都是满载而归,晚上数钞票,白福心里乐开了花。说也奇怪,王川上船后,白福的船总能找到最大的蜇群。

王川忘不了,这天起锚的时候,还是风平浪静,船离岸很远后,忽然风雨大作,巨浪排空。天空的闪电接连不断,闷雷滚滚。船上的人都惊恐万状,以为大祸临头了。不知道谁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的闪电分明划成了一个字:川。这个人一声惊叫,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闪电不断闪现的“川”字样。

白福也吓坏了,他颤声说,王川,你把老天爷都招惹了,跳海吧,老天爷的指示啊!

王川也惊鄂万分。雷声越来越大,雷声似乎汇成了一个音节:王!王!船儿像片狂风里的树叶般脆弱轻薄,一双双眼睛仇视着他,面露狰狞。

王川眼睛一闭,纵身跳入海水。

白福扔下个救生圈,大家看见王川的头沉浮了几次,很快被巨浪掩埋了。但是,暴雨、狂风更加猛烈了。

最后,一船人都被海浪吞噬了,只有王川漂到了岸边,水淋淋地走回白玉家。

我的天神啊,你这小妨人种还是人吗!

百里滩要倒大霉了!

村里人开始公开谩骂王川。

白玉也成了孤儿,被姑姑收养,改名字叫白芸。王川彻底成了煞星,传说,连施舍他的人,深夜都会做噩梦。

人们总看见王川拖着鼻涕,呆愣愣看母狗给狗崽子喂奶,甚至看到过他挤在小狗身边紧紧搂着母狗睡觉,大家都叹气,唉,这狗娘养的王川啊。

没有吃的,王川就拣些渔船扔下的小鱼、小虾,在海水里洗洗,塞进嘴里;要不就是钻进玉米地,掰些青苞米,找些枯草,把苞米烧熟了,狼吞虎咽一番。

终于,干娘出现了,老天爷是看他太可怜了吧,让干娘收留他。干娘是村里外来户,好心的张寡妇。

你们就忍心看孩子饿死吗?张寡妇对劝阻她的众人说。

张寡妇有两个儿子,一个比王川大,一个比王川小,张寡妇就喊王川小二儿。

大家都认为张寡妇家要倒血霉了,可王川并没有给干娘家带来灾难,相反,王川天生神力,十几岁时干起农活顶头牛犊子。张寡妇家日子红火起来了。除了老大游手好闲,小二小三都很孝顺。就数王川娘——,娘——,叫得欢。

管教把王川带到监舍门口,打开铁门。迈进监舍门,王川听见铁门咣当一下在身后锁上了,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他听到黑暗处传来一声断喝,蹲下!

王川回头,定睛看时,就觉得眼睛上挨了一拳,王川捂住眼睛,腿上又重重挨了一脚,他“扑通”跪在地上。一股怒火瞬间顶上脑门,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突然,身后有人突然用一条散发着骚臭气味的潮湿的棉,紧紧地捂住了他的脑袋,好像有几个人围拢过来,拳脚雨点一样砸落下来,王川觉得后背由疼痛转为麻木,内脏都要被震碎了。他揪住被角,憋住气,想在地上打个滚儿,就在此时,那些人突然收手,等王川把被子撩起来,周围早没了人,他看到墙边十来米长的铺板上,十几个人在鄙夷地看着他。

王川艰难地挪到铁门边,举起拳头,咣咣地擂响铁门。他怒吼道,管教,管教!他们打人——

管教很快来到铁门外,迅速打开门,冲里面喊道,老黑,诈尸啊,照顾点新来的!

铺板上的人都齐刷刷下了地,笔直地站着,那个刚才喊蹲下的声音答话了,报告,我们让他背监规呢,没事,没事。其他人也附和着,报告,我们正帮他进步呢。管教不耐烦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把门又重重锁上了。

那个叫老黑的狞笑着,狠狠地对王川说,呵——还挺棱,晚上再好好折腾你。

此时王川有些缓过神了,他明白,今天不把這个老黑教训一下,他就别想睡觉了。王川趁老黑不注意,飞身过去,一把揪住老黑的头发,把他从铺板上拽到水泥地上,热血上涌,王川怒吼着,把老黑的头重重撞到地上。其他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老黑嗷嗷叫着,杀人啦——,救命啊!

这时,两个狱警开门冲进来,王川感到一下剧痛,他被电棒击倒了。狱警迅速给王川套上手铐、脚镣,拖了出去。

王川关了两天禁闭后,被加了一年刑期,调换了监舍。

新监舍有两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王川对此有些耳闻,这两人都是死刑犯。王川不由得心里一阵紧张,偷偷攥紧了拳头。晚饭从监舍的小窗口递进来时,王川闻到了一丝菜香,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他才想起,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了。他等大家抢完了窝头,伸手去拿了自己那两个,刚要把一个窝头送到嘴边,一个戴镣铐的用手铐磕在他手上,窝头滚落在地,那人抬脚踩上去,碾了一下,窝头成了一小滩黄泥。

舔了!那人逼视着王川。王川克制住自己,又把最后一个窝头往嘴边送。那人被王川激怒了,冲过来用手铐砸向王川的脸,王川躲闪开,那人收不住脚,趔趄了一下。其他人嗷嗷叫着起哄,另外那个戴镣铐的,骂骂咧咧也冲上来了,老子都快吃黑枣了,还有和老子柞刺的!两人和王川扭在一起,但王川很快占了上风,把两人摔倒在地,王川趁势说,哥们儿,咱们前世无仇,我不想下黑手。这时,监舍门响了一下,管教在外面喊,王川,你还想加刑啊!高峰——,你家属给你送了双皮鞋。

铁门打开了个缝隙,一双皮鞋被放在了地上。王川看见,第一个和他打架的人突然泥一样瘫软了,另外一个也悄悄爬起来,呆坐到了一边。其他人都不做声了。王川感到有些异样。这时,几个人开始在铺板上翻腾着,一会儿,一些花生米,几听猪肝罐头,几罐啤酒摆在铺板上。有人把地上的那人搀起来,几乎是把他抬到了铺板上。他们嘀咕了些什么,嘭,嘭,拉开啤酒,咕嘟咕嘟喝起来。endprint

王川睡在地上,听着他们嘀咕了一夜。转天在监舍外择黄豆时,他看到狱警把那人带走了。

晚饭时,监舍里没有了那人的身影,王川从别人说话中终于明白了:那人已经在上午被执行了枪决。

当晚,王川感觉全身滚烫,他昏昏沉沉的,知道自己发烧了,噩梦不断袭来,他梦到了老大。

王川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亲手杀死老大。

老大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家里日子稍微好一些后,老大就游手好闲,迷上了赌博,赌输了或者喝醉了,回家就打两个弟弟,再后来,连他亲娘都敢骂了。乡亲们只要听到张寡妇家鸡飞狗跳的,就知道,老大一准又输钱了。

王川和小三刚小学毕业,老大就不让他俩上学了,家里所有的钱都被他拿去赌,他还经常把乡亲的羊、猪偷走卖钱,张寡妇家挤满了告状的人们,张寡妇唯一的金戒指也被老大捋了去,看到娘偷偷叹气抹泪。王川心如刀绞。

有一次,老大把家里刚收的稻谷全低价卖给了小贩子,拿到钱就去赌了。转天,老大哭丧着脸回家,见了王川劈头盖脸就打,嘴里说,你这个狗娘养的妨人种,都是你把老子的运气害跑了。王川牙关紧咬,狠狠地盯着老大。王川被老大打得满脸是血,他实在忍不住了,挥手给了老大一下,老大的下巴就被打得脱臼了,疼得老大托着下巴满地打滚。张寡妇心疼老大,突然给了王川一个耳光,打得王川呆傻了半天,眼泪立即涌出来了,张寡妇心疼了,又把王川搂在怀里,哭着说,真是作孽啊,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呦。

又一天早晨,邻村的一帮子人闯进张寡妇家,黑着脸把火炕上的被子全扯到了地上,来人说,你家老大把房子输给我们啦,赶紧卷铺盖滚蛋!张寡妇只好搬到了王川家破旧的土坯房里。半夜,王川被堂屋的声音吵醒,他隐约看见娘把床单挂在了房梁上,娘登上木凳,把头伸进床单系好的结套里,咣当踢翻了木凳。王川才反应过来,他飞起来拼命拉扯床单,轰隆一声,房盖整个坍塌下来了。王川和小三把娘从土里刨出来,娘仨儿只剩抱头痛哭了。

转天,王川和小三用房檩、油毡把房子简单搭起来,可到了晚上,老大又站在门口,手里举了个火把,找张寡妇要钱,说不给钱就把房子烧了。张寡妇连夜找邻居们下跪借钱,才把老大打发走。

但是,这些都还不足以让王川杀他。要不是他看到老大把小芸按倒在自家的土炕上,小芸雪白的身子被老大紧紧压住……,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那一刻他没有冲上去,他怕小芸会受到更大的刺激——当时把老大暴打一顿,那全村人就都知道小芸不再是黄花闺女了。王川看到小芸自那天开始神情恍惚,他心碎了。但他还是忍住了怒火。可那天夜里,他送小芸回家,偏偏遇到了酒气熏天的老大。老大指着他的鼻子,你个妨人种,害老子又输了!然后他伸手去拉小芸的胳膊,小芸,别理这个妨人种,跟我走!小芸吓坏了,撒腿跑远了。

王川把老大拽到远处,老大挣脱着说,我把小芸睡了,你个王八!她是我的了!

就这句话,一下子毁了王川。他发疯一样把老大拖到了自家的玉米地。高高的玉米叶子在风中此起彼伏的哗哗声音,掩盖了老大凄惨的呼叫。

第二天天亮,王川假装扛着犁和铁锹走进院子,他告诉娘,他连夜把自家几亩玉米地锄了草,其实是他把老大深埋后,又把挖倒的玉米种好了。

他自信地告诉娘,今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

王川和娘说,娘,我想好了,我到城里闯一闯吧,一定要让娘过上顺心日子。

王川那时候已经十九岁,是个大小伙子了。张寡妇琢磨着眼前确实没有活路,就点头答应。王川嘱咐小三好好照顾娘,说自己赚了钱就往家里寄。嘱咐小三千万要学好,别赌博,别学老大。

王川带着神情恍惚的小芸走了,一走就没回来。头几年,王川不断往家里寄钱,而且越寄越多,张寡妇家的日子又平静了。王川来到城里,先是找了个建筑工地,做一天三十元的小工,他干活儿不偷奸耍滑,一个人顶两个人,工头就按照他的标准,让其他小工多干活儿,小工们扛不住,就商量着教训教训王川,他们找茬和王川打了起来,十几个人全让王川揍趴下了。恰好老板到工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王川一身好本事,就讓王川做起了自己的贴身保镖。后来,又教会王川开车,王川又成了老板的司机,还安排小芸在公司办公室做事。

王川被转到监狱服刑一个月后,在监狱里,他见到了小三。

大家在阳光底下择豆子时,王川忽然听见远处一个人在呜呜地哭。声音很熟悉,他走过去,看清那人时,惊呆了,哭的人竟然是小三!很多年没见,王川几乎认不出小三了,小三很消瘦,神情沮丧。

你怎么不学好啊,也进来了啊,你进来了娘怎么活?王川薅住小三的衣领,恼火地问小三。小三抬起泪眼,半天才醒悟过来,喊了声,二哥!是你啊,你也进来了?

小三叹了口气,告诉王川,他结婚了,媳妇是邻村的。可有一天,她跳了河,被救上来后,她才把事情讲了出来。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媳妇被村长看上了,村长欺负了她。

他们开始告状,可是一点证据也拿不出,从此,媳妇抬不起头,他也被村长叫作王八羔子。他一气之下,就在村长喝醉后回家时,从背后给了村长一闷棍,把村长打得落下了后遗症:见到有姿色的女人就摇头晃脑的。他被判了两年,已经进来一年半了。进来后,娘就病倒了,媳妇怕被村长再次骚扰,跑了,至今没有下落。王川也简单告诉了小三自己的事情,哥俩哭了一会儿,说起苦命的娘,眼泪就又哗哗地流。

大哥失踪好多年了,要是大哥回家伺候娘就好了。小三说。王川愣了一下,低下头,默不作声。

一周后,小三接到一封信,他看完了,把信递给王川,然后就抹起了眼泪。王川看了信,眼睛也湿了。信是村里乡亲写来的,说他们的娘快不行了,整日就是喊小二,小三,我的肉啊。

哥,我还有半年刑期,等我出去了,娘早没了。小三绝望地哭诉。王川只剩下发呆了。

随后的几天,王川越发烦躁不安,他常常一声不吭地发呆。endprint

管教小周早就注意到了王川的反常,他翻阅了王川的案卷,觉得王川无非就是个交通肇事逃逸,完全可以端正思想,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小周主动接近王川,和他攀谈,有时候还会带些吃的给王川。几天后,王川开始和小周说话了,他向小周讲起了自己的身世,眼神充满了忧郁。

一天早上,王川把家里来信给管教小周看了,他告诉了小周自己和小三的关系,恳求小周向狱长申请,让他们哥俩回家探视一下娘,回来他们就安心服刑。

他的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监狱派了辆车,由小周和另外几个管教陪着,一起上路了。

快到村子时,又呼吸到了家乡腥咸的空气,王川的心如同小鹿在乱撞。

这个海边的渔村,面朝大海,背靠农田,很多土坯房已经消失,拔地而起了很多镶了瓷砖的楼房。小三指点着司机很快找到了家门。王川看见家里的老房子也已经翻新成砖瓦房,房子外墙也贴着白瓷砖,心里稍微有些安慰。院子的铁门已经锈迹斑斑,门也没关,王川小心翼翼走了进去。院子里野草疯长,苦蒿子已经齐腰深。他们的脚步惊飞了几只麻雀。平日里勤劳的娘,连只鸡都没有养,死气沉沉的气氛让王川心里更加紧张。堂屋的木门下脚已经朽了,裂出了手指宽的缝隙。走进堂屋,一股难闻的恶臭撞了过来,王川胃口一阵痉挛。他推开东屋门,一眼就看见枯瘦的娘闭着眼睛,躺在一堆烂棉絮里。王川强忍泪水,回头示意小三别吵醒了娘。王川跪在床边,伸手抚摸娘干瘪的脸颊,为娘揩去眼屎,嘴里轻轻翕张着,配合着心里默默呼唤,娘啊,儿来看娘来了,娘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流下嘴角,流淌到他的脖颈上。

等他们哥俩和几个管教连院子里的野草都拔干净,再进屋时,娘已经醒了,她正吃力地欠起身向外面张望,娘的眼神和王川的目光碰在一起,娘声音虚弱地叫着,是小二吗,娘不是做梦吧?娘的眼睛都快盼瞎了。

王川扑通跪在了炕边,小三也跪了下来。王川拉住娘枯瘦蜷缩的手,哽咽着说,娘啊,儿不孝,儿该死啊,儿和小三看娘来了。

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等娘心情平静了些,王川起身走到堂屋,他向小周央求,他想借点钱。小周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塞给王川,王川抽出三百元,请求司机帮他买床新被褥,再买点方便面、油、大米。王川把剩下的钱塞给娘,王川告诉娘,小三很快就出来了,他自己很忙,恐怕不能留在娘身边伺候娘了。娘听到这,把头扭向一边,不理王川了。王川心如刀绞,他示意小三烧点热水,然后,他用毛巾给娘擦洗。又用干净被子换掉了破棉絮,煮了点面,伺候着娘吃下。他守在娘身边,一直等娘睡了,他才示意管教,可以走了。

王川和小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在回去的路上,王川一直抱着头,一声不吭。他脑子里,往事再次翻江倒海。

回到监狱不久,小周找到王川,他给王川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王川和小三的娘已经在整洁的敬老院里了,娘的精神很好,对着镜头抹着泪水说,二儿,三儿,娘盼着你们出来,娘想你们。

回到监狱,王川和小三被调到了一个监舍。

王川立即给老板写了封信,他知道,信的内容必须得管教看过才可以,所以,他只写了一句话:我需要二十万,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有一件事,让他百思不解:为什么小芸不再来看他,她不会这样绝情啊!

没过几天,老板真的来了。钱也是一分不少,都带来了。老板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王川冷冰冰地告诉老板,自己今后再不会打搅他了。王川把借管教的钱还清,然后托管教把十万元送给死去的母子家属,余下的钱全部转到了小三的名下。

半夜,小三被王川捅醒。王川小声说,三儿,哥有办法让你提前出去。小三一阵惊喜,连忙问,啥办法啊。忽然,小三又连忙摇头,越狱啊,不行不行。

你瞎说啥啊,以后,违法的事千万别做了。王川说。他又沉吟了半天,终于开口了。

三儿,二哥杀过人,杀的就是老大。

王川的話让小三差点蹦起来,他一下捂住王川的嘴,哥,这事可别瞎编啊,要没命的!

是真的,那年他把咱家房子输了,气得娘要上吊,我就下决心杀了这个祸害。后来,老大这个畜生把小芸糟蹋了,我就……我把他埋在了咱家的地里了。我后悔了,可也晚了。我就是想让娘永远别生气。

小三大张双眼,许久,叹了口气,娘要知道了,不伤心死了才怪呢。

都怪我年轻气盛,我该死。王川说。

唉,当时我也有心思杀了他,他确实该死啊,搞得咱们家不家业不业的。小三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低声问,哥,你告诉我这个干啥啊?

举报!举报我啊,你可以立功,监狱里有政策,立功就可以减刑,你出去了,好伺候娘,为娘送终。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那我不是不仁不义了吗,不行!小三脑袋拼命摇着,把被子蒙住脑袋,不搭理王川。

你必须这么做,娘辛辛苦苦养大了咱们,你不想让娘临死时候身边没一个亲人吧,再说,我早晚得死,我活该,你要不举报,我良心上也早晚扛不住,也会自首的!

小三没吭声,王川继续说道,明天,你不举报我我就找政府自首!

哥俩都沉默了,许久,王川感觉小三紧紧拥抱住了自己,他伸出手,在小三脸上摸到了湿乎乎的泪水。

小三说,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川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哥从此心里才踏实啊。王川把那二十万元的事情也告诉了小三,叮嘱小三好好让娘享几年清福,这样,自己死了才能闭眼。

转天午饭后,小周带着狱警给王川戴上了手铐脚镣,小三扑过去扑通跪在了水泥地上,重重地给王川磕了三个响头,他哽咽着呼喊,哥,下辈子,咱们还是哥俩。

王川回头说,兄弟,代我好好伺候咱娘。别忘了,也替哥哥照顾你嫂子。让嫂子忘了我,早早改嫁,过好日子!哥走了!

说完,大步向前,再也没回头。

王川再次被带回了家乡,他带着狱警来到自家早荒芜的玉米地。狱警找好位置,把野草铲光,挖开泥土。王川把眼睛闭上了,全身酥软,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半个小时后,一具白骨被挖了出来,狱警小心地把骨殖一块块拾到黑袋子里,王川跪在地上,给老大的骨殖磕了几个头。那一刻,他又想起了小芸,青梅竹马的小芸,为什么就不肯看自己最后一眼呢?

半年后。

娘走了。小三买了两块墓地,把王川的骨灰埋在了娘的坟墓东边,这里的风俗,孩子死去了,要埋在父母的东边,这叫给父母亲顶脚。

娘的墓碑上刻着四个字:慈母之墓。王川的墓碑上刻着:义兄王川之墓。

小三的泪水扑簌簌落下。九泉下的哥哥能知道吗,他终于和娘在一起,永远不再是没娘的孩子了。

还有,哥哥更无法知道了,哥哥的妻子,小芸,早就成了那个老板的老婆。在哥哥服刑第一个月,他们就了结婚……苦命的哥哥啊。

纸钱烧了好多好多,纸钱的灰烬黑蝴蝶一样围绕两个坟头翩翩飞舞,许久不散,似乎恋恋不舍。

小三,更是长跪不起。

一年后的清明节,一个美丽的少妇,带着一个快两岁大的男孩,也跪在了王川的墓碑前。她泪眼婆娑,几次哭得失声。

她就是小芸。

小男孩还不懂事,跟着妈妈一起哭,他想起半路上妈妈反复嘱咐的话。来时的路上,妈妈刚教给他的一个新词,他的小嘴不停地喃喃着:爸爸,爸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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