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村

2017-10-09 19:29史鑫
青春 2017年10期
关键词:王叔白花新城

史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居然不能自由呼吸了,因为呼吸时常会被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打断,更不能吸烟,甚至不能待在有尾气、雾霾、沙尘、冷空气以及有狐臭、臭屁的环境里。为此,我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接触交流,我开始把大量的时间留在房间里,也把自己长久地留在白花村。在我眼里,此时的白花村是一座孤岛,当我从708公寓九楼的窗玻璃望出去,远处那些层层叠叠的楼群,如波澜壮阔的大海,茫茫无边,让人内心慌张,陷入茫然绝望的境地。

是的,白花村是一座破败的城中村,一座存在了八百年的古村,它的沧桑面目逐渐模糊,正在被湮没,被周边年轻的新城所替代。我已经记不起来白花村的确切时间了,反正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想当初,投奔此地是因为下岗,被迫南下;而此时,我又重新面临失业的状况。很多人已经离开白花村,去到新城或远走他乡另谋出路。可我已经离不开它了,我前所未有地依恋着它,感觉它与我渐渐衰败的身体同在,它跟我一样的愁绪满怀;同时,我们也在期待着机会,能够让我们转危为安直至康复、甚至返老还童的机会。

我当然知道,这纯属不着边际的瞎想,就像我不知自己的咳嗽何时才能停止一样。但我知道,我现在爱上小颜了,情形有点不可遏制。其实,这事来得一点儿也不突兀。

我每天都要步行穿过一段工业区,前往小颜所在的诊所,斑驳的路上行人稀少,途经一些未完全拆除的工厂残局、报废的汽车以及若干关门的店铺,远处的瓦砾之中,几台打桩机正冒着黑烟,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小颜的诊所在一座铁路桥的边上,一前一后两座灰色建筑,前面是门诊楼,后面是住院楼,一眼看上去,它们保留着上世纪中期乡镇政府的老派味道。白花村卫生所之前叫白花镇医院,后来,随着人口的大面积转移与医护人员的流失,才被迫改名。当然,这是小颜告诉我的。

小颜是门诊部的医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编织一件橘黄色的毛衣,旁边的门诊床上,摆放着几团橘黄色的毛线、一个铁饭盒、一本旧杂志以及一只丢失了枕巾露出灰棉絮的枕头。听到我的敲门声之后,她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喊我进来,面前的小颜穿着白大褂,脸色苍白,有细密的小雀斑,柳叶眉下的瞳孔里流露出一丝茫然,似乎她是我的一个病友,她的那个白菜帮子发型,后来听说是她自己剪的。

小颜在面前的病历上记录下我的名字、性别、年龄,当问到家庭住址时,她停了下来,什么?你在白花村708公寓911房?我说是啊。她说,原来我们是邻居,我住你楼下,811房。这时,小颜的脸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真是凑巧,居然没有相识。我想跟她握一下手,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人握手了,见她正拿着水笔在纸上记录,一丝不苟,只得作罢。

你身体有哪些不适?她定睛看着我。我瞅着她的胸牌,上面写着:白花村卫生所,护士长,严小颜。

“你应该看得出,我是咳嗽患者,而且,我自己也对照着《咳嗽的诊断与治疗指南》判断过好多次了,症状比较接近慢性支气管炎,可就是治不好,去不了根儿,中医西医中药西药我都试过了,还破例回了一次老家,去了两趟新城,可全都白搭。”刚刚这段话,我用咳嗽把它分成三段來说。

“你去哪里看过,我不管,你来我这里总归是第一次吧,来,把衣服解开。”说着,小颜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听诊器。

我脱下外套,把整个秋衣掀上去,裸露出腰带以上脖颈以下的部位,小颜的听诊器碰触我皮肤的那刻,我打了个寒颤,听诊器从我乳头上方1~2cm,从外向内,听诊2~3个地方;然后听诊器移到我乳头下方1~2cm,从外向内,听诊2~3个地方;再移至肋弓上方,她让我深呼吸,她的眉头蹙起,我嗅到她浑浊的气息,有股汽油的味道;她又在我的喉部、锁骨上面、两侧锁骨之间,停留了片刻。只是,她没有听诊我的背部,这是让我始料未及的,也打乱了我多次设定的诊断路线图。

“你的病比较麻烦,咳嗽多久了?”“哦,很久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以前有过类似的咳嗽吗?”“有过,十年前我得过一次肺炎,记得那是冬天,我的高烧把一床棉褥子都给湿透了,结果,烧出了肺炎。”“看来,从那以后,你的整个呼吸系统变得脆弱了。”

对于小颜的判断,我点了点头,同时感觉她的眼神一下子改变了,但我不知那是怜悯还是温柔,我已不能区分了,我咳嗽的时候,小颜的眼神也随之颤动不已。

小颜的水笔沙沙在我的病历上开着药方,她说,你的病要中西医兼用,中西药并举,西药治标,中药治本,标本兼治,方可除根。小颜左手写字,速度很快,她的左小指上有一枚银戒指,微弱的光若隐若现。小颜把病历递给我,她的手指很白,很长,手背上长着小酒窝。

随后,我跟着她穿过一段空荡荡的走廊,来到药房,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动作慵懒,紧闭着嘴巴,也不说话,他慢腾腾地把各类药装袋、打包。拿中药的时候,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小颜问我怎么了,我说不会煎药。“我会啊,我帮你,而且我有煎药的砂锅。”“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我有点局促地搓着两手。“没事,谁让我们是邻居呀。”

我在付款后,又转回门诊部,与小颜道别,她站起身,我向她伸出右手,她向我伸出右手,我们握在一起,她的手又小又凉,我像握住一尾受伤的小鱼,甚至都不想松开。

那天晚上,小颜果真来了,拎着陶制砂锅,刚迈进门口,她就一声惊叫:“咦,你这里怎么有电啊?”是的,我有一款汽油发电机,它体积小,重量轻,只有二十公斤,平时我把它密封在书房里,到了晚间用来发电照明。是的,708公寓没有供电,停止供电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仅在规定的时间提供半小时的水源。我把秘密告诉小颜,她仍然惊诧不已,她说买发电机是压根儿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一周前搬到708公寓的目的就是为了省钱。对此,我表示理解,我也经历了若干年揪心揪肺的苦日子。

说话的空当,小颜没有闲着,她用冷水浸泡那些药材,头煎,二煎,再将两次煎出的药汁混合,一半装入保温瓶,一半留给我喝。我喝药的时候,小颜在桌旁支着下巴颏看着我,像是鼓励,我一下子变得勇敢,大口大口喝,一点儿也不觉得苦。endprint

“大全,你的职业是什么?”小颜开始发问。

“我得想想……唔!以前我在一家化工厂工作,在生产H2O2的车间当仪表操作工,后来,我下岗了,听从内心的旨意来到这里。”

“你阅历一定很丰富吧?”

“算是吧。我做过搭客佬、传销业务员、策划员、小报记者,现在是半个摄影师,看,那是我的老Leica M6。”我指了指墙角悬挂的那个黑色相机包和旁边的三脚架,它们跟我从北方来到南方。

小颜走了过去,取出那部相机,“现在不拍照了吗?”

“要拍,否则对不住那个朋友——她是个摄影家,五年前突发脑溢血,弥留之际,把这部相机送给我。只是,我现在很少到室外去了,除非取药、购买食物或汽油的时候,照片也越拍越少,差不多属于失业状态了。你现在怎样?”我问小颜的时候,她低下了头。

“到月底,我就要离开白花村卫生所了,想必你也看到了,那里没几个医生了,病人也越来越少了,他们一般都去新城,再说,白花村卫生所也列入拆迁范围,估计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养猪场。”

我一下子惊呆了。“那么说,你也即将失业了?”小颜点点头。“你不打算回老家吗?”她突然问了一句。“想过,但不想回去,你以为在家乡就衣食无忧吗?人在哪都一样,问题不会自动消失,再说,我已经不热衷于老家了,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你呢?”我问小颜。“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我对家乡以及那里的人伤透了心,我想待在这里,就算死,也要死在外边。”我们像是两个病人之间的交谈,窥见了彼此的隐忧,同病相怜,我隐隐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明天你上班吗?”谈话的末尾,我问小颜。

“明天休息,到了下个月,所有的时间都是我控制了,怎么?你有事吗?”

“没事,想跟你打羽毛球。”我居住的上层是楼顶,可以在那里鸟瞰整个白花村,遥望远处每天都在变化着的新城,还可以在雾霾情况不够严重的天气里打打羽毛球。小颜愉快地答应了。我送她下楼,路很短,楼道很暗,我那把手电筒派上用场,在楼道里,我们听见了老鼠们的奔跑、撕咬与尖叫,空气里充满了腐朽的味道,而老鼠们奔跑时撩起的轻尘,也让我瞬间咳嗽不已,通过楼道的衔接,整个708公寓便回荡起我狼狈的咳嗽声,余音回荡不止。

小颜的门锁是新的,啪!锁打开的一霎清脆悦耳,在手电筒的帮助下,小颜点燃蜡烛,室内是简朴的,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把椅子,烛光赋予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房子以温暖的气息。“好了,我们明天再见吧。”我跟小颜进行第二次握手。

次日上午,我们没有打羽毛球,而是我给小颜接了一根电线,这样,小颜晚上就不用点蜡烛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才来到楼顶的平台,打球的时候,小颜的左手横在胸前,样子有点不知所措,我喜欢她的这种拘谨,这是我所知的少有的美德。由于常年缺少运动,不到十分钟,我就大汗淋漓,咳嗽不止。我们停止打球,一起走到楼顶边缘的护栏前,指着面前的景物,唏嘘声中,谈论着过往与日常。

“看,顺着那条公路,穿过新城,就可以抵达大海。”小颜指着横亘在新城与白花村之间的一条高速公路对我说。远处,楼宇纵横,苍茫一片,阳光照耀下,有点晃眼。

正如预期中所想的那样,到了月底,小颜离开了白花村卫生所,跟我一样,成为无业游民。处于贫困中的人们心容易贴近。是的,我跟小颜建立了恋爱关系,并且,我们同居了。我们彼此在白花村压抑了那么久,感情一旦迸发,就是浓郁的,炽热的,像狂奔的猎豹,无法阻止。跟小颜同居的第一晚,她搂着我,指引我亲她的乳房,无意之间,我闻到一股粗暴的狐臭,我触电一样从小颜身上滚下来,跑到卫生间,一边咳嗽一边呕吐;当我转回身,来到小颜身边,又闻到强烈的花露水的味道,它们散布在空气中,被我吸入了肺,于是,刚刚停止的咳嗽又卷土重来,我重新躲入卫生间,我一边咳嗽一边流泪,感觉自己被欺负了,而小颜就是上帝派来惩罚我的使者。

当我在卫生间咳嗽的时候,小颜下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与所有的窗户,然后再用一把纸扇驱赶着那些变质的空气。过了好久,我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小颜怯生生的对我说,对不起,害你咳嗽了。我把小颜搂进怀里,没事啊,是我身体不好,跟你没关系。我轻声安慰着她。还是专业的力量起了作用,小颜找出一只医用口罩给我戴上,我立刻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个味道好,安全,具有防御性,让我从狐臭与花露水的双重恐惧中脱离出来,我戴着口罩跟小颜拥在一起,然后,黑洞洞的708公寓里先后响起我们亢奋的欢叫声。

这事没过多久,小颜悄悄跑到新城给自己的狐臭做了一个手术治疗。开始我并不知晓,但连续几个晚上,小颜都找借口不让我碰她,再三追问之下她只得招供。这个让有钱人看起来算不上什么的手术,足足用掉小颜三分之一的存款,对我们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让我们更加捉襟见肘。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抛了过来:我已经摘不下口罩来了,即便小颜的狐臭已被所谓的手术摘除,但我断定它们早已在房子里居住下来,每日余味缭绕,挥撩不去。

接下来,比狐臭比咳嗽更严重的事情接踵而来,让我们无力抵挡,几乎崩溃。

因为,我们是失业者,我们跌进白花村史无前例的黑暗里。

我们要想法子工作,在冬季到来时能活下来。我和小颜进行工作分工,她负责横向的业务拓展——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每天去往新城做点小生意,比如早上卖口罩,中午卖麻辣烫,傍晚卖避孕套之类;我负责纵向的——向我自己的内在潜力挖掘,比如除了摄影之外,我还可以操作一些文字,维修了一部老電脑,然后我在网上拉拢生意,帮人写论文、发软文以及文摘投稿等等。

我们居然支撑了下来。每天晚上,我都会煮好饭菜,然后带着手电筒来到楼下,遥望着暮色苍茫处,等待小颜归来,一般不会超过二十点,小颜就会出现在视野里。生活的部分都会在晚饭后进行,譬如小颜给我理发,看她在烛光中穿针引线,缝制冬天的衣裳;譬如给小颜讲述过往的故事,讲此际的北方,杨树金黄的老叶子铺满了街道,准备迎迓下雪天的莅临。我已经停止服药了,自从白花村卫生所变成养猪场之后。即便如此,我们的日子也没有改善多少,那台发电机几乎不用了,高昂的油价让我们望尘莫及,我们偶尔会在周末,吃一次丰盛的烛光晚餐,所谓的丰盛,仅仅是多了个菜罢了,羽毛球很久不打了,它们重新蒙尘,微小的梦想在摇摇欲坠中,在腐烂中。endprint

而且还有噩梦,它毫无预期地来了,裹挟着无边的阴暗与大雨倾盆。是的,这天我过得怅然若失,写不下一个字,胸膛内塞满了光秃秃的大山,或是流淌着污浊的发着恶臭的浑水。下午五点钟,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仿佛要把708公寓给吞噬给劈开给消灭掉。天啊,我担忧小颜,想着她在新城的慌张躲闪,可她无处躲闪,拉扯着一辆三轮车,在人潮拥挤的街头上,四顾凄然,陷入莫大的无助之中。

我越想越急,索性穿上雨衣,带上手电筒,前往新城。从708公寓到新城,步行约需半个钟头,大雨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在咳嗽声中,跌跌撞撞走在滂沱的路上,边走边埋怨着自己,应该早点动身,不能让小颜那么苦,面临黑夜带来的种种危险。抵达新城的时候,我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迷失了方向,雨水给它们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外衣,像是假的,是城市舞台上的庞大道具。我沿着最宽阔的一条路行走,边走边呼喊小颜的名字,我路过达官贵人、淑女佳丽,他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我,像看一个咳嗽不断的精神病患者。终于,我听见了小颜喊我的名字,她扶着三轮车躲在一家银行宽阔的门廊下面,彼时,她浑身湿透了,面颊有伤痕,“怎么啦?”“跌了一跤。”“啊!受伤了吗?”我想抱她一下。她推开我,“小心,别把雨水弄进锅里。”

雨停的时候,已近午夜,我推着三轮车,小颜跟在旁边,走出新城,来到空旷的新城与白花村接壤处。我看见皓月当空,空气也好多了,只是冷。小颜正瑟瑟发抖,而708公寓近在眼前。此刻,它黑漆漆的,像个装模作样的怪兽,站在那里,盯着我们这些小人物,如何狼狈地在暗夜被它吸纳于腹中,如何无助地受控于它的魔掌之下。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容不得多想,我们加快步伐。没成想,刚到楼下,几只野狗袭击了我们,慌乱间,麻辣烫餐车架子也倾倒在地上,它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抢食撒落的牛腩、小肠、肝肺、豆腐泡之类的食物。小颜急了眼,发疯似得拿起一把竹签驱赶那些野狗,我把她拦了下来。我们盘点残局,食物撒落之处,遍布着房屋拆迁之后未清除的垃圾,根本不能再次食用了。

回到房间,我发动很未用的发电机,给小颜烧好洗澡的水。那晚,我没有戴口罩,小颜身上的狐臭突然消失了,我居然闻不到了,是不是被大雨冲走了呢?我的嘴唇在小颜身上游弋着,她一遍遍叫我的名字,那莫名的颤动一次次袭来。

下半夜三点左右的时候,我被小颜的呻吟声给叫醒了,呀!她的身子像个麻辣锅子,有点烫手,她翻来覆去,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我意识到她发高烧了。基于以往的经验,我起身下床,把小颜唤醒,彼时,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我帮她穿好衣服,找出全部的积蓄,然后背着小颜下楼。我第一次感到708公寓的楼梯竟是如此漫长,我要不停地向左向下旋转,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小颜的身子又重又烫,像一块未熄的炭火,烙得我几乎要咳血了。我咬牙切齿,我要把小颜从白花村里救出,从这黑夜里救出。幸亏我们有辆三轮车,它等候在楼下,窃贼们都去了新城,把亲爱的三轮车留给了我们,我把小颜安放在车上,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给她盖上,然后向新城奔去。

雨后,路上的积水还没有散去,新城方向的天空微微发亮,我不知道是灯光的作用还是黎明的前兆,我加快蹬车的速度,朝着亮光的方向,它把我引向了光明大街。原来,这就是小颜避雨的那条街,可我找不到医院,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人,最后,我拦住了一辆洒水车,那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满嘴酒气,他右手向前一指,看!顺着这条街往前500米,市政府的后面,就是人民医院。

如果没有新城人民医院这块招牌,我会误认为那是家五星级酒店,门诊楼大堂内,人流如织,灯如繁星,亮若白昼。我把三轮车停在大楼门口处,小颜仍在昏睡之中,我先去办理挂号手续,等待挂号的人排了四排,大多数病人都装束高档,如果没有病恹恹的神情,你会认为他们前来购买度假的门票,他们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狐臭、消毒水的混合味道。很快,空阔的大堂内响起我嘹亮的咳嗽声,他们都转过身看着我,眼神怪异,可我压抑不住。对了,我也是病人啊,我的眼神变得坚定,与他们对视,充满了仇恨。轮到我了,专家门诊吗?玻璃窗子对面的胖女孩问我。不是,我要普通门诊。她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我转过身,去背小颜进来。我的天啊,三轮车上空空,小颜不见了,我大叫了起来。

小颜去哪儿了?我跑到女厕所门口,大声吆喝了三遍小颜的名字,没人应,又等待了三分钟,我决定报警,我来到医院的公用电话前,投了一枚硬币,拨打了110,电话很快通了,电话里传来一阵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声,我大喝“:喂!听见了吗?有人在吗?”对方仍未答话,听筒里传来渐渐清晰的萨克斯曲子,人声消失了。我把听筒摔在键盘上。

“站住!”眼前出现一名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怎么了?”我问他。“还问我怎么了?公共设施能随便破坏吗?”“请问电话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我不管,我只看见你摔打公用电话了。”“那么,你看看电话烂了吗?请问它值多少钱?”我做好了赔偿的准备。“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要跟我走一趟。”“你说啥?”“你跟我去派出所一趟。”“这至于吗?”我摊开两手。相当至于,这涉及道德涉及犯罪,你必须现在跟我走,否则,我报警了。精瘦的仿佛瘾君子的保安说话时,微微眯起一只左眼。

我火冒三丈,一拳抡过去,我听见了拳头撞击左腮、左腮撞击牙齿以及牙齿脱落的声音,原来我的手里还攥着几枚硬币,我随手朝保安身上扔去,它们像暗器,嘡啷几声散落在遠处。那小子吃了一惊,紧接着嚎叫起来。我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保安的吆喝声和脚步杂沓的追赶声。

感谢我学生时代练就的短跑腿脚,感谢灰暗的夜色与光明大街附近的小巷,感谢知趣的咳嗽,此刻它短暂的消失,我将追赶的人彻底甩开了。这时候,我重新想起失踪的小颜,我的眼泪冲出闸门。抬头远望,东方的天空呈现出令人郁闷的鱼肚白。我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循着道路朝白花村走去。

在708公寓楼下,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小颜竟然偃卧在一楼逼仄的楼道内,右脚的鞋子丢失了,我的那件外套还在,她甚至在此时打起了轻微的鼾声。我摸了一下小颜的额头,奇怪,居然不那么烫了,似乎恢复了正常的体温。难道小颜身怀绝技,已将病魔驱逐?阿弥陀佛!反正,今夜我们得到神灵眷顾。endprint

我清楚地记得,在白花村的黎明即将到来之前,小颜还没有完全醒来,我重新将她背在身上,进入登楼的旅程。与背她下楼相比,这次沉重多了,加上一整晚的折腾,我的力气几乎消耗殆尽。我在拾级而上之前,听见了一只乌鸦在木棉树上啊啊啊的诡异啼叫。

第一层楼,我一鼓作气完成。第二层楼,我分为两个阶段完成。第三层楼,我采用“3+1”的方式,三次小休息加楼梯转弯处一次长达三分钟的大休息。第四层楼,我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爬第五层楼时,咳嗽来襲,居然把小颜给吵醒了,她睡眼惺忪挣扎着想从我背上下来,被我制止了,我担心她再次走失。面对第六层,我不得不坐在楼梯上歇一会儿,小颜同样坐下,伏在我的肩头,休息了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我咬牙挺身,继续我的攀爬,我一只手抓住楼梯扶手,一只手揽紧小颜的双腿。第七层楼,我手脚并用,躬身前行,像一匹咳嗽的马,驮着小颜行走在陡峭的天梯之上。小颜哭了,我不理她,仍进行我的行走。漫长的一场休息之后,在第八层的途中,我吐了一口浓血,小颜看见了,眼看就要从我身上滚下来,我急中生智,用力往前窜了几窜,将小颜推至九楼的平地上,我则人仰马翻,咕噜噜滚了下去,落在楼梯转角处。我哈哈大笑起来,小颜回家啦!小颜骑着马儿回家啦!小颜惊呼一声,血!她指着我的额头。左眉上方有鲜血滴落下来,顺着眼眶边缘,经过鼻唇沟,与我嘴角的鲜血合拢一处,有一种糖的味道。

后来,我从小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小颜的家族有梦游史,从她爷爷那辈就开始出现明显的梦游迹象,她的爸爸尚好,到了她这儿又重新开始了,用老人的话说,这叫隔代传,也就是说,此次事件也属于梦游了一回,只不过其中夹杂了无端的惊恐。

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自从梦游事件之后,小颜再也不是以前的小颜了,她通常坐在椅子上,手指相互缠绕着,摆出一副织毛衣的姿势;或是在房间里走动不停,看看这个,拿拿那个,偶尔,嘴巴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嘀咕,我把小颜一系列的动作理解成医院环境下的查房与询问病情。我想,可能是那次高烧把小颜给烧坏了。我们的性生活也一去不返了。此前,也无任何避孕措施,却从无受孕,我跟小颜探讨过这问题,最终彼此摊牌,我归咎为咳嗽病之前的常年酗酒,把身体糟蹋坏了,小颜则归咎为三次流产,至于详情,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事到如今,我从她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窥探出几分端倪。

我不再让小颜独自待在房间里,如果我出去,就一定把小颜带在身边。也怪,一旦走出708公寓来到室外,小颜就判若两人,恢复常态,她挽着我的手,谈起过往与面前的生活。因此,除了睡觉之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小颜滞留在室外,有时是楼顶,有时是708公寓楼前破败的空地上。

这期间,为了生存,我变卖了所有能卖出的物品,包括小型发电机,相机三脚架,一台老式座钟,旧电脑,麻辣烫器材,剩余的口罩与避孕套,所有的酒瓶子,还有数十本经典文学书籍。我把老Leica M6保留了下来,我曾经发誓,除非我不在了,否则,它将不会离开我,小颜手上的那枚银戒指还在,那是她妈妈的遗物,还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我也给她留着,我还学会了给小颜化妆;我知道,即便走出房子,我们也遇不见几个人,尤其是熟人,更是寥若晨星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每个月底来收房租的王叔。

王叔祖籍东北,以前跟他喝过几次酒,我患病后再无有过,那是个矮小的留着光头的老男人,若干年独居,喜欢女人却不怎么走运。他收房租一般在晚上,这次也不例外,临近春节的一个晚上,我听见毫不犹豫的敲门声,力道足够,当当当三下,然后,我去开门,果然是王叔,酒气裹身,这一次,他增加了一顶帽子,牛仔帽,前端有一颗五角星。我跟他握手,他递给我一包糖果。我清楚地知道,王叔这次收租,肯定让他再次失望了,我索性开门见山:

“王叔,我钱不够。”我一脸郑重,摊开两手。

“有酒吗?”他不接话,眼睛搜索着周遭。

“有。”我从墙旮旯里拎出小半瓶二锅头。以前剩下的,王叔不嫌吧?

“是酒就行。”王叔接过去,拧开盖子,口对口灌了一大口,然后,长吁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挤了一下右眼,“又快过年了,还是不回家吗?”

“王叔,你又开玩笑了,你看这样子,我们还能回得去吗?”暗淡的烛光里,小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缠绕着手指。

不过,王叔停顿了一下:“大全,王叔告诉你一件事,春节过后,这708公寓也得拆除啦!到时,你们估计就要搬出去住了。”

“哦。”事情来的比我预期的时间要早。

“这个地方,要建一个大型垃圾焚烧厂。”咕咚一声,王叔喝下第二口酒。

“在这里待久了,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谁说不是呢?我在白花村住了六十多年了,见证了大灾难,见证了白花村的衰败,同时,见证了708公寓的诞生,现在又要见证它的消亡。”

“啊!这里发生过大灾难吗?”这是前所未闻的,我一下子像个不更事的懵懂少年。

“你不会是不知道吧?”王叔挤了一下右眼,对我充满了质疑。“三十年前,白花村被附近的一次海啸摧毁,全村死了708人,为了纪念这次大灾难,缅怀死去的人,有关部门投资建了这座708公寓,但是自从建好,从来没有住满过,人们都选择离开白花村,迁居新城或者更远的地方,而那片海,也成为人们忌讳谈论与出游的地方了。”

“原来这样。”这悲哀远胜于我和小颜目前的生活,我看见王叔挤眼的频率明显加快,手里那瓶酒已经见底了。“王叔,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打算?哈哈,等垃圾焚烧厂项目启动后,我也退休了,或者说,我也失业了,哈哈。如果他们需要一个看门的,我就继续留下来,继续待在白花村,我不想离开这里,也老了,走不动了。"

“嗯,王叔,大全先给你拜个早年,房租的事情,你看?”

“再说吧,反正这座大楼很快就消失了,走了。”王叔站起身,冲我们摆摆手,转过身,眨眼间消失在深邃的楼道里。

春节说到就到,为了过这个年,我不得不把老Leica M6也卖掉了,我觉得我是可耻的,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但至少我和小颜可以度过这个春节。我们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烛光晚餐,当作年夜饭。然后,来到楼顶,吃王叔给我们的糖,看远处燃放的烟花,它们在空中,如散落的星群,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则象征了某种胜利。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小颜心领神会,手挽着手,想从708公寓高高的楼顶平台,一跃而下,让一个欢庆的节日,来祭奠我们的消逝,然后被轰然倒下708公寓埋葬,或者在新建的垃圾焚烧炉里化为灰烬。但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大海,我猛地拉住小颜的手,“明天,我们就去海边,去看大海。”“好啊!”小颜的脸上呈现出节日的明媚。

大年初一早上八点钟,我和小颜收拾妥当,干净的衣服,裹着干净的身体,我们走出911房间,让房门大开,我们脚步轻快,沿楼梯一路直下,走出大楼,雾霾弥漫,我戴上口罩,我不想惊动安静的白花村。我牵着小颜汗湿的手,穿过那片破败的空地,前面是一座高大的垃圾山,在转弯处,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雾霭中的白花村,此时,它看起来,有点像一个破旧的花圈,而高高矗立的708公寓,则是一块巨大的墓碑,它记载着白花村的生与死;而这仅有的记载,不久之后,也将不复存在了。

那条高速公路显然早已停用了,路面斑驳,诸多裂缝里长出青草,在风的作用下,青草们向南面倒伏。一座建了半截的人行天桥,冲我们来了一个作别的手势。我们沿路向东行走,东面是大海,高速公路通往大海,我们向大海进发。还有,我和小颜的口袋里,都藏着一颗糖,那是最后的糖,储存着白花村所有的甘甜,即便是最后的。

主持人的话

《白花村》是一曲关于贫困的哀歌,主人公艰难的生存境遇让人唏嘘,但又徒唤奈何。然而,日常生活的困窘给人带来的心酸,抵不过内心的绝望。两个一无所有的人遇到一起,可以相互扶持和照顾,却仍然无法抵御这种绝望之感。最终,708公寓即将覆没的命运象征着主人公贫病交加的生活也走到了尽头。除夕之夜,他们虽然没有从楼顶一跃而下,但初一的海边之旅,却不知如何归来,或是否还能够归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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