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外一篇)

2017-10-09 11:21梦竹凡
青春 2017年10期
关键词:木桥钱币表哥

梦竹凡

“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爷爷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正在屋后河坎子里拾着小石子玩的我,听到“回来了,回来了”觉得很疑惑,谁回来了?我扭过头问:“爷爷,谁回来了?”

爷爷只顾走自己的路,好像没听到我说话。我就把刚拾到的漂亮的小石子放在了口袋里,一蹦一跳地跟在爷爷后面。刚推开院子门,就看见家里已经挤满了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奇怪了,这些人怎么都到我家了呀!那些人就像看怪物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坐在堂屋后柜边的一位和爷爷年龄相仿的人。那些人把堂屋挤得满满的,有的人不好站了,就站在大门外,有的站在门槛上,手撑着门框,踮着脚往里看。

“借过,借过!”爷爷用力挤才挤进去。我个子小,就躲在大人们的腿缝里往里看。隐约看到那个长得很难看的人,特别是左眼深陷下去了,这时我想到了爷爷故事里的“独眼龙”,心想他怎么不戴(独)眼镜呢!爷爷故事里的“独眼龙”是个坏蛋,可这个人给人很亲切的感觉,不像是坏人啊!我心里觉得奇怪,也不敢说,就傻傻地看。

“兄弟啊,你终于回来了,多少年了,没有你的音讯,我们都以为你……”爷爷哽咽了,说不出话了,泪水直往下掉。

“大哥,我回来了!回来了!”那个人声音颤抖得厉害。说着就站起身紧紧握住爷爷的手,爷爷情不自已一把抱住那个人。

“呜呜……呜呜……终于回来了!”

从来没有见爷爷这样伤心哭泣过。

“回来了,回来了……”那个人声音都变调了。

旁边的人看了,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我被这情景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们抱头痛哭。整个堂屋的空气凝固了,气氛很深沉。

“别哭了,回来就好,擦擦泪吧!”旁边的二奶奶一边劝说,一边递过去一块毛巾。

“赶快坐下,一路劳累了吧!”爷爷边说边叫那个人坐下,但是他们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好像分不开。生怕一分开就会丢了对方一样。

一会儿,爷爷向来围观的人摆摆手说:“各位好心人,你们回去吧,让我们兄弟俩说说话!”

好多人都知趣地离开了,但还有一些人,不想走,也想留下也来听听故事,多看看这位离家多年在外漂泊的老乡。于是就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了。人群散了不少,我也渐渐显露出来了。我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

“小花,过来,快过来。”爷爷叫我,我才反应过来。爷爷把我拉到他面前,而我却挪着步子胆怯地想躲到爷爷身后去,但我力气小,拗不过爷爷,就乖乖地站在爷爷面前。爷爷对那个人说:“这是我的孙女,今年六岁了!”爷爷拱了拱我,“快叫三爷爷!”

我忸怩着,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三爷爷”!三爷爷一把抱起我:“长得很漂亮的小孙女。”他很高兴,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我也很情愿的样子。我这么近距离的跟他接触,就像跟自己的亲爷爷一样亲,我就用手摸他的胡须,还盯着他看。我看他的那只深凹下去的眼睛,又看看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就想用手去摸那只特别的眼睛。他抓住我的手,對爷爷说“我这只眼睛瞎了!看不见!”

“怎么瞎了呢?”爷爷很关切的问。

“1949年,好多人都没躲过那一场‘兵灾,我才十六岁参加的新四军,十八岁被国民党抓住,他们用刺刀逼着我,我被强行带出。当时嚎啕大哭的我想逃,但看到有个年纪大些的私自离开,国民党军人端起枪就把他击毙了。没有办法,就这样和你们、和父亲母亲,被人为地分割在海峡两岸。到了那边还要打仗,一颗子弹从我眼睛穿过去,差点要了我的命。眼睛虽瞎了,但命保住了。”

“只要能保住命,能回来就是万幸啊!”爷爷一边指着眼泪一边说。

“是啊,我在那里当兵当了十年,然后分到铁道站工作,我是天天等,日日盼,想回来啊,如今两鬓都白了,那种无尽漫长的等待岁月里,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夜里都哭醒了,这一等就是几十年,一直苦苦地等到今天,现在已经是1987年,台湾当局才决定开放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的通道,这一天,总算是盼来了,多少年了,我想你们啊!”说着眼泪哗哗地就掉了下来,又是一阵大哭。

我懂事地帮三爷爷擦了擦眼泪,还安慰他:“不哭了,不哭了。”然后亲了亲他的面颊。他把我抱得更紧了。那些听故事的人眼泪总是汪汪的。

“那时候只知道你被抓走了,都不知道抓到哪里去,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吗,你妈妈知道你被抓走后,整天哭得像个泪人,她日夜想你,每天从早到睌都站在村口望着你当时被抓走的那条路,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哭,直至哭瞎了双眼,别人劝说也没用,后来哭疯了,没多久就去世了。很可怜啊!”有个听故事老人说道,他好像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听了这话,三爷爷更伤心了,他放下我,回过头来看着老太太的骨灰盒,摸了摸上面泛黄的黑白小照片,说:“可怜的娘啊,儿回来了,回来看您了……”他已泣不成声。

“小花,你别在这里站着,去厨房看奶奶和妈妈做什么好吃的了。”也许是爷爷不想让我听到他们大

人的事吧,就催我走。我刚走两步,三爷爷转过身来,说:“等一等,给个东西你玩下。”说完他就拿起旁边的包,在里面拿了好多钱币一样的东西塞在我手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上面有个大人头像。后来听大人们说才知道那是蒋介石。那时我小,并不在意蒋介石是谁,所以没放心上。我拿着这些钱币就在地上学着那些大孩子当铜钱打。声音又脆又响。爸爸觉得好奇就蹲下身来,拿了一枚钱币,好像很懂的样子说:“这是台湾的钱,我们不玩了,先藏起来!”我很听话把钱币全给了爸爸,爸爸把钱币全都放在箱子里了。

爷爷他们还在谈话,不知道有多少箩筐的话,好像这一辈子都谈不完。他们谈一阵,哭一阵,当时我不理解。后来才知道1949年后海峡两岸曾长期对峙隔绝,“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遥”,成为中华儿女、两岸同胞深痛的历史伤痕。三爷爷是压抑多年的情感无法释放,又没人倾诉。如今回来了,情感的潮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澎湃激烈。当时一个海外的游子想回到祖国妈妈的怀抱,想回来和亲人团聚,可又不能,是多么的无奈!台湾,本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由于历史的原因,成了海外的游子。三爷爷那种思国念家的浓情似雾的乡愁,早就写在了眉宇间,刻在了心里。在上初中时我过读余光中《乡愁》,但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三爷爷的痛苦。悲伤、凄凉,是隐藏在思想深处的一种说不出的痛;无奈、惆怅,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深深的思念……endprint

过了些天,三爷爷收拾好行李要走了,他说:“大哥,我要回台湾了,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呢。以后等台湾回到祖国的怀抱,我回来就自由了。”

我拉着三爷爷的手,娇气地说:“三爷爷,您还会再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

“我们拉钩!”

“好嘞!”

拉过钩了,三爷爷就不会耍赖了!

临走,三爷爷又抱了抱我,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来送三爷爷的人也很多,大家都舍不得他走,都说些祝福的话,叫他一定要回来。他走一段就回头看一阵,向我们挥手告别,我多么希望时间在那时定格,可三爷爷还是走了,看着三爷爷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眼睛模糊了!

三爷爷走了,我就经常翻开箱子,拿着那些钱币呆呆地看着,想着三爷爷慈善的面容。后来,听大人们说三爷爷一直没成家,他一个人过,很孤独。我总期盼着三爷爷回来,每次想他我就到当时临别的路口去看看,即使手里的钱币被手心捂得发热发烫了也不想回家。可是我看了很多年都没看到他回来!上师范的那会我听爷爷说,你三爷爷其实早就“走”了,那次回去飞机失事,飞机上无一人幸存。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也没追问,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那年的离别竟成了诀别?泪眼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祝福他“一路走好”!

三爷爷走了,但在我心里他一直活着,我一直期盼着他能回来,哪怕是他的灵魂。

我知道三爷爷也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希望台湾能够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同时,也更盼望着能早日与海峡另一端的亲人们团聚。

随着时间的变迁,大陆和台湾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陆与台湾已经“三通”了,曾经海峡两岸的对峙也消除了。因此,一些台湾老兵们才得以回家,可三爷爷不在了……如果能早日实现两岸一家亲的伟大梦想,三爷爷的那流浪的灵魂才不会在海外漂泊,才会有安定之所,才会穿越这天堑似的海峡,回到魂牵梦萦的母亲怀抱里……

小木桥

乡村,那份独特的温情,总在我心中流淌,尤其是老家屋后的小木桥,每次忆及,总能拨动我的心弦。

这座小桥就在我家屋后。它是用木头搭建的,就四排木头,用大铁钉固定。可是木头与木头之间还有很宽大的缝隙,粗可容一个大人的手臂,可以清楚地看到桥下流水。村里人搭这座小桥,是为了方便东村人和西村人的来往——互相走动就不会从别的村绕道,能省好大一段路呢,下地干活也方便了许多。

没有桥的时候,小河虽然隔断了两村人近距离往来,却隔不断两村人的感情——如果有喜事了,两村人还互请吃酒。平常他们总是隔着河谈些家事农事,河东河西人吃早饭时、在河边洗衣服时、靠河边的田里干活时,都是大嗓门喊着,以防对方听不到。现在有小木桥了,两村人串门的机会更多了,连吃早饭都要捧着碗,不忙的季节串门,悠闲自在得很呢。

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过这座桥虽然有点危险,还是吸引着孩子们贪玩的心。不是东村孩子去西村玩,就是西村孩子去东村玩。大些的孩子有时为了方便就直接在坐在木桥上玩,他们坐在木桥上,腿悬空着,晃来晃去好不惬意,有时他们还低着头,不知是看自己的倒影,还是看河里的游鱼。我看着他们,心里一惊一惊的,他们却不会担心这些,也没人问他们,因为大人们只忙种田,闲时又忙挑河堤什么的,所以孩子们很野,想怎样就怎样,就像丝瓜藤想牵到屋顶上就牵到屋顶上,哪怕牵到天上去,也没人管。我有时也想野一回,可天生胆小,不敢过小木桥,生怕掉下去被水冲走。

有次大人们都去忙农活了。我和姐姐在家,过不了一会,姐姐也按捺不住了,就对我说:“我去找小芹(邻村的一个孩子,和姐姐同学)玩了,你自己在家吧。”我睁着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姐姐跑出门去。我多想姐姐能带我一起玩啊,很渴望。可是我和姐姐总是吵架,她怎么可能带着我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姐姐总是不合——她总说不是妈妈亲生的?是渔船上抱来的?是干妈妈生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心里很自卑。那时太小不懂事,无知地就把姐姐的话当了真,而导致自己的性格很孤僻,不愿意跟家里人说话。现在,姐姐又要丢下我,独自出去玩了,我心里更难过了,只好把自己闷在家里。可我太无聊,闷得慌,心想:偷偷跟在姐姐后面不让她知道就是了。于是,我就蹑手蹑脚地跟在姐姐后面,就在我心里暗喜不会让她知道时,姐姐猛地回过头,眼睛瞟了我一下,我一惊,好像犯了错一样羞红了脸。我本以为她不会发现的,现在既然发现,我就卖乖地说:“好姐姐带着我吧!”可她却破口大骂:“你这个野孩子,像跟屁虫。”我跨出去的一只脚轻轻缩了回来,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姐姐为什么不带着我,这似乎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我没地方去,就在桥口捡些石子,一个个地投到河里,水面漾出的一圈圈涟漪,荡着我的思绪。这时,我觉得河水是懂我的……

“喂,在干什么呢?”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我站起身来,一看,是站在桥的另一头的表哥。

表哥是姑姑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我看了一下他,又低下頭,折叠着衣服的一角,仿佛要把心里的委屈折藏起来。不过,我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姐姐不带我玩,我捡石子玩呢。”

“走,到我家去玩。”小表哥心地真好。

“好啊。”我心里立即绽开了花。可是,脸上又出现了愁云,我在桥这头,表哥在桥那头,虽然桥只有三四米长,但在我眼里却是相隔千里,隔断了我心中的希冀。再说这桥怎么走,破旧深沉的样子,简直是古老的朽木。如果是现在的水泥桥,怎么走,怎么跳,都可以,都不用担心会蹭破皮,会掉下河里。

表哥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鼓励我说:“别怕,我在这头接你。”说完,他把手臂伸得长长的。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我试探着跨出一只脚,但又缩了回来,平时,看着大人们一跨一大步,很轻松。我怎么就不行了呢?胆怯就像迷雾一样充满了我的内心,浸入我的每个毛孔——汗毛都竖起来了。透过宽大的桥缝看匆匆的流水,听游过的群鸭嘎嘎地叫,忐忑的心更不安了,假如不小心脚一崴,掉下去会淹死的……不敢想了,胆怯怯的。endprint

表哥见我如此这般,就给我打气:“别怕,有哥哥呢!”说着他向木桥上跨了两步,那只伸出的手一直长长地等待着接我,我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暖意,心里的迷雾在慢慢驱散。为了抓到那只一直伸着的手,我鼓足勇气跨出了第一步,那只微微有点颤抖的脚,在褐色的、褪皮的、斑斑驳驳的木桥板上忖了忖,又用力踩了踩,觉得还实在,就跨出了另一只脚,就这样慢慢前移着,一只脚挨着另一只脚……没走几步,双手开始晃动,身子也晃動了下,再加上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心里颤抖抖的,生怕晃掉下去,就立即蹲下身子,双手撑在窄窄的木板上,手一撑下去,就被不光滑的毛刺刺的桥木板戳了一下,生疼生疼的,鲜血直冒,见到血,我眼前出现了金星,冒了

一头的汗,我吓得心拎得紧紧的,眼睛也闭得紧紧的。我不敢睁眼,被僵住了……

“别怕,别怕,看着我,你就不怕了……”我慢慢睁开眼,抬头看着表哥,看着那只一直向我伸着的手。我借着膝盖的力量,跪着,爬到了桥中心。这时,又一个危险摆在了面前:“有没有木板?”我带着哭腔喊了起来。

桥中心的木板早就被匆忙的人踩坏掉了,只剩下冒出头的钉子。估计他们谁也没在意,因为这没有威胁到他们的安全。那时,大人们只顾忙农活,我们这些没人看管的孩子会遇到很多安全问题,只能自己解决。有幸运的,也有不幸的。邻庄周家庄有几个野孩子在鱼塘里学游泳,有个孩子走到水较深的地方不幸溺水、挣扎,其他孩子机灵,看到这孩子沉下去了,就拼命游着上岸,去喊大人,当大人来时,孩子已浮在水面上了。这一家人都崩溃了,怎么哭怎么喊,也唤不回孩子的命啊!想到这,觉得无助的我,只能勇敢地走下去,我伸长手,死死地撑在桥墩的木板上,慢慢地、艰难地把身子前移,然后一步一跪地顺着木板向前挪动,我终于到达桥的另一头,一下子抓住那只在空中等待了很久的手。这时我心中觉得一阵快乐,没有过的快乐。

表哥说:“妹,你真勇敢。”我们一起笑了。在离开小木桥去姑姑家的那一刻,我回望着小木桥,又笑了……

现在想想,那时表哥为什么不来桥中心搀扶我,是有他的理由吧——生活中的“小木桥”太多太多了,只要你勇敢地跨出第一步……

家乡的小木桥在很多年前就拆了,之后修建了好几次,现在浇成整版的水泥桥,很安全。如今每次回老家,我走到桥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拾遗小桥给我带来的酸酸甜甜的幸福,看河水欢快地流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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