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记

吴晶晶

小城北门外，一拐弯，而后径直踅入一条水泥铺就的老巷，便离了熙来攘往的喧哗声。

巷子两头连接着城市里最闹腾的两条主干道，东面为首，西边为尾，千余米长短。

说来也怪，这巷子离大街不远，却仿佛天然有一股气场和厚度，外面是钢筋水泥混凝土铸成的单元小区，包围在噪音和尘埃里，可一入这巷口，天地独独僻静下来，时间和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得简洁了。

如果说川流不息的街道是一曲西式的交响乐，这巷子更像是一首古典小令。

巷内五步一畦菜园，十步一株老树。那树无人修剪，肥墩墩的，枝叶葳蕤。有香樟、银杏、桂树、栀子、枇杷……香樟树婆娑着绿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银杏树张开扇形的小叶子，迎风起舞；唐诗里说，芭蕉叶大栀子肥，栀子花是一种少年肥，多肉腴白，有点嗲，有些憨；桂花一开，颇为清雅动人，空气里弥漫着温柔、醉人的气息。菜园子都是各家房前屋后的小花池，种的是当季的时令蔬菜：小黄瓜躺在碧绿的瓜藤里，头顶娇嫩的小黄花，浑身长刺；四季豆的藤蔓攀着细细的竹竿往上爬，争先恐后的；苋菜泛着红润的小脸，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像是一块红地毯；小红辣椒无疑是有一点小脾气的，炙痛了匆匆而过的我的眼睛。

巷子里没有华丽的住宅，白墙青瓦二层楼房，房子越砌越稠，居民也越住越多。夏天清晨，阳光从巷子旁边的高楼下过来，经过压缩的光线有些匀了，女人们在自家井边洗了衣衫，门前扯一根绳子，一溜边的挂满花花绿绿的衣裳。黄昏时分，日脚依然阔绰，巷道有风，老少爷们聚集在一块，打着赤膊，支张小桌坐在巷口打牌，围观的邻人们也无所顾忌，一串串的吆喝声不时飘出这巷子。

每一天，我行色匆匆地穿梭于这条老巷，我的座下是一辆电动车，让我肋下生翅、呼啸而过。我似乎是一个不招自来的不速之客，輕轻地来，悄悄地走。若是巷子有知，应当不会忽略我的存在，一年一年，一日一日，我循着时间的轨迹，上班、下班，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动作：途经这巷子——再走出这巷子，看起来，老巷只是我人生寂寞旅途的一个小小逗号。

然而我和这巷子建立的关系并非仅仅如此，我还远未被生活磨钝感觉，老巷值得我用心灵去抚摸、倾听和感受，并从中获得一点诗性的启示。大哲学家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有过这样一个叙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最珍贵的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只是几个野苹果，诗人却在他的田园里押上肉眼看不到的诗的韵脚。

老巷，离我一直不远不近，我用心的微距镜头记录，我在它就在。

不知道是在哪一日，有个普通却又显眼的门牌号蓦然与我的眼神相逢，我在心中默默念着：菜湖池109号。一座黑色外墙砖砌成的小楼，时间的手曾在这里抚摸过，绿色石头垒砌、已被风雨侵蚀的日渐斑驳的门楣，门上挂着一只绿色信箱，廊下是白色玻璃钢瓦盖的敞开式车位。二楼阳台的花盆里种着各种花草，多是藤蔓披拂、绿意盎然的吊兰和常春藤。墙根下，冒出几丛喇叭花藤，逶迤而出，顺着墙壁爬上窗户。每次行至这里，抬头看一眼阳台，心里就有了一抹春色。

在这条老巷里，我常常会遇到几位老奶奶，牙齿脱落，被时光镂刻了满脸皱纹，相对而坐，不发一言，和身后斑驳的门成一幅黑白照片。时间总是无情的，在她们身上，你会看到时间像一条无声无息的河，让世事像灰尘一般飘落，让万物慢慢成熟。她们坐在巷子里的石凳上，微笑地看着我，像是在等着家人回来，有时候我想和她们说说话，可是，说些什么呢？

菜湖池巷，巷子以水的形式命名，朴素又诗意，惹得我不由得生发出许多想象，这种想象或许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可我确信：在久远的年代，这里曾经拥有乡村的阡陌纵横、野生草木郁郁葱葱，桃花红，梨花白，空气里膨胀着泥土气息；即便是在最惨淡的王朝，江山如何易主，这里的天空依然混合着风、雨、雪，这里的屋檐下，依然有桑蚕和家燕的声音；这里曾经有过一泓洁净的、看得见灵魂的湖水，在灌木和山峦之间轻轻流动着；这里居住着拙朴自然的先民，没有工业文明的污染物和衍生物，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边耕种，一边吟唱；他们并不追寻事物之外的神灵，信奉的全部信仰就是对天和地的膜拜，他们秉承着大地的恩惠，传承劳动的快乐，劳动本身，其实就是对天和地祈祷的一种方式。

菜湖池——在这一块池塘的清水里，倒映着远古的哲人们所说的天人合一的意象。

生活在长江边的我，也许一直就是一个后天的城市人，不喜繁复、层叠与造作的城市生活，城市的世俗会在不经意间把我们训规成一个坐井观天的青蛙。有一天，当菜湖池的水经过千年万年的流淌，经过岁月的磨洗，从浩荡流到干涸，流进了我的心灵谱系里，我不禁一厢情愿的异想，宁可选择一份素朴与淡泊的意境让其默然存在，如同日本的松尾芭蕉在俳句里所写的禅意：“秋深枯枝一枚残柿。”

每每走进老巷，一颗奔波浮躁的心也随之安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