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人

2017-10-09 17:23王刚
民族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玉龙大黑猴子

王刚

侯三死后,癞子老师给他写了一篇悼词,有如下两句:呜呼,侯三耍了一辈子猴,最终却因猴而死。村人都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完全可以做侯三的墓志铭。

侯三侯三,人如其名,身材短小,削瘦如猴,尖嘴猴腮,一双灵活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整个一副猴样。人们说,如果把侯三扔进猴群,肯定没人能够认出他是人;如果让侯三混在人群中,让陌生人找出扮成人的猴,侯三肯定在劫难逃。总之,侯三的存在似乎是为了时不时提醒大家,人类是从猿猴进化而来的,猿猴是人类的祖先。

侯三当了一辈子耍猴人。从外形上看,侯三一副猴样,一举手一投足都猴味十足,这似乎更能赢得猴的好感,便于与猴打成一片。换句话说,因为有了这样的外形优势,猴常常把侯三当自己人,易于沟通交流。从性格上看,侯三也与猴相似,天生喜动不喜静,动不动就伸头缩颈,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叽叽喳喳。骟匠刘一明曾说过一句经典的话:要想让侯三静下来,除非骟掉他。当然,没有人敢骟掉侯三,他就只有像猴那样,活蹦乱跳,嘻嘻哈哈,翻墙爬树,尽情展示猴人的风采。

侯三是海子的第一个耍猴人,也是海子最后一个耍猴人。可以说,侯三一生与猴密不可分,生与猴为伴,死与猴为邻。

侯三的父亲叫侯老栓,是个憨厚老实的农民,一辈子只知道土里刨食。就像一棵玉米秆子,只知道开花抽穗结棒子。为了增加收成,老栓在白岩脚开了块荒地,春种玉米,秋种麦子。白岩耸立在海子村后面,高峻陡峭,上面几乎全是裸露的白石。岩石上伸出一些稀稀疏疏的古树,偶有几只苍鹰张开翅膀,在高高的山顶盘旋徘徊,俯瞰着大地。白岩的半山腰,有一洞口,一股白玉般的泉水哗哗流出,形成一道瀑布,如一道白练,挂在白岩之上。洞口周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石道,猴们大多居住在那里。白岩下是一大片荒野,长满了灌木杂草。老栓顶烈日,冒霜雪,披荆斩棘,硬是在荒野里开垦出了一块土地。白岩上食物匮乏,猴们常成群结队来到岩下,寻找吃的。老栓的庄稼地就成了猴的首选目标,尤其是玉米棒子快成熟的时候,这里常常上演猴子掰包谷的闹剧。于是,猴子与老栓形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经常进行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战争。

为了防猴糟蹋庄稼,老栓绞尽脑汁,采取了种种手段。起初,老栓严重低估了猴的智商,采取了村人吓麻雀的方法,在地里立了个稻草人。不得不说,那稻草人编得真好,高高地站在玉米地里,像一个扛着大刀的士兵,威风凛凛,如同真人。把玉米地托付给稻草人后,老拴就放心地回家了。几日后,老栓重回地里,只见包谷秆子东倒西歪,包谷棒子几乎全被掰光。老栓气得骂爹骂娘,把稻草人踢倒在地,大卸八块。狗日的猴,连一个玉米棒子也没留下,一年的辛苦算是白费了。第二年,侯老栓学聪明了,决定亲自出马,保卫玉米。他手持棍子,潜伏在包谷林里,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老栓精,猴更精。猴群先派出一只大猴到地边引诱挑逗老栓,冲着他做鬼脸,龇牙咧嘴。老栓气坏了,狗日的猴,吃了豹子胆,竟然敢找上门来,眼里还有人嗎?老栓怒吼着,挥舞着棍子,气势汹汹地朝大猴冲去。猴转身就跑,老栓咆哮着,紧追不放。猴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老栓扮鬼脸,发出吱吱吱的怪叫。老栓气坏了,盯着猴的背影,一路死追下去。就这样,猴引着老拴,越跑越远。老栓汗如雨下,腰酸腿疼,再也跑不动了。他拄着棍子,大口喘着粗气。老栓停住,猴也停住。它歪过头,嘻嘻笑着,还拍了拍屁股。老栓怒火中烧,拿出吃奶的力气,高举木棍,朝猴猛扑过去。猴笑了一下,尖叫一声,猛然蹿进灌木丛中,消失不见了。老栓无奈,只得拄着棍子,气急败坏地返回。当他回到玉米地时,只见地里一片狼藉,包谷秆子倒的倒,折的折。老栓知道自己中了猴的调虎离山之计,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声。狗日的猴,满肚子诡计的猴,竟然把他当猴耍了。

无奈之下,老栓只得拿出狠招,在地边搭了个窝棚,带着儿子侯三长期驻扎,日夜看守。那些看守庄稼的日子,侯三手持棍子,穿行在密不透风的包谷林里。包谷的叶子已经老了,又长又硬,如一把把锋利的宝剑,划得侯三的脸颊生疼。侯三烦透了,巴望早日结束这无聊的看守生活。有时候,侯三抬头看看头顶高耸的白岩,不禁想到,猴真不容易啊,住在这悬崖峭壁上,吃些什么啊?这样一想,侯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放松了对猴的戒备,看见猴掰包谷,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有些时候,趁父亲不注意,他还会掰几个玉米棒子,扔到猴经过的路口。

侯老栓老实憨厚,但却心细如发,地里有多少包谷秆多少玉米棒,他都了如指掌。不多久,他就愤怒地发现,尽管日夜巡逻,玉米棒子还是被猴子偷去不少。俗话说得好,蔫人出豹子。老实人一旦动怒,那绝对是动真格的,犹如不出声的狗,非要咬住猎物方会松口。幸运的是,他没发现侯三当了内奸,否则定会扭下儿子的脑袋。老栓发誓要让猴们付出代价,他咬咬牙,忍痛掏钱买了几副铁夹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老栓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铁夹安装在事先看好的地段。据侯老栓说,这些猴子鬼精,是孙悟空的后代,如果白天安装铁夹,一定会被它们的火眼金睛发现。

没过几天,猴就尝到了铁夹的厉害。猴并不知道老栓已经悄悄布下了机关,挖好了陷阱。它们从白岩上俯瞰窥探,没有看见老栓铁塔一样站在庄稼地边的身影。事实上,老栓此时正眯着眼,躺在窝棚里抽旱烟,腾起一阵一阵的烟雾,熏得侯三咳嗽不断。老栓就是要让猴丧失警惕,从而大胆进入包谷林,好好尝一尝铁夹的滋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猴再精始终是猴,老栓再笨始终是人。猴果然上当了,它们呼朋引伴,牵儿带崽,嘻嘻哈哈,手舞足蹈,径直闯进了包谷林,准备美餐一顿。忽然间,只听几声惨叫,几只猴踩在了铁夹上。猴越挣扎,夹得越紧,发出凄厉刺耳的哀号声,让人毛骨悚然。猴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看着龇牙咧嘴惨叫的同伴,它们抓耳挠腮,无计可施。这时候,侯老栓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地从窝棚里冲出来,高声骂道,狗日的猴,看你们往哪里跑?

猴终于知道,它们上当了。那个像煤炭一样的黑汉,精心抛下诱饵,把它们像钓鱼一样钓了。面对气势汹汹的侯老栓,一只大猴忽然发出一声长啸,乱哄哄的猴群顿时安静下来,肃然而立。风声过处,草尖丝丝颤抖,天地间陡然变了颜色。大猴站在一块石头上,伸长手臂,仰面朝天,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猴群宛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听见了冲锋陷阵的命令,骤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叫,疯子似的扑进包谷林,乱撕乱咬乱扯乱踏。片刻之间,玉米倒的倒,折的折,横七竖八,惨不忍睹。那只大猴又尖叫一声,猴们迅速逃散,片刻无影无踪,如一阵风吹过。侯老栓回过神来,只看见玉米地一片零乱,还有几只在铁夹上凄厉尖叫的猴。侯老栓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放哀声:老天爷,我的玉米啊!

侯老栓痛苦钻心,侯三却高兴极了,终于可以结束无聊的看守生活了。更重要的是,还捉到了几只猴,这给他的生活增加了乐趣。侯三把猴带回家,向土医张华佗讨了些草药,捣碎后敷在猴子的创处。过了几天,猴的伤口就愈合结疤了,变得精神抖擞,时不时发出叽叽哇哇的叫声。侯三采来水果,搬来一些玉米棒子,请猴进餐。说来也怪,猴对侯三有种天然的亲近,每次看见他,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兄弟,一窝蜂围住他,叽叽喳喳,打闹嬉戏。

侯老栓因为玉米的事情,一直对猴耿耿于怀。他用阴沉的目光盯着猴,阴沉沉地说,这些狗日的猴,养着费时费力费物,听人说猴脑子能治病,不如把它们卖了,或许能得几个银子。猴们似乎感受到了侯老栓眼中的杀气,惊慌不已,纷纷往侯三身边靠。侯三大声对父亲说,不行,谁也不能动我的猴。顿了顿,又对父亲说,爹,你放心,猴损坏你的玉米,我会让猴还给你的。但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要动它们。

侯老栓感到好笑,猴还我的玉米?笑话!难不成猴会种玉米了?但侯三并不觉得好笑,侯三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让猴耍猴戏挣钱,挣了钱就可以买玉米还父亲了。

那时候,常有耍猴人担一副扁担,挑两个箱子,扛一长十字竹竿,带着几只猴子,游荡到海子村来。

耍猴人每到一个村寨,就会挑选一块平整的地方,圈定耍猴的地盘。地盘划定后,耍猴人高举小锣,迎着天空,一边敲击一边用外地口音喊道:看猴戏了,看猴戏了,精彩的猴戏,看了不后悔,不看悔终生。听见锣声,人们争先恐后往外跑,纷纷聚到耍猴人的身边,围成了一圈。耍猴人手敲锣,口唱俚歌(可惜记不住了),像神气的将军,指挥猴子耍戏。最常见的猴戏有:翻筋斗、担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表演完毕,一只猴子会手端盘子,走到观众面前索要赏钱。大多数人都不愿在猴的面前丢掉人的面子,或多或少会意思下。一圈下来,盘子里积了不少的零票。有时候,猴见钱少了,就不愿演戏,猴主人乘机演说,声情并茂,打动人心,催人泪下。人们再次抛下票子,猴子又演起戏来。钱越多,猴演得越卖命,越精彩。

侯三从小常看猴戏,对那一套已经烂熟于心,不但不觉得难,反而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他模仿那些耍猴人,自编自创自导,对猴们进行训练。别看侯三吊儿郎当,实则是个死心眼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不做则已,做就要做最好。训练中,他充分发挥了天才头脑,大胆创新,远远走到了其他耍猴人的前面。据海子的老村长王顺昌说,侯三驯猴,至少有三项前无古人,也许还会后无来者。

一是给猴子取艺名。侯三认为,猴是有灵性的,应该像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侯三有五只猴,他根据它们的特点,分别取了艺名:第一只猴毛发浓黑,高大强壮,叫“大黑”;第二只猴个头矮,但却肥胖,一副笑相,滑稽搞笑,叫“二胖”;第三只猴身材苗条,四肢匀称,头脑聪明,善于思考,鬼点子多,侯三亲切地称它“三三”;第四只猴做事认真,动作规范,但多愁善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叫“小四”或“思思”;第五只猴小巧玲瓏,活泼多动,喜欢动不动就爬到侯三膝盖上,双臂抱住侯三的脑袋撒娇,侯三叫它“小蜜”。说也奇怪,猴们很快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侯三叫它们的名字时,它们会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不停地朝他扮鬼脸,似乎是对侯三的回答。

二是让猴模仿人类的各种表情。通过苦心钻研,严格训练,侯三居然让猴表现出了人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侯三不仅熟练掌握了那些耍猴人的招数,比如翻筋斗、担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还无师自通地创作出“猴剧”。侯三有副好嗓子,声如洪钟,而且能说会道。那些平凡琐事到了他嘴里,也会变得娓娓动听,神奇迷人。侯三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故事,猴们能根据他的讲述,实时做出相应的表情,或哭或笑或悲或怒或喜或哀,让人惊叹。有人说,狗日的侯三,简直弄出了一群猴精,整出了一群孙悟空。

三是让猴掌握各种人类常用的工具。地球人都知道,猿猴是人类的祖先,但要让猴掌握人类使用的工具,那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侯三这猴日的,不知用了什么独门秘诀,居然让猴学会了拿镰刀,锄头,学会了挑担子,使用砍刀。最绝的是,他居然让猴学会了用筷子吃饭,用小刀削苹果等绝活。猴子进餐时,有捧着碗吃饭的,有拿着刀削水果的,有握着汤勺喝汤的,那场景让人瞠目结舌。

短短一年,侯三驯猴大功告成。侯三模仿那些耍猴人,买了锣鼓,制了一身行头,带上猴群,开始走上了耍猴的道路。海子人有一句话,瞌睡来遇上枕头。侯三刚把猴子训练完毕,正赶上村长王顺昌的父亲王大爷过八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王大爷已经八十岁了,更是稀中之稀。王顺昌的意思,不仅要给王大爷祝寿,而且要大办特办,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侯三这小子,不愧是猴人,活脱脱一个人精,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侯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王大爷是个猴迷。记忆中,王大爷会讲许多与猴有关的故事,如《花果山》《闹龙宫》《高老庄》《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盘丝洞》《混元盒》《金刀阵》《借扇》等。王大爷说得天花乱坠,手舞足蹈,侯三听得神魂颠倒,满脑子是蹦来跳去的猴。那时候,侯三最想拥有一根可大可小可长可短的金箍棒,上打菩萨,下打妖怪,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王大爷捏着他的小鸡鸡说,小子,这不是你的金箍棒吗?除此之外,王大爷还说过各种各样的猴子,如炕头上的“护娃猴”,码头上的“护航猴”,拴马桩上的“避瘟猴”,贺寿之神“抱桃猴”,祈求功名的“马上猴”等。王大爷曾对侯三说,小子,别小看猴,百猴有百样,百猴有百神,人不如猴的情况多了。

侯三找到王顺昌,提出要免费编排一场猴戏,为老寿星王大爷祝寿,以表自己的心意。王顺昌看着尖嘴猴腮的侯三,不由哈哈大笑,小子,你到底打哪门子主意?老子哪会稀罕你那几只破猴?不过,你这猴头猴脑的样子,倒真是猴子转世,猴人一个。村长此话一出,迅速在村里流传,侯三由此有了一个绰号,猴人。意思是半人半猴,猴的外形,人的灵魂。

出师不利,遭到了村长的拒绝,但侯三并不死心。侯三抓抓脑,挠挠腮,一个歪点子就出来了。他悄悄爬上王家门前的大椿树,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大门,等待着一个和王大爷单独见面的机会。不一会儿,侯三看见王顺昌扛着锄头出了家门,从大树下走过,向西而去。侯三吐了口唾沫,刺溜一声,从大树上滑下来,紧接着一个筋斗,翻进王家大院。不得不说,侯三狗日的运气实在太好,王大爷正叼着乌木烟杆,躺在长椅上扑哧扑哧过烟瘾,腾起一阵阵白色烟雾。王大爷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翻进来,不由叫道,哪来的猴子?侯三赶紧跳到王大爷的面前,笑道,大爷,我是侯三啊。

其他的事情就不用多讲了,总之,王大爷听说侯三要给他献上一场猴戏,皱巴巴的老脸笑成了盛开的花。王顺昌想反对也无用了,老爷子都同意了,他屁也不敢放一个,只得同意侯三隆重登场了。

王大爷祝寿那天,侯三带着他的猴子,表演了翻筋斗、担水、走索、爬高竿、跳火圈等节目,引起了人们一阵阵的惊叹声。最后,侯三一声令下,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排列成队,随着侯三的口令打起了猴拳,腾挪闪跃,一气呵成,精彩纷呈。表演结束之际,众猴拜倒在王大爷面前,随着侯三的一个手势,三三的手里忽然捧出了一颗硕大的红色寿桃。霎时,观众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喊,王大爷高声叫道,赏,重赏!

侯三在王家的表演,不仅得到了观众们一致赞赏,还吸引了一个漂亮姑娘的目光。这个漂亮姑娘是谁呢?说出来吓人一跳,那就是王顺昌的女儿——咪咪。咪咪看了侯三的猴戏,在人群中又是跳又是喊,就像今天那些粉丝见了自己的偶像一样。确切点讲,咪咪并不是为侯三喝彩,是为那些猴子喝彩。猴戏结束后,咪咪不顾一切地跑到猴群中,握握大黑的手,摸摸二胖的头,亲亲三三的脸,拉拉小四的耳朵,抱抱小蜜的腰。可惜当时没有相机,要不就可以看见咪咪和猴们的合影了,遗憾,真是遗憾啊。

就这样,侯三一夜成名,成了冉冉升起的猴星。那段时间,村人都在议论侯三精彩的猴戏,谈论着半人半猴的侯三。侯三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评价,他带着猴,踏上了耍猴之旅。刚开始,侯三只敢在附近的几个村子或集市演戏,没承想却很受欢迎,形势一片大好。一个月不到,侯三就用赚到的钱买了几百斤粮食,还给了父亲。侯三说,猴子们欠你的粮食已经还了,以后千万别打猴子们的主意了。侯老栓看着黄澄澄的包谷粒,双眼放光,连连说道,怎么会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老爹懂得这个理。

初试牛刀,一炮走红,侯三的心忽然就变大了。他不再满足于在熟悉的地方小打小闹了,他要带着他的猴子们,像那些真正的耍猴人一样,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边走边演。就这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侯三带着猴子,踏上了漫长的耍猴之旅。

侯三成了真正的耍猴人,带着他的猴子,到处飘荡,走到哪就演到哪。

一般情况,耍猴人几乎都带有一个伙计,一则帮助打理各种事务,二则有个照应。侯三却没有伙计,一是没人愿意跟他浪迹江湖,二是他不愿意别人分上一杯羹。侯三说,猴就是我最好的伙计,弟兄,有它们就足够了。

侯三带着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及小蜜,挑着担子,背着包袱,从村庄启程,走向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侯三走在猴群前面,像一只趾高气昂的猴王。猴们像人一样,有的挑担子,有的提包裹,有的背包袱,跟在侯三后面。猴队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人围观。侯三也不觉得难堪,他挥舞着手臂,朝着人群喊道,侯家猴戏,天下第一,欢迎各位乡亲观看。

侯三爱惜猴,尽量让猴吃好喝好。每到一个地方,侯三并不急于摆摊演戏,而是先找一个馆子,让猴吃饱喝足。酒足饭饱之后,寻找一块平整的地方,划定范围,准备演戏。侯三忙碌的时候,猴并不闲着,它们有的拉绳子,有的摆箱子,有的穿戏服,各就各位,各行其是。侯三的猴戏还没开场,往往就汇聚了一大圈围观的人,人们指着人模人样的猴议论纷纷,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

耍猴的道路并不安逸,风吹,雨淋,日晒,起早,摸黑,爬山,涉水,忍饥,挨饿,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据说有一次,侯三带着猴群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此时也是黄昏时分,落日西下,乌啼声声。林里蚊虫甚多,像一架架战斗机,轰响着奋不顾身地冲向他们,猴子被叮得尖叫不止。茂盛潮湿的草丛里不时蹿出各种小动物,有几次,他们甚至从几条蟒蛇的背上跨过去。那些蟒蛇就枯树枝一样伏在地上,听见动静才慢吞吞爬动起来,让人感觉到背脊发凉发冷。天色逐渐灰暗,侯三带着猴群在丛林里瞎转,就像走进了一个迷宫,找不到出口。抬起头,透过树枝的缝隙,只能看见巴掌大的灰暗乌黑的天空。侯三知道,这个晚上不可能走出森林了。他摸了摸空空的干粮袋,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怎么办?猴们又饥又渴,该如何是好?

天色越来越暗,飞鸟纷纷投林,一种叫夜呱子的鸟鬼声鬼气地叫着。侯三伸头缩颈,抓耳挠腮,无计可施。三三忽然嗅了嗅鼻子,把猿臂高高伸出,指向头顶的树梢,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顺着三三手指的方向,侯三抬头一看,不由惊喜万分,沉沉暮色中,那棵高树上挂着红灯笼一样的果子,熠熠生辉。三三放下担子,跑到树下,抓住树干,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梢。

三三摘下果子,一个个往下扔。猴群欢呼着,伸出敏捷的猿臂,接住那些已经熟透的散发着香气的果子,大快朵颐。当三三从树上下来时,侯三张开怀抱,三三直接扑到侯三的怀里。暮色四合,侯三和猴们躲进一个石洞,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等待着遥远的黎明。半夜时分,丛林里传来了狼的号叫,有点点绿色的磷火在不远处闪烁,不知是鬼是兽。侯三和猴一直不敢合眼,他们拿着扁担,提着刀子,警惕地守卫着洞口。后半夜,几只狼游荡到洞口前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侯三和猴紧紧握着手里的扁担,眼睛圆瞪,與狼对视,一刻不敢放松。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太阳从天边升起,狼群才悻悻而去。

侯三说,如果没有猴兄猴弟,他肯定撑不过那个漫长的夜晚。

侯三还说,事实上,四脚的野兽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两脚的野兽。

侯三带着猴群到处流浪,四海为家,难免遇上异乡人的欺负,羞辱,甚至拳头相向。侯三往往选择忍辱负重,吃哑巴亏。侯三一向认为,只要别人不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吃点小亏无所谓;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再挣。最可怕的是,遇上那些冷血歹徒,不仅要钱,而且还要命。

据说有一次,侯三与另一伙耍猴人同时进入了一个村庄。侯三的演出大获成功,另一伙耍猴人惨遭冷落,颗粒无收。那伙耍猴人恨上了侯三,认为侯三不懂行规,抢了他们的饭碗。侯三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演完戏,他带着猴群,迎着夕阳,准备赶赴下一个村庄。当他们走到村外的毛路上时,突然从草丛里跳出两个手持匕首的黑衣人。那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用尖刀顶着侯三的胸口,命令侯三举起手来。小个子的黑衣人在侯三身上一阵乱搜,把他兜里的钱全部洗劫一空。侯三乖乖地站着,不敢作任何反抗,他想,大不了就花钱保命。

侯三的算盘打错了,小个子收了钱,对着大个子狰狞一笑,大哥,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专和我们唱对台戏,干脆一刀捅了他。

大个子目露凶光,对小个子吼道,狗日的,多嘴,老子还要你教?

大个子把尖刀抵住侯三的胸膛,鬼火般的眼睛盯着侯三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朋友,走好,到那边别惦记我。

侯三心想,我命休矣。

忽然,只听“嘭”的一声,大个子高大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侯三定睛一看,只见大黑和三三站在后面,手里各拿着一块石头,石头上流淌着殷红的血滴。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大黑和三三忽然对大个子发起了袭击,用石头同时狠击他的脑袋,将他击倒在地。

看见大个子轰然倒地,小个子有点发愣,醒悟过来后转身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二胖,小四,小蜜一哄而上,将小个子按倒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将他打得叫爹喊娘。

后来,侯三向人们说起这件事,不禁叹道,如果没有猴,他肯定躲不过那一劫。

侯三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不少零零碎碎的散发着汗味猴味的票子。村人眼红之际,又不免调侃侯三,这侯三,活脱脱是一只猴子呢,连所用的钱都带着猴味。人有人民币,鬼有冥币,侯三的钱就叫猴币吧。侯三变得越发消瘦,脸上长满了汗毛,头发又乱又长,简直成了一只猴子。如果谁在荒郊野外看见他,一定会认为这就是一只猴子。

侯老栓仔细保管着儿子的钱。他把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放进箱子,挂上一把沉甸甸的大锁。他说,儿子,放心吧,老子就是你的人民银行,等你的钱存够了,老子给你修一幢大瓦房。房子修好后,再给你娶个俏媳妇。再过些时候,老子二郎腿一跷,那一丈二尺长的烟斗就有孙子点烟火了。几年后,侯老栓果然用儿子挣的钱,买了木料,着手盖房。不多久,一幢崭新的大瓦房在海子村横空出世,傲视着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村人啧啧赞叹,他娘的,好洋气的瓦房,侯老栓成地主老财了。有一次,王顺昌从大楼前经过,不禁驻足观望。老栓恰好探出头来,一眼看见村长,赶忙招呼。村长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对准老栓,大概照了一分钟,骂道,老栓狗日的,养了个挣钱的猴儿,挣了幢大房子,比老子还有福气。老栓听了,搓着手,嘿嘿憨笑。

房子修好了,就如栽好了梧桐树,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凤凰光顾栖息了。一晃,几年过去了,梧桐树上却空空如也,连麻雀也没有一只。老栓急得直冒火,嘴巴冒出了一串串水泡。侯三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着急。事实上,也有姑娘想嫁侯三,但侯三却看不上。在侯三眼中,她们都是些歪瓜裂枣。比如老刘家的女儿香香,简直就是侯三的忠实追随者,只要遇上侯三,她的眼睛就像着了火。香香个头矮,体胖,面白,人称冬瓜,意思是说她滚得比走得快。老栓其实也很喜欢冬瓜的,他对儿子说,冬瓜就冬瓜吧,人家哪点配不上你,你还是黑不溜秋的猴子呢。可侯三脖子一拧,头一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侯老栓整天在侯三耳边念叨,说侯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实吗?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老栓是动气了。可对父亲的话,侯三左耳进右耳出,逼得急了,就闷闷地顶一句,我就算是癞蛤蟆,也绝不找一只母蛤蟆。事实上,侯三也有看中的姑娘,比如人称一枝花的陈媛媛,外号软面条的田小草,绰号白牡丹的杨花花,但她们却看不上侯三。在她们眼中,侯三又变成了歪瓜裂枣。

侯三一直娶不上媳妇,侯老栓觉得窝囊,侯三也觉得窝火。没有凤凰,梧桐树有何用?甚至不如一个破狗窝呢。村人一见老栓,就会打着哈哈问,老栓叔,你家侯三什么时候办喜酒。老栓无语,老脸发烫,像一只过街老鼠。如果遇上侯三,他们会真诚地握住侯三的手,兄弟,别光顾挣钱啊,该找个媳妇了,庄稼不种误一春,媳妇不娶误一生呢。尤其是村长,只要碰上侯老栓,就大大咧咧地调侃:你家的猴子找到媳妇了吗?不用说,没找到吧,猴子只能找猴子嘛。我给你指条路,找个媒人去山上吧,问问那些老母猴,也许能娶回个猴媳妇呢。侯老栓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气,对着儿子吼道,耍猴耍猴,我如今被人当猴耍了,耍猴能耍出媳妇来吗?你难不成要娶只猴子。侯三脖子一梗,腰杆一挺,大声吼道,就是耍猴,我也要耍出个媳妇来。

没有人知道,侯三已经暗暗瞄上了咪咪,只是迫于村长的威势,一直不敢下手。村长王顺昌,五大三粗,一脸煞气,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别看他长得像只恶鬼,女儿咪咪却艳若桃李,闭月羞花。咪咪芳龄二十,腰如水蛇,臀如馒头,要多迷人有多迷人。村人见了咪咪,吃饭的忘记动筷子,走路的停下了脚步,锄地的扶着锄头发呆。有人评价说,这咪咪,和她爹的差别也太大了,一个是凶神恶煞的阎王,一个是天上月宫里的嫦娥。这样一个诱人的美女,就像枝头成熟的桃子,有多少人垂涎欲滴,口水直流三千尺。可以说,海子村的男人都有一个不可说的秘密,都想第一个把咪咪拿下。拿下就是睡的意思。想归想,却很少有人敢去招惹咪咪。原因很简单,王顺昌凶神一般,谁敢老虎窝里夺虎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王顺昌已经把咪咪许配给花嘎乡陆乡长的儿子——陸仕学。陆仕学长得很神气,相貌堂堂,人高马大,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领导派头。只可惜,这家伙患有癫痫病,发作时扭成一团麻花,很是吓人。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村人就给起了一个绰号:陆疯子。用今天的话说,陆疯子是高富帅,王咪咪是白富美。对于这样的组合,谁还敢去横插一杠?让村人大跌眼镜的是,有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插了一脚,居然还插成功了。说来没人相信,这个人就是穷矮丝侯三。

侯三究竟是怎样把咪咪拿下的?简单点说,一切都是因猴而起。自从侯三给王大爷演过猴戏后,咪咪就迷上了那些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猴子。只要看见侯三的猴,咪咪总是伸手去摸猴子的头,和猴们动手动脚,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时间长了,咪咪能够亲切地叫出每一只猴的名字,清楚每一只猴的个性。猴们都很喜欢咪咪,只要见了咪咪,就会把她团团围住,如众星捧月。咪咪和猴玩耍的时候,也不忘调侃侯三,哦,这只猴是猴王吧,多老的猴啊。对咪咪的调侃,侯三并不恼,心中反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有时候,咪咪甚至把猴子抱在怀里,用樱桃小嘴去亲猴子。有些小伙子见了,不禁骂道,狗日的猴,待遇比大爷还高,妈的,不如变成猴子算了。

侯三这小子贼精,他见咪咪喜欢猴子,就冥思苦想,设计了一些小把戏。比如,让猴子给咪咪送个桃子,摘个李子,抱个西瓜,主动敬礼等,常常把咪咪逗得乐不可支,捧腹大笑。有一次,咪咪在路上碰上侯三和猴子,猴们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神态,绅士一般走到咪咪面前。侯三吆喝一声。猴们突然都捧出了一束美丽的鲜花,献给咪咪。刹那间,咪咪红云上脸,绽开了一脸璀璨的笑容。

几年后的一个晚上,咪咪忽然跟着侯三逃离了村庄。那是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村长家灯火通明,不时飘出阵阵酒香,传出阵阵划拳声。那是村长在接待陆乡长一行,一伙人喝得不知今夕何夕,乡长村长更是云里雾里,不知东西南北。第二天,乡长村长刚刚酒醒,一个霹雳从天上砸下来:咪咪不见了,侯三把咪咪拐走了。

有人说,侯三这狗日的,最擅长潜伏,如果处在战争年代,让他做地下党工作或当间谍最合适。村里那么多的人,居然没有谁发现他的不良动机,一大村人都让他给蒙了,像糊弄一帮瞎子聋子呆子傻子。谁也想不通,咪咪咋就跟著侯三私奔了呢?如花似玉的咪咪,怎么愿意跟着侯三呢?天鹅一样的咪咪,怎么看中了一只猥琐的癞蛤蟆?侯三与陆大公子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咪咪咋就不愿意上天而愿意下地了?

在村里,王顺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是村里的绝对权威。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村长是村口那棵最高最大的神树,其他人是低矮的灌木杂草。可现在,村长这棵树却被侯三剥去了皮,心中的恼火可想而知。再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在乡里,陆乡长是最光彩耀眼的太阳,高高盘踞在人们的头顶,万人敬仰。没想到,猴子一样的侯三忽然蹿出,一棍子把太阳打破了。换句话说,侯三这次捅了大篓子,把尿尿到了村长乡长的脸上。

毕竟是未过门的媳妇,陆乡长不好也不愿多说什么,他训了村长几句,就阴着脸回乡里了。想想也是,凭乡长公子的条件,还愁没有媳妇?排着队的多得很。一个跟其他男人私奔的姑娘,已经没有资格跨进陆家的大门了。就让王顺昌自己收拾他家的残局吧,这事情与陆家已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王顺昌看着陆乡长无情地转身,留给自己一个肥硕的屁股,就知道他们的亲家关系到此结束了。那一刻,王顺昌明白了一个事实,咪咪不可能再走进陆家了,他的心头肉被狗日的侯三剜走了。

王顺昌迅速组织了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后生,踏上了追捕侯三的道路。他甚至动用了乡里的关系,请派出所的警员参加了追捕。咪咪是谁?那可是他的千金,是他的明珠,是他的心头肉。侯三是谁,不过是一只丑陋的猴子,一头肮脏的公猪,一只赖皮狗,一堆杂碎,一块臭肉,一堆狗屎,一个鸟人!就是这狗日的,坏了他的好事,误了咪咪的大事,臭了王家名声。王顺昌动用了一切力量,誓将侯三捉拿归案,千刀万剐,生吃活剥,食肉寝皮。

追捕的人陆陆续续返回村里,他们带回的都是坏消息:侯三不知所踪。

当最后一组人马两手空空返回村落时,王顺昌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侯三已经拐走了咪咪,咪咪彻底落入魔爪。想不通啊,咪咪怎么愿意跟着侯三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呢?天鹅一样的咪咪,怎么看中了一只猥琐的癞蛤蟆?侯三莫非有通天的本领,那么多人紧追不放,怎么连他的味道都没嗅到?王顺昌越想越气,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被村人围观赏玩。王顺昌怒火中烧,喉咙直冒青烟,决意要让侯家付出代价。在一个落日黄昏,王顺昌黑着脸,带着一群杀气腾腾的汉子直奔侯老栓的楼房。老栓正蹲在屋后晒豆子,王顺昌大手一伸,把老栓提到空中,吼道,狗日的,把侯三交出来。

老栓在空中扑腾着,像一只青蛙,或一只被宰的鸭子。王顺昌把老栓扔到地上,一只脚踩到他的身上,骂道,妈的,交出你的猴子,否则老子灭了你。

老栓就势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王顺昌瞪着牛卵一样的眼睛,怒吼一声,给我拆。一群壮小伙呼啦一声,饿狗扑屎般冲了上去。片刻间,老栓家的房子被肢解成瓦片,木头,板子等,汹涌澎湃地流向村长家。

侯老栓没有阻拦,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一锅一锅地抽旱烟。忽明忽暗的烟火中,老栓的脸如一块黑铁,看不出半点风吹草动。事实上,老栓的心中风起云涌,惊涛骇浪,他在计算着房子与咪咪的分量。房子是身外之物,拆了就拆了,大不了回到当年守猴的窝棚里。咪咪可是村长家的女儿啊,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啊,这个姑娘不是被别人拐走的,是被他侯老栓的儿子——侯三拐走的。这个姑娘将成为他侯老栓的儿子——侯三的媳妇。这个姑娘将会为老侯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一点,哪个男人能够做得到,唯有他侯老栓的儿子——侯三做得到。这样一想,老栓觉得很解气,你们不是说我儿子娶不到媳妇了吗,如今呢?

嘿嘿,想想也是,耍猴也要耍出个媳妇来。

侯三重回村庄,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咪咪紧跟在侯三的身后,人黑了些,但依旧漂亮迷人,多了些少妇的成熟风韵。咪咪的身后,跟着两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大概三四岁了。不用说,那肯定是侯三和咪咪的儿子了。其中一个继承了咪咪的优点,摒弃了侯三的缺点,眉清目秀,很是可爱;另一个却是侯三的翻版,尖嘴猴腮,像只小猴。俩小孩的后面,跟着几只嘻嘻哈哈的猴子,有的提箱子,有的挑担子,有的背包袱。这行人马一进村,立刻引起了轰动,一群人蜂拥跟随,村子顿时沸腾起来。

咪咪给侯三生了对双胞胎,侯三给他们取了两个响亮的名字:侯玉龙,侯玉虎。继承咪咪长相的叫玉龙,继承侯三长相的叫玉虎。

几年前,侯三带着咪咪离开之后,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后来,村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侯三把咪咪卖进了青楼,当了妓女;有的说侯三和咪咪在逃跑的路上,失足跌下了悬崖,双双毙命;有的说曾在城市里看见一对乞丐,模样很像侯三和咪咪。听着这些流言,侯老栓始终如一块黑铁,看不出半点风吹草动,心里却暗暗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他坚信,儿子肯定带着咪咪到处流浪,陪伴他们的还有几只猴子,他们走到哪里演到哪里,走到哪里红到哪里。他近乎固执地认为,总有一天,儿子会带着咪咪回来,带着他的孙子回来。有几次,他梦见了儿子,儿子对他说,爹,放心,我会回来的。他梦到了咪咪,咪咪笑眯眯地喊他“爹”呢。他还梦见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嬉皮笑脸,喊他爷爷。

侯三和咪咪走后,村长搬走了老栓的房子,仍觉不解气,隔三差五找老栓的麻烦,或骂或吼,或威胁或动粗。老栓始终冷静如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像一团软面,想怎样捏就怎样捏。面对这样的对手,村长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在村里人的面前演着猴戏,便觉得无劲,自觉丢人。渐渐地,村长改变了策略,视老栓为路人,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可时间长了,一年,两年,三年……一直没有咪咪的消息,村长憋不住了,就托人对老栓说,让他们回来了吧,认个错就行了。

老栓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蹲在屋后抽旱烟。他勾着头,闷闷不乐,心想,你狗日的想追究也追究不了啊,该做的事早就做了。半晌,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朵悠悠飘动的云,心想:儿子,回来吧,村长放过你们了,老子也想你了。

遗憾的是,老栓也不知道儿子的行踪,无法叫他们回来啊。

老栓揉了揉眼睛,捎口信的人已经不在了;抬头去看天空的云,那朵云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老栓常常去路口的山头,眯着眼望向远方。一條泥巴路从远方蜿蜒而来,像一条蛇。他希望有一天,忽然看见儿子和咪咪沿着那条蛇走来,带着他梦里看见的胖小子。有好多次,他甚至觉得他们就要出现了,可等到太阳西沉,夜色笼罩着大地,视野里依然空空如也。有几次,老栓走上山头,竟看见山顶上站着一截树桩,走近一看,原来是村长。村长见了老栓,脸色有点不自然,他扔给老栓一支烟,抬头看着天说,我在看落日呢,多美的落日啊。于是,俩老头站在山头,点上烟,默默地看着落日,看着天边的云悠悠飘来,又悠悠飘远。从那次以后,俩老头似乎有了默契,常常在山头不期而遇。遇上了,却很少说话,各自裹上一袋旱烟,站在山顶看日落,如两尊雕像。

好多年过去了,事情竟然出现了转机,侯三出其不意地返回了村庄。那是一个落日西沉的傍晚,老栓和王顺昌坐在山头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天空红云翻滚,夕阳又红又大,宛如一颗巨型蛋黄。几只苍鹰张开翅膀,漂浮在白岩上头,如同黑色的树叶。老栓抽完一袋烟,站起身子,扶着身边的树,抬头望向那条长蛇似的路。忽然,他的心跳了一下。他看见,长蛇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像是一群人。人群越走越近,这才看清,除了人外,还有几只跑跑跳跳的猴。老栓呆了,痴了,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树。王顺昌却背过脸去,丢下老栓,一个人先走了。老栓醒过来后,一下子跪在地上,朝天空喊道,老天爷,你终于显灵了。

侯三回来了,咪咪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几只猴子和老栓的双胞胎孙子。回到家后,侯三背上荆条,第一时间上了王顺昌的门,跪在门口。王顺昌看着侯三,看着这个猴一样的男人,百感交集。正是这小子,拐走了咪咪;正是这小子,成了自己的女婿。有什么办法呢?王顺昌在心头喟叹一声,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啊。王顺昌看着侯三,无数感叹涌上心头,他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一大耳光抽到侯三的脸上。可是,他悲哀地发现,他的火气早已被谁偷走了,再也烧不起来。他暗暗叹息,唉,老了,老了。沉默了半天,他终于吼道,起来吧,滚回去,把咪咪和孩子领来。

侯三此次回来,还要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把玉龙玉虎送进学校读书。常年奔波在外,飘泊不定,孩子的教育成了最大的问题。侯三认为必须让孩子安定下来了,孩子不能再像自己一样,成为浪迹天涯的耍猴人。那时候,村里人大多不注重教育,不少人家把孩子留在家中,放牛打柴,割草种地,任其自生自灭。在海子村,大多数人家都是子承父业:父亲当农民的,儿子继续当农民;父亲当木匠的,儿子依然当木匠;父亲做骟匠的,儿子依然做骟匠。在村里人的眼中,侯三的儿子应该只能做耍猴的。有人说,侯三,把你的技艺传给你儿子,还怕混不了一口饭吃?读什么鸟书啊,读书能当饭吃吗?侯三哈哈一笑,朗声说,老子走遍了大江南北,只懂得了一个道理,如果不读书,不读好书,只能被人当猴耍。

九月,侯三一手牵着玉龙,一手牵着玉虎,把小哥俩送进学堂,交给了村小的癞子老师。看着这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癞子老师的眼睛瞪成了灯笼。这也难怪,同样的父母,却生出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儿子,那相差也太大了。侯三对着癞子老师鞠了三个躬,缓慢而响亮地说,癞子老师,你尽管放开手脚教育这两个小子,如果不听话,你可以骂,可以打,我无条件支持。看着面前这个黑猴一样的小个男人,癞子老师忽然有了无形的压力。

安排好儿子后,侯三就带着猴子出了门。这一次,咪咪没有同去,侯三说,媳妇,你要为我看好家,我去挣钱给儿子读书。咪咪含着泪,抱了抱侯三,说,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玉龙玉虎舍不得猴子,紧紧拉住猴的手,擦眼抹泪。侯三说,龙儿虎儿,别难过了,你们的猴叔叔要和我去挣钱,你们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

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一一蹲下身子,抱了抱玉龙,又抱了抱玉虎,叫了几声,好像在叮咛什么,然后挑起担子,转身离去。

侯三走在前头,猴们挑着担子,走上了蜿蜒伸向天边的小路。

玉龙玉虎回到海子后,立刻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一母带九崽,九崽各不同。这个道理,海子人懂。但是,这哥俩的差别也太大了吧。同样的父母,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哥俩的差别为何那样大呢?玉龙剑眉星目,额头宽阔,天庭饱满,仪表堂堂。而玉虎呢,几乎是侯三的翻版,喜动不喜静,伸头缩颈,抓耳挠腮,整个一副猴样。实在让人搞不明白,出生时不过几分钟的先后,两兄弟咋就天差地别?玉龙长得俊,举止文雅,行动沉稳,说话办事如同大人。观相的人说,这孩子,肯定是星宿下凡啊,将来必定大富大贵。玉虎呢,整天疯疯癫癫,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做事毛手毛脚。观相的说,玉虎天生猴相,难有大的作为。村小的癞子老师有文化,说了一句形象的话。癞子老师说,玉虎啊,简直就是玉龙的反义词。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咪咪,你两口子是咋整的?这哥俩可不是一个模子倒的啊。咪咪懒得解释,有些事,越抹越黑,倒不如听之任之。就像风,你想把它困住,它却到处乱窜;倒不如撤掉所有屏障,任它四处散去,不留踪影。事实上,她也解释不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肚子究竟玩了什么把戏,变了什么魔术,把亲哥俩弄成了一对反义词。差别大就大吧,有什么要紧。俊也好,丑也好,都是身上掉下的肉,都是她亲亲的儿子。

玉龙进入学校后,很快就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成为班上的佼佼者。课堂上,玉龙始终挺着胸,抬着头,端坐如钟,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老师,时不时露出会意的笑容。癞子老师挺喜欢这孩子,他的眼光总是停留在玉龙的身上,似乎教室里就只有他一个学生,其他学生都是背景。凡是老师讲过的话,玉龙几乎都能够记下来,几乎都能够原原本本地复述。老师提问的时候,几乎都是他第一个举手。他声音响亮,字正腔圆,表述清晰准确,经常赢得同学们的掌声。凡是老师安排的作业,他从未漏过一次。打开他的作业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全部是优秀,画满了红勾,卧着一对对双蛋。双蛋就是满分,就是一百,就是最好的意思。每次考试,他总是领头羊,跑到全班的最前面。跑到最前面也就罢了,非要把第二名甩下一大截。癞子老师说,玉龙是蛟龙,是大鹏,是千里马,是人中之凤。癞子老师看玉龙的眼光,简直就是看自家孩子的眼光。哪怕他心情不爽,只要见到玉龙,脸上就自然露出阳光般的微笑。玉龙就是他的开心果,就是让他返老还童的仙丹。他經常摸着玉龙的脑袋,说一些夸奖鼓励的话。人们都说,这癞子老师,几乎是把玉龙当儿子了。这话传到癞子老师的耳中,不禁长叹一声,说,要是有那样的儿子,我愿意马上去死。

癞子老师这话传出来后,玉龙成了大家眼中的神童。要知道,癞子老师不苟言笑,很少夸人,很难听到他说这种煽情的话。由此可见,这侯玉龙,定是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于是,村里人见了玉龙,都会争着和他说话,把他当神。他们教训孩子的时候,总把玉龙作为榜样,咬牙切齿地说,你娘的,你咋不是侯玉龙。

癞子老师的话传到侯三耳中,侯三喜极而泣。玉龙这孩子,真他妈争气,侯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啊。侯三挑了个日子,剃净胡子,穿上新衣,带上几瓶好酒,几包好烟,牵着玉龙出了门。这一次,侯三要给玉龙找一个保护神。他牵着玉龙,穿过树林,跨过小溪,爬上山坡,走到癞子老师家。癞子老师看着门口衣装齐整的侯三,不禁有点发愣。侯三脸上露出了恭敬的神色,忽然弯下腰去,连鞠了三个九十度的躬。癞子老师吓坏了,赶紧拉着侯三,连说使不得。侯三把酒烟递给癞子老师,低声说,老师,我侯三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成全。癞子老师说,你说吧,只要能做的,决不推辞。侯三又要鞠躬,癞子老师赶紧拉住。侯三说,老师,玉龙身体不太好,算命人说,要给他找个属马的人当干爹。我知道你属马,斗胆请老师成全。癞子老师听了,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声对老婆嚷道,把那只大公鸡宰了,我要和干亲家好好整几杯。

办完玉龙的事情,侯三又带着猴子出发了,走向更远的地方。他们顶着烈日,冒着风霜雨雪,走过陡峭的高山,坎坷的小路,汹涌的大河,人迹罕至的峡谷,野狼出没的荒野,遮天蔽日的森林。无数次,他们饿着肚子,磨破脚板,体无完肤,但却没有萌生半点退意。他们一次次走进陌生的乡村,走上喧闹沸腾的街市,承受异乡人的欺辱鄙夷。他们一次次出发,又一次次归来,把散发着汗味猴味的纸币送回咪咪的手中。

每次回到海子,侯三都会给癞子老师送上几瓶好酒,几包好烟。每一次,侯三总会和癞子老师坐上半宿,把酒长谈。他们不停地喝着酒,不停地说着玉龙,根本停不下来。有时候,侯三也想谈谈玉虎,可每次刚起个头,又被癞子老师岔开了。癞子老师不愿谈,侯三也只好作罢。癞子老师多次强调,玉龙绝不是浅水之鱼,应该把他送到县城读中学,考大学。侯三想,可玉虎呢?玉虎怎么办?他和猴子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可能供哥俩进城读书啊。癞子老师似乎看穿了侯三的顾虑,大着舌头说,玉虎不是读书的料,让他辍学算了。

玉虎的表现确实不够好。说他是玉龙的反义词,真的没冤枉他。哪怕不是绝对的,至少是相对的。玉虎进入学校后,很快就和顽童混到一块,成了真正的孩子王。课堂上,他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就像一只不安分的小猴子。老师训斥他,他却不长记性,最多三分钟,又开始搞起小动作。老师讲课的时候,他左耳进,右耳出。提问的时候,他抓头皮,敲脑袋,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对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根本不上心,眉毛胡子一把抓,草草了事。可以说,他是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不爱学习不说,还不遵守纪律,迟到,早退,缺旷,打架,样样少不了他。下课的时候,他带着一大群顽童,疯跑,爬树,掏鸟蛋,玩泥巴,逮麻雀,欺负女孩子。总之,玉虎是学生中的刺头,让老师们恨得咬牙。时间长了,老师们几乎对他绝望了,任由他混光阴。有的老师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肯定得发疯。

不过,侯三觉得,玉虎并不是一无是处。尽管他很少学习,时间大多花在捉鱼逮麻雀掏鸟蛋之类的事情上,可他的成绩并不算差。侯三悄悄打探过,几乎每次考试,玉虎的成绩都位于中上。侯三想,玉虎其实很聪明啊,如果用点功,说不定和玉龙有一拼。好几次,侯三想和癞子老师说说自己的想法,但刚起头,就被癞子老师岔开了。看来,癞子老师不想谈玉虎,玉虎是根刺,癞子老师不想碰。后来,侯三乘着酒兴,把这想法告诉了村里人。听的人不以为然,脸上都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个老头甚至说了句恶毒的话:玉虎嘛,读啥子书,跟着你学学耍猴算了。

小学毕业后,玉虎升入了乡中学,而玉龙去了县城最好的中学——一中。按侯三的意思,手心手背都是肉,得一碗水端平。但是,到哪里去找钱呢?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横在侯三的面前,高不可攀。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委屈玉虎了。玉龙成绩好,前途大,理应接受最好的教育。村里人都站在玉龙那边呢,说玉龙是金凤凰,应该飞出大山去。老师们也说了,玉龙是蛟龙,别在这小池子里埋没了。

乡里近,就让玉虎自己去报名吧。玉虎走的时候,侯三摸着他的头,低声说,孩子,对不起了。玉虎笑了,很灿烂的笑容。玉虎说,爹,你别多想,我哥比我有出息,应该让他去城里。对了,你和猴叔叔们常年在外,注意保重身体。说完,背上小小的行囊,踏上了征程。侯三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越走越远,鼻子发酸,眼泪几乎流了下来。

县城远,侯三抽出时间,亲自护送玉龙进城。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人都来相送,站了黑压压一片。癞子老师特意赶来,送给玉龙一条幅,上书四个大字:鹏程万里。

欢声笑语中,侯三背著行李,带着玉龙走向了遥远的城市。

多年以后,玉虎从师范毕业,分到了村小学,当了一名教师。而玉龙呢,从某重点大学毕业,进入了县政府。

儿子们成人了,侯三决定不再耍猴,打算停下奔波的脚步,和猴们一起安享晚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二十几年就过去了。侯三老了,猴们也老了。

这么多年以来,侯三和猴爬过无数座山,淌过无数条河流,抵达过无数个村落,演出过无数场猴戏。他们背着行囊,犹如孙悟空师徒,迎来朝阳,送走晚霞,走过风霜,尝过雨雪。

侯三老了,才五十几岁的人,已经过早衰老。个头更矮了,嘴更尖了,腮更瘦了,眼睛变得浑浊,头发已经霜白。猴也老了,动作变得迟缓,身上的皮毛大块大块地掉落,斑斑驳驳,丑劣不堪。它们再也不能跟着主人的口号或手势,自由灵活地完成表演了。老去的侯三和老去的猴不再演戏,侯三带着它们落叶归根,准备安享晚年。

侯三和咪咪一起动手,腾出了一间屋子,作为猴的卧室。屋子里,摆放了五张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子。屋子中央,还放了一个小火炉。猴们老了,怕冷怕寒,害怕过冬,得把一切准备妥当。有人说,老侯,这些猴子的待遇也太好了,你该不是把它们当老人吧。侯三长声叹息,说,这几位老伙计,一辈子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是该给它们一个安乐窝了。

每天睡觉之前,侯三都要走进猴的卧室,和猴们唠唠嗑,拉拉家常。时间晚了,他和猴们一一握手,抚摸它们的额头,絮絮叨叨地说,老伙计,好好睡吧,明天见。每天早晨,侯三就会早早起床,推开门喊道,弟兄们,起床了,别睡懒觉,该做操了,该锻炼了。于是,几只老猴伸着懒腰,抓耳挠腮,吱吱地乱叫着,慢腾腾爬起来。侯三虎着脸,不容它们偷懒,把它们赶到院子里,命令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侯三喊着口号,带着猴们扭屁股,踢腿,扭腰,摇头。有的猴子不想出力,侯三就要求它重做。侯三说,你们都老了,如果想多活几年,就得听我的,多锻炼身体。

村里人取笑他,说侯三啊侯三,人家是与狼共舞,你是与猴同舞啊。侯三却不笑,用手抚摸着猴的脊背,说这几位老兄是我侯三的恩人啊,没有它们,玉龙玉虎哪会有今天,我侯三哪会有今天?人们见他如此严肃,也就变得正经起来,再不敢乱开侯三的玩笑了。

开饭的时候,猴们围坐在桌旁,侯三和咪咪忙着端菜端饭。侯三招呼猴们,大黑,二胖,三三,小四,小蜜,吃吧,吃吧,别客气哦。猴们就抓起水果吃起来。有时候,侯三用杯子倒满酒,给每只猴端一杯,然后举起杯子说,来来来,几哥弟整一个吧。猴们就嘻嘻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些时候,如果你恰好去侯三家,你还以为是几只老猴子在此聚会呢。

可是,这样的时光注定越来越少了,猴们正在迅速变老,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侯三常常忧心忡忡地看着猴,心里充满了哀伤。他尽力让它们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可它们还是一天比一天衰老。猴们变得越来越安静,如老态龙钟的老人,动作迟缓,沉默寡言,丧失了活力,弥漫着死气。侯三用手抚摸着它们的脑袋,忧伤弥漫心头:它们就要死了。

第一只死去的猴是大黑。大黑死于一个春天,死于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那时候,屋后的梨花已经开了,大片大片的,像一场大雪。桃花也开了,绯红如云,像一朵朵彩霞。那段时间,大黑变得沉默寡言,它喜欢独自坐在梨树下,桃树下,抬头看如雪的梨花,看如云的桃花,看高高的遥不可及的天空。侯三有种不祥之感,他觉得大黑有点怪,它的大脑似乎在琢磨一些古怪的问题。侯三几次三番想让大黑和其他几只猴子一起玩耍,让它从那个古怪的世界走出来。为此,侯三特地准备了水果宴,试图让大黑和大家一起嬉戏,寻欢作乐。但大黑似乎已经丢了魂,精神日益萎靡,皮毛凌乱不堪,眼睛渐渐黯淡。大黑孤独地坐在树下,时不时翕动鼻子,似乎在嗅风中隐秘的信息。

梨花将尽之际,桃花飘落之时,大黑似乎忽然恢复了精神,又吃又喝,和其他猴子嬉戏打闹。侯三高兴之余,又有点担忧,大黑的表现有点让人感到奇怪。一个有月的晚上,侯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他的大脑空前活跃,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大概午夜之时,侯三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侯三想,莫非是小偷吗?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苍凉的叹息。侯三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侯三看见大黑孤独地站在门外,眼睛直直望着头顶那轮月亮。大黑见了他,轻轻叫了一声,拉起侯三的手,径直走到屋后的梨树下。白白的月光下,雪白的梨花无声飘零,如一场花雨。大黑与侯三肩并肩,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大黑把头靠在侯三的肩上,无言无语,只对着月亮忧伤地叫了几声。那个晚上,侯三看见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他想:大黑像他一样,老了,睡不着了。

第二天,大黑死了。那个早晨,细雨霏霏,天色灰暗,似乎是一个不祥的日子。侯三起床后,发现大黑蜷缩在床上,身体已经冰凉僵硬。侯三紧紧抱着大黑枯瘦的躯体,大放哀声,泪如雨下。二胖、三三、小四、小蜜,团团围着大黑,弯腰,鞠躬,干枯的眼睛涌出浑浊的老泪。

侯三找来棉衣棉裤棉鞋,像对待死去的老人那样,一丝不苟地给大黑穿上。侯三说,大黑啊大黑,你真不够意思,这么急就走了,那边冷,多穿点衣服,一定要多保重啊。接下来,又买了一副棺材,小心翼翼地把大黑装进去。侯三手扶棺材说,兄弟啊,到了那边,如果孤独了,就托个梦回来啊。

大黑被葬在了屋后的山坡上,那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白桦林。大黑活着的时候,侯三常带着猴们去白桦林里玩耍。下葬时,侯三和咪咪带着剩下的猴子,头戴白帽,身披孝衣,齐刷刷跪在坟前,焚烧纸钱,人哭,猴也哭。

此后,猴们便一只接一只死去。二胖死于烈日炎炎的夏天,小四死于秋叶飘零的秋天,小蜜死于大雪飞舞的冬天。每一只猴子死去,侯三都按照同样的方式,给猴戴白帽穿白衣,为之送葬。那一年,每过一个季节,屋后的山坡就堆起一个坟包。四个坟包并排而立,坟前是纸马花圈,坟上飘着白幡。

埋葬小蜜后,侯三和三三并排站在坟前,寒风吹动他们的白衣,簌簌发抖。侯三拍着三三的肩说,老伙计,只剩下你我了,我们谁也不准走了,如果要走就一起走啊。三三拍了拍侯三的肩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玉龙在县政府發展得很好,卢县长很看重他,听说就要被提为政府办主任了。

卢县长到各乡镇检查工作,经常指名要玉龙陪同。每次到了乡镇,下面的干部都要为县长接风洗尘,增进关系。酒桌上,干部们轮番向县长敬酒,县长常常叫玉龙代喝。玉龙来者不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稳稳地挡在县长的面前。有几次,县长亲自当着众人的面夸玉龙懂事,能干。听那口气,几乎已经把玉龙当半个儿子了。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侯玉龙是县长的带刀侍卫,大红人。要放翻县长,得过侯玉龙那一关。

玉龙却很低调,夹紧尾巴做人。他清醒地知道,机关上的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机关机关,把这两个字念上三遍,额头就会冒汗啊。他告诫自己,必须得稳住,学会做哑巴,扮聋子,当孙子。为此,他充分发扬老黄牛精神,工作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当然,玉龙不是傻子,他当然不想永远当牛做马,任人呼来喝去,想犁就犁。他在等,等一个当家做主的机会。经过几年的磨练,他已经摸清了机关里的道道,干得好的不如会吹的,会吹的不如会拍的,会拍的不如后台硬的。表面上,玉龙不哼不哈。暗地里,玉龙却找各种理由,带上精心准备的心意,多次去县长家拜访。久而久之,玉龙就成了县长的心腹。县长暗示,他会寻找适当的时机,提拔玉龙为政府办主任。

卢县长位高权重,要风有风,有雨有雨,但却有一大遗憾,他独子的大脑有点问题。用海子的话说,大脑有点散。“散”是一个含义丰富的词,想一想,一个人的大脑散了,他还能正常思考正常做事吗?“散”往往意味着有点傻有点呆有点弱智,要不就是有点疯有点狂有点与众不同。卢县长曾不惜重金带着儿子到处求医,但却无功而返。大家都知道,玉龙更明白,卢县长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儿子治好,后继有人,老有所依。如果谁能把他的独子治好,把他儿子的脑筋像捏泥巴一样捏成团,谁就是卢县长的恩人。如果成了县长的恩人,提个主任当个“长”又有何难?

事实上,自进入县政府以来,侯玉龙一直在暗中多方打听,访求名医,希望能找到一副治疗县长儿子的良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引荐了一位专治怪病奇病的老中医。在玉龙秘密的安排下,老中医为县长之子做了几次仔细的诊断,最后认为可以治疗。老中医说这病并不难,就是需要用猴脑做药引,这猴脑可不好找啊。

那时候,猴子已经成为保护动物,乱抓乱杀是要蹲大牢的。不过,这难不倒玉龙,他想起了父亲那只名叫三三的老猴。在玉龙的秘密安排下,县长携独子悄悄来到了海子村,同行的还有老中医。

玉龙心怀忐忑,担心父母不同意,就编了个借口,找人提前把父母约了出去。他想,等一切都结束了,不同意也得同意了。他还想,反正那猴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就当是让它为侯家发挥点余热吧。

那个血色黄昏,侯三昏昏沉沉地跟着邻居向村外走去,头脑里似乎一片蝉鸣,让他感到莫名的心烦。抬头望望天,太阳已经西沉,天边的晚霞一片血红,犹如鲜红的血流,正在天上流成一条河,让人莫名心惊。一条狗走在前面,一身黑色,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充满神秘诡异之感。忽然间,侯三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一声,又一声,如一把飞刀飞进心里。

多年以后,人们还说起那个诡异的黄昏。落日已经西沉,天地似乎已被血河侵染。一片朦胧血色之中,只见侯三的身影像利箭一样飞驰而来,瘦小的身躯如黑色闪电。他的身后,跟着一只幽灵般的黑狗。

侯三跑到屋后,一眼看见了鲜血淋漓的三三。三三被死死地绑在树上,脑袋已被利刃劈开,鲜血四处喷射;儿子玉龙正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把猴脑舀出来……

三三瞪着眼,直直地看着侯三,嘴巴大张,发出凄厉的叫声。侯三骤然觉得,那尖叫声涌入耳朵,汹涌澎湃,大脑轰轰一片,似乎有千万只猴在尖叫,响彻天地。

侯三仰面朝天,大叫一声,鲜血喷出多高,一头栽倒在地上。

侯三就这样倒下了,倒下后就没再起来。

海子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猴人就这样死了,从此,村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耍猴人。

玉虎认为爹跟猴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应该把爹和那些猴葬在一起,但却遭到了玉龙的极力反对。玉龙说,怎么能把猴跟爹相提并论,怎么能让爹跟猴平起平坐呢,你这不是侮辱爹吗,不是侮辱我吗?

玉龙最终请了个有名的先生,在吴王山上给侯三找了块风水宝地。据懂行的人说,那是海子的龙脉制高点,侯家将会出贵人,后辈肯定会封王封侯。

第二年清明,玉龙的司机开着一辆黑色锃亮的轿车,送他回来扫墓。车一停,侯三坟墓上空顿时烟火满天。玉龙顺便带了些烟酒糖果,送给左邻右舍。随后,侯玉龙乘着轿车离去,那辆车在飞扬的尘土里渐行渐远,缩小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茫茫群山之间。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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