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卡

2017-10-09 17:25孟学祥
民族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三木垭口红军

孟学祥

赶到青杠坡去阻击红军的是一大队人马,但是下午,大队人马又全部撤走了,可靠消息是红军不走青杠坡,改走马家岩了。保长兼纳料保安大队长王达雷带着队伍撤离青杠坡时,在哨卡上留下了儿子王天禹和六个保丁。王达雷对王天禹说:“红军都是一些不好惹的家伙,万一他们来到青杠坡,千万不要向他们开枪,把他们放过去,悄悄跟着他们,把他们送过纳料地界就没我们的事了。”

大队伍一走,留在青杠坡的就只有八个人了,除了王天禹和六个保丁,另外一个就是为他们做饭的王三木。王三木是哑巴,半个多月前讨饭来到纳料,王天禹的母亲把他收留,让他在王家做了一个下人,并给他取名王三木。这次王三木跟随王天禹上青杠坡,名是为保安队做饭,实是按照王母的安排,上山来照顾王天禹。

大队伍一走,青杠坡一下子就冷寂了。已到了十一月,虽有太阳照着,天气却不是很热,青杠坡最高的山峰云堆山投下的一块阴影,正正地罩在垭口边的哨卡上,风从垭口下的山谷吹过来,带来了冬天的寒意。王天禹和几个保丁都很年轻,都还不到二十三岁,没经过什么阵仗,手上虽端着枪,心里却没多少主心骨,大队伍一走,心就有些慌乱了。

设在云堆山和羊角山之间的青杠坡哨卡,在两座高高的山峰夹峙下,显得有些阴森恐怖。一条东西向的小路,从两山的夹缝间穿过。哨卡的东边正对着南北走向的一个大峡谷,站在哨卡上,峡谷一览无余,峡谷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哨卡往西是一条细长一直望不到头的山谷,山谷仅容一条小路通过,有些地方小路甚至贴着峭壁,如果不是走过去,是看不到那里会有路通过的。

王达雷带着队伍顺着小路往西走了,消失了。王天禹吩咐留下的保丁把垭口两堵围墙间的厚重木门关上,用门杠从里面顶上,把留下的保丁分成三个班到围墙上的哨位上去放哨,以一炷香的燃烧时间为一个班次。安排好这些,王天禹回到了哨卡唯一的一间屋子里,王三木已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上铺上了新鲜的草,旁边的地上也被王三木用新鲜的草铺成了一张大大的地铺。岗哨布置好了,床铺好了,天也晚了,王三木开始烧火做饭。

饭做好了,王三木打手势告诉王天禹,他去围墙上放哨,替换放哨的两个保丁下來吃饭,王天禹同意了。王三木向围墙上走去时,王天禹把两个放哨的保丁叫了下来。

王天禹和保丁们围在一起吃饭,菜锅放在地上,饭锅也放在地上,菜锅里煮的是腊肉和干豆腐。七个人围成一圈坐着,没有谁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两个放哨的保丁很快吃完了,他们一边抹嘴一边向各自的哨位走去。王三木下来的时候,只有王天禹还在吃。王天禹吃得很慢,保丁们都吃完走了,他还在陪着王三木。太阳红红的,落到了云堆山的后边。时不时地有一阵凉风吹来,哨卡西面的山谷迅速黑了下来,接着东面坡脚下的峡谷也黑了。没有放哨的保丁们已经躺到了屋里的地铺上,有人甚至打起了鼾声。不一会儿,王天禹放下碗站起了身,吃饭的地方就只剩下王三木一个人蹲着了。

王天禹走上左边的哨位,问放哨的保丁:“有情况吗?”保丁说没有。王天禹说:“要随时睁大眼睛,红军都是些狡猾又不要命的人,阻止不了他们,我们也不要被他们算计了。”

王天禹来到右边的哨位,向在右边哨位执守的保丁说了同样的话。

王天禹走下哨位,王三木已经把碗筷收拾好了,他没有进屋去睡,而是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这些石头都是前人修整供路人坐着休息的,分列在路的两边。王三木不抽烟,就这么干坐着,目光对着黑黝黝的大山。房间里点着马灯,灯光调到了最小,有鼾声从门里传出来。月光洒在房门前的空地上,一半洒进了屋子里。月光下,王三木的背影清清楚楚,他背对屋子坐着。看到王天禹,王三木站起来,手上拿着一件衣服,示意王天禹披上。风从山谷下刮过来,王天禹感到了一丝冷意。

王天禹接过衣服披在身上,打手势叫王三木进屋去睡。王三木也用手势告诉王天禹,他还不困,他想再坐一会。没有睡意的王天禹不再说话,来到王三木身边坐了下来。王三木欠起身子,想给王天禹让座。王三木屁股刚抬起来,身子就被王天禹按下去了。王天禹坐到王三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后王天禹说:“红军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我们这边山窝窝来?”

王天禹看了一眼王三木,看到王三木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山影看,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才想起王三木是哑巴,耳朵还有些背。王天禹心中苦笑了一下,索性也顺着王三木的目光,看向那些黝黑的山影。

月亮向着山边斜落,苍白而宁静的光影里,山谷越来越暴露出长久的阴森和黑暗,在两山的挤压下,哨卡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阴影。王三木站起来,扯着王天禹,要拉他到屋里去睡。王天禹推开王三木,用手势告诉他自己还不想去睡。王三木看了看天,看了看远处的阴影,示意王天禹天冷了,要他进屋。王天禹摇了摇头,说他不冷。

王天禹打手势问王三木,问他怕不怕红军?

王三木也用手势告诉王天禹,他不怕,他一无所有,红军就是抓了他,也不会为难他。

王三木看着王天禹,王天禹的脸隐在阴影里。从王三木坐着的地方看过去,王天禹的脸方大颧高,鼻直嘴厚,下巴有力,完全是一个成年人的轮廓。王三木很清楚,王天禹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二十一岁不到,还是贪玩的年龄。

王三木的内心很紧张。王达雷带着大队伍走的时候,他跑到王达雷面前一通比划,希望王达雷把王天禹带走,不要让他留在青杠坡。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王达雷告诉他,王天禹必须留在青杠坡,不能跟着队伍走,王三木也要留在青杠坡,帮王天禹他们做饭。

王三木盯着不远处那两个连着山脚峭壁的围墙,盯着围墙中间那扇厚重的木门,如果红军真的从这里打过来,那两堵围墙和那扇木门估计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他担心王天禹,他怕王天禹年轻气盛,不听他爹王达雷的话,红军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红军开枪,真打起来就完了。

王三木努力要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只是一个下人,他不能做什么,但此刻他却很紧张,直到现在,他都还在紧张。endprint

一炷香很快就燃完了,王天禹叫醒第二班岗哨的保丁。两个保丁从地铺上坐起来,边揉眼睛边向哨位上走去。从哨位上替换下来的保丁来到王天禹和王三木身边,其中一个犹豫着坐到王天禹身边的石头上,另一个直接进屋睡觉了。坐到王天禹身边的保丁向王天禹建议,天太冷了,哨位上的风就像刀子样割在人脸上。围墙这么高,门这么厚,没有人能够进得来。放哨可以不用站到上面去,在这个屋子门口看着大门就行了。

王天禹说: “你以为我们防的是拦路抢劫的土匪啊,我们防的是红军,听人说红军一个个都身手不凡。那么多军队都拦不住他们,不防仔细点,到时候是怎么死的我们都不晓得。”

那个保丁问王天禹:“大家都说红军是一些红眉毛绿眼睛的人,他们真是这样的人吗?”

王天禹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有关红军的消息,他也知之甚少。对红军的认知,都是来自道听途说的消息。最可靠的消息就是来自他爹王达雷那里。前天王达雷接到上边一个通知,说有一小股红军要在最近经过青杠坡前往瓮安,要他把保安队拉到青杠坡,对经过这里的红军展开伏击,把这一小股红军消灭掉。队伍刚拉到青杠坡,还来不及布置,马报又送来通知,说这小股红军不走青杠坡过,而是改走马家岩了。通知要求王达雷速带队伍到马家岩,协助追赶的部队把红军消灭掉,同时要求他留一小部分人在青杠坡哨卡设哨观察,以防红军声东击西。

王天禹叫那个保丁去睡觉,等一下还要换哨。看样子,那个保丁还有话要说,听到王天禹这么说,欲言又止的他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里。他站起来对王天禹说:“我去睡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王三木真想告诉他们,红军不是红眉毛绿眼睛的人,而是一些跟他一样的普通人。王三木见过红军,一个多月前,在石阡的石家场,他还帮抬过几位受伤的红军,抬到目的地后,红军请他吃了一顿饭,一位女红军给了他一块银元。临走时,他又把银元悄悄放在了一位受伤红军的口袋里。

见过红军的队伍后,王三木才发现,红军的日子比他还苦。他们穿的衣服,比他穿的还破烂,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面黄寡瘦,病病歪歪,看上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神勇军队。王三木想不明白,這么一群人,为什么这么多军队就拦不住他们,让他们从湖南跑到贵州,还让很多有钱人闻风色变。

不会说话的王三木无法向王天禹他们描述他见过的红军,只好在心中干着急。得知保安队要来跟红军打仗,他的胸口就发紧了。王家在他落难时收留了他,王家是好人家,红军也不是坏人,王家的兵要去打红军,好人打好人,无论什么样的理由,理上都说不过去,他搞不明白,心乱成了一团。

不过,事情总算过去了,红军不从青杠坡过,仗打不起来了,这让他的心好过了一点。事情还没完,就是王天禹和这六个保丁,他们还在青杠坡这个哨卡死守,万一,万一红军又要从青杠坡过,还得要打起来。

王天禹睡到了床上,王三木也挤到了地铺上,马灯微弱的灯光还在亮着,除了风和一两个保丁发出的微微鼾声,屋子是一片沉寂。屋子门虽然关上了,却关不住风,这个狭窄的空间,还常常被寒冷的风光顾,躺在厚厚的草堆中,身上盖着被子也感觉不到温暖。

又到换哨的时间了,王天禹迷糊中被换哨的保丁吵醒。王天禹从床上坐起来,问从哨位上换下来的保丁,山下边有没有情况?保丁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没有,就倒头睡下去了。

王天禹梭下床,向门外走去,王三木也从地铺上坐起来,跟着王天禹向门外走去。王天禹打着手势要王三木回去睡觉,王三木没有回去,而是紧跟在王天禹后面,王天禹也就懒得理他了。夜笼罩了一切,月光已经远去,只有星星还在天空眨巴着眼睛,哨位下的大峡谷,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黑洞。没有风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不动的,一有风吹来,近处和远处的那些树都摇曳起来,仿如千军万马在行动。这样的场景,如果是换作一些初次造访大山的人,早就被吓尿了。

站在哨位上,王天禹的心略感不安,这种不安到底是来自于何处,他也弄不清楚。他吩咐保丁们要注意力集中,不要打瞌睡。他自己也睁大了眼睛往山下看,除了一片黑黝黝的天地,他什么也看不到。

王三木没有跟王天禹上哨位,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着的门。门外边的那条路他走过,那是一条很陡很窄的小路,路上铺着石板,从坡脚到垭口,一级一级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这个厚重的大门边。

青杠坡是石鼓场通往纳料的必经之路,山高路险,自古就是土匪们关羊(打劫)劫财的地方。青杠坡垭口原来不是哨卡,是土匪们关羊的关卡。以前垭口上没有围墙,也没有门。为了肃清土匪的恶行,繁荣纳料这个湘黔边镇的贸易,纳料保保长王达雷拿出一笔钱,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一支保安队,王达雷亲任队长。保安队成立不久,王达雷亲率保安队打掉了盘踞在青杠坡的土匪,在垭口修了围墙,修了哨卡,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税卡,护送从石鼓场到纳料贸易的商人们过路,并向他们收税。王达雷打通青杠坡通道没多久,石鼓场最大的商人刘贵生买了几条船,在鼓水河开出了一条石鼓场连接雷打坪的航路,石鼓场的商人们要到纳料来开展贸易,先从石鼓场乘船到雷打坪,再从雷打坪上岸走官道到纳料。从雷打坪往纳料,路近多了,也安全多了。这条水路开通后,青杠坡通往纳料的路就冷寂了,也很少有人走了。再加上又常有土匪到哨卡来袭扰,哨卡建成不到两年,王达雷不得不把守哨卡的保安队撤回纳料,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房屋,一扇厚重的卡在小路中间的木门和两堵高高的堵在山垭口的围墙。

山下延伸来的台阶被关在了门外,门内往西走的路虽然也是下坡,但不再像从峡谷上来那么陡峭了。关上了大木门,垭口就不像是路口,反而更像一个家了。这个家是靠路牵连的,门打开是一条路,门关上就断了一条路。这样的地方也适合打仗,把门关上,路就堵住了,守在垭口上的人只要站在围墙上,看到有人从峡谷走上来,不用枪,光扔石头,来多少人都要被打下去。

王三木不希望王天禹和红军打仗。两边都是好人,最好都不要打,王三木想。endprint

王三木坐得有些累了,他却不想回去睡觉,他有些害怕,一会儿害怕红军突然冲出来,杀了他和王天禹一行;一会儿又害怕红军走在上坡的小路上,王天禹和保丁开枪杀了红军。这种杂七杂八的思想搅做一团,让他理不清思绪,让他害怕得发抖。

第三班岗哨换上哨位不久,黑色的天际撕开了一个角,垭口对面的山上出现了一小块灰色。王三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王天禹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王天禹从哨位上下来,坐到王三木对面的石头上,他们谁也不说话,甚至互相都不看一眼。

一个保丁从房间走出来,松垮地伸了一个懒腰,对着渐朗的天空说:“天亮了!”

王天禹这时才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也伸了一个懒腰,说:“天亮了!”

王三木站起来,搓了搓手,跺了跺冻僵的脚,又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大木门。保丁问王天禹,天亮了,要不要把门打开。王天禹抬头问哨位上的两个保丁:“有情况吗?”

保丁说没有。

王天禹示意身边的这个保丁去把门打开,保丁还在那继续伸懒腰,王三木已抢先一步跑到门边,取掉顶门杠,拉开了厚重的木门。也许是被木门拉开时发出的噪音吵醒,没有上哨的几个保丁陆续来到屋外,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枪却紧抓在手里,问是不是有情况?

开门发出的刺耳响声也把王天禹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瞪了王三木一眼。听到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王三木也有些不知所措。看到没什么情况,新换下哨的两个保丁继续回屋睡觉去了,另一个保丁把枪靠在屋门边,也学着先前来到屋外的另一个保丁样,伸起了懒腰。

木门被拉开后,一股冷空气灌了进来,王天禹打了一个寒战。他站到门边,看向脚下的山谷。太阳还没有出来,山谷静静的,除了草除了树,没有看到任何会动的身影。王天禹站在门边舒了一口气,他突然感觉到有些失落,不明不白地失落。看来这一天红军是不会从这里过了,他们要在冷寂的青竹坡中度过新的一天。

太阳出来了,山谷下慢慢飘荡起了雾霭,先是一丝丝一缕缕,然后是成团成团地涌出来。雾霭先是在山谷间聚拢,聚拢成很大一块白布幔后慢慢地升高,升高到快接近太阳时就慢慢地化成白云,一朵一朵地向太阳飘去。

王天禹出神地看著雾霭涌出、堆聚、升高、化作白云到天空飘荡。哨位上的保丁连叫了两声他才听到,保丁告诉他,山脚下上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挎着篮子。王天禹连忙吩咐哨位下的保丁把门关上,把屋内睡觉的保丁叫起来,站到围墙边的几个枪眼后面。安排好保丁,王天禹看到王三木还站在屋子外,脸上呈现一副紧张的表情,就打手势叫他躲到屋子里去。王三木一进到屋子,就从里面把门关上了。看到王三木进屋子并关上了门,王天禹才不慌不忙地向哨位攀去。

雾霭中走来的两个人一点一点地往垭口上攀,他们的穿着看不出很特别的地方,提着的篮子也是平常人家走亲串戚用的竹篮。王天禹吩咐哨位上的保丁,让他们仔细观察,看他的眼色行事。上来的两人走到离垭口还有两丈路距离,王天禹从哨位上直起身子,叫他们站住。

喘吁吁赶路的一男一女被王天禹的喝喊吓了一大跳,他们仰起脸往垭口上看,看到了在垭口围墙上露出大半个身子的王天禹。看到来人被喊站下了,王天禹问:“从哪里来?”

两人中的男人用本地话回答:“从石鼓场来。”

王天禹又问要去哪里?

来人说要去纳料。

王天禹问去纳料干什么?

来人说是去走亲戚。没等王天禹再问,来人又补充说:“李梦山家,我们是李梦山妹夫的哥嫂,我弟家又添口了,叫我们来送信。”

王天禹飞快地把来人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不错,李梦山家是有一个妹嫁在石鼓场。但这个妹自从嫁过去后就很少回纳料,王天禹也很少见到她那边的亲戚。

王天禹问来人,去纳料为什么不坐船往雷打坪走,那边路更近更好走。来人说:“雷打坪那边过红军,路不清静。红军和追他们的军队在马家岩打仗,打了一天一夜,死了好多人。不敢从那边走,只好往这边来了。”

听到红军在马家岩打仗,王天禹的心就慌了。父亲王达雷昨天率队去马家岩,是不是正好赶上那场战斗,打仗了,父亲的保安队是不是有伤亡?

见问不出什么破绽,王天禹叫哨位下的保丁去把门打开,把两人放进来。哨位上的保丁提醒他是不是再观察观察,观察仔细了再放进来。王天禹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好观察的,我谅他们也不会是红军,红军不会只有两个人。再说,红军都是一些外来人,也不会说本地话。”

其中另外一个保丁附和着王天禹说:“他们肯定是李梦山家的亲戚,我以前好像在李梦山家见过。”

王天禹从哨位上下来,下面的两个保丁已经把通往山下的木门拉开了。保丁手握着枪,一边一个站在门边,身体紧贴着围墙,警惕地注视着门坎边的小路。王天禹站在屋子旁的一颗石头边,眼睛也警惕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他的身子看似不经意地靠在石头上,其实这是他选中的最佳隐蔽点,这里既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到大门边的动静,危急时又可以随时躲藏在大石头后用枪封住大门。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出现在了门边,一个保丁用枪指住他们,叫他们站下,喝令他们将手上的篮子放到门坎内。其中一个保丁先把篮子提进门,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把篮子交给另外一个保丁,随后又对两人进行了搜身,才放他们进门。两人刚走进垭口,还没有走到供人坐下歇息的石头边,大门就轰隆隆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王三木躲在屋内,关上门后,他还找了一根木棒,起先是想把门给顶上。木棒在手上掂了一会儿,他放弃了把门顶上的打算,而把木棒紧紧攥在手里。王三木就这样攥着木棒守在屋门边,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特别是当大门打开,一男一女跨过垭口的门坎,踏进门的瞬间,他紧张得贴着墙壁的身子几乎都要垮到地上了。王天禹在哨位上对来人喊话,尽管他竖着耳朵,却一句也听不到。他想拉开门走出去看个究竟,又怕给王天禹他们添乱,再加上手发汗腿发软,他就只能将身子靠在墙壁上,让刚刚急跳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endprint

王天禹从石头后走出来,和来人的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感到这一男一女的目光有些慌乱。他们不看他,却看着他拿枪的手。女人的头一直低着,紧张地跟在男人身后。看到王天禹,男人说:“官长,我们走累了,能不能在这里歇歇?顺便讨口水喝。”

得到王天禹的允许,这一男一女在石头上坐了下来。王天禹叫王三木把屋门打开,把水桶从屋内提出来。

天啊!与这两人一照面,王三木的内心就叫了一声。这女人不就是在石阡石家场给过他一块银元的女红军吗?女红军大概也认出了他,悄悄地用手拉了拉旁边男人的衣角,用眼角向王三木的方向示意。男人站起身,用身体挡住王三木的视线,从王三木手中接过水瓢,一只手顺势攥在了王三木的手上说:“大哥,坐吧。”

王三木哦哦地叫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看着王天禹。王天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女人的身上,没有注意到王三木的变化。听到王三木的叫唤,王天禹看到男人要拉王三木坐,就对男人说:“这是我们家下人,哑巴,不会说话,你不用跟他客气。”

男人看了一眼王三木,放开攥着他的手,顺势从他手里接过水瓢,从桶里舀一瓢水递到了女人手里。

刚被拉住手时,王三木紧张得快要昏过去了,现在手被放开,他反而不紧张了。他退到王天禹身边,站到了王天禹身后。

王天禹向来人打听马家岩打仗的事,来人说马家岩的仗打得很激烈。红军守住马家岩,上去的很多追兵都被打退了,马家岩的垭口下,死的人堆成了堆,有红军的,也有从湖南过来的军队的,双方都分不清了。

王天禹问参加打仗的有没有保安队。来人也说不大清楚,一会儿说有一会儿又说没有,最后他肯定地说:“没有保安队,和红军对打的都是追着红军从湖南过来的兵。”

王三木站在王天禹身后,好几次他都想暗示王天禹,坐在他旁边的这两个人就是红军。但是那个男人虽然在同王天禹说话,眼角却一直瞄着王三木,王三木的任何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王三木的心又开始紧张了,他弄不明白这两个红军到这里来干什么,是脱离了红军队伍逃跑过来,还是红军派他们来做探子,为攻打青杠坡探路。

喝好水后,男人走过来,把水瓢塞进王三木手里,顺便在王三木的手腕上攥了一把,目光如刀般刻在王三木的脸上,王三木没有惊慌,没有喊叫,也是用冷峻的目光盯着男人看。王三木感觉到男人的手很有力,攥得他的手腕生疼。男人放开他的手时对他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让王三木知道,男人对他已经没有恶意了。

此刻的王三木最希望这一男一女是脱离红军队伍跑过来的,这样,他们就不会和王天禹开仗了,就避免了双方之间的伤害。王家对他有恩,他不希望王天禹受到伤害。同样地,他对红军有好感,红军叫他帮抬伤员,不但给他饭吃,还给他银元,这样的仁义队伍里的人他也不希望受到伤害。但是,万一这两个人是红军派来的探子,是来打青杠坡的,那就麻烦了。他们要真和王天禹打起来怎么办?王三木不知道自己应该帮谁。

就在王三木把自己的心思搅成一团乱麻的时候,这一男一女从坐着的石头上站起来,对同样也站起来的王天禹说,他们要赶路了,希望王天禹能把篮子还给他们,篮子里装的都是些送给亲戚的小东西。

王天禹示意一个保丁把篮子提过来,交给这一男一女。男子从保丁手上把篮子提过来,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王天禹抡去,王天禹头一偏,躲过了篮子的攻势,后退半步,拔出了别在腰上的枪。王天禹拿枪的手刚抬起来,没有任何多想,王三木突然抬起手上的水瓢,下意识地向王天禹拿枪的手砸了过去,王天禹的枪被砸落到了地上。王天禹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男人就把他扑到了地上,被水瓢砸掉的枪也到了男人的手里。男人制服王天禹的同时,女人也制服了提篮子的保丁,保丁的枪也拿在了女人手里。

哨位上的两个保丁被打斗的响声惊动,其中一个举起枪,还来不及开枪,就被女人用枪撂倒了。男人用枪指着王天禹的脑袋,大声对剩下的保丁们喊道:“都不许动,谁动一下我就开枪打死他。”

枪声也引来了一阵骚乱,骚乱是从围墙外传过来的,骚乱中有人大聲喊道:“垭口上的白军兄弟,我们是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我们穷人不打穷人!”

“白军兄弟们,你们只要把枪放下,我们决不为难你们!”

……

枪声和喊话声把保丁们都吓懵了,他们端着枪,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变化。男人和女人用枪指着他们,命令他们把枪放下,他们无奈地看了一眼被男人制服的王天禹,乖乖地把枪扔到地上,人也跟着蹲到了地上。

男人把王天禹从地上拉起来,命令他:“叫他们把门打开,把门外的红军放进来。”

王天禹梗着脖子,不说话。男人用枪顶着他的脑袋说:“我不想杀人,我们只是借路,放我们过去后,这座山还是你的,哨卡也还是你的。”

王三木看了一眼王天禹,王天禹仍然梗着脖子,不看王三木,也不看其他人。王三木叹了一口气,默默走到门边,取下顶门杠,拉开大门,一面红旗顶着拉开的门飘进了垭口。

红军并没有为难王天禹和他的保丁,除了死在哨位上的保丁,他们全被集中在一起,由几个持枪的红军士兵看着,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王三木被之前先到垭口上的男红军叫出来,协助女红军和几个士兵给大家做饭。除了做饭和看守王天禹的人,其他的红军也没有闲着,他们有的到哨位上放哨,有的拿着笔,在哨卡的小屋和围墙上书写红军的宣传标语。

来到青杠坡的红军不到五十人,他们是在马家岩遇到伏击后转移出来的一部分。红军在垭口的哨卡稍做休整,然后又连夜赶路往瓮安去了。

从青杠坡出发,红军把王天禹和王三木以及被俘的保丁带进了队伍中间,押着他们一起上路。红军带走了哨卡上的所有粮食,收走了哨卡的枪支弹药,让王天禹和活着的保丁们跟红军一起吃饭。饭后,红军领头的人对王天禹说:“我们不杀你们,但你们要跟着我们去瓮安,到瓮安我们才能放你们。你们在路上要老老实实,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临走前,红军还把死在哨位上的保丁抬下围墙,在山口选一个朝阳的地方把他下葬,给他垒出了一个坟堆。

第四天,红军赶到了瓮安,与在瓮安的红军大部队汇合。汇合后的红军没有食言,放了王天禹、王三木和那些保丁,还给他们每人一块银元做路费。有三个保丁说他们家中没什么人,回去也没亲人投靠,他们愿意跟红军走,红军当场就收下了他们。

红军怕王三木回去后受到王天禹的报复,想把他也留下,王三木不愿留。他比划着说他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到红军的队伍里反而会变成红军的累赘,还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为好。拒绝了红军的挽留后,王三木面向王天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踏上了一条与王天禹他们背道而行的路。走时他把红军给的银元,悄悄放进了那个女红军的挎包里。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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