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江水的房间

2017-10-09 17:33杨蓥莹
民族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松花江江水旅行

杨蓥莹

松花江就在我房间的对面,仅仅隔着一条街道。每天早起,只需要侧个身就可以看见它,但我其实从来没有完完整整的看过它。我同外地的朋友讲起,他们多半都说“你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确,我的家的确是在松花江上。太阳下面或者月亮下面的江水流淌不知道几个世纪,随着每年水位的增减,水边垂钓的人或多或少。偶见几条船系在岸边,船身上的漆掉了,露出里面锈蚀的铁皮。临在江边是很舒服的,早上晚上可以在江边散步,推开窗子就可以感受到江风习习,比小河边要多些凉爽。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江水也会带来些清凉。

细雨中在江边走走也很不错。我父亲是喜欢散步的人,在老家的时候,我和他手里拿着伞却并不撑开,在江边走上几公里,风裹缠在雨里是凉的,树木草地的味道也多了几分清冽。家乡江水的轮廓和气味都少有江南的秀美和细腻,即便是在雨季的湿润,都缺少了南方的一份黏腻和紧致。虽然说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但细细体味一下,还是分辨得出。到底是北方,到底是东北。水和人也是一样的。这些年,陆陆续续走了很多城市,我发现几乎所有有水的城市都会有一条街道取名为滨江路/道或者临河街/道,水成为城市不可忽视的标签。它,存在并且凝缩,凝缩为一个个汇聚在江边河边的酒吧、咖啡馆,凝缩成价位昂贵的楼盘,凝缩为清晨冷清的街景或者夜晚一派繁华的霓虹。

十七岁的那年六月,经历高考之后,我离开家乡去往天津读大学。那个夏天是记忆中水分丰盈的一季,与此相衡的恐怕只有1998年那场洪灾了——江水上涨,淹没了地势低的住户,行道树被淹,江心岛上的树林子就剩些树尖随着江水的荡漾,偶尔显露。江水之北地势高一些,行车过跨江大桥,母亲的心情总是稍安,还张罗着要让江南边的亲戚们住过来。好在,那一年的灾情最终还是过去了。

我的父母都极爱吃鱼,母亲生于江畔,晚年的外公打渔为生,时至今日,母亲常常会和我讲起外公如何打渔,曾经戎马的他枪法可以击中飞鸟;外婆如何晾晒鱼干以备冬季食用,又如何将鱼骨经过晾晒,炒制做鱼骨粉,给一家子的孩子们补钙。母亲不止一次自豪地说,多亏了外婆的聪慧,在那个啥啥都缺乏的年代,只有他们兄弟姐妹没长什么病痛,身体都健健康康的。时至今日,二舅舅和他的儿子们仍在松花江边以闲时打渔、忙时耕种为生,顺应着天气和节令,于是父母的餐桌上也常有新鲜江鱼和不被任何农药化肥污染过的菜蔬。

在没有搬到现在江边的房子之前,先时的家有一个小院,我有时候早上醒来,站在二楼窗子旁,向下就看见母亲已经在小院子里忙活起来了。一垄一垄被新翻上来的黑土,母亲按时的播种、施肥、除草,夏日的风裹着菜蔬和两棵李子树的花果香气,时断时续的清甜,雨丝偶尔也如南方一样的缠绵缱绻,黏腻的在玻璃窗上徐徐滑落。那时候的我开始喜欢夏天多于冬天,喜欢看着李子树上结出的小小的果子,喜欢看母亲拾掇小院时候专注又开心的表情,尤其是在法国读书的那几年,我只有夏天才能回国一个月。

最初想要搬到江边的房子是父亲力主的,我喜欢水,而母亲则割舍不掉拾掇小院的成就感。但一如母亲之前做过的那些次决定一样,她还是决定放弃掉自己的喜好。这些事情我并不知,只是那年夏天回国,父亲开车直接开到了新家,我才知道的。他们总是默默地做好一切事,他们总提到“力所能及”,这让我感到惭愧的分量很重,时至今日,连我在长春的寓所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直接交付到我手上,而我思前想后却没有做过什么。

松花江江水蜿蜒,綿延到城市的边际,好奇心颇重的我却没有探个究竟的冲动,也许是太过熟悉,也许也是因为它在大多时候的脾气都很好,也许只是因为一种源于熟悉带来的懒惰。

其实关于这条江水,也并不是没有悲伤的家族记忆的。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夏天,二姨的长子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大哥帮人打渔,船翻了跌进水里,溺亡在松花江里。母亲说那时候的二姨还年轻,承受不住打击,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精神恍惚,家人一度担心怕是要疯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信了佛,皈依做了居士,总算是为心灵找了寄托。这件事小的时候我就听母亲还有亲戚们说过,或许从这个事情上想来,“松花江”在我的心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概念,有了一种来自于血缘上的关联和关于死亡的隐喻。

几乎每一个夏天,松花江里都会溺亡几个人,一大部分是刚参加完中考、高考完的学生下水消暑,结果不慎溺亡。我看见过两次打捞船,也听见过岸边那些孩子们的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围观的人说“这是松花江大学招生了”诸如此类的话。这条江水便年复一年地附着了不一样的情绪,一边附着着依附江水打渔为生的一代代人,另一边附着着那些葬身江水中的积年的亡灵们。一条江水,事关生死,双重权力,似乎这生与死又是如此紧密地相邻,像是一个人的两副面孔。

很多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它的存在是被忽略的,似乎多半在沾染上这些负面的、让人感伤的新闻的时候,它才又被拉回到视线里。人类之于它,索取且冷漠,而它则不时地回报以同样的残酷。在从前,通连江南和江北的跨江大桥还没有修建好,江水两岸都有渡口和渡船,看上去也是热闹纷纷的。忘记是几岁的时候,大人们带着我搭车走了一遭新建好的跨江大桥到江对岸的公园里去玩。对比于公园,人们似乎更喜欢在大桥上流连,印象里很多人徒步走过去,建好的大桥上遍插彩旗,迎风飞卷,这感觉更像是过年过节才会有的气氛。江边的公园里也是人头攒动,在那个相对匮乏又相对平均的年代里,逛公园还是这座江滨城市最时髦的休闲活动。其中搭建的每一处娱乐设施前面都排满了人,我还记得牵着大人的手挨挨挤挤地走过九曲桥,那时候感觉桥很长,很曲折,似乎又很高大的临着水面。等多年以后,我再次看见掉漆破落的它,只觉得像一个被遗弃的半大的玩具。

松花江水和嫩江江水冲积出肥沃的松嫩平原,一望无际,也一马平川。我自小没见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高山,印象中只有随父母工作在乡下的时候,夏天时节和大人们去山坡上采摘青杏和桑葚,装满两个铝制饭盒。后来有人在江边的公园里拉来土,生生地在平地上垫高了一个假山,上面建了一座亭子,用水泥砌了台阶。一时之间,“上山览胜”的人们竟然摩肩接踵。我那时候跟着父亲每每清早出来,也要爬一爬台阶。母亲后来说我从小就喜欢台阶、楼梯之类。那时候小城里有一个二层楼高的百货商场,我就不厌其烦、来来回回地在楼梯上蹦跶,扳着扶手跨一级或者两级台阶。直到大学二年级,我第一次进入了中国西南腹地,才算是真的领略到什么是高山、高原,什么是九曲回肠的盘山路,什么是四面围山的山城,连每一条街道都有坡度也让我觉得新奇。记得爬梵净山,抬头看见青灰有雾的天空被悬崖峭壁切割,几只鸟在雾气中围着山崖盘旋,我抬眼望了好一会儿,“飞鸟莫到人莫攀,一隐十年不下山”,这情形至今回忆起来都异常清晰,尽管这之后多年的旅行中未必没有类似的景色入目。endprint

网络上一直流行一句话,算是众所周知的对“旅行”的名词解释,说旅行是从自己呆腻了的地方到别人呆腻了的地方去。乍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可再细想下去就不禁觉得悲凉了——兜兜转转,人似乎真的是无处安放自身的。不甘心就此固着于某地,心怀走出去的渴望,一不小心又成为“包法利夫人”式的文青,更何况,时至今日,似乎不是简单的人的身体的“走出去”那么简单了。在这座北方城市里,每年的六月份都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如十几年前的我一样,对于从家乡向南的任何一个未知地方都充满模糊的向往——这份情绪在年少时候是如此的肆无忌惮,且带来某种等着被人夸赞的骄傲。在三十岁的当口,回望那种肆意,我要感激的是它在这些年间仍未被消耗殆尽,我仍是一个别人眼里那个“爱折腾”的、不大接地气的人,尽管时至今日,它业已模糊,也不再分得出对与错。成熟无论是落在文字里还是影像里,都应该是可解的命题,终止掉迷茫,解决掉问题,应该是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被叫做正确。

我平时在长春的住所里越来越宅了,记得刚读大学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感觉都要把天津城走遍了,城区郊区,大街小巷,很多现今已经拆迁的地方,我曾经看到过它早前的样貌,并不光鲜,也非整洁,记忆里那些老街道和老楼房,总是糅杂着各种难辨的气味儿,又似乎总是在一个阳光良好的午后。我不喜欢闲下来,那时候除了在图书馆和看电影的大礼堂,别的时候我总是跑出去,公交车里上上下下,还未修成的地铁只有一大片建筑工地在施工。于是,我对天津一直抱有一种动态的印象,似乎在不足二十岁的年纪,我和钟摆在赛跑,与各种味觉、视觉、触觉发生着随时随地的碰撞。我在想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巴黎,那么那样的我生活到现今又会是什么样子,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身体慢下来的具体原因,节奏慢下来,脑子却似乎没有一时一刻能够闲下来。如今的生活中,我会刻意开辟出用于闲散的时刻,泾渭分明,這样清楚的划分想来与大学时代闲与忙的混杂一处截然不同。这似乎是在与一种看不见的驱使力谈判,我把大多数时间的忙碌、焦虑、咖啡以及睡眠交给它,然后在可以尽情闲散的时候尽情地闲散。只是到了闲散的地方又总是会囿于一处。想来似乎总是在隔着窗子看风景。从前是在公交车上,看着景色飞逝而过,如今则是在某处小馆子一角看看静静的、偶尔也摇晃的外面的世界。

在巴黎我有一个很喜欢旅行却因健康原因不能够出门的朋友,她常常写信告诉我她又买到了哪一本书,写的是关于某地的人情风物,或者路过家附近的旅行社,拿到了某一本新制的旅行宣传手册。她对我说,她常常在脑海中旅行,在阳台侍弄花草或者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眺望某一处遥远的景致,编排各种细节。我在想这样的时刻会不会像诺兰那部《盗梦空间》里用梦境创造的世界。每次当我外出旅行,都会发给她几张旅行时的照片,有时候是旧弄堂,有时候是并不大青翠的草场,她说她会把这些挑选着放进那个世界里面。也许看不看得见某处风景都没有什么重要与否,到哪里无非是另一场忙碌,如果没有一刻那样闲适的心境,窗子外面的风景岂不是辜负了?

有时候很想万水千山走遍,而我的脚也的确在丈量力所能及的路程。但似乎有些缺乏了二十岁光景里那片记忆中似乎总不会黯淡下去的阳光,很暖和,很舒服,有风吹过。父母从未停止过衰老,我也在成熟中感受到时间的力的推推搡搡。一切力有未逮的,只能搁置在一旁,变成一根刺,偶尔刺痛,但是转身也就不再计较了。三十岁的我有了一个比以往大一些的空间,一应陈设我也并未太多费心,没有课的时候,我就栖身于这座属于自己的岛屿。一个人人体的正常体温分散到一百四十平的空间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温度了,自己一个人的房间是冷的却也并不觉得有妨碍。外面的秋天已经有了北方特有的一种温暖和距离,只要是晴天,阳光总是特别的好,天空也总是特别的蓝,隔着玻璃感觉是暖和的,但实际的体感却带着凉。毕竟太阳此时与北半球的距离已经开始拉得远了,即便是光线耀眼,一切也只是矫饰。院子里的绿化做得不错,常常有几只小狗低低的发出几声憨叫,一路听着声音由近及远。夜晚时分,我看见一个个细密窄实的方形窗口亮着灯,想起某一个晚上我似乎同某位朋友提起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有一个属于我的窗口,有一种惦念在那里,而现在我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

我自认与水很有缘分,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无一不具备这样的元素。水,天然裹挟一种眷恋,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人们也都把河水江水称之为母亲,我想这是不是因为人都会茫茫地希望天生万物有情呢?一切都如水流一样,涓涓而无尽头,不用在乎从何时开始,也不必担心在何时结束,于人生的有涯在这无涯中尽可以截取一小段来。时空如此无边无际,作为人生不过百年的人类来说,取下这一段又如何呢?

也许在我内心的深处,我希望家乡总保持一如既往的、我所熟悉的模样,这样的想法显然囿于自己的私心和贪念。原本没有什么是不会更改和变化的,我为什么要去要求家乡永远保持回忆里的温度呢?在一个人一转身,大多都消失于陌路的时代,为什么还要如此幼稚地执着于某种永不更改呢?城市,总是要变化的。人,也总是要变化的。相比之下,江河湖海对于人人有限的几十年生命而言,变化的微细似乎更适合于承载更多强加给它的关于“永恒”的意象。

时光匆匆,那条江水仍是记忆里的模样,下雨天里泛上来一股子腥味儿。严寒数九,捕鱼的人和他的狗漫行于广阔的江面之上,冬天里东北的天空是一种近乎灰白色的半透明的样子,和冻结的江水遥遥相对。黑色的是泥土,白色的是江水。天地间的辽阔,人在其中何其渺小。

责任编辑 郭金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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