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荒宴

2017-10-09 11:56麦丞
飞魔幻B 2017年9期
关键词:张浩金陵

麦丞

宵乙入职刑部的三月后开始注意起同掌文书的一位同僚。

那人总穿青白长衫,袖口绣着不算精致的柳丝,远看像腕上缠一圈嫩春之际矮树新发的络络丝。他的眉目清寂但神情总是温和的,却又仿佛十分喜静——人多时不来,通常是宵乙研磨誊写书卷至夜半,眼酸的时候一抬头,便见那人坐于临窗的位置上翻看卷宗。

得知他的名字实在出于偶然,是因一日宵乙伏案太晚又摔断了手头最后一支好笔。其时屋中只她与那人,她便开口问他借一支,拿到手后觉得惭愧,竟也不知对方姓名,故而开口一问。

那人合上卷宗举步至书架前,放回卷宗后转身朝她一笑:“姑随念。”她低头在心中记下,又闻他补充一句,“半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

宵乙對此没有任何印象,不知对方是否在诓她便只一笑置之。日后她虽没有再提起,却鬼使神差地关注起姑随念这人。

姑随念总翻那本卷宗,翻到底了便收回架上。一日是这样,两日是这样,三日四日皆如此。宵乙心中好奇却未开口问,因觉得他此番举动过于刻意——像在引她上钩。她心里头惦记这事,忍了又忍不去问,可到底有疏忽的时候。

那一晚文吏陆续走光,宵乙独自誊录书册至半夜,在某一刻仰起脸,便见姑随念坐于窗侧翻那本旧卷宗。屋外明月高悬,夏末的风吹动高瘦的酸枣树,树影便从他背后洒到胸前抵着的长案上。酸枣树上夜虫低鸣,声声入耳。

那是很奇幻的场景,可当下宵乙并未觉得不妥,只是心动了一下便难得搁笔走到他跟前问:“你日日来这儿,看的是什么?”

姑随念貌似松了一口气,合手闭上卷宗。他的手指修长细瘦,泛着一种冷冰冰的透明的苍白,压在蓝皮封底上说不清的好看。他不答反问:“你可知天元九年,金陵陈辜案?”

两年前也即天元九年夏夜,金陵巨贾陈氏一夜之间灭门,仅剩长女陈佳期及其弟陈辜。

告案的是陈府看门的瘸腿老头儿,证词称他因腿脚不便赶去案发现场迟了些,因此逃过一劫,他所见是满地横陈的尸首以及陈辜正在剥除陈佳期的衣裳欲行不轨。陈辜见外人赶到提剑杀去,却被老头儿侥幸逃脱。呼救声惊动四邻,赶来的人合力将陈辜制住扭送官衙。

知府取证后断定陈辜心术不正欲强暴其姐陈佳期,被陈氏父母发现后一时魔怔屠戮全家。陈辜下狱,而陈佳期因此变故从此半痴半傻,后来被陈氏世交姑氏接去调养,只待休养好再与原已定下婚约的金陵宁氏公子成婚。

这些事虽也曾传至京都,但因是两年前的事宵乙便不曾听闻。她身子自幼弱,还是半年前家中请回一块开过光的好墨,日日闻那墨香才好起来。其间家中都避讳打杀流血之事,连她任刑部尚书的舅舅登门都不大欢迎,她便更没可能知道陈辜一案。

她听得仔细,姑随念便讲得愈加仔细。一只夜虫被烛火吸引来落到卷宗上,跌跌撞撞地爬爬停停,他欲伸手拂去,最终不过低低颔首将其吹走:“说来也巧,陈辜案中幸存的两人后来都曾在我府上小住。”

姑氏与陈氏是世交,姑随念幼时常随父亲去陈府走动,与陈佳期亦算青梅竹马。然而,直等姑随念十二岁造访睽违数年的陈府时,才第一次见到陈辜。

那是个矮瘦的十岁孩子,性子软弱沉静,只知偷藏在陈佳期身后。被陈父唤出给世伯世兄问安时,他也不过探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胆怯的眼不语,片刻后又缩回去。众人哄笑起来,陈佳期却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得像从青草地上掐的那点点嫩尖。

身为陈氏嫡女,陈佳期从来骄傲如艳阳烈日,谈笑如同东风过境,低沉却声势浩大。从前姑随念便特别怕她附在耳边说话,因为那声音宛如会直击心底。可那日姑随念坐于高堂想开口取笑,手中捏的撒金小扇只展开一页却又合上——陈佳期待陈辜非比常人。

他在陈府闲逛时碰巧又撞见陈佳期带着陈辜玩,她扯下父母赠予她用来保平安的珠串,指尖轻挑成图耐心地教陈辜翻花绳,笑起来都是小女儿神态。

姑随念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身,面向笑眯眯地候在廊下看着那两人的陈佳期的乳母,小扇合上扇尾直指陈辜:“那孩子是谁?”

姑氏与陈氏是世交,姑随念更是陈氏曾最属意的女婿人选,乳母便没有瞒他。

而乳母说的,是所有事情的起点。

陈辜不是陈佳期的亲弟弟。

陈辜本姓叶,是清河叶氏一脉。叶氏多出将才,在十来年前的大战中耗尽所有子弟,连仅剩的陈辜都是部下从战场上抢回的。与叶氏同为世交的陈氏怜他孤苦便将其收养,改姓入族谱算是儿子。

陈辜小时候在战场上见了血,整个人十分胆小怕生,因此刚被送去陈府时他缩在马车中不肯出来。陈父陈母在外头等候很久,最后气性大的陈佳期脚点地踏上马车,一只手拂开车帘,她的笑声像是三月夜莺啼:“外头太阳又不毒,你怕什么?”

车中陈辜被突然跳进的阳光一刺,吓得瑟瑟地圈住自己又往后缩。陈佳期从未有的心疼与怜悯在此刻爆发,她不再取笑,只是进车坐到陈辜身边,轻轻与他耳语:“外头太阳确实毒,我也害怕,我们就等晚上再下车吧。”

他们果真一道在车中歇到傍晚,最后下车时陈辜仍是藏在陈佳期身后,一双手就那么紧紧揪着她的衣裳。

陈辜在陈府住下后最黏的人一直是陈佳期,吃饭要坐在她身边,沐浴要她守在屋外,读书写字要她教,连睡觉都夹着个枕头去陈佳期屋里。两个孩子而已,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家里人也不在意。

陈佳期对谁脾气都大,唯独对陈辜从来温和,百依百顺。父母取笑她天生是要给陈辜当姐姐的,而陈辜讨厌这样的话。但凡有人提起他与陈佳期这段不具血缘关系的模糊的姐弟亲情,他总面呈阴郁。乳母猜想,他其实相当在意与陈佳期血脉不同一事。

陈辜八岁时还想与陈佳期同寝,被丫鬟取笑后羞愧得不能自已。恰巧陈佳期走出,并听闻这些诨话。她在门内朝他一笑,转而沉下脸色赏了那个碎嘴的丫鬟一巴掌,冷笑开来:“我的弟弟,也是你们说得的!”endprint

丫鬟们委委屈屈地退下后,陈佳期依然站在门内,向前递出一只手给他。月光明亮无比,落在她脸上却顷刻暗淡下来,她开口:“来阿姐身边,别怕。”陈辜郑重地将手放在她掌心,仿佛是将这辈子交给了她。

那时姑随念听乳母絮絮叨叨地说完,随后上前想同他们搭话。花绳已经玩到很难的图案,交错如同掌间细纹。陈辜本是小心去挑,猛然见到姑随念,一盘花样就散了。

陈辜紧张兮兮地看陈佳期身后的姑随念,她便也转过身不大客气地嚷道:“离远点,你吓着他啦。”

姑随念轻轻笑她,握着小扇果然听话地走远。一棵新柳拂发端,他眼前却是陈辜胆怯却流露精明的眼。

那样固执的孩子,一个个赶走接近陈佳期的人。日后,该是怎样?

后來姑随念没再去过陈府,只在十八岁时听闻陈佳期与宁氏公子定亲,又在十九岁时听闻陈辜不允陈佳期外嫁,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他想强暴陈佳期迫使她留在他身边,败露后大开杀戒。果真是极固执的一个人。

姑随念后来亲至陈府操办所有白事,那时陈佳期惊吓过度近乎痴傻,他便将她接回姑氏本家调养。

姑随念说完故事,天已泛了鱼肚白,宵乙撑着脑袋困倦地眨眼,他便不好意思起来:“说得多了,你该回去休息的。”

宵乙知道这并非真心话,他在等她发问。她也如他所愿,问道:“说了这样多,你是想做什么?”

姑随念笑着将卷宗放回,书架后的窗支着,漏进的曦光落在他衣袍上显出一种青绯交汇的奇妙颜色,姑随念面对她直言:“翻案。”

宵乙皱起眉头问:“案中有冤屈?”

姑随念摇头:“恰恰无冤屈,所以要翻案。”他顿了顿,再度开口时叹了一口气,“你可知现在在狱中的并非陈辜,而是陈佳期。”

“为何?陈辜何在?”

“陈辜头断散故台,灰撒雁荡山,尸骨无存。”姑随念忽然朗声大笑,片刻后又诡异地停下,低头朝她望去,“至于为何,明晚三更仍在此地,我同你说。”

第二晚宵乙如约前来,来时姑随念还不在,她闲着无趣,仍旧研墨执笔。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他便又坐在那儿看卷宗,因是走神看她,两人的目光便撞在一起。

宵乙改坐到他跟前,伸出一只手虚虚摆了个“请”的动作,姑随念一笑,说起后续。

陈辜的确在案发后不久便被定罪,天元九年秋在金陵散故台被斩首示众,唾弃他的世人将他挫骨扬灰撒去雁荡山。那时姑随念带着陈佳期回姑氏本家休养,眼看她已渐渐清醒,却又生了其他事端。

天元十年冬,金陵新任知府张浩走马上任。张浩是陈辜生父的旧友,对这桩案件十分在意,有了正当名头后便重查旧案提出颇多疑点。

一是陈辜并未学武,何以在顷刻间屠戮满门,包括其间武功不俗的府卫?二是倘若陈辜私下学武,有力将众人屠尽,何以追不上一个瘸腿的看门老头因此被抓?

张浩重查旧案得出的结论是陈辜故意替人顶罪,而这人只能是如今尚且苟活的陈佳期。于是,张浩从姑随念手中抓捕陈佳期,将她下狱定为死罪,行刑日便在今年晚秋九月十三。

宵乙听得眼皮一跳,欲开口发问,姑随念抢先道:“我知你想问什么。问一个女子,纵然脾气大一些,又有什么缘由要去杀自己的父母亲仆?又怎么做得到?”他将卷宗一个角抚平,“可张知府说是佳期爱上陈辜不愿接受家中为她定下的婚约,她找陈辜相约出逃被拒,一时鬼迷心窍被夜魇侵吞心智控制了身体,故而可以屠戮全府。”

“连金陵城里哄孩子的夜魇都搬出,不过是因陛下想启用当年退下的叶氏旧部。因陈辜下场可怜又名声不好,陛下怕叶氏旧部寒心,就随便让人抓出个替死鬼。”姑随念忽然冷笑,“真是荒唐!”

宵乙静默片刻,看着他发问:“你要救陈佳期出来,为此接近我?”姑随念没有回答,她便自己在心里推敲片刻,“你其实是喜欢她的?”

这个问题令他惶惑很久,也是很久之后姑随念才松开牙关,像已将自己劝服,坦然道:“是,我爱她。我爱陈佳期。”他眼中明明有无比哀伤及无奈的光,却要一直笑着。

那时宵乙还未完全抵达真相,所以她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也跟着他难过起来,半晌才能开口:“容我想想。”

宵乙的舅舅任刑部尚书,若她坚持要查,舅舅不会拦她。就如同半年前她大病初愈忽然想入刑部当个文吏,舅舅也答应得痛快。姑随念是看紧了这层关系,这才不遗余力地守着漫漫长夜与一本残卷,守着她这根沉闷寡言的木头。

想来他是相当喜欢陈佳期吧?

宵乙在家中想了足有五日,有时不知想着什么想到深夜,卧在榻上睁眼瞧那紧闭的窗户。

夏天尚未完全离开京都,有只发荧光的夜虫栖在窗户纸上,腹尾的光一闪一灭。紧接着又有几只夜虫紧随而至栖上来,那阵仗太大,几乎将斗室亮彻。

她终于觉察出不对,起身支起窗户——姑随念便站在高墙上从囊袋中捉出虫子。他扬袖一送,黄绿的光便一层层泼在窗纸上。

他竟知晓她爱夜虫,明目张胆地投其所好。

宵乙靠在窗边看了一夜,天明时窗脚有成堆死去的夜虫。这灿烂而短暂的一生,不知同什么相似。

她忽然仰起头,看向微弱晨曦中的姑随念:“我们走吧,去金陵。”

此时陛下已重新启用叶氏旧部,这些人远在关外一时半刻回不来,宵乙同舅舅说想重查陈辜案便也没受太大阻挠。舅舅只是放下手头的卷宗,叹气道:“你病好后,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刻不停。说说,这次为的什么?”

宵乙不说话,收起批文便走,转身时笑笑,哪能说是为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遑论那人心里头早有了其他人。

他们到金陵时秋才冒出那么点点的头,一路舟车劳顿让宵乙有些吃不消。虽惦记查案,但喝了些药之后觉得心里苦,她便想去金陵闻名的红豆馆里听场戏,吃几颗蜜饯。

进馆前姑随念止步冲她抱歉地一笑:“就送你到这儿,我有些事要办,过一会儿再来接你。”endprint

宵乙猜想他大约因故地重游有些伤感,又或许想去牢里先行探望陈佳期,便也没有拦着,点点头便转身进馆。虽则在这之前,她是想同他一起听场戏的。

那场戏演得烂俗却深情,演到头了才有错落的掌声响起。宵乙坐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上,刚想拍掌,眼风下移瞧见姑随念从拥挤的人流中穿过,最后拐进木梯角攀上来在她对面落了座。

小二来添茶水,因为招呼客人赶得急,竟忘了姑随念,只给她一人添水。宵乙笼着袖管伸出手去翻开一只倒扣的青花瓷杯推到他跟前,手提壶一扬一落,慢慢说道:“讲了个挺有趣的故事。一位乡绅的夫人与人偷情私奔,那乡绅却还到处跟人说是自己脾气不好才使夫人不堪忍受出逃。”

她拾起果盘上一颗蜜饯在唇间轻轻咬,漫不经心地问他:“世上真有情深如斯?”

“或许有吧。”姑随念淡淡一笑,旋即靠在椅背上垂眸看红台上戏已散场人渐离失,“记得《牡丹亭》中唱,情至深处,生者死,死者生。这样的深情如何?”他沉默片刻,又道,“如同佳期,明明在我身边时几乎想起来一切。可张浩捕她回去后她又装疯卖傻,说那些人全是她杀的。她不过是想让陈辜身后能留个好名声。这样,又算不算得深情?”

宵乙闻言沉寂,过了一会儿唤来小二打赏,问这出戏是谁排的。那油嘴滑舌的少年郎两手一揖,恭敬地答道:“正是张浩大人半年前排的。”

她愣了一下,起身同姑随念道:“该要去拜会这位大人。”

两人去张府递了拜贴等上一会儿,有人来请时,姑随念却道已打通关系可去牢中探望陈佳期,想先行一步。宵乙淡淡地答道:“也好。”那小厮古怪地看了姑随念一眼,便只请她一人进府。

张浩因与她舅舅是金科同届进士,便算她的世叔,见面寒暄都方便许多。不多时,宵乙话锋一转提起天元九年陈辜案,说自己的一位友人与陈辜、陈佳期是旧交,而这位友人认为案件中疑点颇多,因此不服当年张浩翻案时的判决,想了些办法请她重查陈辜案。

随后宵乙便将姑随念当日所说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张浩等她说完才笑起来,摇着头眯眼道:“世侄女,不论你那位友人说了什么,他都骗了你。”

宵乙轻轻刮去瓷盏上悬着的茶末,又听张浩哈哈笑道:“软弱无能?阴沉胆小?我从陈辜六岁看到他十六岁,他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哪!”

宵乙喝满一肚子水出门时已入了夜,等了一会儿不见姑随念回来,便让人带她去监牢。

低转过几弯蜿蜒向下的长梯,便见那方绣着络络丝的袍子立在走廊中部的一间格子牢前静静瞧着里头,宵乙走不动道,亦就停在最后一级上望着姑随念。眼风被带偏,于是她也看到了陈佳期。

那姑娘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头发乱糟糟地蒙在脸上,只露一双眼。然而那双眼茫然至空洞,宵乙实在无法从中判断她究竟是骄矜或软弱,便也无法从中断定是谁说了谎。

宵乙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这样长时间观望,只知姑随念蹲在陈佳期身前那么看了她许久许久,仿佛要将她埋在眼中生生世世不忘怀。

又等了一会儿,宵乙转身离开。狱卒问她可是不看了,她点头答:“嗯,不看了。”

案子在宵乙的坚持下继续往下查。指派衙役大肆重新搜府前,宵乙同姑随念两人先行启开朱封进府探看。

不过短短两年,从前的巨贾陈氏留下的便只剩这么座藏了血与泪的凶宅。府中血迹都被擦去,器具也因搜查毁坏,徒留满院枯败凌乱的草木奇石,宵乙却发现那么一棵依旧青绿的矮柳。

分明已入秋,那柳树却发得很好,枝梢上细长的绿叶青翠剔透到仿佛是一颗绿莹莹的泪顺着枝条垂下。姑随念在那柳树下站了很久,他仰起脸,秋风将枝条拂过他面上。两只广袖飘摇震荡,袖口上那些纹路像是活了过来。

宵乙看得愣了片刻,指着他的袖子道:“络络丝。”金陵将柳叶称为络络丝。

姑随念晃了个神儿,低头朝她一笑,拎起袖子看那些绿色的绣样:“我听闻佳期曾在陈辜的袖上绣了两枝柳叶,她性子急躁不擅女红,绣出的花样也是歪歪扭扭。陈辜穿那件衣服出门时被半个金陵笑话透了,我却很是羡慕。后来我便让侍女去偷偷看那花样,学着绣在我的衣裳上。”络络丝,意为将人久留身边。姑随念自嘲,“让你见笑了。”

宵乙对这段深情不予置评,只是眼神好瞧见那衣袖上有一个墨点,便上前走去扯起衣袖道:“可惜了。”她忽然抬头定定地望进他眼中,半晌才问,“姑随念,你有没有骗我?”

闻言,姑随念愣了一下,只笑眯眯地望着。

当晚宵乙在官衙下榻,辗转难眠至半夜才算睡下,却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有发生过的事情,如当日高僧带着她从山脚行至山巅,求一块能根治她弱症的好墨。马车在半山腰歇息过一段时间,她卷起车簾,看到一天一地的星光。

梦里也有她从未认识的孩子,那孩子六岁时身处炼狱依靠食腐肉活下来,一双眼黑沉沉的赛过乌鸟。她该不认识那孩子,却不知为何十分清楚他名叫叶辜,是清河叶氏仅存的血脉。

战争止歇后,叶辜被人用马车载去金陵,最终停在碧瓦红墙前。到这时,宵乙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纱,有光透进却看不清东西。唯独声音传来,中年夫妻焦急地劝慰着谁:“去呀——去接阿弟下来!”

宵乙想看清说话人的模样,于是伸手拂开纱。一捧光大晃一下,接着她便看见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淡粉的衫子,头发泛着淡淡的褐黄,眼中蒙一层雾气,让宵乙软了心肠。

宵乙想开口问她一些话,却听她启唇唤:“阿弟。”而后她低声介绍自己,“我叫佳期,从此,便是你的姐姐。”

那一刹宵乙便明白自己成了陈辜,或说是附在了幼年陈辜的身上。她可以感知他的悲欢,却不能干扰他与陈佳期原本的生活。所见所闻与张浩所说相差无几,而与姑随念所说差之千里。

陈辜的确不是软弱阴沉,他虽从战场历经生死回来,却乐观开朗,一面接受现有的生活,一面想哄胆小的姐姐陈佳期开心——这个梦里阴沉胆小的是陈佳期,因为她是陈氏父母唯一的孩子。陈辜来之前,她接受着家族对她的所有期望与栽培,于是战战兢兢,怕父母失望,怕亲戚闲话,再优越的日子也不过如履薄冰。endprint

陈辜成为养子后,以不凡的才干和豁达的性情转移去陈氏族人所有的注意力,而得空时他一遍遍敲陈佳期的窗将整日缩在屋中的她喊出来玩,教她放风筝,带她下水摸鱼。他爬上树给她摘过果子,也在元夜里带她偷偷溜出府看了一夜河灯。

他告诉她,她今后可以做任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活下去,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他们曾一起参加金陵的世家筵席,有子弟笑话陈佳期是木头桩子,陈辜便和那人扭打起来。将门血性令陈辜将那人踩在地上,他大声恐吓所有人:“他日谁敢再说我阿姐一句不好,陈辜要他折筋断骨!”那时陈佳期便愣愣地握着一枝新柳,连风薅下柳叶都不自知。

陈辜因那晚的事被责罚,夜里陈佳期去看他,偷偷给他带了吃的。她见他的袖口破了,又急忙回屋取来针线,满头大汗地坐在他身边给他补袖子。她最擅女红,那划口却实在太大,便只能绣两根柳枝稍微遮掩。但陈辜,很喜欢。

梦里也有与姑随念的故事相合之处,便是姑随念确在十二岁时造访陈府。那时宵乙在陈辜躯壳内,而陈辜正在教陈佳期玩花绳,宵乙便只远远看见十二岁的姑随念,面目模糊的一个影子。

陈佳期因看见姑随念而坏了一盘花样,陈辜问她为何。她想了一下才道:“父亲想让我嫁给他,可我不愿意。”她看向陈辜,“我不愿嫁给任何人,我只想在你身边。”

陈辜少历世事,分明知晓陈佳期话中深意,宵乙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心欢喜地快跳着。陈辜却压抑那颗心,语气深重地同陈佳期说:“我来金陵后听闻金陵地下埋着一种妖兽称夜魇,一旦人们松了心神,它便会侵吞人的心智借其躯壳作恶。所以,”他开口唤她阿姐,“我们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你明白吗?”

一个“陈”字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此生止于此。

两人都又将自己的心守了八年,直到十八岁时陈佳期再也拒绝不了着急的父母。陈佳期与宁氏公子定亲时,宵乙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在陈辜胸腔中漫开。可他笑着为陈佳期点聘礼,写贺帖。

那一晚,陈佳期闯进他房中,满脸是泪:“你说我可以做任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活下去,可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可是不跟你在一块儿——此生此世,我不可能过得开心!”她拉住他的衣袖,泪泅开袖口的络络丝,“阿弟,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吧!”

满心伤悲即刻要将陈辜湮没,他却最终扯开她的手告诉她,没可能。他不能带她走坏了她的名声,因为他知晓这世上对女子的容忍远没有对男子来得多。

陈佳期几近崩溃时破门而去,见到一脸惶恐嫌恶的母亲。她满心戚戚想同母亲解释,却因失手将母亲推进乱石堆中磕破脑袋死去。陈佳期就这么疯了——她没有守住自己的心,世人眼中滑稽却其实存在的夜魇趁机借了她的躯壳。

一片血色覆过眼前,等宵乙目能视物时所见便是尸身,陈辜动手剥除陈佳期染血的外衣防止她遭人怀疑,又将一个绵长诀别的吻落在她颊上。而后其余事天下皆闻,陈辜头断散故台,灰撒雁荡山,永世骂名。

宵乙见到的最后一幕,是头颅从高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来滚去滚远。在某一刻,几乎要看清那张脸时,她大汗淋漓地醒了。

有夜虫栖在窗纸上,宵乙拭去额上的汗,问:“姑随念,你有没有骗我?”那外头静得没有声响,她苦笑起来,“如果你骗了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如果我骗了你,”夜虫低鸣,和着姑随念的低沉嗓音传来,那声音中有无可奈何的笑意,“就让我去死吧。”

衙卫重新搜查陈府,从不起眼的砖地下翘出一个坛子,坛中封着一本手札。

那是陈辜的手札,记录着陈辜对陈佳期的非分之想,包括痛恨宁氏公子想悄悄了结他,包括想弑杀陈氏父母好与陈佳期在一起。甚至连强暴陈佳期使她无处可去的念头,都清楚地写下了。陈辜已死,手札笔迹却能与陈辜生前的字迹对上,可见不是伪作。

宵乙将这些作为证据呈给张浩看,以驳斥他从前的论断。张浩看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停不下来:“罢了,罢了!”他整理自己杂乱的胡子,“从前只知有夜魇,而今又闻《牡丹亭》。情深至此啊!”

陈佳期被释放,姑府派马车来接,姑随念却只远远立在宵乙身边看,没有要接近的意思。宵乙问:“如何?”

“不如何,她会如约顺利地嫁给宁氏公子。她这一生,不该再因我而想起陈辜。”姑随念同她解释过后决然地转身,“我送你回京都,算是答谢。”这谢礼本已够轻了,偏偏姑随念又减三分,歉然道,“不过中途我要下车为佳期寻一份贺礼。”

回京都的路遥远漫长,实在走了挺久,路上姑随念一刻不停地讲陈佳期的趣事。宵乙不覺得哪里好笑,他就一个人笑,笑着,笑着。

其间她又瞧见他袖口的墨点,取出笔墨要在他袖口上画两枝柳。那墨快用完了,再用这一次只能勉强。画完后马车在一处山腰停下,宵乙卷起帘子,一天一地的星光,一如半年前。

姑随念笑起来:“这便是我下车的地方了。”他落到地上,宵乙没有拦他,他却自己回头朝她一笑,“我想到一份好礼,可我大约没法自己带给她了,劳烦你。”他凑过头来贴在宵乙耳畔,齿间轻轻迸出三字,而后道谢离开。

宵乙坐在车中,淡然目视前方:“来日京都春归,再会。”姑随念没有回头,只举起画了络络丝的那只袖子背对她摇了摇。

宵乙在车中高卧一晚,次日驾马回京。

其后很久宵乙都没见过姑随念,京都春归时听同僚提起姑氏正在为陈佳期与宁氏公子的亲事忙活,而姑氏长子姑随念近日要回京取一幅画。她听得开心,打听姑随念何时到、到何处,而后提前赶去静候。

一袭紫袍踏进门来,同僚们拱手见礼唤他随念兄,宵乙却怔在原地——那并不是她所认识的姑随念。

寒暄很久后,那袭紫袍走至她跟前同她道谢:“数月前一直为细云的几件案子奔波,陈姐姐的事当真多劳大人!”他叹气惋惜道,“昔日我与陈辜相交,亦视陈姐姐为长姐。从来觉得他是豁达爽朗的一个人,却不知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endprint

宵乙听得快明白了,开口问他可有陈辜画像。那紫袍人一拍脑袋,展开手中画卷:“正巧昔年画的学子图中有他。”

画卷展开,十来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立于高柳之下,鲜衣玉冠、年少意气。紫袍人伸手点在第二排最左处,那人面容清寂微微带笑,青白长衫随风而动,袖口绣了两枝络络丝。

宵乙大彻大悟。

她想起书阁长案上仅投下的树影,想起红豆馆中小二仅斟下的一杯茶,想起那人在人前从不与她相见。她亦知晓,与她许下京都春归再会的那个姑随念,终究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陈佳期与宁氏公子完婚,宵乙因于她有大恩便被邀去。她的神志已渐渐恢复却不大记得清事情,但宁氏公子自幼心仪于她,因此并不在意,这结局也算圆满。

陈佳期被扶来给她道谢时,宵乙想起来一事,凑去她耳边将姑随念的礼物送出,她(他)说:“忘了我。”

话一落,宵乙便见到盖头下两滴泪一左一右愣愣地滴在鞋面上。陈佳期在盖头下惶惑地仰起头,宵乙知道,她是在惶惑自己忘记的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余生再也不会想起。

陈佳期忘了陈辜,忘了因为她生而死,死复生的陈辜。

宵乙在喜宴后回到府上,进书房铺纸,取笔,研墨。那块从雁荡山取回的墨,终于一丁点儿都不剩。她坐在桌前等了很久,可这一次,姑随念没有出现。

宵乙清淡地一笑,照旧点墨开始写字。那几乎没有颜色,写的字也唯自己可辨,是《红楼梦》中探春与宝玉一同联的《南柯子》。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陈辜因曾在战场上食过腐肉,即使后来被挫骨扬灰撒去雁荡山,依然以灵的形式被缚在山中。他在山中游荡一年半,听闻往来旅人谈起案件由张浩重查判了陈佳期下狱。他想救她,可他逃不出这座山,而后,他就遇见了宵乙。

半年前高僧带她去雁荡山寻一方好墨根治弱症,身为灵的陈辜一眼看穿她的家世背景,便附在那方墨上随她走出雁荡山。宵乙与他见的第一面在雁荡山,半梦半醒间少年郎现于璀璨星光下俯身在她耳畔道:“我治好你的弱症,你替我救一人。”

可她忘了。

后来只要宵乙研墨他便可出现,刚开始只能在她身边,后来也能短暂地四处走动,但唯有宵乙看得见他,因他将所有灵气渡给她医好了她的弱症。有这份灵气在体内,宵乙便生出想入刑部的念头,也有了身为陈辜的记忆。

陈辜化名同在刑部的姑随念,新埋下已故陈辜才可写出的手札,为陈佳期翻案救下她。活着的时候他替陈佳期顶重罪背骂名,连死去也念念不敢忘。他本可以灵的形式行于雁荡山如同散仙,可最终他入世干扰凡人命数,此刻不知是否还健在。

宵乙觉得自己也是傻,他离世、出世、入世从没半点为她,也可说是在利用她,可她没有自认为的通透淡然。

做不到不该想就忘了,做不到没可能便不爱了。

陈佳期曾在他袖口绣下络络丝,她也在另一只袖子上以墨勾勒画出络络丝。可不论陈辜还是姑随念,故事到了結局,谁也留不住谁。

宵乙又轻轻笑起来,提笔将《南柯子》原词的最后一句划去,另起一句补于下方:

柳动絮飞春归处,任它相见无期——永忆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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