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围城:北女20年,问心无愧

2017-10-10 23:13金其琪
博客天下 2017年12期
关键词:公屋淑英天水

金其琪

“进来吧,这里就是天堂。”16岁到深圳、20岁到香港的邢瑞,此刻站在天水围颂富广场,这个她最熟悉的地方。

颂富广场又名T town,粤语发音与“天堂”相近。给这个两层小商场起名的人,承袭了1987年天水围最初规划时的宏愿,想让这个偏处香港西北角的村落地带,像九龙市中心一样旺起来。

但30年后,“天水围”3个字和“旺”远远扯不上关系。从T town 走入邢瑞居住的公屋天恩邨,数不清的小窗格里是香港最贫穷的人,其中不少是嫁到香港的内地女子。

天水围分南北两区,南区不仅有地铁直达红磡,还有4座李嘉诚旗下的私人楼宇,中产聚集。北区则承载了八成的公屋居民,人口密度是南区的3倍。公屋是香港政府为租不起私人楼宇的家庭提供的廉租房,有资格申请公屋的人,必须证明月收入在1.125万港元以下(约合人民币9800元)—这数字远低于全港个人月收入中位数1.55万港元。

邢瑞住的天恩邨,是天水围北11条公共屋邨中的一个。按每人7平方米的标准,邢瑞和她的香港丈夫及儿子,用每月1002港元的价格租住在22.32平方米的房子中,厕所面积不足1平方米。约30万人就这样生活在天水围。然而比起不远处天恒邨的金淑英,邢瑞幸运得多。

川妹子金淑英是被香港丈夫杀死的,惨案当年震惊全港,随后被导演许鞍华改编,拍成《天水围的夜与雾》。金淑英案,令天水围自2004年起,再难摆脱“悲情城市”的印记。但邢瑞不是金淑英,尽管两人背景非常相似—农村出身,深圳打工,嫁给香港建筑工人,老夫少妻,贫穷,家暴……不同的是,她仍然活得安乐,尽管活在边缘地带。

家:“香港最好的地方”

金淑英案之后,香港死因法庭、立法会和大量传媒把目光投向天水围,发现这里充斥着类似的家庭问题。十几年过去了,天水围名声仍然不佳,对在港岛九龙居住的市区人来说,更是要搭两小时地铁再转轻铁才能到达的偏远地带,除了一个湿地公园,仿佛一无所有。来这里的记者总爱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从天水围出去?”

邢瑞却说:“我觉得天水围是香港最好的地方。”

天水围所在的元朗区位于香港西北角,与深圳接壤,从邢瑞家窗户望出去,能见到深圳湾口岸大桥,以及对面的流浮山。这地方很香港,又很不香港。香港每一区的社会问题,都在这里集中发生,有人因此断言,天水围城是个小香港。不过,更加典型的香港想象,虽然也有山水和高楼,可山不是流浮山,而是狮子山,水不是深圳湾,而是维多利亚港,高楼不是密集的公屋,而是中环的摩天大厦。

邢瑞的香港,显然是另一个香港。天水围距离市区遥远,2003年才开通地铁,往返市区车费动辄过百,于是邢瑞和许多天水围师奶一样,选择不出去。她认得天水围每一条屋邨的位置,知道怎样抄近路、走小道可以省去轻铁费用,哪一所学校的孩子成绩好,天晴邨最近跳楼的特别多,天恩商场的菜场会在下午5点打折。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也可说是唯一熟悉的地方。

金淑英被杀后,《天水围十二师奶》作者陈惜姿写下了9个天水围“北女”师奶的故事。离开天水围10年,再听邢瑞的故事,她惊觉这些女人的轨迹经年未变。来港多年却未去过尖沙咀、中环等地标的大有人在,陈惜姿觉得,这些女人只能算“天水围人”,而不是“香港人”。也有人在嫁到香港前来旅游过,看到维港风光决心要嫁,结果却是“来之前以为住尖沙咀,来以后一世困在天水围”。

邢瑞去过尖沙咀,也去过中环,因为丈夫在南丫岛的建筑工地做工人,要从中环码头坐船上班,她去送过饭。最远最远,她到过港岛东的鲗鱼涌,那是深圳的打工姐妹来旅游时,大家一起去的。这几个地方以外,她还去过黄大仙,她婆婆住的公屋在那里。她在那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度过预产期前的最后两个月—当时天水围的公屋还没批下来。老人家照顾她,把仅有的床让出來,自己睡在客厅。

这些地方中,她最喜欢天水围。

为什么?“这里空气好,要什么有什么。”

但在说出这句话的10分钟前,她刚刚抱怨过天水围的菜场被大集团垄断,刚来香港时50元能买到三菜一汤,十几年过去,菜价翻了几番,丈夫收入却没涨。大财团领汇在过去20年不断买下天水围的政府菜场,翻修之后,摊位加租,平价菜农被挤走。经过T town的私家诊所,她说天水围2017年1月才开始有医院,还没有急诊,生病只能看私家诊所,价钱比2004年贵了一倍,“病不起”。

好的变化是,20年中这里开通了地铁西铁线。可是交通状况仍然很差,丈夫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赶5点半的第一班西铁线才能准时到南丫岛上班。“交通费这么贵,可是没有办法,天水围这个区太难找工作了。”这里的就业市场和1994年刚入伙时没有太大变化,私人楼宇很少,穷人聚居,只有少数餐饮、服务业职位可吸纳就业。陈惜姿以同样多公屋的沙田区对比:“如果公屋隔壁就有数量相当的私楼,那私楼的住户就可以聘请公屋的主妇去做家务助理(保姆/钟点工),可是天水围不行。”

和私楼相比,公屋住户的居住时间更长,常会住到死,把新楼住旧—那批人无处可搬。走在天桥上,邢瑞指着地砖,说6小格就是她家厕所的大小,坐在马桶上,手必须要放膝盖上,前两天她还把头给撞了。到了她家楼下,她指着伸出来的长长晾衣架,说这架子用了十多年,伸得又太长,晾衣服的人“摔死好几个”,自己早同政府投诉要换。而到了她家,才发现厨房比《天水围的夜与雾》中还要小,她若再胖一点,就挤不进灶台和身后橱柜的缝隙,煮不了饭了。

可她仍然觉得这里最好。她前前后后、不下十次地重复一句:“我只想有个安稳的家。”

标签:发廊妹、厂妹、北女endprint

对安全感的渴望支配着邢瑞。她9岁时妈妈自杀,爸爸再婚,后母威胁她不听话就会和爸爸离婚。1997年,她离开出生长大的陕西汉中,独自在深圳打工。那年她初三,从历史老师口中知道香港要回归,却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深圳就在香港旁边。

也是在那一年,大量跨境家庭的香港丈夫开始为内地妻子申请家庭团聚签证。全年30499例陆港婚姻,占整体港人婚姻的46.6%,是破纪录的数字,其中港男娶内地妻子的有28309例。这个数字此后缓慢下跌,到回归9年之际,再度回升,达34628例,其中28145例为港男娶内地妻子。

这些家庭普遍“老夫少妻”,两成的内地妻子比港男丈夫小15岁以上。丈夫们在港收入低下,或干脆失业,靠政府援助,而天水围自1994年起陆续落成的公屋,就成了这些家庭的落脚地,包括邢瑞的家。这些家庭和邢瑞家一样,妻子要照顾年幼的孩子,被困在家中,无法出去工作,更难以接触社会,遑论融入香港。

但邢瑞觉得没关系,她只想走得远远的。“那时候在深圳,我觉得自己再远的地方都可以去,总之要离开家,如果那时是遇到一个美国人,我也会跟去美国。”

邢瑞在汉中城固县出生,中学时,爸爸娶了比她大13岁的年轻妻子,常常责骂她。“我中学时很少在家,学校很大,没有人,假期时就一个人睡在宿舍,没电,也没人压水井,所以没水。”

初三毕业,后母不让她再读书,她就留在家种地。爸爸得了风湿病,后母又被机器弄伤了腿,家里所有事都是她做。“那一年特别辛苦,自杀我都想过。”

她连续3晚独自通宵分稻子,把5000多斤米来回折腾了3遍,相当于处理了1.5万多斤。一力承担家务没能缓解家庭矛盾,后母和父亲不停吵架。她忍不了,终于买了张火车站票,三天两夜,到深圳去。

此后邢瑞的人生便不停被贴上标签,也不停躲避标签。初到深圳,她在沙嘴路口跟老乡一起学洗头,顾客都是些住在深圳的香港有钱人,“洗个头可以给100元的小费”。一个月赚800到1000元工资,算是不错,可她受不了别人叫她发廊妹,就到厂子里去,做氧气罩,如此成了厂妹。

2001年,后母要和爸爸离婚,邢瑞把工资都寄回去,想留住这个家,偏偏自己又得了肾结石。“那时候是我有生以来最压抑的日子,心情也不好,衣柜清一色都是黑色的衣服,不笑。”工厂的工作也丢了,她在低谷遇到一个香港男人,被冠上第三个标签,“北女”。

这男人比她大22岁,只比她爸爸小两岁,离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和《天水围的夜与雾》的故事极其相似。她不在乎,“从小到大我没感觉过谁爱我,我只想要一个稳定的、自己的家”。

那年她还没满20岁,不能结婚,于是和这男人在皇岗口岸附近租了房子,他白天过海关到香港去上班,晚上就到深圳,和她过日子。到了2003年,她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两人去西安登记结婚,10月她怀孕。孩子的出生,终于把她带到天水围。

“刚来的时候,我一句广东话都不会说,在我婆婆家一边养胎,一边硬学。”她还留着当年买的粤语词典,有拼音、简繁体字对照,翻得很烂。

孩子成了她的寄托,她和这个新生儿一起牙牙学语,认识香港,孩子学校的家长和老师,成为她接触社会的唯一渠道。

心态:暴力、援助占上风

她也和孩子一起挨打。2006年开始,邢瑞居港接近7年,就快可以拿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她丈夫开始慌乱,怕她利用完他就撇下他,一走了之。这种想法的出现,是因为丈夫的几个朋友都有过类似经历,从深圳娶回来的年轻内地女子,拿了身份证就抛弃老夫。

《天水围的夜与雾》中男主角也是如此,动辄怀疑妻子给他戴绿帽,一次次强调“没有我你就没有今天”,“是我带你到香港来的”。邢瑞的丈夫也开始乱发脾气,老觉得她会提出离婚,于是整日跟她吵架,打得她肩膀高高肿起,也打孩子。

她自始至终没有找过社工。社工是那些拥有执照的社会工作者,免费提供专业辅导和支持,许多社工专职做家庭服务。但邢瑞不信任他们。“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扛过来。现在的社工年纪轻,生活经历也和我们不同,根本没办法体谅我们。”

在《天水围的夜与雾》中,故事的原型金淑英就曾多次向社工求助,社工能保障她一时的安全,安排她入住妇女庇护中心,却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她最终还是和双胞胎女儿一起,被屡屡家暴的丈夫刺死家中。

金淑英案之后,天水围在13年间出现了24间家庭及儿童福利服务中心,15间青少年服务中心,13间社会保障及就业援助服务与小区服务。可是直到2017年1月至3月,最新统计数据显示,天水围所属的元朗区,在全港18区中虐待配偶仍属第一。该区已经连续9年排名第一,而1997年后的头一个十年,则不是排第一,就是排第二,2008年更达到20年来最高峰,出现787宗虐待配偶个案。

这些个案大多數都是妻子遭丈夫虐待,即金淑英、邢瑞所遭受的家庭暴力。在天瑞邨的“明爱家庭服务中心”,社工谭嘉琪已经服务天水围10年,处理的家庭问题中,约三四成是内地妻子来求助。从大量个案中,她发现港人与内地人结合的婚姻,许多在正式登记前是跨境婚姻,也就是像邢瑞的丈夫一样,每天过境生活。这样的模式导致双方实际相处时间较少,例如邢瑞的丈夫晚上11点才回深圳的家,早上6点已出门上班。她孕期早睡,曾两三个月和丈夫睡一张床却见不着面。而当妻子来到香港,真正朝夕相处,许多问题就慢慢出现。

加上香港公婆可能不喜欢内地媳妇,衣食住行的习惯都有差异,居住空间又小,有些语言也不通,导致家庭问题频发。邢瑞老公担心的状况,的确真实发生过。谭嘉琪遇到过几次,女人拿到身份证后就来问怎样离婚,离婚之后怎样申请公屋。“男人的心态,就是你来到香港,我是你老公,你就要听我的话,也有信任问题,当中的心态非常复杂。”她说。暴力就在这种复杂中滋长。

邢瑞家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儿子上了小学。孩子的老师和其他家长,成了邢瑞的第一批香港朋友,她开始出门,参与学校的家长教师联合会,还当上会长。丈夫也开始消停,不再和她吵架,不再打她。“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你有了出去工作的能力,你反而成了占上风的一方。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了。”

可惜,那几年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因为争吵激烈,最终没有要。2012年她再度怀孕,但物价已非6年前可比,养孩子的成本急剧上升,“要不起了,算了”。这一次,她哭了一个月。

围城:小日子,小幸福

从1997到2017,天水围北把迟来的基础设施都建了起来,银行、地铁、医院、公园,孩子有了更多的学校可读,各种免费的职业进修班开进天水围,帮助就业。陈惜姿相信,一个新天水围已经在路上。

她以同样公屋集中的屯门新市镇作对比,屯门新市镇也在香港西北,山长水远。“刚入伙时,好惨,好穷,同天水围差不多,但过了这些年,公屋的孩子长大了,出去工作,会带钱回家,区内就富裕起来。”她觉得天水围也会如此。

香港浸会大学地理系教授邓竟成曾说,天水围是“怎一个亏字了得”,和其他新市镇不同,天水围先建起的是中产居住的私人楼宇,坐享地铁和大商场的天水围南,再用剩下来的土地塞了大量公屋进去。私人楼宇享有基建,可公屋住户望穿秋水才等来医院、银行、公园,是“拓荒牛”。来自内地的新移民妇女,还会和自己、朋友在内地的生活对比,感到更加强烈的无助。

邢瑞的打工姐妹好多都是这样。“有很多同学离家很多年也不敢回去,说这么多年混得不好,也没有钱。”她却看开了,2017年暑假就要带儿子回老家。“赚多少钱跟回不回家是两回事,就算赚很多钱回去,也是面子,虚荣。我回去就老实说我在香港没钱,住公屋,我儿子读不要钱的公立学校,还拿政府的书簿津贴来买书,我们没车没房,就这样生活。”

她什么都经过,坦荡荡的。儿子上幼儿园时,她和丈夫关系不好,向其他家长诉苦,结果被取笑老夫少妻。儿子上小学,同学到家里玩,回去就在班上说他们家住公屋,特别小。她都扛过来了。“什么都没关系,我问心无愧就好。”

她看了看时间,儿子该放学回家了。她手里是一早煲好的港式汤水,手机上网找的方子,“常喝汤水,比吃药好”。她在深圳打工时得的肾结石没有根治,一劳累就会腰痛,肠胃经常胃酸倒流,还长过息肉。小小厨房,变成她与疾病对抗的战场,趁低价时买来的汤包药材,变成她不离身的汤水。“老公和儿子生病还有我照顾,要是我生病了,谁来照顾我呢?”

2017年,丈夫58岁。她不得不开始考虑,丈夫再老下去,会做不了体力工作,到时她就要挑起经济担子。13岁的儿子刚上初中,她想狠心一点,让孩子早日自立,自己就可以出去工作。可是她也很挣扎。“一个人要懂事,需要经历很多痛苦。社会是现实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当年才小小年纪什么都会。但我又忍心我的孩子经历这些痛苦吗?”

在香港凶宅榜上有名的天晴邨,这几年多了许多免费职业辅导班。邢瑞报了花艺班和调酒班,晚上就和儿子一起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天水围是她的归宿。“我也不在乎我家房子有多大,小也有小的好处,只要我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家里所有的人。”

她开始找回曾经努力逃避的家人。后母和后母生下的妹妹都到深圳打工,她每个月会找一个周末,从家里出发,搭20分钟小巴过深圳湾口岸去看她们,顺便多买点便宜的蚊香回来。像许鞍华在《天水围的日与夜》镜头下呈现的那样,她还努力关照独居的邻居老伯。老伯住著7平方米的小房子,身体不好,她常顺手送些菜过去。

在她上课的服务中心,许多内地妻子重复着她的故事。山东人刘爱军嫁到香港刚一个月,正在给孩子办转学。10年前接受陈惜姿访问的云姐和李淑明,已经从艰苦生活中稍微喘过气,孩子大了,终于可以过过周末。

她们的生活,似乎正慢慢从《天水围的夜与雾》,转向温暖的前奏—《天水围的日与夜》。在那个故事里,她们奋力抓住身边的微小幸福,阻挡她们的墙尚未完全拆掉,但城也没有被放弃。日子缓慢生长,也许终有一天会长成她们渴望的样子,而中间流逝的,就书写成天水围的日与夜,也是那部电影的英文名:The Way We Are。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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