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谋杀

2017-10-12 17:55刘宏
章回小说 2017年9期

刘宏

一 矶谷笃郎先生

贝加尔湖寒流尖利如刀,裹挟着粗粝的雪尘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肆意狂舞,原野、河流、荒草、树木、房屋都淹没在一片白茫茫冰山雪海之中。太阳被阴云笼罩,若隐若现,毫无生气,令人格外压抑,仿佛置身于混沌世界,窒息般透不过气来。

托木斯克市标志性建筑,托木斯克火车站,远远望去,这座尖顶的三层黄色房子在风雪弥漫中犹如迷幻中的城堡,童话般的不真实。

傍晚时分,一辆老旧的蒸汽火车吐着巨大的气团,隆隆地驶入寂静的托木斯克火车站,沙哑的汽笛声在广袤的平原雪野上空回荡,听起来是那样凄厉而悲戚。

这是一列由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开往苏联首都莫斯科的国际班列。这条铁路与西伯利亞大铁路相连,西西伯利亚内陆重要城市托木斯克只是它长途奔袭沿途停靠的三十多个车站之一,经停时间二十分钟。

与往常一样,在托木斯克站下车的旅客并不多。在几个下车的苏联本地人中间,有一个矮个的亚裔青年男人。他身着一件略显紧瘦的黑色皮衣,头上戴一顶制作考究的貂皮帽,手提一只黑色皮包。在身材高大、隆鼻深眼的苏联人中间,他显得更加矮小。这个亚裔男人表情冷峻,步履稳健,虽然看起来像一个精干的商人,但在明眼人看来,这个人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军人气质。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之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亚裔男人。自爆发九一八事变以来,出现在苏联境内的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蒙古人等亚裔人明显多了起来,这些人或经商或逃难,或为了各种不可言说的特殊使命和目的进入苏联境内。在苏联人看来,这些东方人的面孔大同小异。他们分辨这些东方人的主要方法是看外表。在苏联人印象里,中国人普遍要比日本人高些;而矮小的日本人看起来更有礼貌和素养;韩国人的面孔则要黑一点;蒙古人脸很扁平,且眼睛也小些。对于这些人的身份,普通而高傲的苏联百姓并不关心,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20世纪的上半叶,和许多临近边境的城市一样,托木斯克也成为了五方杂处之地。火车站内外和街头到处流荡着跑崴子的商人,做羊毛生意的蒙古人,来自阿尔泰山的淘金人,还有卖艺人、流浪汉、妓女、小偷。同时也充斥着中华民国军统特工、中共抗日分子、朝鲜抗日义军、日本间谍等不同种族和党派势力的密探和眼线。他们看似平常却暗藏武器,个个身怀绝技,混杂在来来往往的旅客当中,表面的平和之下,潜伏着无数不可预知的阴谋与杀机。

这个亚裔男人并没有在车站做太多停留,他走出车站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站楼顶的时钟,时钟指向是莫斯科时间傍晚的五点十分。这时,一个同样身材不高的亚裔男子走上前,俩人用日语简单交谈几句话后,肩并肩径直走向停在车站广场西北角的一辆黑色华沙牌轿车,随后驾车消失在暮色低垂的街头。

托木斯克坐落在托姆河右岸,城区并不是很大。和苏联很多城市一样,建筑自然随意,街区并不整齐划一,老式的木屋随处可见,彰显出俄罗斯民族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强烈个性意识。

黑色华沙轿车驶出车站广场,沿着托木斯克大街向伊古缅公园方向而去,几乎在城区绕了一圈后,才缓缓驶入位于彼得保罗教堂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在明亮的车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大门旁的立柱上挂着一块俄日两种文字的木牌:日本东京铃木财团驻托木斯克办事处。

这是一栋老旧的两层黄色巴洛克建筑,高门窄窗,装饰精美,极具俄罗斯民族建筑特色。此时,整个大楼只有几扇窗口亮着灯。男人被请进楼内的主任办公室,办事处主任横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哦,矶谷笃郎先生,欢迎欢迎!”男人也恭敬地一躬身,客气地说道:“哈依!还请横野主任多多关照。”

一番寒暄过后,横野主任支走了服务人员,轻轻关上房门,坐在沙发上,低声对矶谷笃郎说:“武藤司令官与铃木总裁田野君交谊笃厚,田野君已经和我说了,您到托木斯克是有特殊使命的。矶谷君请放心,本人虽是个商人,但为了大日本帝国利益,我会大大地支持配合您的。”

“谢谢横野主任,给您添麻烦真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今晚本处略备酒席,为矶谷君接风洗尘,也借此机会和各位同仁认识一下嘛。”

“让您费心了,悉听尊便。”矶谷笃郎略一思索,躬身答道。

十天前,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在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秘密召见了他。作为关东军直属的特种侦察兵大队的一名少佐,能得到司令官的亲自召见,实在令他受宠若惊。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多年的侦探生涯,让他隐隐地预感到有一项秘密任务在等待着他。

武藤司令官并没有在人来人往的司令部召见他。关东军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反战倾向的人在关东军内部也若隐若现。为保密起见,武藤司令官是在一辆军车内接见他的,没有司机,也没有随从。武藤司令官身着便装,表情严肃,目光犀利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矶谷笃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著名的关东军最高长官独自在一起,不由得心跳加剧。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挺直身体,首先说道“司令官阁下,您好!”

武藤司令官看出了他的紧张,语气恳切地说:“你的档案我看了,你曾在日露协会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学院学习过三年,俄语应该不错吧?”

“哦,也谈不上好,基本生活对话还能应付。”

“那就好。在众多侦缉人员中你能被选中,去执行特殊任务,对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来讲,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为帝国建立功勋的良好机会。希望你不辱使命。你先看看这个——”说着,武藤司令官从随身带的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相貌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此人是中国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苏炳文,与马占山等匪徒相互勾结,在满洲里、海拉尔一带大肆进行反满抗日活动,十分猖獗,直接威胁我新兴的满洲国。半个月前,苏炳文残匪四千余人在黑龙江省富拉尔基一带被我军击溃。退至满洲里后逃往苏联境内,被苏方庇护。我驻苏联使馆多次提出引渡要求,均被苏方以不符国际法为由拒绝。苏炳文等残匪在苏联休养生息后,必会返回东北,卷土重来,继续与我大日本帝国作对。故必须在其返回之前除之,以除我心腹大患。据可靠情报,苏炳文本人及其部分高级将领被苏方安置在托木斯克,且戒备森严。你的任务就是潜入托木斯克,伺机将其刺杀。你在托木斯克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东京铃木财团驻苏联托木斯克市办事处秘书。”endprint

矶谷笃郎重新看看了那张照片,就还给了武藤司令官。

“记住了?”

“记住了。”多年的特种兵生涯,矶谷笃郎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感谢司令官阁下信任,能为帝国效劳,是卑职的荣耀。请司令官阁下放心。”

“此次行动,不做则已,若做必成,倘若失败乃是我大日本帝国之耻辱,国际舆论也将于我不利,你的明白?”

“哈依!卑职明白。”矶谷笃郎向武藤司令官行了一个军礼。此时,矶谷笃郎内心已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

武藤司令官轻轻地在矶谷笃郎的肩上拍了拍,说道:“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三天后,关东军特种侦察大队少佐矶谷笃郎以家父病危、回国探望为名,从此在人们视线中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东京铃木财团驻苏联托木斯克市办事处招待新上任的秘书矶谷笃郎的晚宴在二楼会议室举行。虽然办事处除了看门人是个人高马大的苏联人外,其余都是日本人,但对新来乍到的矶谷笃郎来说,这些同胞都是不了解的陌生人,谁能保证他们中有没有反战分子和暗藏的反满抗日分子呢?

酒宴上矶谷笃郎表现得很豪爽。酒过三巡,已有几分醉意,但他心里很清醒,他要万分警惕,来不得丝毫马虎。他想借横野主任为自己举办接风宴的机会,初步摸一下办事处这些人的底细,以便消除隐患,更好地开展自己的暗杀行动。于是,他颇为豪爽而不失礼貌地挨桌向在座的二十几个同事逐一敬酒。他要给大家一个不拘小节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印象,而大大咧咧的人常常预示着是无多少心机的人。他想利用这种半酣的醉意,看一下这些人的表现,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一切都似乎自然正常,甚至没有人主动上前和他搭话。他满脸通红,两眼迷离,仍踉跄着与人碰杯。横野主任见状,忙上前打圆场:“各位同仁,今天的酒宴就到此吧,来日方长,矶谷君旅途劳顿,要早些休息。”说着,安排一个工作人员将矶谷笃郎送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矶谷笃郎的寝室被安排在二楼的拐角处,隔壁是横野主任的房间。矶谷笃郎环视四周,房间不是很大,但有两扇不同朝向的窗户。站在朝北的窗前,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复活教堂尖尖的屋顶上的十字架,以及被白雪覆盖的托姆河。而站在朝西方向的窗前,托木斯克市的主要大街——列宁大街一览无余。

进入房间后,矶谷笃郎衣服也不脱,就一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装作醉酒睡去。待送他的工作人员离开后,他就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睡觉前他要做三件事,一是将自己一天来的所有经历过程像女人梳头一样仔细回忆梳理一遍,不漏掉一丝环节,确保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二是逐一回想一天来有哪些可疑的人和事,需要自己引起注意和提防,以做出准确判断;三是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些都是每一个优秀特工人员必须具备的能力,也可以说是习惯。还好,这一天在矶谷笃郎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怪异的人和事发生。

在托木斯克的第一夜,矶谷笃郎睡得很安稳。

矶谷笃郎原本计划从新京(长春)经哈尔滨、绥芬河进入苏联。但眼下南满的大个子杨靖宇和北满的小个子赵尚志,一南一北,在这一区域活动猖獗,令满洲政府和关东军十分头疼。而且中共地下党和国民党军统在这一带暗线密布,稍有差错,自己很可能还没进入苏联,就中途丧命。使命在身,大意不得。于是,矶谷笃郎秘密地从人烟稀少、海关检查不甚严格、各股势力还顾及不到的内蒙入苏。

目前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二 普希金街18号

整个日本东京铃木财团驻苏联托木斯克市办事处,只有主任横野知道矶谷笃郎的来历。但矶谷笃郎具体行使什么使命,横野主任也并不清楚。东京总部方面也没有透露丝毫信息,只是要求他不要给矶谷笃郎这个新来的秘书安排太多具体工作,他在办事处只是挂职,并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你配合好就行了,不要过问太多。从总部上司严肃的语气中横野主任隐隐感到“上面”是有着巨大背景和势力的。横野主任当着办事处其他人员的面,说:“矶谷君刚到,办事处眼下也不忙,可以先到市区走走,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矶谷笃郎自然知道横野主任这样做是在执行总部上司的命令,但自己虽然看似每天轻松自由,而完成特殊使命的压力让他没有一丝轻松感。他的第一步任务是先要查找到苏炳文在托木斯克的住所。他认为对于已经与大日本帝国签署互不侵犯条约、在中日双方冲突中保持中立立场的苏联人来说,在对待来自中国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苏炳文的问题上,苏方一定会顾忌日方感受,不会高规格地对待这位抗日名将,接待和安置也不会太过严密。矶谷笃郎本想从苏联官方报纸上探寻一些有关苏炳文在苏联的消息和报道,但看了几天当地报纸,却一无所获。他只好自己实地寻找,好在托木斯克城区面积不大,查找起来应该不会太难。矶谷笃郎开着办事处的车,开始整天在托木斯克市里转,专门查找有中国人居住的地方,他希望能看到那张已经刻记在心里的面孔出现。但几天下来没有任何结果。

这天,矶谷笃郎开车从市区回到办事处。刚进院门,厨师伊藤就跑过来,向他一鞠躬:“矶谷先生,主任晚上要吃日本豆腐,您帮帮忙,拉我去趟普希金街,去买几块豆腐好吗?”

“苏联人也会做豆腐吗?”

“不,是个满洲人开的豆腐坊。苏联人不喜欢吃豆腐,是专门卖给附近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生意还不错呢。”

矶谷笃郎心里一动,忙说:“您上车吧。”

厨师伊藤乐呵呵地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引路。

托木斯克冬季漫长,冬天几乎见不到新鲜蔬菜,苏联百姓都将土豆作为主食。而东方人却不习惯经常吃土豆,加上苏联食品匮乏,这让一些来苏联谋生的中国人找到了商机,物美价廉的豆腐就成了中国人、日本人和朝鲜人的美食。

普希金街是托姆河边的一条老街。小街不长,据说有近三百年历史。街两旁都是黃色或褐色的巴洛克建筑,斑驳老旧,青石路面,很具历史沧桑感。

厨师伊藤让矶谷笃郎把车停在街边一个小胡同口,说:“里面路窄车进不去了,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回来。”矶谷笃郎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endprint

矶谷笃郎跟着伊藤在胡同里左拐右拐,终于走进了一间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屋。伊藤向屋里用汉语喊了一声:“刘豆腐,在吗?”

伊藤一连喊了好几声,才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岁左右年纪,瘦高个儿,长瓜脸,腰间系着一条脏兮兮的麻布围裙,一头蓬乱的头发被热气打得湿漉漉的。他一见伊藤就搓着手说:“哦,先生,不巧哇,早上这板豆腐都让前边的18号院买走了,就剩两块了,你要不嫌少就拿着。”

“哪个18号院?”矶谷笃郎看似很随意地问。

“就是普希金街上的18号院,一大早就拿走了二十多块豆腐。”

矶谷笃郎不由得心里一动,没有再问什么,和伊藤拎着两块豆腐离开了。

普希金街18号院是一栋看似很普通的米色木制结构的俄式民居,有很大的院落,院里还有十几棵高大的落叶松。在苏联一般民居院落都是用木板做栅栏,再涂上绿色的油漆,显得既美观又通透,而且很有民族特色。但18号这座院落四周却是砌着高高的砖墙。此前,矶谷笃郎也曾多次开车从这里经过,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神秘。在托木斯克,像这样的院落不只一处,所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这天,矶谷笃郎没有开车,他徒步走到普希金街18号院门前。假装弯腰系鞋带,从大铁门下与地面的缝隙间看见了一双穿着皮靴的大脚在走动。他认得那是一双苏式军用皮靴,这让他既兴奋又紧张。直觉告诉他,这座18号院落极有可能就是苏炳文在托木斯克的住所。

一连几天,矶谷笃郎都在观察这座院落,只是他不能再次走近它,如果陌生人多次走近它,势必会引起里面人的怀疑。矶谷笃郎已经发现18号院漆黑的大铁门上其实有一个书本大小的方孔,用同样黑色的一块活动的铁板挡着。外面如果有人走近,里面的人就移开铁板向外查看,而外面的人却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任何情况。要想观察到18号院里面的情况,必须从高处俯视。矶谷笃郎看中了斜对面的一座三層小楼的一个窗子,那是个理想的观察点,既隐蔽又无遮挡。这座小楼的一层是一家面包店,店主是一对来自乌拉尔山区的中年夫妇。这天,矶谷笃郎穿一身中国商人的服装,走进了面包店。见店内有两个顾客,矶谷笃郎假装买了一袋大列巴。东望望西看看,等顾客走后,他看似很随便地用蹩脚的俄语问:“这店面好大,租金一定不少吧?”矶谷笃郎递给店主一支烟,并帮他点燃,自己也叼上一支吸着。留着一脸浓密络腮胡的店主吐出一口烟后,习惯性地一摊手说:“哦,谢谢,当然!你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矶谷谷郎不动声色地说。

“哦,中国人很能干的。你也想在这里做生意吗?这条街的租金都很贵的。”店主是个很健谈也很憨厚的人。

“我只想找个住的地方,你这里有租的房间吗?”

“我家二楼是客厅和卧室,三楼是阁楼,先生如果不介意,可以租的。”

矶谷笃郎不露声色地说:“你带我看看吧。”

“好,可以。”

店主嘱咐妻子看好店门,带着矶谷笃郎登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走上了阁楼。整个阁楼面积不小,足有五十多平米,里面只是堆了些杂物,显得很空旷。矶谷笃郎站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中央,想走到临街一面的两个窗口看看,但由于屋顶是角度很大的坡形,他只能哈腰以免碰到头。他好像很无意地用手擦了一下落满灰尘的窗玻璃,对站在身后的店主说:“这些窗户该好好擦擦,能亮堂些。”说着,向窗外望了望,这一望让他兴奋不已。

店主并没有过多地对矶谷笃郎进行询问,他觉得问得太多是对客人的不尊重,只要租金不差就行。何况在店主看来,中国人生性都比较懦弱,胆小怕事,是很守规矩的,一般不会惹什么乱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矶谷笃郎以每月8卢布5戈比的价格租下阁楼。店主很高兴,阁楼闲着也是闲着,换两个租金也不错。店主很热情地给矶谷笃郎在阁楼里安上取暖的火炉和一张铁床。矶谷笃郎又向店主要了一把旧椅子,放在床前,说是可以将床当桌子记账。等店主一走,矶谷笃郎就猫着腰搬过椅子坐到那扇窗前,五十多米开外的18号院落尽收眼底。只是院里有几棵树有部分遮挡,但矶谷笃郎对这个观察点还是很满意的。

通过两天不定时的观察,矶谷笃郎发现18号院只有几个持枪的大鼻子苏联士兵在院子里转悠,没有发现一个中国人的身影。直到第三天的中午,矶谷笃郎终于有了重大发现——18号院里出现了两个中国人的身影。他急忙拿起特制的高精度袖珍望远镜,屏住呼吸仔细观察。那两个中国人身着便装,好像在一边交谈一边散步,由于是后侧面角度,一时看不清两人的模样。就在两人的身影就要走进树影里时,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另一个人,好像说着什么,手里打着手势,显得情绪很激动。矶谷笃郎将望远镜调到最佳状态,一张颇为清晰的东方人的脸映现在他的眼前——没错,正是苏炳文将军。

自从率部退入苏联,半个多月以来,苏炳文将军都是在苦闷中度过的。苏方不仅按照国际公法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并将他带领的四千多名救国军战士和家属收容在苏联境内不同地区,部队随行所带辎重也全部交出由苏方保存。他和十几名高级将领被安置在托木斯克市普希金街18号院,并由苏军把守保护起来。任何人出入都要出示特殊证件。听说这座院落曾经是一位将军的府邸。在这里,苏炳文等抗日将军得到了苏方高规格待遇,面包、牛肉、黄油等管够。苏炳文知道眼下苏联正值大饥荒,托木斯克百姓都在吃湿乎乎的灰面包(黑面包加很多野菜)。苏联红军也十分困难。他很感激苏方的收留和安置。虽然这里生活比国内好,但他却度日如年。同时,苏炳文也知道自己虽然现在身在苏联,但对他恨之入骨的日本人一定会追踪而来,自己随时都有被暗杀的可能。苏方对他的安全问题也格外重视,每天只允许他午饭后中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到院子晒晒太阳,散散步,并且要有两个以上警卫人员陪同,其余时间不得走出院门半步,也不许接见中国抗日救国军之外的任何人。这让苏炳文如入牢笼。他向托木斯克驻军指挥官博加德列夫少将提出,你们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博加德列夫少将说:“苏将军,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要保护你在苏联的安全,请你理解配合。”对方话已说到这份儿上了,苏炳文只有接受。endprint

几天观察下来,矶谷笃郎基本摸清了18号院的情况和苏炳文的饮食起居规律。18号院里有三名苏联士兵轮流值班巡逻,一个中国厨师每两天出门采购一次食材,都是由专车接送。苏炳文只在中午出来在院里转转,从不出大门一步,其余时间都在室内。偶尔有人进入院里,除了要出示证件,还要接受苏联士兵极为严格的搜身检查。外人很难接近。对于这些,矶谷笃郎并不在意,他无需走近或进入18号院就能解决问题,完成击杀任务。他决定在苏炳文中午出来散步时,采用狙击办法,让这位令关东军十分头疼的中国抗日将军一枪毙命。这必将是引起国际舆论重大关注、轰动世界的重大事件,他矶谷笃郎也会随之名扬天下。

对于受过专门特种训练的矶谷笃郎来说,五十多米的狙击距离一击必杀没有任何问题,关键是看使用哪种枪械。当然,最理想的是日制九七式狙击步枪。这种枪他在关东军特种兵部队训练时经常使用,用起来自然顺手一些,而且這种枪射击时几乎没有烟尘,便于狙击手隐蔽。但到哪儿去弄呢?潜入苏联时,为安全起见,躲过一路上的检查,矶谷笃郎没有带任何武器。矶谷笃郎首先想到了办事处横野主任。横野主任在苏联工作多年,在托木斯克弄支枪应该不成问题。当矶谷笃郎偷偷将自己想弄支日制九七式步枪进山打猎的想法告诉横野主任时,横野主任面露难色,说:“枪不成问题,我手里就有一支,闲时打猎用的,但不是日制九七式。是苏制步枪。”

事已至此,矶谷笃郎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说:“那就苏制的吧。”

翌日,横野主任将一支枪交给了矶谷笃郎。那是一支八成新的苏制莫辛纳甘式步枪,而且没有消音器。在矶谷笃郎看来,虽然不是理想的九七式狙击步枪,但这把苏制步枪看起来也还不错。怎么才能把这一米多长的家伙拿到阁楼上去呢?租下阁楼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矶谷笃郎只住过三天,但每天中午他都要回来的。上阁楼是室内楼梯,必须经过一楼面包店。每次上阁楼店主都要向他打招呼,别的并不多问。矶谷笃郎每次回来只提一个手提包,一般不拿太多东西,如果突然拿一个大家伙,他不能保证不会引起店主的怀疑。尽管通过观察,店主不太可能是苏方或中方的眼线或奸细,但矶谷笃郎不能有丝毫大意。

一天午后,矶谷笃郎下了阁楼径直去了旧货市场,买了一把破旧的大提琴带回了办事处。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大提琴进行了拆解,把枪放了进去,然后对大提琴的外表进行了伪装。当他背着大提琴走上面包店的楼梯时,正忙着接待顾客的店主只是抬头向他点了一下头,就忙着自己的生意去了,似乎并没有注意他背着的那把老式大提琴有什么异样。

矶谷笃郎手里只有横野主任交给他的六颗子弹,而且是从黑市上买来的。这对矶谷笃郎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于一个优秀的狙击手来说,必须要有一枪解决的能力。为确保万无一失,横野主任还领着他到城边的山上专门试了枪,熟悉一下枪和子弹的性能。总的来看,矶谷笃郎对这把枪还是比较满意的。

矶谷笃郎坐在阁楼的椅子上静静地盯着窗外18号院,此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多。外面阳光很好。如果不出意外,半小时左右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来托木斯克已经快半个月了。关东军方面虽然通过办事处知道他已安全潜入托木斯克,但谋杀计划的进展情况他并没有向关东军方面汇报。关东军方面也没有问。夜长梦多,矶谷笃郎知道是实施计划的时候了。如果再拖下去,说不定突然有一天苏方将苏炳文转移别处或送回中国,那就不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了。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自己颜面尽失不说,也不好向关东军武藤司令官交代。事不宜迟,矶谷笃郎决定今天就行动。至于行动后的撤出路线,他早已计划好了,从阁楼下到二楼,这样不会让一楼的店主看见,然后从二楼后窗直接跳到地面。他事先观察好了,二楼后窗下面有一堆店主引火用的柴草,跳下去既不会惊动他人也会很安全。如果被抓,他就自杀。他自杀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比较传统——剖腹,他随身带着军用匕首的。另一种方式比较迅速——吞毒。一种特制的外形很像一枚普通纽扣的剧毒药丸,就缝在内衣领尖部的后面,正面很难发现。即使在双手被反绑的情形下,只需一低头将那小东西含在口里吞下,只需数秒钟就可毙命。这种既隐蔽又便利的舍身成仁方式备受大日本帝国志士的青睐。他相信从相貌和衣着上看,苏联人更有可能判断这个自杀的刺客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点射必须要把窗户打开一点,能容一支枪管伸出去。而窗户开得太大,是会引起四处观望的哨兵注意的。窗户是独扇的,可能是长期不开,窗户的合页锈得很紧。矶谷笃郎用力过猛,把窗户呼啦一下全打开了,一股冷风猛地吹了进来,卷起一片灰尘。矶谷笃郎迅速将窗户关上,只留一条两指宽的缝,然后把枪架在窗口。离苏炳文出现还有不到十分钟时间,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矶谷笃郎不由得心跳加速。他深呼一口气,嘴里念叨:“不成功便成仁。矶谷笃郎你为大日本帝国立功的时候到了。”他猫着腰,端好枪,在瞄准镜里等待着那张在他脑海中浮现过多少次的东方人脸的出现。一秒两秒,他清晰地听见揣在怀里的怀表在嘀嗒嘀嗒响着。然而此时,瞄准镜里竟然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苏联士兵的脸和一双深蓝的眼睛,那眼睛也在看着他。矶谷笃郎一惊,连忙收回枪。他基本确定自己已经被苏联士兵发现了。

苏炳文将军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红菜汤,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吸着。眼前烟雾缭绕。他在想着国内东北的抗日情形如何,而自己走了之后,马占山主席是否还在内蒙与日寇周旋。苏炳文将军正想着心事,一旁的警卫员看了看墙的钟表,时针已指向十二点一刻。知道又到了散步时间,就对苏炳文说:“苏司令,今儿个天很好,我拿把椅子陪你在院墙下面晒晒太阳吧。”

“好吧,这几天都在屋里憋成白脸小生了。”

和每天一样,两人起身离开餐桌,就往大门外走。突然一个在院门口站岗的苏军士兵闯了进来,张开双臂拦住了他们,一双深蓝的大眼睛像猫头鹰似的瞪着,嘴里紧张地大叫:“不要,不要出去,有情况!”接着抓起旁边的电话,一通呜呜拉拉。片刻工夫,一辆军车疾驰而来,停在18号院大门前。从军车下来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院里站岗的士兵用手向斜对面面包店的小楼一指,士兵们就端着枪蜂拥而上冲了过去——endprint

苏军士兵分成五个小组,四个组迅速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将面包店的小楼团团包围起来,另一组直接穿过面包店冲上阁楼。面包店主和几个顾客被这突然闯入的苏联士兵吓呆了,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如狼似虎的大兵为什么突然闯进面包店。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们本能地举起了双手。苏联士兵大吼一声:“都蹲在原地不许动!”就直接冲上楼去。

冲上阁楼的苏联士兵来到阁楼的门口,见门虚掩着,并没有贸然闯入。他们知道阁楼上的人手里有枪,也许还有别的武器。一个班长模样的士兵向另一个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后,突然飞起一脚踹开了门,一个士兵就地一个滚翻向阁楼里扫射了一梭子子弹。见里面没人还击,就一起端着枪冲了进去。阁楼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被拆碎的破旧的大提琴扔在床上。那扇唯一的窗户大大地开着。苏联士兵们用刺刀在阁楼里一通翻找,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就从阁楼一直往下搜查到一樓的面包店,没有发现刺客,只好将店主带回市刑侦局审问。

三 一个人参礼盒

那天,矶谷笃郎险些被苏联士兵堵在面包店的二楼,他显然低估了这些训练有素的苏联士兵的反应能力。就在他提着枪从阁楼下到二楼时,苏联士兵已经冲进了一楼面包店,毕竟这里距离18号院只有五十米左右,这些训练有素的苏联士兵只需十几秒就可到达。幸好负责围堵后院的一伙士兵并不熟悉地形,几个士兵绕了一圈才进入后院,这就给了矶谷笃郎充足的时间从二楼跳下。当他从后院逃到街道口,正要藏枪时,与冲过来的苏联士兵险些打个照面,前后不到三秒钟时间。他急忙躲在一家木板子堆的后面足足半个多小时。直到听见不远处的军车开走了,才在附近找了一些树枝和破木板条等,将那只枪夹在中间,用草绳捆好扛在肩上,假装买柴人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头。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才向办事处方向走去。此时,他才发觉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首战出师不利,并没有太影响有着坚定信念的矶谷笃郎的信心,但却让他意识到单枪匹马实施谋杀计划,虽然有很高的保密性,但毕竟人单力薄,需要有人协助才行,否则任务恐难完成。当务之急是需要物色一个得力的帮手。他首先想到收买有过一面之交的刘豆腐,趁18号院来买豆腐之机,在豆腐里投毒。但很快他就否决了这个办法。因为即使成功地将毒豆腐送入18号院,那中毒的就不会是苏炳文一个人,他不能保证所有吃了毒豆腐的人都会被毒死。退一步说,就是毒死了几个吃豆腐的人,谁敢保证其中就有苏炳文呢?再说刘豆腐认识铃木办事处的厨师,一旦被苏方发现,自然会联想到日本军方,岂不弄巧成拙?

在办事处的房间里,矶谷笃郎整整两天没出屋,只是早上出来吃了顿饭。没有人知道他躲在房间在干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矶谷笃郎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这次苏联士兵虽然发现了阁楼上有一个枪口,却没有找到任何行刺的物证和人证。但对矶谷笃郎来说,已是打草惊蛇,苏方对18号院的防守会更加严密,对下一步实施的行刺计划极为不利。

这一天,矶谷笃郎又走在了托木斯克市的街头。他觉得与其闷在屋子里冥思苦想,不如到外面寻找机会。当然,他不会再到18号院门前和面包店附近转悠。他简单地化了装,头上的毡帽、手里的提包、身上的呢子大衣都换了,使自己从外表上看上去更像一个来自中国东北的落魄小商人。

矶谷笃郎乘坐有轨电车来到托木斯克国立大学站。下了车,他沿着列宁大街往南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杂货市场,来自苏联各地和中国、朝鲜、日本等国家的小商贩很多,贩卖各种稀奇古怪的物品,很是热闹。像这样的杂货市场在托木斯克市区至少有四五处。其实,矶谷笃郎到杂货市场并没有打算买什么,他要瞎猫碰死耗子,看能否找到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这个市场矶谷笃郎此前已经来过两回。与其他市场有些不同,这个杂货市场是在一个废弃的大桥上,桥面坑坑洼洼,不少地方已经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显然已是危桥。桥下冰冻的托姆河上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桥上不许通行机动车,人力车、马车可以通行。由于正值冬季,在桥面两边摆卖各种物品的商贩并不多,稀稀拉拉,或坐或站或蹲,表情都很木然,并不主动吆喝。只有见到有顾客在自己物品前停下,他们才开始介绍起自己的物品来,表情也是狡黠中不失一丝诚意。

矶谷笃郎在足有百米长的桥上走了将近一个来回,东看看西望望,看东西也看人。他要找到一个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建立起信赖关系的人,以协助他尽快完成刺杀任务。快到桥头的下坡处,矶谷笃郎在一个卖人参的商贩面前停了下来——

“你这是哪儿的人参?”矶谷笃郎蹲下来,拿起摆在地上的木盒里的一棵干参摆弄着,漫不经心地用中国话问。因为他认定这个商贩十有八九是个中国人。

“先生,我这可是正宗的阿尔泰山参,你看看——”商贩一口浓重的中国东北口音。在长春呆了多年,如今身在苏联的矶谷笃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感到一丝温暖。他有心地看了看这个商贩。这是一个面容紫红、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色棉短褂和中国东北农村常见的抿裆裤,看来这个“满洲国”老乡在苏联混得并不好。

“你是辽宁人吧?”矶谷笃郎问。他没有提“满洲国”,他知道有很多中国人对“满洲国”很反感。

“哎呀,你咋知道呢?我是辽宁新民的,敢问先生你是哪疙瘩的?”

“哦,我是从吉林来的。老家延吉的。”矶谷笃郎想说自己也是辽宁人,这样更能引起对方的信任。但他知道自己的中国话虽然带着些东北口音,却并不是纯正的辽宁口音,为避免对方怀疑他撒谎,他只好说是吉林的。

“吉林和辽宁挨着,那咱们是老乡呢!”对方显得很兴奋。

“可不咋的,在老毛子这儿(指苏联)见到老乡可真不易——”矶谷笃郎故意操着东北口音说,“桥东头有一家阿塞拜疆人开的饭馆,晚上咱哥儿俩到那儿喝两盅咋样?我请你。”矶谷笃郎之所以选择这家饭馆,是因为阿塞拜疆人听不懂他们说话。

“还等啥晚上呀,站在这儿挺冷的,咱这就走。我挺长时间没喝酒了。”对方更是不见外,说着开始收拾地上的人参盒子。endprint

矶谷笃郎看了看天色,见天也不早了,就说:“好吧,咱这就走。”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桥头,进了不远处的那家饭馆。

为了防备被外面的人看见,矶谷笃郎特意选了屋角一个远离窗户的位置坐下来。因为不是吃饭的时间,除了他们俩,小店里没有其他食客。

两人一人一杯伏特加,就着两碗红菜汤,一碟腌圆白菜和香肠,边喝边聊。

“大哥,我姓郭,叫郭久峰。来老毛子采参三年了。敢问您尊姓大名?”一杯酒还未下肚,对方主动自我介绍起来。

“哦,我姓谷,叫谷满仓。哈,我爸起的,有点俗气,见笑了。”虽然是事先就编好的名字,但矶谷笃郎自己也感到编得可笑。

“嘿,这名好,一辈子有饭吃,饿不着。大哥,咱俩谁大?”

“你都叫我大哥了,你说谁大?哈哈——”矶谷笃郎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以他多年对中国人的了解,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又没有多少心机的典型的中国东北男人。

“我在这边做茶叶生意,老毛子人爱喝酒不爱喝茶,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哪。”

矶谷笃郎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这个叫郭久峰的人聊着,一边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想着怎样把眼前这个人利用起来为自己做事。但具体做什么,眼下他还没有想好。

“嗨,都差不多,在咱中国人眼里人参是宝贝,可老毛子并不怎么稀罕这玩意。年前有个中国老板在我这里订了三斤人参,点名要上等的阿尔泰野参,还要包装成礼盒的,说是送礼用。要不是给的价高,我才不伺候他呢,麻烦。”郭久峰一口扌周下了半杯酒,然后又向店老板要了一杯。

人参礼盒?矶谷笃郎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问郭久峰:“礼盒要从国内做好了送过来吗?”

“不是,”郭久峰明显有些醉意,比画着说,“在托木斯克做各种礼盒的店铺有的是,大小可以定制,可上等的阿尔泰山参我这儿没有几棵了,怕不够三斤呢。”

矶谷笃郎随口说:“用人参礼盒送人是很有面子的。”“可不咋地——”郭久峰虽然有些醉意,但还是从这位萍水相逢的谷大哥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商机。他连忙接着说:“大哥,你要用人参礼盒送人,直接找我,咱哥儿俩老乡不用客气。放心,我给大哥成本价。只是大哥不要把价格透露出去就行,要不小弟在托木斯克的买卖就不好做了。”

“老弟你也不容易,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哥就在你这儿订一个人参礼盒,盒子要大一点,显得大气。”此时,二次刺杀计划已在矶谷笃郎脑海里初步形成。他掏出一根金条,拍在郭久峰的面前:“老弟,这是大哥给你的定金——”见对方要推辞,他强硬地说,“你认我这个大哥吗?”“当然认。”“认就要听大哥的话,哥命令你赶紧收起来。”

郭久峰见谷大哥如此爽快,也兴奋起来,借着酒劲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说:“大哥放心,我明天就去给大哥选礼盒。”

两人又喝了一瓶伏特加后才散,约定两天后还在这里相见。

快到圣诞节了,托木斯克市大街小巷的民居都忙着用松枝、柏树等常青树装扮自家的房屋,以示吉祥。此时的磯谷笃郎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他掏出怀表看了看,竖起大衣领子,迎着冷风疾步向桥头下面那家饭馆走去。

矶谷笃郎在饭馆里等了将近半个多小时,郭久峰才背着一个布袋子气喘吁吁地来了。一见面,郭久峰连忙说:“大哥,让你久等了。这回全妥了,人参、礼盒全齐了。你看看行不——”说着,从布袋里先拿出礼盒放在矶谷笃郎面前的桌子上。矶谷笃郎拿起礼盒上下看了看,盒子二十厘米见方的样子,外观制作得很精致。又掀开盖子看看,里面铺着毛茸茸的鲜红绒布,就满意地说:“嗯,不错。”郭久峰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一尺多长的木箱子摆在桌子上,掀开盖子,里面并排摆放着几十根大小不一的人参。郭久峰把木箱往矶谷笃郎跟前一推,说:“大哥,先可你挑,你拿几根都行。”

矶谷笃郎在箱子里面挑出两根最大的人参,用手掂量一下,放进了自己的礼盒里。他向四周看了看,从怀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纸团轻轻地放在郭久峰面前,低声说:“老弟你也是个实在人,我不能亏了老弟。这里面是十两黄金,你先收着。明天我还求老弟帮我跑个腿,不能让老弟白跑,到时候再给老弟跑腿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整点小酒慢慢喝吧。别忘了明天上午8点桥头见。”矶谷笃郎说完,把礼盒夹在大衣里匆匆走出了饭馆。

郭久峰迫不及待地打开桌上的纸团,里面果然是两根黄灿灿的金条。顿时,郭久峰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这两根金条足够换他木箱里的全部人参。这是老天爷给我送来的财神哪!

第二天,郭久峰早早地来到了桥头,与谷大哥会合。矶谷笃郎将他带到一个僻静处,从提兜里拿出昨天的礼盒交到他手里,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后,就独自匆匆离开了。

自从在院里巡逻的苏联士兵发现面包店阁楼有刺客后,苏方对苏炳文将军的护卫更加严密了,这几天连中午在院里散步也由原来的半小时缩短为十五分钟。这让苏炳文将军更加郁闷。但他知道日本人确实已经派人追杀到了托木斯克,自己要格外小心才是。对于苏方的做法他只能遵从。

这天,被苏方安置在代号为“托木斯克-1”营区的东北抗日救国军司令部秘书长邓玉珂来到18号看望苏司令。两人谈兴正酣,门外警卫来报,有一个国内来的抗日青年,要见苏司令,并说是苏炳文将军的崇拜者,要送上两棵从辽宁老家带来的上等野参给苏将军补养身体。苏炳文一听说是国内来的抗日青年,高兴地说:“那就让他进来吧,我好久没有见到国内来的人了。”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进来,原来那来人被站岗的苏联士兵挡在了门外,只是经过警卫人员检查后把人参礼盒留下了。警卫人员把人参礼盒交到苏炳文手里。苏炳文看看了说,这个盒子倒是蛮漂亮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两棵人参,便随手将人参礼盒递给身边的邓玉珂,说:“你是中医世家,看看这人参品相如何?”邓玉珂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随口说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个盒子足有两斤半不止,哪儿来这么大的人参?”听邓玉珂这么一说,苏炳文马上警觉起来,莫非其中有诈?他向警卫命令道:“快去把谢虎给我找来!”endprint

谢虎是东北抗日救国军工兵2营营长,是曾经留学英国的爆破专家,听说可能发现了炸弹,立马从隔壁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对人参礼盒进行了仔细检查,果然发现在礼盒的夹层里隐藏着一枚微型炸弹。

“好险!”谢虎卸下炸弹后,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这枚炸弹设计得很巧妙,人参礼盒第一次开启可见人参,合上再开的时候就会引爆炸弹。别看这东西不大,可是最烈性的炸药,幸亏你们没再打开,如果爆炸,足以把这座房子削去半边。”

此时,在18号院后面的河边白桦树林里,矶谷笃郎正焦急地在雪地上徘徊着,他希望听到的爆炸声始终没有传来,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四 笨拙的维修工

两次行刺失败,让矶谷笃郎有些沮丧。昨天横野主任告诉他,东京总部来业务电报时,还顺便问了矶谷君工作还好吗?矶谷笃郎知道,那是关东军在暗示他该是完成任务的时候了。

矶谷笃郎又把自己关了一整天。他站在窗前凝眉沉思,外面走廊里传来的琴声让他很烦躁。他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只能自己绞尽脑汁苦想,他要尽快策划出新的刺杀计划。天黑时他终于又想出了一个计策。和上次一样,他要尽快再找到一个帮手,当然,不能再找亚裔人。面包店主虽然对他这个租户情况知道得不多,但至少可以向苏方证明阁楼上住的是个亚裔人。而送人参礼盒的也是亚裔人,在苏联人眼里这可绝对不是巧合。也就是说,他们会更加警惕所有接近18号院的亚裔男人。

矶谷笃郎决定找一个当地的苏联人。

物色人选必须到外面去找,没人会来毛遂自荐。这次物色人选矶谷笃郎是有一定要求的。按照计策,他要找的人要同时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必须是当地的苏联人;二必须会一点泥瓦活或维修水管的技术,同时年龄不能太大,最好五十岁以下。

矶谷笃郎开车驶出办事处时,天色阴沉沉的,要下雪的样子。这次矶谷笃郎没有到大桥上的杂货市场,那里大都是亚裔人,而且都是做小生意的。他要到稍远一些的工业区去转转。以他对苏联的了解,眼下苏联底层工人的生活都很窘迫。而他们很多人都有一定的机械维修方面的技术和经验,如果给他们一点钱,他们还是很乐意为你服务的。

矶谷笃郎开着车沿着托姆河向西行驶,绕过和郭久峰见面的杂货市场桥头再向北,就是基洛夫斯基区,那里有轴承厂和家具厂。待他将车开到轴承厂旁时,发现厂区里冷冷清清,烟筒也没冒烟,这才想起今天是圣诞节的第二天,工厂放假。于是,他寻思一下,驾车驶向了火车站。

矶谷笃郎将车远远地停在彼得保罗教堂附近,徒步走到火车站广场。此时天空下起雪来,而且越下越大,很快天地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了。他把帽檐压得很低,竖起的大衣领子遮去他半张脸。矶谷笃郎直接走进候车室,他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对候车室内的情况进行观察。他很快发现候车大厅内的两个立柱上很明显地分别都贴着一张纸。他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张缉捕令,上面还用素描画了一张人头像。从文字描述来看,他知道缉捕的不是别人,正是采参人郭久峰。缉捕令上还说提供有价值线索者赏黄金十两。但画像画得并不像郭久峰。

“還有赏金呢。”在矶谷笃郎身边站着的一个浑身脏兮兮、长着一双长腿的大个子苏联人,看着缉捕令自语道。

“是呀,还不少呢!”矶谷笃郎点上一只烟,看似很随意地用俄语接过对方的话茬说道。他拿不准这人就是苏联人,因为阿塞拜疆人和哈萨克人也会讲俄语。

“十两黄金,够我们全家吃半年的了。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这个长腿男人弯下腰对矶谷笃郎说。

“你是当地人吗?”矶谷笃郎仰头看着对方问,同时抽出一支烟递过去。他感觉这个人身高至少有两米,因为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矶谷笃郎还不到他的肩。

“我是哈萨克人。”对方接过烟并不急着点燃,而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夹在耳朵上。“先生,你的烟盒里还有很多烟,可否再给我一支?”哈萨克男人毫不客气地向矶谷笃郎摊开巨大的手掌说。矶谷笃郎笑笑,直接给了他两支,并抖抖烟盒,示意烟盒里的烟已经不多了。

哈萨克男人接过两支烟,一支娴熟地叼在嘴上,一支夹在另一只耳朵上。“你在哪工作?”矶谷笃郎举着手给他点燃烟,问道。“早就没工作了,原来在家具厂开车,工资太低,还管得很严,一点不自由,就到车站帮旅客扛包来了。没办法,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需要养活。”哈萨克男人说着,一大口吸掉半支烟。

“你见过缉捕令上的那个人吗?”

“没有,你们东方人都长得很像。你是朝鲜人吧?做什么生意?”

“不,我是中国人。在莫斯科做茶叶生意。”

“那怎么到托木斯克来了?这里也有很多中国人开的茶室,但生意好像不怎么好。”

“是,在莫斯科也一样。”

两个人站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一个角落里靠着墙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缕缕烟雾笼罩着两张迥异的脸,看起来很是滑稽。

其实,矶谷笃郎的脑子里正在急速旋转,想着怎样才能使自己的计划制订得天衣无缝。

“你每天都到火车站来吗?”矶谷笃郎突然问。

“不一定,如果今天挣得多些,我会隔一天来,喝了酒就不想干活了。”哈萨克男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个活你想干吗?报酬不错的,我保证你扛半年的包也挣不了那么多。”矶谷笃郎压低声音说。

“什么活?我干。”哈萨克男人扔掉手里的烟头,低头睁大眼睛望着矶谷笃郎,急切地问。

矶谷笃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低下头看着对方的脚,问:“你穿多大码的鞋?”

哈萨克男人有点发蒙,很夸张地睁大一双褐色鹰眼望着矶谷笃郎,同时抬了下脚,说:“45码的呀。”

“好,你要想挣这笔钱,三天后下午咱们在伊古缅公园见,千万记住,这事你对谁也不要说,说出去钱就跑了。”矶谷笃郎很认真地说,“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先生,你准备给我换双新鞋吗?”哈萨克男人疑惑地问。endprint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矶谷笃郎把手里的烟蒂在鞋底拧灭,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向哈萨克男人轻轻点了下头,裹紧大衣向候车大厅的大门外走去。

“先生,再见!”哈萨克男人向矶谷笃郎的背影喊道,但矶谷笃郎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伊古缅公园是托木斯克市较偏远的公园,平时游人很少。这也是矶谷笃郎约哈萨克男人到这里见面的原因。此前,矶谷笃郎只是开车路过这里,并没有进过园内。

这三天,矶谷笃郎很忙碌,他请办事处门卫安德烈帮他买了一双大号翻毛大头鞋,他自己则购置了胶水和一些修鞋的必要工具,就躲在自己的房间两天没有出屋。

到了约定时间,矶谷笃郎背着一只中式旅行包走进伊古缅公园大门时,远远就看见那个高高的身影在前面的树林间晃荡,显然哈萨克男人已经到了,正在公园里找他。他没有急于招呼,而是跟在后面一直走到公园深处,见四周无人,才有意咳嗽了一声。哈萨克男人回过头看见了他,就甩开一双长腿奔了过来。两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矶谷笃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翻毛大头鞋让哈萨克男人试穿,哈萨克男人接过去穿上,大小还算合适。哈萨克男人穿着新鞋一边孩子似的兴奋地来回走动,一边不解地问:“干什么活还要穿新鞋呢?是准备让我当伴郎吗?再有一套新衣服才行。”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了。

“事成之后,你买十套衣服都不成问题。”矶谷笃郎让哈萨克男人把新鞋换下来,然后看看了四周,表情严肃地说,“我有个仇人在托木斯克,也是中国人,住在普希金街18号院——”哈萨克男人听着听着神情紧张起来,矶谷笃郎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长条纸包交给哈萨克男人说:“这是十两黄金你先收着,照我说的去做,事成之后,还有二十两。”

哈萨克男人直直地盯着两根金灿灿的金条,两眼放着光,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声说:“是,先生,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做完了真的还有二十两吗?”

“当然,请你放心。我们中国人是说一不二的。”

进入一月中旬,天气愈加寒冷起来,来自贝加尔湖的寒流一阵紧似一阵。这几天托木斯克夜里的最低气温达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即使白天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

这天上午,普希金街上走来一个扛着管钳工具包的大个子哈萨克男人。他挨家挨户敲门,说是市政房屋管理局的维修工,要为住户免费维修水管。这名维修工在16号院里大声用俄语和房主议论冬季水管如果不及时维修,就容易被冻爆裂,还登上16号院的屋顶对水管的保温层进行了简单维修。临近中午,维修工离开16号院,敲响了旁边的18号院的铁门。站岗的苏联士兵其实刚才已经听到了这位维修工与16号房主的对话,并且看见他登上了屋顶,于是对这位同胞并没有产生太多怀疑。他们高度警惕和重点防范的是行为不轨的东方人。但他们还是对这位维修工进行了例行搜身,检查了他工具包里的工具后,就容许他进入了18号院。

午饭后,散步还没溜达够,苏炳文将军就被哨兵请回了房间,说已经十五分钟了。意犹未尽的苏炳文无奈地苦笑一下,对身边的警卫员说,这苏联人真够死板的。回到房间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其实他根本睡不着。进入苏联已经一个多月了,关于国内抗日形势,特别是东北抗日救国军的情况情报寥寥无几。何时回国,苏方也一直没有确切安排,这让身为司令员的苏炳文很是不安。此时,躺在床上的苏炳文正想着,是否年前派人潜入国内探听一下情况。这时,头上的屋顶突然传来一阵子巨大的响动。他马上警觉起来,喊来副官问道:“什么人在房顶上面?”副官回答说:“是房屋管理局来的维修工在检修自来水管道呢。”“维修工?”苏炳文略一思忖,大声说道:“不对!这可不是维修工,你听他的脚步多重,像头牛似的,把屋顶的洋铁皮踩得像打雷!哪有这样不专业的维修工,马上给我带下来。”副官一惊,带上警卫冲出屋外,对着屋顶天窗里的维修工喊道:“别修了,快下来!”

此时,假扮维修工的哈萨克男人刚刚躲在屋顶将藏在鞋跟里的两颗袖珍定时炸弹安置好,正要调准爆炸时间,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向他大喊,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觉了。他灵机一动,抓起两个还没来得及定时的炸弹,随手从屋后的另一扇天窗扔了出去。

人高马大的“维修工”吃力地从狭小的天窗爬出来,被带到苏炳文将军面前。警卫人员搜遍了他的全身,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又爬到屋顶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苏炳文将军只好命令副官把这个“维修工”送到苏联刑侦局关押待查。

按照事先约定,下午四点前哈萨克男人要与矶谷笃郎在伊古缅公园见面,汇报“维修”情况。如果一切顺利,矶谷笃郎就可以在夜里十点听到从普希金街传来的两声巨响。

矶谷笃郎躲在公园里的一棵大树后面,暗中观察进入公园的游人。他之所以把自己隐藏起来,是怕哈萨克男人如果被抓获后供出他,并带着化装的苏方侦缉队的人来到约定会面的公园抓捕自己。矶谷笃郎在寒风中一直等到五点多也没有见到哈萨克男人的身影,知道有些不妙。见天色已晚,他长叹一声,独自悄悄走出了公园。

不过,矶谷笃郎还抱有一线希望,但夜里十点他没有听到那两声巨响。他听到的只有隔壁横野主任有节奏的鼾声。

五 斜飞的老鹰

如果说前三次刺杀行动接连失败,是归于自己运气不好的话,那么这一次老天爷应该眷顾他了。三次刺杀都未能成功,令矶谷笃郎心情沉重。值得庆幸的是,至今苏方还没有发现他,换句话说,他还没有真实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相貌。但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来托木斯克转眼已经快两个月了,屡次行动均告失败,这让他不仅沮丧,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愧疚。如果在苏炳文离开托木斯克前不将他刺杀掉,他将无颜回“满洲國”首都新京(长春),无法面对武藤司令官,也对不起武藤司令官的信任。就在昨天横野主任偷偷交给他一封密信,那是关东军司令部发来的,苏炳文一行已经准备下月由新疆取道回国。这让一向沉稳的矶谷笃郎不免焦虑起来,对他来说,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天,矶谷笃郎一夜未眠。窗外的月光很好,借着白雪的映衬,缕缕清光投入窗棂,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安详。然而此时,矶谷笃郎的内心却充满沉沉的焦虑。他神情凝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再次亲自出马。他知道那个哈萨克男人十有八九已经被苏方抓获,也一定是供出了自己。好在和采参人郭久峰一样,他们可以提供给苏方的,是除了受一个自称中国人的矮个男人的指使外,都没有关于他这个幕后指使者太多的信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苏方已经开始注意一个矮个东方人了。endprint

说是亲自出马,其实矶谷笃郎还是找了一个帮手。他驱车来到大桥上的市场。这些天来,他外出不再徒步,除了因为天太冷之外,他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外貌已经引起苏方侦缉人员的注意。矶谷笃郎将车停在桥头,不紧不慢地走上桥面。桥上商贩比上次更少了。他依稀记得上次在这里有个贩卖活鹰的苏联人,如果这个人还在,他就决定买一只活鹰。

快走到桥的另一头的时候,矶谷笃郎看见了那个卖鹰人和地上装鹰的木笼子。一共三只,都是那种在苏联西伯利亚地区常见的灰面鹰。为了证明自己的鹰是专门受过训练的,卖鹰人特意把一只鹰放出笼子,让它飞出去好远,然后在手腕上戴上牛皮制作的皮套袖,将食指弯曲着含在嘴里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只见那只在空中盘旋的鹰箭一般一个俯冲,带着呼啸声直冲下来,最后一收翅膀,稳稳地落在卖鹰人的手臂上。矶谷笃郎挑了一只体型最大的,连鹰带笼子五十卢布。

矶谷笃郎丝毫没有发觉此时一双深蓝的眼睛正盯着他。

拎着鹰笼子,矶谷笃郎走下桥,把鹰笼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汽车的后座上,掉过车头向列宁大街方向驶去。在街边一家粮店,他买了二斤高粱。和每次回办事处一样,矶谷笃郎故意在市区绕了一个很大的圈,才匆匆将车开进办事处大院。正要外出的横野主任见他拎着个鹰笼子,不禁笑道:“矶谷君,很有雅兴呀!”

“哈,让主任见笑了,权当宠物而已。”矶谷笃郎向横野主任一躬身,把鹰笼子换了一下手,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此后几天,矶谷笃郎都会带着这只鹰到托姆河边去,按照卖鹰人的样子训练一番。

这天,在房间里矶谷笃郎先把那只灰面鹰用牛肉和高粱米喂得饱饱的,并让它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将一枚定时炸弹捆在鹰的腿上,然后把鹰翅膀的羽毛剪去一部分,这样鹰飞起来就不会偏重而影响平衡。他还专门换了一身便于在雪地里隐蔽的浅灰色大衣。一切准备就绪,看时间差不多了,矶谷笃郎拎着鹰笼子开车驶出了办事处大门。

正午的托姆河银链般耀眼,河边的白桦林格外萧疏阒寂。北风渐紧,卷起一团团雪雾。矶谷笃郎一手拎着鹰笼子,一手扛着一捆柴禾,吃力地在林间的萧疏的枝条间穿行。快走到普希金街16号院后面的河边时,他停下来看看了风向。此时正是西北风,也就是说,风是从16号院向18号院方向刮。于是他将鹰笼子挂在树杈上,掏出怀表看了看,差三分钟十二点,苏炳文马上就要出来散步了。矶谷笃郎隐隐意识到,这次有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爬上树用望远镜向18号院瞭望。他很意外地一眼就可见院子里有几个中国人在走动。他觉得其中应该有苏炳文,于是他从树上下来,把老鹰放出笼子,拨准定时炸弹,然后向顺风方向将老鹰抛向空中。哪知这只翅膀被剪了羽毛的老鹰,自己难以控制方向,斜着飞到了18号院里的一棵树上,并没有按照预想的落到地面。如果炸弹在树上爆炸是不会对苏炳文造成任何损伤。见马上就要到定好的爆炸时间了,矶谷笃郎迅速从柴火捆里抽出枪,向树上的老鹰打了一枪,看见受伤的鹰徐徐下落,矶谷笃郎的心也像石头一样落了地。

正当他等待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18号院里响起时,随着身后一声枪响,他手中的枪也一下摔落在地,鲜红的血顺着袖口滴落在雪地上。与此同时,从周围的树丛中一下冲上来十几个苏联士兵。矶谷笃郎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他迅速掏出腰间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腹部。因大衣太厚刺得并不深,于是他低头去吞衣领上的毒丸。哪知头上的围巾来不及解掉,他的嘴没办法很快找到那粒藏在衣领后面的毒丸。就在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扯脖子上的围巾时,双手已被扑上来的几个苏联士兵控制。这时,不远处的18号院里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声。听见这爆炸声,被按在雪地上的矶谷笃郎哈哈大笑起来。

这枚安放在老鹰腿部的定时炸弹威力巨大,炸毁了院子角上的一栋平房,但没有伤到任何人。原来,那只老鹰被矶谷笃郎击伤从树上掉落下来,正在院子里散步的苏炳文和兩个警卫员不知有诈,以为是屋后的河边有人打猎,正要上前去抓。谁知那只老鹰气性很大,挣扎着往院子一角扑腾出去十几米,就在这时炸弹响了。由于距离较远,苏炳文毫发无损。

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得知自己亲选的特工矶谷笃郎不但没有完成刺杀抗日匪首苏炳文的任务,而且还被苏军当场活捉后,大为震怒,称这是关东军的巨大耻辱,丢尽了大日本帝国的脸面。

在托木斯克市侦缉处关押了一周后,矶谷笃郎被苏联军方移交到托木斯克地方法院审理。矶谷笃郎认为武藤司令官和日本军方一定会通过外交途径解救他。他觉得这对关东军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直到一个月后,他被托木斯克法院以“谋杀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被押往西伯利亚采木场服刑时,矶谷笃郎彻底绝望了。正式服刑的第三天,矶谷笃郎在采木场拉运木材的小火车下卧轨自杀。

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考虑,苏联方面不想过多刺激日方,并没有在官方媒体报道此次事件。日本方面也极力掩盖此事,所以此次谋杀事件鲜为人知。

后记:苏炳文将军于1933年4月经莫斯科取道欧洲回国。“七七事变”后,随国民政府迁居重庆,就任上将军事参议官。抗战胜利后,国民党逼迫其退出军籍。国共决战之际,国民党政府特别委任业已退休的苏炳文为东北剿总司令部总参议。

1949年10月,周恩来总理邀请苏炳文担任全国政协委员。1956年苏炳文在哈尔滨加入民革,后为民革黑龙江省委员会副主委、黑龙江省政协常委。1975年5月22日苏炳文先生病逝于哈尔滨,终年八十四岁。

责任编辑 周独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