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2017-10-12 18:58许洪畅
滇池 2017年10期
关键词:坟场老牛儿子

《坦芒嘎腊》经书上说:孤独是人生常态,坟墓是人的天堂。

岩温丙老人在病人出院申请单上签完字,医生才对他说:“回去吧,她想吃什么,给她做点吃吃,人是好不了啦,只能这样。”言下之意,和自己在同一张床上滚了几十年的女人,不久将离他而去。

佛曰: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短篇小说 许洪畅 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无奈这就是缘分。按照当地风俗,老人生前必须给自己先找好墓地,可是岩温丙老人的寨子已经实行公墓,墓穴可以选,墓地是不能选了。公墓刚实施不久,墓地里刚刚添了几个新坟包。可是墓地即有六百多公顷,据说能够容纳下几万人。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公墓开发 ,细想起来 ,还真是惊心动魄。岩温丙老人给老伴选好了墓穴,最后一个走出坟场 ,在走出坟场大门的一刹那 ,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 ,似乎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附在自己的耳畔轻轻说:好啊 ,你个老东西命真大 ,“祖腊历”又让你逃脱了 ,那就多转悠几天吧 ,转够了就赶紧滚回来 ,这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细想想 ,你在外面转的时间也不短了,已经够长了。岩温丙老人诚恳地点着头 ,嗯嗯 ,是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把那样一个鲜活粉嫩的婴儿 ,把那样一个杠杠轩昂的青年小伙也混成了今天这把老骨头 ,这使他感到惭愧,辛酸。岩温丙老人记得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村子还是那些个村子,不多不少坟场远没有现在大 ,那时候的坟场也是显得空空的,可到如今村子已经很大了 ,坟场也已经突破成眼下几乎比村子一样大的规模了 ,而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互不相识的坟堆 ,似乎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埋在这里 ,但实际上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活的人也越来越多。岩温丙老人就在死人和活人都增多的尘世里,一天天一年年的活到了整七十八岁 ,衰老成如今这副根雕似的鬼模样。岩温丙老人有时牵着那头老黄牛到河边去饮水,在平静的河面上当他看到自己苍老的影子时,就觉得不可理解 ,他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将自己变得如此苍老,如此不堪重负。坟头一多 ,连坟场里面也似乎热闹起来了,这使岩温丙老人有些淡淡的哀伤。他喜欢空旷寂寥的坟场 ,喜欢坟头很少 ,就那么一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大家相互关照,相互珍惜着经历永恒的时间,坟头一多使人觉得这里以后会变得像外面那样勾心斗角 ,吵吵闹闹不得安宁。但毕竟坟场要比尘世间宁静得多 ,毕竟人们都苦够、累够了,再也折腾不了啦,何况在黄泉下埋得也够深的 ,连串个邻居的门都是不可能的了。

送葬的人匆匆地来了又都走了 ,坟场门前的尘土上印着很多人的脚印 ,来的脚印和去的脚印,乱纷纷的重叠在一起 ,这样就使很多的脚印都失去了方向。老人觉得好奇怪,在这个地方人们似乎走得都很快,只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脚印,但他想终有一天人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然后再把自己永远留在这里,因为谁都免不了把自己留在这里。太阳倾泻在坟场里,高高矮矮的,长长短短的,雕龙画凤的墓碑,依山卧土的堆在一起,远远一看使坟场好像一片巨大的废墟。再看那蔚蓝的天空,多像一块大镜面啊,太阳不过是一颗人头,在这巨大的镜面上无休止的晃来晃去,到头来终究还是一个影子。岩温丙老人突然感激自己鼻腔的那一酸楚,不然自己会稀里糊涂就走出坟场的,正是那一酸楚使自己留在了这样一个阴阳分界的特殊位置上,多了一份生与死的感触。

坟场的大门,说白了这就是一道生死门,人活着其实就差那么一小步,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在这里多站一下。岩温丙老人觉得自己是那样渴望在这里多站一会儿的,老是躲在坟场深处转悠那不是好事,毕竟自己还活着嘛,可是一个人盲目地到尘世上去也不好。去干什么呢 ?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干的。现在最好就是在這道门前多站一会儿,多想一会儿,想法也会使人有一种觉悟了的幸福感。这是佛祖的诤言!

这么大的天空只有一颗太阳独自在上面晃来晃去的,实在是太孤单了,岩温丙老人看看太阳也觉得太阳很孤单。不过孤单着也好,有时候人会奇怪地觉得孤单着其实也是一种福分。老人回头看了看坟场,只这么一会老婆的墓穴里好像盛开了一朵莲花。这让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将老婆用一条小船,从澜盏江对岸划来给自己做媳妇的往事,年轻的媳妇头上戴着一朵小红花,长长的筒裙飘逸在江中,两只纤手捧着银钵盛满洁净的甘露,随着船头在起伏的浪花里,悠荡悠荡的颠簸,让人不免心生仙女下凡的飘飘然感觉,真乃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那时候想不到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那么一条青春年少的鲜活生命,最终会归宿于这么大一块贫瘠的红土堆里。

岩温丙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犹如智者不惑 ,漫消心绪凭栏久 ,看取春光几度红,仁者不忧 ,是应该在这里多走走多看看才对,因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家。那个用血肉温暖了一辈子,甚至是几辈子的家,如今已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儿子、孙子他们的家了。但儿子孙子们以后也会到这里来的,那么这个家究竟是谁的家呢 ?岩温丙老人想,该找公墓管委会主任讲讲了,也该给自己找一块地了,好好找一块长眠之地,不然草率地一死,让人埋到一个低矮凹处可就坏了。此时岩温丙老人突然迫不及待地期盼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站在坟场门前“喃喃”自语,双手合十,佛祖啊!我究竟是在何时去呢 ?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吗 ?四周一片寂静,坟场里的山风凉凉地掠过他的面颊,有些竟然钻进他耳朵的深处。

他想自己若是能知道自己归天的那一刻,那么提前一天,甚至一个星期,他会将自己洗得清清洁洁,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别的人一一告别,之后自己步入坟场里来,准确地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含着眼泪一遍遍诵颂《坦芒嘎腊经》,听任自己的生命像秋风化雨那样,一丝丝吹向天空,直到吹干吹尽。想到必死无疑的自己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更想到自己也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死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异常的伤感与恐惧。

他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 ,尤其那些爱吹牛,爱说大话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那些人在他们说了一辈子大话之后 ,突然会说:我除了不知道我几时死 ,这世界上还有我不知道的吗 ?听听 ,你们都听听吧!再会讲大话的人 ,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会几时死去。endprint

回到家里,岩赛伦拿着他母亲的照片在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想劝劝儿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劝也是白劝。他想儿子若到了自己这把年纪就不会因死亡的事而哭了。自己若在儿子那个年龄,大概也是要哭的。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就连牲口有人还看见流泪呢。儿子见父亲回来了,就眼泪巴嚓地过走过来问:“到那天要咋个超度亡人,家里得认真准备才是呢。”这地方的人一直都有这样的风俗,亡人一但入土,冥冥处就要开始拷问她的罪过,因为每个亡人最先都有一个罪人的身份。因而活着的亲属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仪式——即超度亡灵。有钱人,往往搭救的排场要大一些,但千万人中毕竟还是贫寒的人家居多。所以宰一只鸡,献两个果,也还是不比有钱人家的差。康郎们常说:“有时候赕一个果,比赕一头牛都贵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实际上多少年来人们还是比较看中牛,觉得牛更贵重。因为人们毕竟都是世俗的多,总觉得宰一头牛搭救的效力肯定远远胜过宰一只鸡,甚至于一头肥猪。这个不是规矩,但早已成为一种规矩。岩温丙老人看着眼泪巴嚓的儿子,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量力而行吧,出殡的日子烧上三炷香,宰一只鸡就成了。”老人十分矛盾的表情,让儿子非常伤心难过。

儿子说:“别的事都可以将就,超度亡灵那天可不能将就啊,那天来帮忙的人多,不要说宰一只鸡 ,宰一头猪都不行,人家会笑话呢。”父亲很是无奈地说:“宰猪不行你还能宰什么?”话刚一说出口,他突然想起家里的那头老黄牛,他的心“咚”地猛醒过来,连半句话都说不下去了。儿子又难过地落下眼泪说:“爸爸呀,我妈辛苦了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人没了我们活着的家人一定要把死人当回事呢。”父亲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轻轻的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仿佛那头老黄牛就在他跟前,慢悠慢悠地甩着长长的尾巴,一口一口的嚼着甘蔗叶。

偌大的房子静得出奇。儿子说:“爸爸,我想家里的那头牛也老了,要是再买一头牯仔牛起码得要个万把块钱,我们家眼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你看不如……”

儿子的话还没说完,老人的心就觉得紧张了不行,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有无数只手指头在点戳着他的脑门头说:“老倌,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老伴呢?”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凉凉的看了儿子一眼说:“把它宰了,你要我拿什么去耕地 ?”儿子哽咽着声音很低的说:“你说它还能耕几年呢 ?论年纪它都比我大了,要不是我们家留着它,早就……”

是啊,那头黄牛确实是老了,经它翻犁过的地堆起来也比山高了,还能指望它再翻多少地,背多少座山 ?它活着除了翻地还能做什么?难道它最终能免去世俗的人们,最后狠心地为它准备的那一刀之劫吗 ?宰了就宰了吧,他自己听不到自己心里凉凉的诉说。但儿子似乎已经听到了,也听懂了。他看见儿子会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样他才好过了一些,但总感觉心里好像还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住。

身披袈裟的岩赛伦,牵着老黄牛来到河边。清晨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河面上,袈裟被微风吹起,轻轻的担在牛角上,牛仿佛被神牵到了另一个世界。阳光照亮了河水,河水把身披袈裟的少年和牛的倒影,藏在水底。袈裟飘动,轻轻地浮现出一道金色的佛光,老牛的阴影像一座高耸的山峰,显得敦实厚重。老牛十分温驯,岩赛伦用一根细细的尼龙绳,轻轻地就牵走了它。一路上牛不缓不疾地走着像是背负着沉重的担子,又像是悟彻了什么道理一样,显得安神旷达,而又心生随意,它和岩赛伦中间连着的那根细绳,软软地垂到地上,被长长的袈裟影子罩住,这一刻以其说是岩赛伦牵着它走,倒不如说是它跟随袈裟少年一起心意同行。

岩温丙老来得子,为了答谢佛祖保佑,很小就把儿子岩赛伦送入那兰寺,儿子岩赛伦今年刚满十六岁,但从小念经赕佛,心地善良,伶俐聪慧,最能理解父母的辛苦,感念父母的恩德。偶尔回家一趟,也会为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常常是经书随身不离,遇事身体力行。

老牛走到河湾处便停了下来,浅浅的河水被它踩在脚下,就像一座高大的山峰,稳稳地矗立在那里。金色的太阳照在它那高大的身躯上,显现出生命的伟岸。牛轻轻地微闭着眼睛,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默默地祝福!不疾不缓,悠闲而自然地反刍着显得那么自在而受用。岩赛伦卷起长

长的袈裟,用双手划起清水浇在牛身上,自从母亲生病住院的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把牛牵到河边洗一次澡,这样牛就像是换了一身新衣,显得更加年轻了许多,精神了许多。

岩赛伦没有刷子,他用一把稻草蘸了清水洗着牛身,洗得是那样的认真。他用草木灰制做清洗剂,洒在牛身上。然后把牛耳朵里的褶皱用手指轻轻地瓣开来洗,再把它的尾巴搭在左手心上,用右手从上到下把牛尾巴梳理得光滑亮丽,像一个好看的姑娘那样拖着长长的一条大辫子。他还用小竹棍一点一点地把牛蹄子都抠洗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像要为老牛招亲办婚事那样的精心打扮。老牛似乎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地微闭着眼睛尽情的反刍,忘我地享受着小主人对它无微不至的关心,似乎这个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不在是它自己的一样。

岩赛伦把牛洗净,再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擦干它,然后牵到岸上,站在远处慢慢地欣赏它,一边欣赏一边很满意地点着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洗完牛,他就跑到甘蔗地里抱来一大捆鲜嫩的蔗叶喂它,看着一片片鲜嫩的绿叶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嚼着,不一会儿干瘪的肚子渐渐地有些夸张的鼓了起来,岩赛伦心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对母亲强烈的情感与爱念都将寄托在这牛身上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头牲口,而是虔诚地侍奉着自己敬重的一位长辈。自从父亲默认在安葬母亲的那天要用这头老牛时,就觉得这头比他还大几岁的老牛,已超越了所有的牛,从此变得更加无比神圣。在他心里牛已经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与生命的意义。它将承载着重要的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痛苦的亡靈。

自古以来,牛是通人性的,在“铁锅木甑,一日三餐”的傣族民间故事里说,牛是被天神派到人间来拯救百姓的,它为了保证人们能够一天吃上三餐饭,无怨无悔每天十分辛苦地耕田犁地,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endprint

岩赛伦在用心地洗牛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会有一种感动,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着牛泪雨婆娑地喊一声“老娘”,这种莫名的愿望竟是那样的强烈,使他几乎无法抑制。他觉得自己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可这么多年来既然还把牛看得那样轻,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平凡的牛也和人一样有着亲情,博大而宽容的心灵,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命。人们除了在它身上获取,还能为它做些什么呢?你说宰一只鸡,献两个水果怎么能跟一头牛相提并论 ?他觉得,宰一头品质卓越的老牛一定能免去一份很大的灾难。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头老牛对母亲的巨大作用,一定会把母亲顺利的带进另一个世界。

他觉得念了一道《坦芒嘎腊经》之后,它就不在是人间的生命了,它自己也一定会归宿到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一只鸡可以伟岸地生活在群星闪耀背后的天庭里吗 ?不能,但忠厚老实的牛却一定能。牛可以凭着它不改初心的忠厚、勤勉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进一切高大的宫殿之门。因此岩赛伦像信奉佛祖那样,仿佛在干着一件神圣的事业用心地伺候着这头老牛,使它一天比一天更加健壮起来,一天比一天再年轻起来。岩赛伦看着每天一个样变化的老牛,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感动与狂喜。当牛大口大口地嚼着鲜嫩的蔗叶时,岩温丙老人偶尔也会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着老牛津津有味的用餐,只是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岩赛伦那样鲜明突出。他对岩赛伦说:“瞧它这能吃样,就好像还能活上一百岁似的。”然后不等儿子说什么,拿起一根肥嫩的甘蔗,将一截蔗叶脆脆地折断立即溢出稠稠的甜汁来,岩温丙老人皱皱眉头说:“唔,这么多的奶糖啊。”

就这样,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的头一天,岩温丙老伴归天了。灰暗的日子,像一大块阴影,悄然逼近了这个家庭。

四月初八的头三天,天空离奇的热,太阳早早就从东山上升起,给高高的菩提树上淡淡地涂上了一层金光。一群无忧无虑的麻雀在高大的树冠里,叽叽喳喳的显得异常激烈地争吵着,让人的心里荡开一波一波很温馨的暖阳。岩温丙老人正在离菩提树不远处的一座房子里专心地粘补着《坦芒嘎腊经》,经书历久年深,纸张都已经泛黄开始掉页了,但上面书写的巴利文字迹却仍然清晰。突然儿子跑上楼,有些焦灼地说:“老牛不吃也不喝了,昨晚放在盆里的清水和蔗叶原模原样的堆在那里。”老人的心很快“咚咚咚”地激烈的跳动起来,他把没有粘补好的《坦芒嘎腊经》,摊开在桌子上有阳光的那一面晒着,自己匆忙跟随儿子来到牛圈。牛圈在大门背后,是用木架和石棉瓦搭建的,平时不注意真看不出来,这一刻才发现这牛圈棚其实是有着很多缝隙的简易房,一束束阳光斜着身子从那些缝隙里偷偷地照进来,可惜短短的,往往在人们吃午饭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牛圈里很干净,只有那捆鲜嫩的绿叶和一种令人感动的牛粪散发出来的气息。牛安静端庄地躺在那里,像一位历经岁月饱经风霜明澈了一切的老人。它依然在不缓不疾津津有味地反刍着,明镜淡泊的目光好像看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无意再看。肚子已经明显地瘪了许多,支在柱子下面的那盆清水,清亮得像能开出莲花瓣来,显然这水它一口都没有动过,水盆旁边的嫩叶,显然也没有丝毫动过,但一夜之间那鲜嫩的绿叶就有些蔫了。

“爸爸你看,这水它一口都没喝,这草它一嘴都没吃。”儿子有些焦灼地说。

老牛像是没听到父子俩的对话,依然投入而又忘我地反刍着胃里的东西。儿子突然问道:“爸爸,是不是……”

他知道儿子想说什么,突然鼻腔深处一股黏液“汲”地强烈一酸,喉头处像硬硬地塞了一个什么硬物,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带着一股温热迅疾地流了下来,连忙转过头有些踉跄地疾疾地走了出去。

太阳已升得老高了,星光点点像凌乱的雪花那样扑面而来,岩温丙老人低下头像迎着风似地走着,一步一步上了楼房,不知疲倦的麻雀吵得愈加热烈,看来还吵不出什么结果。老人坐在火塘边,两手蒙住皱纹斑驳的脸,感觉泪水在指缝里滚烫的流了出来。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老泪,似乎还有要哭出声音来的欲望。终于他忍不住像孩子般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心像无边的大海激情难抑,满满的都是感动。儿子诧异地出现在楼梯口,阳光照射在他的背面,身上的黄色袈裟显得十分耀眼,看见父亲如此感伤的痛哭,他显得紧张无措,很快便悄悄地又走下楼去。一群麻雀不知受到哪来的打击,惊叫着“轰”的一声骂骂咧咧地飞走了,剩下几只藏在树叶里有些胆怯和猜测地小声鸣叫着。岩温丙老人不能自抑地哭了一阵,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样在轻风细雨中平缓下来后,有着一种大病初愈那样伤感而轻松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把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生命竟然忽略了,像畜生那样奴役使唤了它几十年。想想犁地时候狠狠地打在它背上的鞭子,那血印子下一条条毛都掉光了,就觉得愧疚难过,如果现在谁愿意用鞭子抽打他以示惩罚,他一定会很乐意很感激的。还想得起来的事不止这些,记得有一次老牛一边拉着犁花走一边翘起尾巴拉粪,当时就覺得没什么,只是习惯了把它当牲口看待而已,今天忽然觉得真是太过于残忍了,我们人连一个拉粪的机会都不去给它自由,既然在它拉粪的时候都不放过它,还在役使它,可哪里知道,它竟然是这样一个高贵的生命 !

老人又想起了牛圈里那盆净无纤尘的清水,那水仿佛在他眼前不停的晃悠着,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灵一次次来回的淘洗个干干净净。那是一盆怎样的水啊。在那样清澈明镜似的水里,果真有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吗 ?记得老辈人都曾讲过,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善念端正,把牛用到正道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一定会在它常饮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生命有关的那朵莲花,自此就再也不吃不喝。显然这头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朵莲花了,并且就在它面前的那盆清水里分明看见已经盛开的莲花了。老人真切地感到一种难言的强烈的震动,为此他不能自禁地一定要为此流一把眼泪。那样佛祖在天堂的另一头,也会接受它的。

过了两天,牛还是不吃不喝,盆里的水有些浑了,蔗叶蔫得像山风吹过一样,牛肚子非常夸张地一下就瘪了下去。两个后胯下面已经看不见两股健壮有力的牛腿筋了,牛脖子上厚厚的趿拉皮,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毛。但清瘦的老牛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眼微闭,在漫不经心的卷动舌头来回反刍。endprint

再没有必要怀疑了。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如此韬光隐晦,甘愿为人役使地度过自己短暂而艰辛的一生。岩温丙老人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驱之不去的肃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在他内心深处的世界里,立刻就会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圣水,在这堆圣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朵世所罕见的莲花,在清静的水底深处像一种暗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他闪耀着一道金光。老人双手合十感恩地点着头,泪水从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流下,他喃喃地赞颂道:“你比我强,比我智慧,至少你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可我不能。”还记得老人们曾经讲过,像牛这样的大牲,看到清水里盛开的那朵莲花后就不再吃喝,为的就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肉身,然后清清静静地归去。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一种生命 !

才两天过去,飞散的麻雀又重新聚在菩提树上,岩温丙老人把翻破了的《坦芒嘎腊》经书,精心地粘补好放在桌子上,宽大的木格窗台前,太阳照射进来像金子般的阳光洒落在长长的桌面上,落在那本摊开的古老的经书上,使屋里显得更加温暖。

老人独自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这群乱纷纷的麻雀,声音像阳光下星星点点的雨珠儿,叽叽喳喳的落地声没完没了。岩温丙老人沐浴在阳光下,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牛还不老正当年轻,和他一样有着暴烈的脾气,即使在雷鸣暴雨天,还能将自己那样一个健壮而沉重的半个身子腾在半空,并在空中有力而又夸张的扬蹄仰啸,可是它后面既然还拖着深深插入泥土的铁犁啊,牯子牛的倔脾气,一头砸下去,不一会就将地犁得乱七八糟,老人欣慰地想着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喃喃地说:“牛啊,请原谅我吧,谁能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然而最令他伤痛不已的是,牛最终能知道自己的忌日,而他贵而为人却不能自知。佛祖啊!请您赐予天下人的智慧吧!

明天就是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了。岩赛伦拿着一把长刀来给他爸爸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长,因为长久搁着不用,刀口都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但刀子是把好刀子,不愁磨不锋利。老人借了村里最好的一块磨石来,浇灌了一桶米汤水,让它吸附在锈迹斑斑的刀口上,再把清水润到磨石上用力一推,磨石上很快显出了一篇英雄史诗般的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得锋利无比,磨出银雪般那样的寒光来,那样才对得起老牛。红锈在清水里像血丝那样迟疑地流动着,浸透了一地。突然间他又想到老牛在清水里看到的是莲花,还是这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呢 ?一定是莲花,哪能是一把刀呢 ?经书上分明是这么说的,所以一定要把手里这把刀磨得和清水里盛开的那朵莲花一样雪白,不然真对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边用力地磨着刀子,一边看见自己眼眶里有晶晶点点的亮珠唰唰地落下来,溅到青岩石上和光芒耀眼的刀刃上,那一刻儿子走过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全然不知,儿子只好默默地转身走了。

那天夜里星星缀满了天空,密密麻麻的整个天空显得沉甸甸的格外耀眼,一颗颗明晃晃的星斗摇摇欲坠。空气停止流动,没有一点风儿,偶尔飘来极细微的一丝,倒给人一种担心与警觉。夜静得出奇,岩温丙老人披着满天星光,一个人悄然钻到牛圈棚里去,直到那兰寺里远远地传来诵经声时才走着出来,星光下老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那时候星星已坠落了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头那样,天空显得比前半夜时轻渺了许多。岩赛伦已经早早地起来打扫院子了。岩温丙对儿子说:“家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我去街上买些用得着的东西。”岩赛伦说:“爸爸,今天超度亡灵你不能离开啊。”但老人還是走了。一直到太阳落山了他才回来,满脸的皱纹显得有些憔悴苍白,他先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转身来到牛圈棚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心里他像是下了一个决心,再转身朝门口一步一步走了进去,但他很快停住了,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就挂在院墙上,一对牛角明显地摆出奔牛的姿态,在向前奋力。牛头不偏不斜正向着他,偌大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只挂了个牛头,不知道牛的整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一定还活着,一定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只有亲近它的人们才能够看得见它,它将头探了出来,让他看见了,想必《坦芒嘎腊》经书上说的吉祥语真的灵验,看它一脸的平静与宽容,圆圆的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清澈明镜,嘴唇若不是挂在墙上耷拉着,一定还会静戚地反刍的。这让岩温丙老人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死者的脸,犹如生者的容颜那么活脱脱一副慈祥相。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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