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的歌

2017-10-18 06:33
青春美文 2017年8期
关键词:妈妈

■ 凉 炘

蝉的歌

■ 凉 炘

1

她极爱读武侠书,爱到了骨子里,所以她爱去大排档吃晚饭——那里的餐饮文化更符合武侠情怀——不讲究坐姿,更无论吃相。她迎接大口的啤酒和海鲜,迎接油腻和辛辣,结尾处,仰头喝起玻璃瓶可乐来,“咕咚咕咚”,一整瓶见了底。她直接用牙撕开易拉罐,咬开啤酒瓶,“嘎嘣”一声里卧虎藏龙,存着东邪西毒。绕唇经久的尽是刀剑、镖局、刺客、秘籍、恩仇,以及整个江湖。

“你快吃饭啊,看我做什么?”

我对武侠可不感冒,总觉得砍砍杀杀里少了几分真实。那年某天,暴雨肆虐,留下一地的霉味,我为了找点共同话题,这样询问过她:“听说金庸笔下有好多美女,你感觉自己和谁最像?”

那时,她不带片刻的思虑,仿佛对这个问题早就深谙答案,掏出手机按下三个字:周芷若。

四年后,江城大学的课堂上,徐教授恰好讲到金庸,说:“金老笔下之人物取名是极有讲究的,一个人的名字是有能力概括、映衬,甚至折射他一生之宿命的。比如‘周芷若’,‘芷’为白芷,‘若’为杜若,都是香草,借以形容周姑娘清丽脱俗。然而,‘芷’字由‘艹’和‘止’两部分组成,表示香味令人止步的草,暗指周芷若虽美艳出尘,却带有清冷、威严之态,令人难以亲近。而杜若,号称一夜间灿然绽放,隔日便悄然凋零,貌坚实弱,一旦全力绽放,便注定颓败。你们回想一下周芷若从未真正温暖过的一生,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恰如其分?”

2

那一年,我咬牙做出决定——亲自去买卫生巾,不再劳烦母亲。偶遇店里几个同班男生来回走动,小店也狭窄,我拿起时脸颊发烫,便放了回去。她瞥见我的顾虑,便又从柜台上扯下塑料袋,把卫生巾包裹其中,塞进我的书包里。我付钱给她时,她嘴里嚼着一根黄瓜,以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你人小心思还不少,这有什么啊……”

她家离唐徕高中很近,临街开着这间小商店。中午放学的时段,她妈妈总在街边持锅热油,切菜烧饭,她便负责看店。她找过钱后回到座位上,继续对镜抿嘴,尝试各种暖色调的口红。

那是我们第一次交涉。我掩门而出的时候,心里有种感觉,它被夏日滚沸,流成汤汤水水的样子,那味道像极了她母亲锅中翻炒的红烧茄子,我的胸膛处一整群细胞因此手舞足蹈。

她妈妈是聋哑人,中年离异,爱笑,爱打麻将,在养育女儿这方面,除去衣食住行,她难以给予更多。面对家庭的残破,女人乐观的性格尚属奇迹。

因为我考上了唐徕高中,家里特意搬来这个小区。刚来不久,便听街坊时常在她的背后说闲话,他们指着她挽起裤腿后露出的殷红脚链,指着她短版T恤下露出的腰线,“啧啧啧”的声音听到我头皮发麻。但凡有自家儿女路过,他们都小声劝诫:“看见没?像那坏学生一样胡混,怎么能考上大学?”

唐徕小区的街边种满了葱郁的国槐。她高三那年,我高一,树木发狂地生长。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我看到男孩载着她穿梭在林荫里,她长软的头发被风拉得与地面平行。她的校服被软禁在书包里,代替那身蓝衣服的是甜色的裙子。她坐在后座上笑得毫无形象,闪着白光的牙齿在周围纷繁的光景里最鲜明。

校园里的男孩擅长拉帮结派,混到高三依旧厌烦读书,他们常在小花园里躲着抽烟,等她出来了,就指桑骂槐地讽刺她。她闲庭信步般经过那些五颜六色的蓬松头发,手捏着水杯,面无表情。不过有一次,那些男孩的嘴里突然冒出她妈妈的名字,还有“聋子”“哑巴”之类的碎片。她一改常态,追着他们骂,她追着追着就蹲在地上,双臂环绕着膝盖,抽泣是她留给我的背影。飞出去却没有砸中男孩们的水杯哐当落地,摩擦着硬朗的沥青地面,有水溅落落,划出笨拙的水印。

3

偷窥大概真是一件容易成瘾的事。她住在小卖铺的后屋,从我的书房横看过去,正是她的卧房,装修简约,衣柜、床、写字台、三两盆吊兰、一两幅画,并无更多。

盛夏逐渐被烧红,一股脑儿扑在我脸上,带来满身腥热。她长久地逗留在卧房里不愿出去,穿着短裤和背心,不穿鞋袜。她从不握笔,也不翻书包,只爱捧一本小说,每一个坐姿都保持许久。如果有高倍望远镜就好了,兴许我就能窥到书名。那是谁笔下的文字?让她大声发笑,前俯后仰。偶尔也一脸厌弃,自言自语地咒骂书中的某个角色。而每每持续时间最久的,便是她把书贴在胸口,抓捏一缕头发,闭眼凝神的样子。

窥视逐渐变成我无法根除的习惯。直到有一天,她偶尔开窗向外打量天色时看到了我。彼时,我烧起一脸通红,狠狠一脚蹬向墙壁,借着反向的力,和座椅一同弹得老远。那是一种血脉爆沸的触觉,心跳的声音屏息可闻。尴尬和羞愧一同袭来,掩耳盗铃的我终于欲盖弥彰。那天,我第一次收下她正脸的剪影,她下巴很尖,眼眶里有闪闪的东西,像浪尖上最璀璨的亮处。

那天之后,我依旧爱打量她的生活,她晾晒衣服或开窗闻风的间隙,也会朝我这边望过来,起初没什么表情,后来她冲我笑一笑,我便回一个笑。此番默契,不知所起,绵延夏季。

夏天逐渐走向深浓,洗衣粉和汗渍在母亲的手中来回揉搓。蝉鸣得太过分了,它们从不同角落窜出,像是宇宙的旅人穿梭至此,终获至宝,箍紧了树皮。夏日最热的几天,是蝉群的狂欢与福祉。它们沉浸在燥热里,欢脱得如兔子遇见草原。

某天上学的路上,光线缕缕带毒,折煞了绿地上的芽儿。我难耐之时,她从身后举着遮阳伞将我笼罩。我抬头看她,这才发现我的身高还不及她的脖颈。

“走啊,快迟到了。你看你,女孩家晒成这样,还怎么有人追哦?”

真正有交流机会的时分,我却毫无话题可以开启。不过她臂间环绕的各种旧书,是我长久以来最感兴趣的东西。

“姐姐,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那些书的外貌大多清素,和书店里的畅销书比起来,仿佛来自不同的维度。

“喜欢武侠。”

我追问:“就是杀人的吗?”

她笑得很大声,遮阳伞倾斜,手上斑驳复杂的链子剌剌作响,说:“只有电视里的武侠才砍砍杀杀啊!你们这代人读书都读傻啦。”

她明明只大我三岁上下,却用着长辈的语气讨伐我的稚气,可说不上为什么,我毫无反感,恰恰相反,我觉得身旁行走的是一盏人形的暖灯。而我的下一个问题,却将灯芯里红热的火光碾碎,当时的我因无知而显得有些无辜。我问她:“书里的武侠不写打打杀杀,还有什么可写?”

她前行的步伐顿时放慢,眼睛的色调贴近了严寒,说:“写啼笑皆非,写一场空。”

我听不懂,刚好也走到校门口。她嘱咐我:“别跟你妈妈说我们认识哦,小心她不给你做饭!”之后便如一阵热浪般消失在高三的楼道里。

4

她喜欢跑步,天气愈热,她跑得愈发用力。操场上,她像一台竭力燃烧的机器,跑到皮肤绯红,跑到脉搏狂舞,也不停不休。我路过一些女生,听到她们鄙弃的话语,但我从不担心。她的心脾似一个熔炉,能将语言的风波悉数融化其中,自然也从未抱怨过周围的任何人。

忘带钥匙是我的陋习,每次如此,我就只能等到八点妈妈下班才能进家门。很多次,看到我在楼梯上坐着,她就在小卖铺门口朝我招手,手中拿着两个已经拆封的冰糖雪糕。我背着书包走过去,把钱递给她,她说:“收起来,姐姐请你的。”

她妈妈正在门口煮饭,我说了句:“阿姨好。”阿姨没说话,只是点头笑笑。她在一旁捏住我的手说:“她听不见的,不过应该知道你是在问好。”

我吃了两碗米饭,又用菜汤泡了一碗,一并吃了。每次我礼貌地收下碗筷,把双手贴在膝盖上,她都要讲一句:“把客气收一收,再来一碗。”她还说:“你们这些爱读书的娃娃费脑子,最容易饿啦!”

周末的闲暇,她站在楼下故意剧烈地咳嗽,我扭头就喊:“妈,学累了,我出去转一圈。”

这样一来,妈妈始终未察觉我们的来往。

我一路小跑着跟她步出几个街区开外,她才安心。那天,她穿着一件束身连衣裙,粉透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我,还教训我:“你怎么周末也穿校服?应该穿裙子,少女的裙子就像列侬的电吉他,杰克逊的白袜子,还像国旗上的小星星。那是光荣啊,我的宝贝儿。”见我无法应对这样的言辞,她便拉着我进了饮品店,拍拍我的肩,自言自语:“不过也是,你是要考大学的好学生哟!”

我们一起吃吃喝喝,我从来不觉得她坏,所以什么事都跟她走。这是一个极其简单而自我的逻辑,绝对没错。那是我们聊得最久的一次,暖风多情又负心,轻易染红了云朵的脸颊,只过了半晌,又亲手撕碎它。她说,她妈妈的聋哑只是一次面部神经炎落下的后遗症,不过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开始变得空洞而苍白,她爸爸似乎再也找不到家庭的趣味与色彩了,开始经常外出。到最后,一纸离婚协议书恰好拍在了她初识字的年纪,“离婚”两个字的意义,以小学三年级的知识储备也足够让人看得懂。

那天,她长久地无言后,用一句话惊呆了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她是能听见的。”我眼里全是不可思议,也第一次主动握上她的手,她身体里有一根根生硬冰凉的骨头。她说:“蝉鸣树深,夏织锦瑟。”

我没听懂,问:“你说什么?阿姨真的能听见啊?”

“每到夏天,蝉子叫成一团的时候,她都喜欢躺在家里,打开窗子,用手语告诉我她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就是能听见蝉鸣的声音。”

“真的吗?”我把这当作一种特异功能,并把兴奋的眼神和语调带给她。她不看我,眼里又换上了那个与冰原有关的熟悉景色。

“蝉子唱的歌,人类听不懂的,就当作噪音。我妈觉得蝉子的歌好听得不得了,它们很讲究节律,即使树林里有成千上万的蝉子,可是发声的时候,那声音从来都是共生共灭的。”

天色纯黑了,我以运动会之名逃过妈妈的质问。坐在书桌前,我心中有很多压抑血脉的石子,让我无力翻书,那天的滋味煎熬异常。

5

我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初冬。那个季节,蝉子们似乎集体旅行到另一个宇宙,彻底消失。我开始学她喝水的动作,学她骑自行车时飞快的速度。我们早起,到离镇子不远的湖坝上看日出,我们把吃剩的面包捏成碎屑,扔给河道里的鱼,直到那个冬天开始变得严峻,雪飘不断,也带来了冰锥般锋利的噩耗。

放学回家,妈妈一巴掌打在我头上,让我不许吃饭,跪在地上。她哭得我心脉结刺,左冲右突,于是我就跟她一起哭。

“你跟那个小卖铺的坏丫头玩得可好?”

“我和你爸每天累得像驴一样,花钱就让你交这样的朋友?”

“幸亏街坊告诉了我,要不然我得什么时候才知道?我看你学校也不用去了,读书读到谁脑子里去了?”

我哭得逐渐凶过她,兴许毕竟是女孩,不久她便让我站起来去吃饭,语气也渐渐归于平和:“妈妈是想让你有一个是非的判断,这是从小就要学会的,对不对?将来你走上社会了……”妈妈的声音传至我耳中,愈发模糊。

大概妈妈方才喊得过重,所有声音轻轻松松传到了她那边。我回房间打开窗子朝她的卧房看的时候,那里第一次拉起了纯黑色的窗帘,里面的灯映出了她皮影戏一般的身姿。她用以往我所熟悉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只是那黑影中却缺少了书本的部分。

我答应妈妈再也不与她联系。从小到大,长辈们经常用“知错就改”来夸我,唯独这次,我的答应带着从未有过的迟缓。

后来,她再也没有找过我。每当有高跟鞋的声音在周末响起,我都要推窗去看,可是无一例外,楼下经过的都不是她。如果八九点的时候,我想吃零食,也只能忍到第二天去附近的超市买。我怕看见她,我怕相对无言,而她向来是个聪明和有分寸的女孩,刻意回避着一切可能让我遇到的机会。

除夕以及整个寒假,我都在祖母家过,再次回到树林深处的小镇时,冬天已经过去。

6

那是第二个夏天,第一次有蝉鸣的午后。在一辆中型货车的尾部,我终于又一次看到她的身影。她指着一个颜色发红的木箱说:“这个慢点放,里面都是书!”

那天她穿得朴素极了,宽松的灰色裤子,民族风的花色背心,白色的球鞋被洗得多了,有点发黄。我发现她像极了一只美丽的蝉,这身装扮特别符合她的名字——夏蝉。

什么样的人是值得深交的人?在我单纯的理解下,我觉得一个能在自己心中埋下火种的人,就是值得深交的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点滴花种,能把荒芜开遍。她给我的种子,压抑了一整个冬天。

那天,在夏天的烘焙里,它早已令我的血脉温热,趋于沸腾。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成一波波红色的浪潮,以从未有过的方式拍打我的经脉。我隔着窗子不停地流眼泪。

一切装车完毕后,她站定不动,看看天,看看草地,闭着眼睛屏息了好久。蝉鸣至沸,覆盖了整个宇宙。在师傅的几声催促下,她将闭眼听声的妈妈扶进副驾驶座,自己则两步蹬上后座,随着一声轰响,彻底离开。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7

15分钟前,傍晚的新闻回放,有关她的讯息用了几十秒草草而过。我立在窗前,对着江城阴霾的天气长吁一口气。也许,将自己和某人的全部往事彻底回忆一遍,就能彻底地告别——不再因她的离开而伤痛。也许又不能,毕竟我当年是有机会冲下楼,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这或许会让她感觉这世界是有暖意的,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苍凉、寂寞,像个孤儿院。可是我没有。

我扒着窗棂向十几层下面的长街看过去,人头攒动,密集的车流像蚁群,巨硕的中央喷泉流着白花花的水。地铁在这时从地下蠕动而过,颤抖的低吼传到我的心窝。她的消息于熙攘的人世,大概只是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脚面的血已开始从皮肤深处源源不断地外渗。

母亲这时从厨房出来,看见我的这个样子,惊呼:“你看个电视也能碎个杯子哦,我下去买些纱布吧。”忧心忡忡的眉眼亦如当初她在盛夏训斥我,让我承诺不再与她往来。

方才的电视屏幕上,在绿草墓地上,它们覆盖了死者的棺椁和遗像,两个国家的国旗在远端共同升起。她的笑容一如曾经,只是长发不再染黄,黝黑黝黑的,和眸子一个颜色,纯纯的中国人。记者手中紧握的话筒里,传来她官方而生硬的语气:“死者是意籍华人,中文名夏蝉,多年从事风力帆船运动。在挑战‘独自完成YINGA航线’,有望成为世界上首位女性独自完成这一航线的途中,与指挥台失去联络,经35天海上搜救无效,当地政府宣布寻找终止。我们在此深切缅怀这位敢于挑战人类极限的华人女性,她享年32岁,愿逝者安息!”

我试图从过往的碎片里,打捞她爱上极限运动的原因,几番寻觅,如梦初醒,她曾在我耳边喃喃过几句书里的话,“蝉子蜕茧时,那种生疼、煎熬、悸动和释怀、飞升、海阔天空,我们做人的……”她喝水的动作向来像个男生,喉咙朝天,咕咚咕咚,“唯有临渊而立时,一切方能明了。”当时,这些文字于我完全是虚渺的梦话,我曾经问她:“‘临渊而立’是什么?”她回答:“就是让你在悬崖边站着!”

蝉子,和你相处的日子里,我曾想过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劝你醒一醒,你活命的方式太过较真,总想找到巅峰上的巅峰,找到尽头背后的尽头。你太像周芷若——动心之际,就燃尽自己的热情。可是,你这颗心并不适合这个早已被柴米油盐征服的世界。不过我从来没有劝过你,并不是我失职,而是因为我从未真正明白你的人生和我的题海,我的朝九晚五,我的钢铁森林,我的工资条,我的房产证,究竟哪一种是梦,究竟我们谁该醒来?

可是蝉子,你一定得明白,你曾怎样颠覆、渗透和改造过一个女孩的生命,使她坚定不移地将你视为最好甚至最后的朋友,这比她至今所经历过的任何感情都来得生动、炽热,使她此刻背后的书柜里尽是武侠,使她毫不介意在众人面前大口喝水、大口吃肉,使她迷恋蹦极,将那高高的跳台当作悬崖。

闭上双眼,临渊而立,我满脑子都是“蝉鸣树深,夏织锦瑟”——“生死之交,当日未觉罕有,至你我变节了,仍觉未够。多想一天,相约一起喝酒,共渡山涧晚舟,葡萄早已熟透,晚霞也是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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