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叙利亚的缔造

2017-10-18 20:26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2期
关键词:汉志阿拉伯人劳伦斯

刘怡

理想主义的激情、传奇英雄的登场和富于开创性意义的游击战功勋,在帝国主义者近乎轻率的拨弄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即使是在拥有悠久建筑堆叠历史的大马士革,寻找仅仅存在了4个半月的叙利亚第一王国的遗迹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威廉二世、艾伦比、费萨尔等历史名人曾经下榻和举行会议的维多利亚饭店,在上世纪60年代的城市改造中已经荡然无存;被用作艺术和民俗博物馆的阿兹姆宫(Azm Palace),刚刚结束内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修缮,地面仍旧布满灰尘。尤素夫·阿兹马生锈的铜像孤独地矗立在萨利西耶十字路口,甚至连本地人对这位将军的名字也显得极为陌生。现代叙利亚历史中的君主制篇章,似乎被整个地剔除出去了。

然而轨距仅有1.05米宽的汉志铁路(Hejaz Railway)依旧存在,甚至仍在继续运营中。这条全长1308公里、建成于1908年的窄轨铁路,最初被设想要连接君士坦丁堡和麦加,以使奥斯曼帝国的欧洲部分对其阿拉伯属地建立更加直接的控制。然而财力紧张的土耳其人负担不起如此高昂的成本,实际建成通车的区间仅仅是从大马士革到麦地那,令叙利亚州的影响力得以深入阿拉伯半岛的濒海部分。停放在大马士革起点站门口的德制阿诺德·荣格964型蒸汽机车头暗示了这条铁路的血统:德意志第二帝国向东方输出经济影响力的血管;但它的生命力远比那个帝国来得持久。在关闭已迄13年之后,2017年9月1日,大马士革站恢复了运行。9辆修复的蒸汽机车头将拖着货车车厢穿越叙利亚南部山区,经过135.7公里的行驶,进入约旦北部。

但汉志铁路之于叙利亚独立的意义,并非在其建设,而在于破坏。为了使驻扎在叙利亚领土上的土耳其军队被孤立和消灭,整整100年前,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对汉志铁路展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沙漠游击战。阿拉伯人尽他们的最大努力影响了战争的军事进程,却未能迎来“天然叙利亚”的诞生。现代叙利亚的历史从第一天起就与被分裂、被切割联系在了一起,并成为数代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心头之痛。而由英法两国主导的对战后中东领土新格局的安排,还包含有犹太人问题的滥觞,直接通向了未来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之間的五次全面战争。

一切始于大马士革,一切却未能在大马士革画上句号。时隔近100年,当人们回顾正在愈演愈烈的库尔德人问题、“伊斯兰国”对叙利亚—伊拉克国界的否定、叙利亚政府之于安塔基亚的领土要求乃至巴勒斯坦问题的是非曲直时,会发现时间仿佛被永远封印在了一个世纪以前的节点,无从挣脱。而沙姆之地的未来,也注定仍须经历对过往历史的重审;哪怕百年的光阴,已经使中东以外的世界变得如此不同。

老人与新人的结盟

穆罕默德·法鲁基(Muhammed al-Faruqi)中尉走进英军战壕的这一天,是1915年8月20日。距离土耳其参战已经过去了10个月,协约国仍未能找到在东南战线取得突破的有效方法。为了使奥斯曼帝国退出战争,英国陆海军在君士坦丁堡附近的加里波利半岛发动了一场登陆战,损失16万人,依然一无所获。而主动投诚的法鲁基告诉对方:自己背后有一支强大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力量,渴望借英国之手摆脱土耳其的奴役。

尽管阿拉伯历史学家和政治宣传家乐于将光复沙姆之地的理想追溯到1000多年以前,但阿拉伯民族主义和单一阿拉伯国家的愿景基本上要到19世纪末才会现出雏形。东方危机的加剧和新殖民主义浪潮的兴起在中近东世界的三个政治中心埃及、土耳其和波斯催生出了最早的现代民族主义思想;而1908年奥斯曼帝国爆发的“青年土耳其党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严苛土耳其化政策,则使一批早慧的阿拉伯知识分子生出了脱离土耳其统治、建设属于自己的民族国家的想法。早在1875年,叙利亚新教学院(今贝鲁特美国大学)的5位校友在黎巴嫩建立了第一个基督徒阿拉伯民族主义政党,并逐步影响到他们的穆斯林同胞。1913年,一批留学欧洲的穆斯林大学生在巴黎发起了“青年阿拉伯人组织”(Al-Fatat),要求奥斯曼帝国给予其阿拉伯臣民以更大的自治权。嗣后在大马士革也出现了阿拉伯军人秘密组织“同盟会”(Al-Ahd),法鲁基即是其重要成员。

和东欧以及东亚的民族觉醒运动相比,所谓“阿拉伯民族主义”更像是一种含混的文化观念:多种异质文明共存的历史,以及始于16世纪的奥斯曼征服,使得阿拉伯人更愿意自视为叙利亚、贝鲁特、耶路撒冷等具体政治单位的成员,而不是一个更大的阿拉伯人共同体的一分子。在1904年之前,大马士革的城市居民甚至认为“阿拉伯人”一词是对贝都因游牧部落的专属称谓,带有轻蔑和野蛮的意味。而早期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从来也没能回答包括多民族共处、教派团结和地方权力分配在内的一系列复杂问题,他们只是基于对土耳其统治的愤懑,提出了一种含混的理念:所有居住在沙姆之地,在历史上受过四大哈里发王朝统治、会说阿拉伯语的人群,无论其宗教信仰为何,具有哪种民族背景,都应当联合起来推翻以征服者自居的土耳其人。

与此同时,在位于阿拉伯半岛西陲的汉志(Hejaz),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先知穆罕默德的直系后裔,也在筹划一场针对土耳其人的起义,但却是基于更加复古的理由。侯赛因·伊本·阿里(Hussein bin Ali)所属的哈希姆家族自13世纪起就统治着伊斯兰教圣地麦加,他本人早年在君士坦丁堡当过苏丹的人质,1908年被新上台的青年土耳其党人任命为麦加谢里夫(Sharif,意为“贵裔”),负责管理汉志境内的贝都因游牧部落。与年轻的民族主义者不同,老侯赛因反对土耳其人完全是基于其保守性:他认定青年土耳其党人的现代化改革对神圣的《古兰经》构成了亵渎,自己在汉志州的尊贵地位和传统民政权力正因君士坦丁堡的集权措施而变得岌岌可危;一路向南延伸的汉志铁路是土耳其人剥夺汉志准独立地位的象征,属于彻头彻尾的阴谋。双方围绕着政治自主权展开了一系列钩心斗角,但老侯赛因的实力尚弱,不足以对冲君士坦丁堡的强势。endprint

倘若按照自然逻辑发展下去,无论是民族主义者的跃跃欲试,还是谢里夫侯赛因的心怀不满,都不过是土耳其宏大改革事业的一段插曲。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改变了一切:为了给开战初期对俄攻势的失敗寻找替罪羊,土耳其政府对其境内信奉东正教的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展开了令人发指的大屠杀,使同样属于弱势群体的阿拉伯人备感恐惧。通过查抄贝鲁特法国领事馆内的保险柜,驻叙利亚的土耳其当局发现其军队内部的“同盟会”已经在和欧洲人秘密联络,因此展开了一场大搜捕,将数十名民族主义分子逮捕绞死。在德国政府的怂恿下,青年土耳其党三巨头之一、土耳其驻大叙利亚总督杰马尔帕夏(Djemal Pasha)还制订了一项野心勃勃的作战计划,准备以叙利亚和耶路撒冷为基地,越过西奈半岛进攻英国控制下的苏伊士运河。

对英国政府来说,维持苏伊士运河的畅通对其全球战略乃是不可或缺的支柱,无论如何都须阻止杰马尔帕夏的阴谋。但无论伦敦、开罗(英国驻埃及民政机关)还是埃及远征军(中近东战场的英军主力)都对新兴的阿拉伯民族主义一无所知,他们感兴趣的唯有谢里夫侯赛因:汉志州的位置恰好在杰马尔帕夏的前进基地耶路撒冷自治旗以南,直接控制着汉志铁路最南端;倘若能在那里开辟一条抵抗土耳其人的新战线,驻叙利亚的土军将因为两面受敌而丧失进攻能力。因此,双方很快展开了接触:1914年春天,侯赛因派次子阿卜杜拉前往开罗,与英国驻埃及总领事基钦纳元帅进行了两次会面,试图从英方获取军事援助。从1915年7月到1916年3月,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亨利·麦克马洪(正是臭名昭著的“麦克马洪线”的始作俑者)以通信的形式与侯赛因进行了一系列磋商,英方承诺为汉志当局提供金钱和军事援助,以协助其发动一场起义。

如果说到这时为止,双方讨论的还只是一次单纯的军事行动,那么1915年春天的两次秘密会议则使整个事件的性质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为了打探土耳其人的虚实,老侯赛因派他的三儿子、以思想开明著称的费萨尔(Faisal bin Hussein)出使君士坦丁堡;后者不仅会见了对阿拉伯反抗者的动向尚无了解的青年土耳其党领导层,还在大马士革私下面晤了“青年阿拉伯人组织”以及“同盟会”的负责人,得到了后者关于未来中东政治的完整规划《大马士革草约》。这份草约的目标已经不再是恢复奥斯曼人征服之前的传统王朝,而是要建立一个囊括整个沙姆地区,拥有现代议会和财政体系、奉行君主立宪制的单一阿拉伯人国家。费萨尔很快就被这份方案所打动,要求父亲在和麦克马洪的通信中明示阿拉伯人的诉求。而随着法鲁基投向英军,麦克马洪对哈希姆家族作为新旧两派阿拉伯人势力共主的地位也有所知晓。到了1915年10月,英国人做出了承诺:只要汉志的阿拉伯人同意发动反土起义,伦敦愿协助其在战后建立“从阿勒颇到亚丁”的独立民族国家;但黎巴嫩沿海地区、巴格达和巴士拉之间的伊拉克领土以及巴勒斯坦的地位须留待战后再做商讨。

进入1916年,随着加里波利攻势的失败,运作阿拉伯人参战的步骤陡然加快。以法鲁基为代表的抵抗派阿拉伯军官纷纷脱离土耳其军队,经埃及前往汉志加入侯赛因的部队。当年6月5日,老侯赛因登上他在麦加的宫殿的塔楼,用一支旧步枪朝城里的土军要塞开了一枪,揭开了阿拉伯大起义的序幕。紧接着,1500名效忠哈希姆家族的部落骑兵控制了整个圣地,自称汉志王国陆军,开始向北进军。到当年秋天,起义军已经攻克了麦加、延布、腊比格、塔伊夫等大城市,扩展到7万余人的规模。当年10月,麦克马洪决定依照先前的承诺,为汉志提供价值5万英镑的黄金援助,并从埃及派出一个英国军事顾问团,指导阿拉伯人的行动。

两个自大者

中东问题的复杂性,不仅在于因多种宗教和民族共存带来的层出不穷的矛盾,与外部觊觎者对它的误解和蔑视同样有关。在促成1916年阿拉伯大起义的两个盟友中,南辕北辙的看法比比皆是:和真诚接受了新兴民族主义思想的儿子费萨尔相比,老侯赛因虽然乐于坐享阿拉伯世界各派势力领袖的地位,却从未真正理解现代民族国家与专制王朝的差异。从后来的一系列举动看,他所钟爱的依然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复古阿拉伯人王国,并急于获得整个穆斯林世界哈里发(政教合一领袖)的头衔。这就给统一的阿拉伯人国家的前景投下了最初的阴影。而在英国方面,尽管麦克马洪代表驻埃及的民政当局做出了支持阿拉伯人建国的承诺,但他从来也不是最终决策者。这个棋局里还有另外几股势力:代表白厅的英国外交部,负责中东战区军事行动的埃及远征军,名义上统揽埃及问题的印度事务部,以及英国在埃及的本地驻军。每股力量都掌握着一定的权力,也都对中东事务有一定的建议权。就像在任何一个现代科层制国家中出现的情形一样,这些官僚机构和利益集团热衷于互相争权夺利,把中东事务视为自己的禁脔。对阿拉伯人的背叛,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马克·赛克斯爵士(Sir Mark Sykes)并不属于典型的政治阴谋家:他是一位出生于维多利亚时代末期的伦敦绅士,牛津毕业生,从小在拥有3万英亩土地的约克郡庄园长大。和所有老派的英国贵族一样,赛克斯具有某种尚武和游历的喜好,在布尔战争中获得过上尉军衔,也曾在中东四处旅行,写过几本军事学和土耳其政治观察记。从1912年起,他就是保守党在赫尔中央区的下院议员,与社会名流和政府高层交往热络。从对阿拉伯世界的实际了解程度看,赛克斯远称不上一位专家,但这对白厅不构成问题——在拥有世袭贵族头衔并对现实政治足够投入的那个精英群体里,他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明智之士了。1915年夏天,赛克斯以阿斯奎思内阁中东事务顾问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前往埃及,代表政府对中东世界的未来前途做长期观察。

作为朋友和沙龙召集者,赛克斯机智幽默、能言善辩;但涉及到政治问题,这恰恰成了一场灾难:出于急欲出人头地和标新立异的心理,加上对中东诸民族怀抱一种英国式的傲慢,赛克斯对麦克马洪基于现实政治需要拉拢汉志王国的计划不屑一顾。在提交给内阁的报告中,他就阿拉伯世界的政治谱系作了一番简单粗暴的概括:以费萨尔及其民族主义同志为代表的“现代派”虽然较为灵活,但对欧洲人具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仇视态度,故不值得信任;而以老侯赛因为盟主的“守旧派”同样是顽固僵化、沉迷于宗教热情的糊涂虫,不堪大用。总之,阿拉伯人并无能力决定自己的政治走向,这项重任应当由伦敦基于自己的利益需要来完成。endprint

更加不幸的是,赛克斯在开罗碰上了另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自大狂:原法国驻贝鲁特总领事弗朗索瓦·皮科(Francois George Picot)。正是皮科先生遗忘在保险柜里的信件招来了土耳其人对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大搜捕,现在,他又开始向赛克斯兜售巴黎当局的方案:由英法两国共管战后中东,将靠近英国传统势力范围波斯的伊拉克领土交给英方统治,而让法国获得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主体部分。1916年1月初,两位冒险家仅凭在地图上随手勾勒出的几条直线,就炮制出了臭名昭著的《赛克斯—皮科协定》:从巴格达延伸到巴士拉以南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将由英国直接吞并,法国则可占领从安条克(安塔基亚)到贝鲁特的整个叙利亚海岸线,以及锡瓦斯以南的安纳托利亚领土。留给阿拉伯人的“自治”版图仅剩下了从阿勒颇—摩苏尔一线到叙利亚沙漠之间的内陆地区,并且同样划分成两块,分别由英法两国作为托管方。两位阴谋家甚至还替不在场的俄国盟友预留了一块占领地:君士坦丁堡,以及安纳托利亚西北部的若干领土。当年3月,协定正式签字生效。

如果说《赛克斯—皮科协定》还只是一份帝国主义者习以为常的分赃文件,那么把犹太人问题牵扯进未来的中东版图安排,就纯属赛克斯的自由发挥了。这位标新立异者认定,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巴勒斯坦地区不属于“纯阿拉伯”领土,应当由英法俄三国共同托管。而他对以哈伊姆·魏茨曼(Chaim Weizmann)教授为首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素怀好感——从19世纪末开始,魏茨曼等人就致力于在巴勒斯坦的锡安故地建立犹太人社区,以使全欧洲犹太人免遭长久以来的政治迫害。由于魏茨曼发明的人工合成丙酮法大大增加了英国无烟火药的产量,英国有意将援助犹太复国主义作为对他的回馈。在赛克斯看来,帮助犹太人在巴勒斯坦获得一块保护地不仅可以提升伦敦的道义形象,还能把拥有众多犹太裔公民的美国拉到协约国一边,可谓一本万利。《赛克斯—皮科协定》中为巴勒斯坦问题留出的“后门”,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也埋下了新的冲突诱因。

英国外交部并不是中东这局盲棋中唯一的出手者。埃及远征军为了建立自己的军事功勋,极力主张将阿拉伯起义军的推进范围限制在红海沿岸,而由英军自己承担越过西奈半岛、向巴勒斯坦和叙利亚腹地进军的任务。自认为长期遭受冷落、因此愤愤不平的印度事务部则提出了更加危险的计划——1916年2月,他们在仅限高级官员阅读的中东情报内参上发表了一篇居心叵测的文章,把哈希姆家族及其起义军贬得一文不值,极力褒扬自己物色的新代理人:统治着阿拉伯半岛腹地的内志(Najd)苏丹国领袖伊本·沙特。按照这篇文章的说法,伊本·沙特及其笃信瓦哈比派教义的追随者具有某种“清教徒式美德”,和英属印度具有长期合作关系,也同样对土耳其人的统治不满。假使以沙特家族而不是谢里夫侯赛因作为战后中东的领导者,对英国的利益将会有更妥善的保障。这项建议在当时尚未展现出其价值,但到了上世纪20年代,当老侯赛因与伦敦彻底决裂之后,伊本·沙特的军队在英国人的默许下占领了汉志全境,建立起新的沙特阿拉伯王国。

“阿拉伯的劳伦斯”

1963年,由大卫·里恩执导的史诗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在奥斯卡奖评选中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配乐等7项殊荣。这部222分钟的长片满足了英国人对孤胆英雄形象的全部想象:身着白袍的骑士驾着骆驼奔驰在叙利亚沙漠中,指挥其阿拉伯伙伴赢得了一场以寡敌众的辉煌胜利。尽管不无美化和夸张,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确阐明了一项事实:在中东这个被视为“一战”配角的战场,劳伦斯以极其有限的资源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巧合的是,他还是赛克斯在牛津大学基督学院的学弟。

爱尔兰贵族之子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与叙利亚最初的渊源,可以追溯到1909年夏天对沙姆地区十字军古堡遗迹的寻访。为了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12世纪末前十字軍东征对欧洲军事建筑样式的影响》,他徒步深入巴勒斯坦和叙利亚腹地,跋涉上千公里,考察了36座古堡遗迹。这次斯巴达式的远行不仅帮助他通晓了阿拉伯语的各种方言,连带对沙漠地带战争模式的通则也有了若干思考。毕业之后,劳伦斯以考古学家的身份重返叙利亚,参与阿勒颇以北卡赫美士古城遗址的发掘。也是在那里,他最初见证了渗入到奥斯曼帝国每一个角落的德国军人和工程师,以及与阿拉伯人矛盾重重的土耳其官员,并开发出了与阿拉伯人部落缔结友谊和同盟的诸多实用技巧。在素来对阿拉伯半岛事务不甚关心的英国,这些知识和经历都是极其罕见的财富。因此一俟大战爆发,劳伦斯立即被帝国总参谋部征召,负责绘制战区地图;接着在1914年底被分配到埃及远征军的情报部门,负责校勘地图、分析机密信息和起草各种内参。

身高不过1.65米的劳伦斯上尉,尽管已经因其头脑和阅历而声名鹊起,却不甘心待在遥远的埃及做战争的旁观者。出于长期以来对阿拉伯人的朴素好感,他也深深不齿于当时还属于高度机密的《赛克斯—皮科协定》,而乐于为已经开始的阿拉伯解放运动提供某种帮助。因此在1916年10月,劳伦斯争取到了成为英国驻汉志军事代表团成员的机会,前往汉志与起义军的主要领袖费萨尔会面。从第一分钟起,他就认定这位瘦削沉静的王子比他的父亲和兄弟更适合担任阿拉伯解放运动的最高领袖,并且有能力承担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角色。但阿拉伯起义军并不适合像欧洲军队一样进行正面阵地战——费萨尔麾下的部队分别来自数十个部落,管理松散,火力和总兵力与土耳其人相比都处于劣势。假如强求他们进攻严密设防的大城市,一场败仗就有可能导致整支队伍的溃散。但阿拉伯骑兵在机动性和灵活程度上远远胜过他们的对手,只需依靠几处隐蔽的水源便可在叙利亚沙漠中来去如风。劳伦斯为他们制订的新战略是运动战、游击战——不再倾全力进攻麦地那,而是在红海海岸和安蒂黎巴嫩山脉之间频繁机动,打击敌军的薄弱位置,使杰马尔帕夏的部队无法有效追击。endprint

对汉志铁路的价值,劳伦斯也有他独特的看法。当时埃及远征军正计划越过西奈半岛进军巴勒斯坦,英方指挥官希望阿拉伯起义军能由南向北控制汉志铁路的关键路段,与英军形成策应。但劳伦斯认为,假使把阿拉伯骑兵固定在暴露的铁路线上,土耳其军队将可以从大马士革和麦地那两个方向对其进行夹击,胜算太小。明智的做法是对铁路进行不间断的破坏,使轨道和过往列车蒙受中等程度的破坏,但不至于使其彻底中断。如此一来,土耳其人将把大部分精力用来维修铁路,无法将滞留在孤立城市中的部队撤走,集中到北方组织重点防御。而被阿拉伯骑兵分隔孤立的南部守军,由于其补给线濒临瓦解,最终将会不战而溃。

打定主意之后,1917年1月初,身着白色阿拉伯长袍的劳伦斯和费萨尔一起,率领5000名骆驼骑兵和5000名步兵穿过汉志沙漠,向红海沿岸的港口瓦季(Wajh)进军;他们的弹药和一支策应部队则由英国军舰运送,经海路北上。1月25日,瓦季被攻克,并被改造为袭击汉志铁路的后方基地,主要战场自此转移到了土耳其控制区。接着,在5月初,劳伦斯亲自指挥45名轻装简从的贝都因骑兵,从瓦季向内陆推进。他们频繁穿越马安(Ma'an)和麦地那之间的汉志铁路,对路轨和电报线加以爆破,使守军完全晕头转向。在进入锡尔汗谷地之后,劳伦斯还说服了颇有影响力的豪威塔部落酋长奥达·阿布塔伊和他联手,使远征队的规模一举增加到600人。随后他们再度南下,沿着罗马帝国时代的大道和水渠遗址一路狂飙,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约旦最大的港口城市亚喀巴(Aqaba)背后。7月5日,亚喀巴守军缴枪投降,红海东岸的全部港口都已落入阿拉伯起义军之手。为了完成这场壮举,劳伦斯在沙漠地区不间断地活动了两个月,行程超过500公里。

驱使他如此亢奋地投入作战的动力,远不止于对建功立业的狂热。从一开始起,劳伦斯就是极少数知晓《赛克斯—皮科协定》详情的内部人员,为了阻止该协定生效,他努力向费萨尔灌输一种观念:法国人没有在中东战场投入过一兵一卒,根本无权置喙沙姆地区的未来。只要阿拉伯起义军能向英国政府证明:他们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共同体,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大势或许还有更改的可能。而为了证明上述结论,起义军需要在战场上做出更多的实绩。因此,在攻占亚喀巴湾之后,阿拉伯起义军开始向汉志铁路沿线派出越来越多的游击分队。劳伦斯亲自指挥这些破坏小队,携带炸药、雷管、机枪和少量补给品,对马安、巴勒贝克、德拉、安曼等铁路要点之间的轨道、桥梁和机车进行不遗余力的破坏。在1917年最后一个季度,他们平均每个月炸毁至少4列火车,使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的铁路交通陷入一片混乱。在由大马士革向南开出的列车上,土耳其军人和富商甚至愿意付高几倍的价格购买最后一节车厢的座位,以免被炸毙。

艰苦的沙漠游击战并不总是和胜利相伴随。为了协调部落成员的关系,避免他们开小差或者互相攻击,劳伦斯需要在进军途中随时主持法律诉讼、婚礼和战利品分配,并寻找在大漠中走失的士兵。而土耳其人正在叙利亚全境悬赏2万英镑取他的人头。1917年12月下旬,当他在德拉附近执行侦察任务时,被土耳其巡逻队捕获。尽管劳伦斯成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还是遭到了敌军的鞭笞和虐待。与此同时在英国,他已经被视为传奇英雄,获颁巴斯勋章,并被晋升为陆军少校。唯有最重要的问题答案依旧不明:随着土耳其人的战败成为必然,英国政府打算如何兑现他们在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中许下的承诺?

通往分治之路

1917年10月底,新任埃及远征军司令埃德蒙·艾伦比(Edmund Allenby)上将指挥英国正规军穿越西奈半岛,在加沙和耶路撒冷之间发动了全面进攻。在他们东面,劳伦斯指挥的阿拉伯起义军游击队和费萨尔麾下的北方军一直在牵制着土耳其人的援军。12月11日,英军进入耶路撒冷,劳伦斯也受邀参加了入场式。但和军事上的节节胜利相比,政治问题造成的祸患正暴露得越来越充分:11月2日,英国外交大臣贝尔福致函英国犹太复国主义联盟领导人沃尔特·罗特希尔德勋爵,公开承诺“英王陛下政府赞成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人民族家园,并将尽最大努力促成其实现”。5天后,俄国革命爆发,新上台的布尔什维克政府将《赛克斯—皮科协定》的细节公之于众,劳伦斯和费萨尔规划的独立蓝图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崩解。现在,他们被迫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身处万里之外、对中东问题一无所知的美国人身上——伍德罗·威尔逊总统。

在1918年1月8日公布的《十四点宣言》中,威尔逊提出了他关于战后中东前途的见解: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各民族,都有基于自决(Self-determination)原则自行决定其政治前途的权利。倘若能证明其已经具备独立建国的条件,则应承认其建国权。看上去,一切又可以回到先前的老路上:阿拉伯人以战场上的表现证明他们已经具备了建国的能力,随后等待协约国对他们的命运做出裁决。因此,费萨尔和劳伦斯重新投入战斗:在1918年9月下旬艾伦比发动的美及多战役中,阿拉伯起义军的一个步兵旅和一个骆驼骑兵营加入了英国正规军序列,以6万余人的兵力攻击困守在叙利亚和黎巴嫩境内的3个土耳其集团军,土军兵败如山倒。9月27日,阿拉伯起义军在塔法斯村追上了从德拉撤出的6000名土耳其残军,在两天内打死了其中4000人。9月30日,大马士革上空飘起了阿拉伯军队的四色旗,劳伦斯和费萨尔同乘一辆缴获的轿车凯旋入城。

10月26日,即敘利亚北部第一大城市阿勒颇被英阿联军解放的同一天,土耳其海军大臣拉乌夫登上停泊在希腊利姆诺斯岛的英国战列舰“阿伽门农号”,开始商讨停战事宜。四天后,双方缔结《穆德洛斯协定》,土耳其在巴勒斯坦、叙利亚、也门和美索不达米亚境内的残军受命向协约国投降,同时彻底取消君士坦丁堡当局在当地设立的一切行政管理机构。奥斯曼帝国对中东四个世纪的统治就此告终。但短短一天之后,劳伦斯和费萨尔最担忧的情况终于发生:英国战时内阁知会艾伦比,中东新收复领土的管理权将由英法阿三方分担,黎巴嫩和叙利亚西部海岸由法国管理,叙利亚东部和外约旦由费萨尔的阿拉伯起义军管理,包括巴勒斯坦在内的其他地区由英国管理。这一照会等于默认了《赛克斯—皮科协定》依然有效,并且英法政府就将按照这一方案重订战后中东边界。12月1日,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在与法国总理克列孟梭的会晤中重申了这一立场;鉴于俄国已经退出战争,他们现在决定让另一个小伙伴希腊吞并色雷斯、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西部。endprint

费萨尔和他背后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依然在孤军奋战;这一次,他们同时寄希望于犹太人和美国人。1918年6月,费萨尔在亚喀巴会见了魏茨曼,提议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基于对彼此自决权的认可展开合作。1919年1月3日,两人在巴黎签署协议:魏茨曼代表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支持费萨尔在包含黎巴嫩、叙利亚以及外约旦在内的沙姆地区建立统一的阿拉伯人王国,并利用经济力量帮助阿拉伯人发展经济;费萨尔则表示愿意接受1917年11月的《贝尔福宣言》,同意犹太人移居巴勒斯坦并建立自己的国家。1919年3月3日,费萨尔以叙利亚国民大会筹备委员会的名义发表了一份声明,宣称:“我们(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打算为近东的变革和重建共同奋斗。我们这两个运动是相辅相成的,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是民族运动而不是帝国主义运动。沙姆拥有我们双方发展的天地。我真心实意地认为,要想成功,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1919年暮春,美国总统威尔逊组建的金—克雷恩代表团(King–Crane Commission)终于抵达费萨尔的大本营大马士革。按照最初的设想,这个代表团将帮助正在进行的巴黎和会评估阿拉伯人的自决意愿,以决定是否批准其建立独立的国家。在大马士革、贝鲁特和阿勒颇,美国人听到了同样的声音:阿拉伯人不愿再作为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附庸而存在;他们希望取得彻底的独立,最低限度也要由法国以外的国家来行使托管权。与此同时,在巴黎,已经升任上校的劳伦斯正陪伴费萨尔举行各种记者招待会和演讲,宣传阿拉伯人的独立权利。伦敦当局对此恼火不已,甚至一度禁止劳伦斯继续出现在和会上。然而事实证明,无论是犹太人还是美国人的善意都不足以发挥决定性影响:魏茨曼始终必须依靠英国政府的支持才能建立他的犹太民族之家,因此对阿拉伯问题缄口不言;威尔逊则把国际联盟的成败视为比倡导民族自决更重要的使命,当他希望争取伦敦和巴黎的支持时,立即把金—克雷恩代表团起草的报告锁进了保险柜,直到离任也不曾公布。

最终,1919年6月28日签订的《国际联盟规约》第22条关于中近东领土委任统治(Mandate)问题的条款,几乎原样照搬了《赛克斯—皮科协定》的安排:法国获得从亚历山大塔勒(伊斯肯德伦)延伸到巴勒斯坦以北的地中海东岸和阿拉伯半岛北部的托管权,并按照居民宗教信仰的差异,将其划分成黎巴嫩和叙利亚(“小叙利亚”)两大板块。英国获得美索不达米亚以及整个巴勒斯坦(相当于今天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和约旦之和)的托管权。阿拉伯人一无所获,依然是殖民统治之下的二等公民。1920年4月下旬,英法两国在圣雷默(San Remo)会议上就瓜分委任统治地的细节达成一致,并将之纳入同年8月与奥斯曼帝国签署的《色佛尔和约》。根据这些条款,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何时获准独立须由英法两国裁断,毫无转圜的余地。

消失的“大叙利亚”

在巴黎与劳伦斯分别之后,费萨尔以及团结在他周围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彻底丧失了对协约国集团的信心。在攻占大马士革之后,他们原本已经在为筹建一个涵盖整个沙姆地区的君主立宪制国家而进行各种准备:“青年阿拉伯人组织”中的新老两个派别分别组建了政党特征更强的“阿拉伯独立党”和“叙利亚国民党”,准备参加议会选举;费萨尔则宣布,他将在沙姆地区建立一个基于平等和正义原则的阿拉伯人立宪政府,包容一切宗教信仰和民族。如今,英法两国政府既已拒绝履行承诺,他们便决定以强对强,自行宣布建国。

1919年5月,来自叙利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数百位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在大马士革的阿拉伯俱乐部集会,宣布成立带有议会性质的“叙利亚国民大会”。7月2日,第一届国民大会选举“青年阿拉伯人组织”成员哈希姆·阿塔西(Hashim al-Atassi)为主席,并通过了作为临时宪法的大会纲领,宣布包含巴勒斯坦、黎巴嫩和叙利亚在内的“天然沙姆”为独立的主权国家,不承认《赛克斯—皮科协定》,并拥戴费萨尔为叙利亚国王。由于英国政府在巴黎和会结束后中断了对阿拉伯起义军的财政和军事援助,“青年阿拉伯人组织”和“同盟会”还在大马士革成立了国防人民委员会,募集资金、组织民兵武装,准备对即将到来的法军实施反击。

素来以温和立场示人的费萨尔在最后关头依旧考虑过妥协。1920年1月,他在和克列孟梭会谈之后,一度打算接受法军进占沿海地区和亚历山大塔勒,只要巴黎当局愿意承认叙利亚内陆部分的完全自治。但这个方案在法国和叙利亚的强硬派那里都得不到支持:前者得寸进尺,进一步要求取消阿拉伯人自主建立的一切行政机构和民族主义团体;后者则斥责费萨尔丧权辱国。在回到大马士革之后,这位王子受到独立党人的鼓动,再度转向强硬:1920年3月8日,第二届叙利亚国民大会正式宣布“大叙利亚阿拉伯王国”为主权独立的君主立憲国,以费萨尔为国王,领土范围包括“小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和外约旦;同一天,巴格达的伊拉克国民大会也宣布拥戴费萨尔的哥哥阿卜杜拉为国王(后遭拒绝),并与大叙利亚组成统一的联邦。由独立党组建的国防政府在全国颁布了戒严令,宣布每位叙利亚公民皆有加入军队、武装保卫国家的义务。

但法国人显然不愿接受这种自行其是的独立。已经按照国联决议进占贝鲁特的法国黎凡特集团军司令亨利·吉罗(Henri Gouraud)在1920年7月4日向叙利亚政府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求后者无条件接受法军入驻,终止征兵和扩充武装,并立即逮捕对法国心怀不满的民族主义者。叙利亚陆军部长兼总参谋长尤素夫·阿兹马(Yusuf al-'Azma)拒绝了费萨尔的妥协提议,决心以武力抵抗法国人的进攻。他在贝鲁特—大马士革公路东端集结了3000余名志愿军和贝都因骑兵,誓要以血肉之躯对抗装备有坦克和轰炸机的1.2万名法军。endprint

7月24日,决战在大马士革西郊的麦萨伦(Maysalun)隘口爆发。叙利亚军队以猛烈的炮火痛击法军坦克和作为侧卫的两个塞内加尔连,使对方遭受了超过200人的伤亡。但以游击战起家的阿拉伯军队显然不适于执行阵地防御任务,当吉罗以重炮和航空炸弹猛击叙利亚人的中央防线之后,阿兹马的部队溃散了,伤亡在1500人以上,他本人被法军坦克的机枪击中殉国。25日,法军攻入大马士革,将费萨尔国王及其政府驱逐出境。8月30日,吉罗宣布黎巴嫩脱离叙利亚,成为独立的大黎巴嫩州,并在两年后获得国联的追认。

在费萨尔的独立事业遭遇重创之后,刚刚被任命为英国殖民地大臣顾问的劳伦斯为他提供了最后一点折中性的补偿。1921年8月,伦敦在伊拉克托管地组建的国民政府宣布拥立费萨尔为该国立宪君主,史称伊拉克第一王国,在1932年获得彻底独立。不过费萨尔一直坚持自称“叙利亚及伊拉克国王”,这一头衔也成为到今天为止,哈希姆家族费萨尔分支法定继承人的传统称谓。至于一度被推举为伊拉克国王的阿卜杜拉,他在1920年率领一支500人的志愿军占领了安曼。英国随后说服阿卜杜拉接受了外约旦埃米尔国君主的头衔,统治约旦河以东的巴勒斯坦土地。接下来的30多年里,外约旦一直是“大叙利亚”理想最坚定的支持者。

费萨尔和阿卜杜拉的父亲老侯赛因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谢里夫同样不愿接受巴黎和会的安排,1919年,他宣布将汉志州更名为汉志王国,自封国王,同时还给自己加上了“诸阿拉伯国家之王”的头衔,这招来了另一个企图统一阿拉伯半岛的强力人物伊本·沙特的忌憚。1924年,老侯赛因在土耳其废除哈里发制度之前两天自行宣布加冕为“全穆斯林世界的哈里发”,遭到伊本·沙特指挥的内志军队的进攻,被迫让位给长子阿里,同时逃往外约旦避难。一年后,内志军队攻陷麦加,灭亡了汉志王国。

在1918年那个风云变幻的秋天过后,劳伦斯再也没有返回过大马士革。由于自觉辜负了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信任,他拒绝了英王乔治五世授予他爵士头衔或出任海外殖民地要职的邀请,以“列兵托马斯·肖”的身份加入了皇家空军,度过了十多年异常低调的军旅生涯。即使是费萨尔以伊拉克国王的身份到访英国、点名要求与他相见时,他也只是低调地略作寒暄。1933年,费萨尔在瑞士死于心脏病;两年后,劳伦斯在驾驶摩托车高速奔驰时发生事故,当场遇难。他们的合影至今保存在大马士革阿兹姆宫曾经的会客厅里。

令人唏嘘的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马克·赛克斯爵士几乎完全推翻了他对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和沙姆统一理想的偏见。1919年1月,在结束对中东的另一次长达三个月的考察之后,他最终承认:由英法两国分治大叙利亚和整个中东的设想是完全错误的,“与其让欧洲人把事情搞得有条有理但当地人什么都学不到,莫不如让阿拉伯人自己去搞;即使事情最后变得一团糟,但只要有改进的空间,就能造就真正的进步”。但他本人不会看到那一天了。1919年2月10日,赛克斯在巴黎死于西班牙流感。一直到死他也不曾知晓,那条用红色铅笔任性地在地图上画出的折线,会令多少人付出生命和自由作为代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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