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旧城更新的密码

2017-10-18 20:45丘濂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2期
关键词:大栅栏旧城设计

丘濂

大数据时代,旧城更新有了新的视角。

数据观察:胡同里的设计周

杨梅竹斜街119号的院子门口,赵大妈正拾掇着苗圃里的花花草草。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被她打理得有声有色:蓖麻长得高高大大,紫苏和薄荷的叶子盖满了泡沫箱,架子上还爬着豆角的藤蔓。不時有路过的邻居赞叹她家花草喜人的长势,也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驻足询问那些植物的名称。赵大妈善于侍弄花草,她家门口的小天地也是2017年北京国际设计周里,大栅栏社区“胡同花草堂”项目的一个展陈空间。这个项目由一个叫作“无界景观”团队的志愿者联合胡同里的“种植达人”一起,引导居民们在庭院、夹道和隙地上养花、种菜,通过这样的形式促成邻里交流,生成“家园”意识,从而进行社区营造。

这是大栅栏社区连续第七年和北京国际设计周合作,在以杨梅竹斜街为核心的区域里布置展览和开展活动。大栅栏更新计划的负责人贾蓉见证了区域的蜕变:2009年,“大拆大建”的旧城改造方式在包括大栅栏在内的前门以南一带遭遇困境,作为改造实施主体的北京广安控股有限公司想要尝试新的模式。协议腾退的前提下,胡同里出现了隐蔽、零星的空间,如何利用便成了难题。研究了国外的案例后,他们发现文创类的业态最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于是便想到了借着每年9月底、10月初的国际设计周来吸引人才。最早是艺术家,随之而来是设计师、建筑师和规划师,这里逐渐成为讨论和展示旧城有机更新理念的前沿阵地。咖啡馆、餐馆和设计小店等优质业态也随之落户。今年,大栅栏设计周杨梅竹的主题是针对于本地居民居住环境改善、文化生活丰富的“安住”;针对于外来商户能够共建和共享社区的“安驻”;以及老城软硬件环境如何构建、胡同不同利益主体如何构建跨界共生网络生态的“安筑”。每年的大栅栏设计周就像是一种汇报,告诉公众这里的有机更新到达了哪一个阶段。

设计周的活动为大栅栏更新带来了新的思路,也逐渐改变了人们对这片区域“鱼龙混杂”“充斥着廉价旅游纪念品”的印象。一个特别的观察来自于城市规划师茅明睿,他专门用数据来分析城市。在设计周“老城复兴的中国之道”的论坛上,他分享了用微博数据分别做的大栅栏和设计周的影响力曲线。他发现在2015年之前,大栅栏和设计周曲线的波峰是重合的,但在2015年大栅栏的曲线呈现出双峰,“也就是开始摆脱了对设计周的依赖,成为一个成熟的游览目的地,甚至反过来成为人们来设计周的原因”。

为什么要从影响力的角度来研究?茅明睿说,是因为旧城改造的方式发生了质变。曾经的旧城更新的核心是空间变现,通过资金来改造空间实现,这种方式就意味着必须要有增量,拆掉旧的房子就一定要提升容积率,无论是层数增高,还是增加建筑密度,就像是北京金融街地区改造前后的样子。而当城市里面激进的“大拆大建”成本过高而行不通后,始自2009年以大栅栏为代表的“微更新”,则增加了两个重要元素,一个是内容,一个是影响力。让空间承载内容,用内容定义城市空间,通过内容产生影响力,利用影响力再去招募新的内容,由内容来变现。内容和影响力成为旧城更新的驱动。

所以除了影响力外,茅明睿也评估内容。去年的大栅栏设计周中,茅明睿所在的城市象限公司联合北京工业大学、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院的数据研究者在街道上的一些重要展点布置了WIFI探针、高清摄像头、红外热感计数器等传感器,对来到设计周的人群进行了人流和驻足情况统计,性别、年龄、情绪等外在属性的记录,以及利用互联网大数据来进行兴趣偏好等内在属性的画像,也有一些有趣的结论。比如设计周对女性、对19岁到25岁之间的年轻人更有吸引力,还有“设计周中,中性情绪的人(即面无表情者)只有58%,之前则为95%,所以设计周显著提升了到来者的快乐感”。贾蓉告诉本刊,有机更新这种方式让大栅栏片区的发展更加复杂、许多变化难以描述。“规委也会做旧城评估报告,针对显而易见的成果。因此茅明睿和他的团队所提供的量化指标,对于设计周如何布展,以后招募什么样的内容有着指导意义。”

北京大栅栏社区“胡同花草堂项目”启动当天,游客向社区达人学习花草种植

大栅栏和设计周结合的成功,也让北京其他历史文化保护区纷纷效仿,借此摸索有机更新的方式。今年旧城中的展场还有白塔寺、史家胡同、什刹海三个。“一共5000多个展点,可以说中心城区的市民身边不远处都有展区,两万多人在坚守展位。但是设计周的影响力因此就和规模成正比吗?”根据团队布置在各个展区的传感器所收集的数据来看,这一点是值得反思的:大栅栏每天3000多人的稳定客流,高峰出现的时间相似。与之相比,其他片区客流则是忽高忽低。你会发现,如果有论坛或者讲座活动,人数就多,否则形成不了持续人流。这其实可以和设计周的微信指数相对应,传播最广的设计周文章阅读量都不到一万。这都共同说明了一件事——设计周还是局限在规划设计圈子里的活动,大家来看腕儿、看有质量的专业论坛,广大市民缺乏参与热情。

在内容和影响力的营造上,不同历史街区也因为境况不同而面临不同挑战。“和大栅栏腾退出来的细碎空间不一样,什刹海有几处高品质完整的四合院。如果仍然来做文创经营,无法有良好的收益;如果来做民宿或办公空间,又像是个拼贴进去异托邦的东西,不能和社区产生互动关系。这种空间的用途也还在讨论之中。”

数据思维:旧城更新的另类探索

对胡同设计周的监测,并不是数据分析在旧城更新中的第一次应用。茅明睿曾经在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院(简称北规院)的规划信息中心工作了16年的时间。他所知道数据支持老城更新的第一个案例是1983年一个代号为8301的工程,全名叫“北京市航空遥感综合调查及应用”,当年获得过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里面一个‘脑洞大开的做法是什么呢?那时没有卫星和GPS,就是通过空中俯拍的遥感影像,首先进行物体几何特性识别,认出老城中的建筑屋顶。接着再根据光谱特性识别建筑物上的杂草。以杂草的覆盖程度,来评价房屋的破败程度,再定修缮等级。”endprint

遗憾的是这种数据分析传统在城市规划实践里就断掉了。“北规院80年代的信息中心非常强大,40多个人,来自经济、情报、物理、计算机等多元学科,是超前于时代的人员配备。但规划设计一直以来都是建筑设计背景的人推动的,手画图为主,规划者并不依赖于遥感技术,两批人无法对话,慢慢这个部门也就解体了。”北规院重新构建数据库是从2000年左右,建设数字城市地理信息公共平台。“不过这个数据是空间数据,关于地块房屋的大小、文物和古树名目的分布等等,都是静态的。”茅明睿认为,这些数字城市阶段的数据还局限于规划领域,公众和媒体往往不会感兴趣,但随着移动互联技术的发展,现在所谓的大数据是行为数据,帮助理解城市是如何运行的,一下子每个人都觉得和自己有关联。“就像我们现在所在的咖啡馆,占地面积多少没人关心,但是你要说我告诉你每个人会在里面停了多久、有多少人喜欢喝摩卡、在这里喝咖啡的人心情如何,这就能调动你的好奇心。”

茅明睿为“大数据”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高频的数据就是大数据,低频的数据再大也是小数据。“假设城市里有一块土地,我把土地划成100多块图斑,这个数据很大,划成1000万个像素,这个数据更大。但是这个数据放在这里一年才更新一次,并不是大数据。你给我一个咖啡馆都每小时都在产生的客流量,这个是大数据,尽管可能总数据量不如1000万的像素的图。”

大数据从哪里来?现有的开放数据基本都是小数据,那么得到大数据一种是人肉数据,包括现场计数、轨迹记录、行为跟踪、日志记录;第二类是通过布置Wifi探针等各种传感器获得;第三是社会感知。茅明睿说,用传感器采集数据是种快捷有效的办法。“一个传感器1000块钱不到,再加上电费和网费,回报则是一个以秒来构建的高频数据资产。”茅明睿展示的设计周期间什刹海人流大数据监测平台上,有关于访客的画像,关于职业和兴趣偏好的关键词,这不免引起对于隐私的不安。茅明睿解释,当Wifi探针发现一部试图连接它的手机时,就会得到手机的IP地址。互联网公司掌握日常这部手机的线上行为。这是一种付费的对应,互联网公司将数据脱敏后交给购买者。而今年6月出台的数据交易管控法规对这种交易增加门槛,比如一个超过100个人的大群体才能画像,不能泄露个体信息等等。

另外像是安装摄像头,茅明睿认为城市里本来就分布有不同机构铺设的摄像头,完全可以和铺设主体沟通,做到数据资产的活化利用。他们最近在通州采用公安“雪亮工程”收集的数据来研究城市活力,就是一次尝试。“安保是把人预设为罪犯,拍到了,再排查一遍。这其实是一种侵犯。我们是想用它来提供一种积极的服务,解决城市问题可以用更积极的方式,因为良好的街道活力是可以预防犯罪的发生的。”

数据支持为旧城更新提供了新的思路。茅明睿曾经北规院的同事龙瀛在2013年发起了一个叫北京城市实验室(Beijing City Lab)的定量城市研究网络,2016年在清华建筑系教授研究生“数据与城市规划”的课程。茅明睿出来做数据应用公司“城市象限”之后,两人成为密切的搭档,研究和实践得以相互转化。茅明睿担任“数据与城市规划”一门课的期末大作业评审,对其中一组学生组合做的“五道营历史街道建成环境对步行行为的影响研究”颇为推崇,称它是“小而美”的当代案例。与8301的数据历史项目相对,茅明睿称它为532,那是五道营胡同的长度。

五道营胡同同样是一条经过招商和改造的胡同。这组学生企图用这个项目探讨怎样提升历史街区的风貌才是恰当的。他们用人肉感知的手段得到了两方面的认知数据。一是临街建筑的建成环境,包括立面构成、建筑材质、与街道相连的过渡空间、商品陈设等等,然后将各种要素来量化,比如红色代表中式元素为主的建筑,绿色是现代元素为主的建筑,紫色代表设有过渡空间的建筑;另外一方面是行人的步行行为,他们在哪里驻足、停留的时间、行走的轨迹。然后将两组数据来对应,看每个建筑都获得了多少关注。最后他们得到一些初步结论,比如现代和传统融合的建筑关注度最高、带有过渡空间的店铺也很受欢迎等等。

“你可以说他们的研究有不少瑕疵,就像大家停下来可能是因为这里很吵,或者房间里飘来了香气,总之他们不一定是在看建筑。但是这都不妨碍这是一个好点子。数据大小、技术手段不重要,关键是数据思维,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广泛和更精细的调查,控制好变量。”茅明睿说,“现在旧城就在做基调研究,企图驱逐掉那些现代元素。这个研究可以告诉你老百姓真正喜欢什么风格的风景。它比问卷调查那些更精准的是,问卷经常只有有闲工夫的大爷大妈才会来填,它忽略掉了那些年轻人,和对这条胡同同样保持关注的外来者。这种数据分析的有偏性小得多。这么好的研究,为什么不去使用呢?”

数据未来:以人为尺度的理想城市

在茅明睿看来,土地财政的结束,从增量时代进入存量时代,意味着在规划设计中真正能够对人的个体保持尊重,这是建设理想城市的前提。“增量时代,人是成本,规划服务的对象主要是政府和开发商。市民在大多数规划项目中,并非规划的客户。因为一级开发、征地拆迁,他们当中大多数会被搬迁异地安置。在增量时代,尽管我们喊出了以人为本的口号,但我们不需要了解规划范围内的人群结构、偏好、行为模式,只需要统计在此户籍人口有多少,每一户安置补偿标准是多少,算算大的经济账。由于开发的产品还没有上市,未来这里的住户会是谁、在哪里都是不确定的,那么他们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消费偏好、行为模式也很难成为规划考虑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找不到明确的利益相关人。”在谈到规划转型的文章中茅明睿这样说过。

但是在存量时代,人则成为客户。“由于规划项目多半都在建成区内,以城市更新、社区营造为代表的新的规划类型使规划的主要客户变成了项目范围内的居民,规划为他们而做——至少部分是,规划的目的是提升城市品質和活力,所以规划范围内的市民特征、需求、偏好、行为模式等等都是规划必须了解的刚性内容。它需要回答‘人的问题——人是谁、人的分类、人的需求、人的出行、人的消费。在这个过程中,规划还要能带来经济效益。”

茅明睿认为两种类型的规划师才能适应存量时代的要求。“一类是下得去社区,扎扎实实做公众参与,平衡政府、开发商和居民的三方利益,利用专业知识和设计能力开展社区治理的;一类是具有跨学科能力,玩得转数据,能够用城市数据科学解决城市问题。”他把“下社区,玩数据”描述为自己开创城市象限的初衷。

城市规划师、城市象限CEO茅明睿

去年在国际设计周上,茅明睿和同行一起做的改善北京步行系统的建议就是基于社区参与和数据收集两种感知方式。他们在展览地点悬挂了大幅北京地图,请访客用蓝色和红色来扎针,蓝色代表很好走的路段,红色代表交通极不畅通的路段。同时他们还在另外一个名叫Cityif(城市规划云平台)的网络平台上放出电子地图请大家扎针,最后收集了1560个扎针地点。接着规划师用还原街景的方式,每隔45度来抓取一张图片,再人工将这些点位按照可达性、无障碍性、停车占道、设施占道等九个维度来分类,去除掉和访客评价的极端不一致的点位,剩下的就是需要来做改善的道路,以及存在的问题。

“好的设计一定不是规划师自己完成的,而是跟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共同完成的,是由市民共同参与的。”茅明睿这样说。茅明睿的同行还做过一个关于社会感知的实验。所谓的社会感知就是在互联网上将微博、贴吧、论坛和游记等的有关的语料全部抓下来,然后对语料进行分析,从而看到某个社区所需要提升的地方。由于担心社会感知会忽略无法上网的老年居民,他们同时还造访了该社区,让老年居民将意见写成众多小纸条,诸如“停车管理混乱”“公共环境破坏”。结果通过对采集样本语料进行文本聚类,发现在很多的领域,互联网上所反映的跟公众所反映的是一样的。不仅是问题反映出来,甚至反映问题的比例都一样。“基于大数据的城市规划优势就在于它都是以市民数据为对象来进行的研究。即使没有线下调查,我们通过数据感知到一个社会活动,其实这个市民就参与到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当中。‘感知即参与,这就是我们居民能够参与到公共治理的一个好办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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