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羊村的故事

2017-10-19 06:11王振兴
火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头羊善人小绵羊

王振兴

石羊村的故事

王振兴

石羊啊石羊,您天神一般巍然屹立在石羊村多少年了呢?你浑身精雕细刻但却被无情风雨磨砺得光滑模糊的身纹便是历史的见证,你慈善而又祥和却像罩着几道纱帷的目光便是久经沧桑的表明。石羊村人虽弄不清你的精确来历,但人人心中都装有你一个美丽的传说!

——题记

传说,很早很早以前,石羊村村址还是荒漠一片,杳无人迹。据说——这里用据说,而不是用传说,可见据说是有一定根据性的——据说,人是从海洋里爬出来的,依江河而居,繁衍生息,只因后来相互间有了争斗,有了攻伐,一些弱者或曰另有见识者,便向广大平原和丘陵地区迁徙。石羊村村址上来了一群人。但这群人到此后却没有像别的村庄的人们一样,先急于忙碌家庭的那些细微琐碎,而是围拢在一起先给村庄命名儿。他们认为,一个好的村名便是这个村庄人们的思想、道德、习俗、风尚的具体体现和象征。可由于他们当时的文化所限,一时给村庄命不出一个好名儿。但就在他们都感到“山穷水尽疑无路”,忽然间“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知谁在人群中唤出一声——

绵羊村。

于是,绵羊村人双眼一亮。

不啻这样,还在绵羊村人们正为自己村子得了个好名儿而感到欢欣鼓舞之时,忽闻村头来了个讨饭的老头,于是,绵羊村人纷纷要请讨饭老头为座上宾。这老头恰就是当朝一位经过化装到民间明察暗访的巡抚大臣。巡抚大臣感慨不已,回朝后,遂令人做得一对和真绵羊一模一样的石羊,一直迤迤逦逦地送至绵羊村。

绵羊村从此也就更名为石羊村。

石羊村的人们世世代代人人爱石羊,唯有一位爱得最酷。这人小时候在学校读书——石羊村学校就设在石羊村大街北端两个石羊的背后。一日,这人从校门里挤出,不经意间听到在石羊前谈天说地的村中老人们讲述石羊的故事,激动得双目圆瞪,久久地凝视着石羊,口里讷讷有声:石羊啊石羊。

此后,这人每天都像朝拜似的要到石羊前看望石羊。

不久,这人毕业了,每天便见不到了那对可亲可爱的石羊,不禁心迹寥落,滋味确实难忍,家人便给他买了一群就和学校门前两个石羊一模一样的大绵羊牧放起来。

这人每赶着羊群从石羊前走过,那只大头羊总要率先蹭到石羊前,在石羊脸上嗅来嗅去,像是问安,又像是相互致意,引得大小羊只都不甘落寞,纷纷密围住石羊,依依偎偎,大有见到它老祖宗似的感觉。每每都是在这人的再三吆喝下,羊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村人见此,就给这人起了个绰号——王善人。

王善人理所当然地被村人选为村长。

可是呢,就在昨天——公元二十一世纪某年的某月某日,石羊村举行的一次村民大选会议上,王善人身孚众望,几十年的老村长,却被像从一辆凶猛列车上随手扔出一个纸弹儿似的给选掉了。

新上任的村长叫陈大胆。

陈大胆,被村人背地里称为“怪物”,约摸三十六七岁,左额角上有一块黑紫黑紫酷似肿瘤的大半块痣。陈大胆也真够大胆的,在几十年前现行政策一下来,就敢在石羊村村南的大路旁,独树一帜地挂起那么一块偌大的、亮光闪闪的“中华武术训练中心”的招牌,石羊村里唯其陈大胆还别无第二人。

“中华武术训练中心”是干什么的?顾名思义,可想而知,可陈大胆偏偏要做些与“武术”无关的越外事——

石羊村大街上新添了个诊疗所。这家诊疗所是对年轻夫妇开办的,女的叫刘巧儿。刘巧儿夫妇并非石羊村人,是前些天不知从哪儿过来,据说就是慕石羊村之大名特地前来投奔落户的。王善人老村长见到刘巧儿夫妇的言谈举止、人格品质和石羊村人很是相吻,就很痛快地把他们留迹落坊在石羊村里。刘巧儿学得一手好医术——妇、儿、内、外科,中西医无所不通,就在石羊村大街上开了个诊疗所。

是日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刘巧儿,坐在诊疗桌前,透过宽敞明亮的窗户望着已是黑魆魆,但想象中却不失肃穆、安泰的石羊村大街在遐想,忽觉背后凉嗖嗖的,像有什么东西向她拢过来,不由扭回头看,这一看,却是差点把她吓断魂——陈大胆大张着双臂向她扑过来。接下来的场面就像我们通常从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某些镜头一样:刘巧儿缩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后退,陈大胆大张着双臂一步一步往过逼;刘巧儿被逼至屋子的一个角落,看看再无退路,陈大胆的双臂就要呜地合拢……

恰在这时,嗵地一声门响,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陈大胆的双臂,倏地就落下。

进来的是刘巧儿的丈夫。

刘巧儿丈夫并不行医,他在诊所里只是个助手,平日里,他就给刘巧儿进些药品、货物什么的,或就在外做些生意,一般情况不在家,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不迟不早的时候回来了。

或许,刘巧儿丈夫有着一双千里眼,他是透过茫茫的人世间的尘埃,看到自己妻子正要受辱,一双魔爪正向她伸去;或许,刘巧儿丈夫是看到这石羊村大街上平平泰泰、安安稳稳,就不像当今之世一个纷纷乱乱的场景;或许,冥冥中有一个什么东西推动着他,使得他偏偏就在这个不迟不早的时候回来。

陈大胆急着往外走。

刘巧儿羞赧满面地蹭到屋心的一个大衣镜前,胡乱摸过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着被陈大胆刚才那两臂惊得有些直竖凌乱的发型。

刘巧儿丈夫斜目睨视着陈大胆。大概他是气愤之极,就在陈大胆从他身旁擦过去的一瞬间,嚅着嘴唇,款款地嘟出一句:“你这个流氓!”

声音低得就像蚊子哼,还不知碰动了自己的耳膜没有,陈大胆的耳膜却是被碰动了——

原本从刘巧儿丈夫身旁擦过去的陈大胆,听到这声骂,嘎地止住步,嗖地返回身,用恼怒的目光盯视着刘巧儿丈夫,头上的黑痣块显得愈加青紫,猛地,就见他飞起一个牛蹄般的脚掌。

只听刘巧儿丈夫“啊”的一声惨叫,身子沉沉地蹲了下去,双手紧紧地捂住裤裆。

陈大胆这一脚,不偏不倚,正正踢在刘巧儿丈夫那个男人们最紧要的地方。许是他用力过大,把吃奶劲也用上了。或许,他是正看准一个地方,要把好大一腔力气往上用,正待要用,却被不迟不早地给搅了,好生懊恼,气便不打一处来,全把它用在脚掌上。

刘巧儿急丢了手中的梳子,过来扶起自己的丈夫。

陈大胆抽身往外走,不知怎的却回过神,连连给刘巧儿夫妇赔情道歉:失手了,失手了。又偕刘巧儿把她丈夫扶在一张床铺上。

之后,经常看见陈大胆三天两头地提些物品,抖着黑紫黑紫的脑袋,迈着跨叽跨叽的步子,到刘巧儿丈夫床前看望。

可是,过了没几天,一个噩讯传出:刘巧儿丈夫死了。

石羊村里顿时就像沸了一锅开水,大街小巷在议论: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给死了呢?

没听说?陈大胆往人家那东西上踹了一脚,那东西是啥东西?竟敢踹一脚!

恐怕……恐怕这里面有问题。

准是陈大胆这厮作的孽,反正他是看上人家刘巧儿了……

难说这刘巧儿就没问题,一个水性人家,难免……

或许是刘巧儿丈夫心地偏窄,一时气不过,想不通……

一时间,石羊村里乱纷纷,七杂八语,谁也说不清。

可怜刘巧儿丈夫是个异乡人,再无什么别的亲人;又见刘巧儿一时却像哑了似的,沉默无语,不见动静。

人们吵着吵着,还有什么可吵的呢?

事情倒是难住了王善人。

说句公道话,王善人干了几十年的村长,石羊村里还未曾发生过这种令人难堪,令人蹙眉棘手、难以处置的事。

一天,一个穿着很是整洁的公务员见到王善人。

“咋哩?”

“去把陈大胆找来。”

“啥事哩?”

“你把他找来就是。”

王善人先是一怔,接着就得得得地到陈大胆的“中华武术训练中心”找到陈大胆。

“娃呀,我跑腿哩,有人找你哩。”

陈大胆一见王善人手里的纸单儿,倏地就颤了下,但他仍故作镇静:“老善叔,你前面走,我后边到。”

王善人前脚走,陈大胆后手就拨响了他那在县公安局里当局长的小舅子的电话。

真真就像变戏法,那位穿着整洁的公务员又被乡里的一铃电话叫了回去。

不过,事后仍还有人来找王善人,王善人就得得得地到陈大胆的“中华武术训练中心”去找陈大胆。

陈大胆见有他小舅子挡着,便有恃无恐,颐使气指起来:“以后来了这些个东西,或什么人,你就让他走,或是撕了,别再来找我。”

“娃呀,这是公事哩,我哪敢?”

陈大胆每每这么说,王善人每每这么答。

这里得解释一下,刘巧儿丈夫的事,唯刘巧儿最有发言权,现在刘巧儿是沉默无语,不见动迹,哪儿来的这气候、这风雨?如果是这样过于简单的认识问题,那就等于低贬了一个堂堂的石羊村。石羊村里一些好路见不平的人,明地里惹不起陈大胆,暗地里却给刘巧儿丈夫伸冤叫屈。

给刘巧儿伸冤叫屈的多是一些匿名举报材料。

这类材料,上面经见的也实在太多了,没人主案,没人死纠慢缠,就像给小学生批改作业一般,划了,看时,上面却是冠冕堂皇一行字:返原单位,按党纪国法严肃查办。

原单位?是乡政府?还是石羊村?有时到了乡政府,乡政府就不免遣着个吃着皇粮没事干,只凭他老子或什么亲戚的面子带到石羊村里去见王善人,多又碍于上面那个很有来头的电话急匆匆把人召回,这就不啻等于告诉陈大胆,唯王善人和他过不去。因此,陈大胆便对王善人怀恨在心。

恰逢村里举行大选。陈大胆觉得这真是报复王善人的天赐良机,于是,便令他的狐群狗党,以及沾亲的、带故的倾巢而出,专攻那些心眼小的,灶上一时断了火的。结果,选举下来,村长真还应了陈大胆。

王善人对于一个村长权力的得失毫不在意,他唯关心的是那对石羊。

可是呢,谁也万万没有想到,陈大胆一上任就做出一个把石羊村人惊得目瞪口呆的决定:卖掉石羊!

刚刚从田野里归来,把羊儿赶进圈里,爬上炕头正准备吃早饭的王善人,从老伴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像呆了似的,怔怔的目光一动不动,眼皮一眨也不眨,看着眼前的老伴就像几十年也不曾认识似的,手里那个袅袅腾气的米汤碗就像甩拨浪鼓,晃悠、晃悠……哐地一声,就摔在地上。猛地,从他粗闷的嗓门里迸出一声沙哑的狂吼:

“我的石羊啊,我的石羊。”

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用惜怜痛绝的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对可亲可爱的石羊,就像在看他几十辈也不曾见过的老祖宗;接着,又蹭到石羊脖下,这个石羊头上摸摸,那个石羊脸上揣揣;然后,又一纵身,蹿上石羊的背,双臂紧紧地抱住石羊的脖颈,又把脸颊紧紧地贴了上去,口里讷讷着:

“我的石羊啊,我的石羊。”

王善人就像疯了似的。

但他毕竟还得每天赶着羊儿去上地,路过那两只石羊,目光总是痴痴的、呆呆的……

羊儿们像是懂得他的心思,轰地一下围上去,这个用舌在石羊脸上舔,那个用嘴在石羊脖上吻,一派情意无限的场景。

王善人看着看着,眼圈就潮潮的……

一只黑耳羊,似乎对此事漠不关心,只见它在羊群后觅来摆去的样子———它在寻找一只小绵羊(小绵羊其实并不小,只是名字叫小绵羊)。它终于看见了那只小绵羊。

这是一只十分温顺的小绵羊,腹部乍看大大的,分明怀着孕;刚才它也和众羊只一道,同石羊近了会情,终因身体不便,退了出来。

黑耳羊走过去,先在小绵羊的身上吻了几下,然后就用它坚硬的头颅向小绵羊狠撞过去——谁知道它欺侮小绵羊是什么道理呢?

小绵羊一下被撞翻在地。

黑耳羊便得意地旋晃着脑袋,硕长的耳朵在坚硬的头颅上击得吧吧吧放鞭炮似的响。

小绵羊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地朝黑耳羊望过一眼,撒着碎步就躲逃。

黑耳羊看见,便大步地追过去。

小绵羊逃到东,黑耳羊追到东;小绵羊逃到西,黑耳羊追到西;小绵羊围着羊群团团转,黑耳羊也围着羊群团团追……

这只黑耳羊是王善人前些日子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一般情况下,王善人是很少外购羊只的。他的庞大的羊群,都是由他起先精心挑选的那几只羊一点一点繁衍壮大起来的,偶尔买一只,也很慎重。那次,他硬是被一个油嘴滑舌的外地羊客给缠住了,说他的羊儿如何好,还特地指着那只黑耳羊对他说,社会在发展,羊只也得不断改良。他是一时听信了。其实,他对这只黑耳羊的性情、品质一点也不了解呢。

现在他真想用羊鞭狠狠地教训一下这只黑耳羊。

就在这时,一辆豪华小轿车从他身边嗖地擦过去;接着,一辆大卡车也从他身边擦过去。小轿车、大卡车一齐开到石羊前吱呜咔嚓地停下来,之后小轿车重新启动,绕石羊转过一圈,在离石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重新停下来。

王善人隐隐感觉不对火,周身热血在沸腾……

这时,从大卡车上跳下一伙衣衫皂烂的,一个个伸了手,就要搬石羊……

“不许动!”

不见风,不见雨,哪来这么大的炸雷响?这伙人看时,只见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早已猛虎般抢到石羊前,手持羊鞭,十字大挺地护住石羊,嘴唇哆嗦,双眼圆瞪,白眼球快要喷出血来了……一副欲拼命的架势。

这些人也真被镇住了。

“咩儿——”

正沉浸在一个酣甜美梦里的王善人突然被一声哀怜的羊鸣所惊醒。他爬起身,揉揉忪惺的睡眼,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他的羊儿,一般情况下黑夜里是很少叫鸣的呀。

“咩儿——”

又是一声。

王善人呼呼噜噜地穿了裤袄,摸过手电,就往羊圈跑。

手电光下,羊圈里,一片蓝莹莹的光芒在闪动,羊儿们都在安祥适从地反刍着白天从田野里装进肚子的食物呢。唯有小绵羊独蹲一隅,在不停地叫鸣。

王善人感到奇怪,伏下身,痛怜地在小绵羊的浑身抚摸着,当摸到那个隆起的地方,小绵羊张起嘴巴“咩——”又是极其哀怜的一声。王善人忽然想起什么,忙翻起小绵羊的尾子。啊,尾子上湿漉漉的一片。羊水泡怎么破了呢?莫非要分娩了?可还没有到时间呀。王善人把小绵羊怀孕和分娩的时间都清清楚楚地记在日记本上。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猛地想起了白天,想起了那只黑耳羊……王善人愤怒地就要跳起来。此刻,他真想把那只混蛋的黑耳羊从羊群里找出来,和它算一下这笔帐。但他又觉得刻不容缓,现在得马上去找兽医,先拯救小绵羊的性命要紧。

刘巧儿诊疗所里。

王善人昏迷不省地躺在一张诊疗床上,头上裂着一道口子,血还不停地往下淌……

他身旁围着很多人。

刘巧儿着一件缟素的白大褂走过来。她先给王善人注射了一支镇痛清醒剂,然后就回身一手端起个洁亮的白瓷盘,一手拿着镊子,镊了棉球,从瓷盘里蘸了药水,在王善人伤口上细心地擦洗;又拿过一根穿刺针,穿了线,给王善人缝合伤口,一针、两针……竟缝了五针;又顺手取过一个药包,剪个小角口,悬在王善人头顶,轻轻地抖动,粉白色的药粒儿,就像雪花,纷纷落落地沾在王善人的伤口上;又镊过一片油纱,贴上去,再拿一块叠得很整齐的棉纱,里面衬着药棉,敷上王善人的伤口;然后,就把胶布条儿一条一条往上贴,生怕不牢,飕地一声,就像天女散花一般抖出一条绸缎般柔软的纱带,给王善人认真地包扎……

王善人渐渐苏醒过来,睁开迷迷蒙蒙的眼,自言自语道:“这是哪里呢?我怎么躺在这里呢?”他又乜眼望着周围的人。周围全是他的家人:老伴、儿子,还有一些邻居们。这些人脸上分明都带着关切、悲痛和气愤,他的家人脸上多了一丝怨嗔。他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却是没有一个人回答作声。

刘巧儿给他包扎完毕,就一手垫住他的头,一手垫住他的腰,像搬一袋土豆似的,把他扳坐起来。

对面的大镜子里,立刻显出一个人影。他怎么成了老山前线的“伤兵”了呢?他又问刘巧儿这是怎么回事?刘巧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像一块青青的铁板,阴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哀怜和悲痛,又向房间扫视一眼,嘴唇嗫嚅过几下,又紧紧地翕住。

此刻,一缕晨曦正好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照射在他身上。

王善人在老伴的搀扶下,一跛一拐地往回走。

到了他家巷口,他却愣住了:他家巷口上怎么竖着一口高高的石碑呢?

他家巷口,是一块不知什么年间遗留下的、似两条马路宽的小广场。那些年,县里、乡里的文化队常在这儿为村民们放电影。现在家家户户电视多了,他们就都不见多来了;可四邻六舍谁家遇到红白喜事,在这儿搭个临时小舞台,唱上一出戏,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也是常见的事。到了春节,孩子们寂寞了,几户人家一商量,罩个晃晃荡荡的秋千,小鬼们就玩得挺开心,极惬爽。谁家的大车小辆想往这儿放,也是随便的事。反正这地方是大家的,官地方。

记得陈大胆的“武术训练中心”刚建立起来时,想占用这个地方。

“老善叔。”

“咋哩?”

“在这儿盖几间便房行不行?”

“不行。”

当时,他是村长,说不行就不行。

怎么能往这儿盖几间便房呢?这地方仅仅就是个小地方,如果让陈大胆往这儿盖几间便房,就会把这地方夯尽占绝,使它失去风光,四邻六舍便没了这个和谐的好娱乐场所。再说,他家就在这后面,无疑像给他家门前竖了一道屏障,他家的人进进出出,就不像先前那般通畅;他赶着羊儿回家、上地,也不再是利利索索,毫无阻挡。

现在巷口上竖了这口高高的石碑和陈大胆盖几间便房,有什么两样呢?

他走近石碑,不由吃了一惊:石碑上怎么还血迹斑斑,点点滴滴的呢?摩托车的漆皮、大灯罩的玻璃渣块,还乱七八糟,狼藉一片。他立刻省悟过来:昨天晚上,他为拯救小绵羊,见儿子摩托车停放在院中,他一脚踏着火儿,就往外奔,到了巷口……

他原来是碰在这石碑上了。

是谁昨晚往这儿竖下这口石碑呢?

翌日,王善人一大早起来,发现碑前碑后不知什么东西堆得就像小坟冢,走近一看,又不由愣住了。

……琉璃、瓦块、玻璃渣子、鸡蛋皮、瓜果皮、死老鼠、臭麻雀……苍蝇扒在上面,像乌云,人走过,嗡地飞起一片,又是一片,掠过一群,又是一群。

谁把垃圾倒在这里呢?

王善人呆呆地站着,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昏厥过去。

他渐渐地明白过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冲着那石羊而来的。

王善人又要到刘巧儿诊疗所去换药。

还未进诊所的门,就先想到刘巧儿这个人。王善人觉得刘巧儿是一个温顺、善良的女人。他当初之所以很痛快地把刘巧儿夫妇留在石羊村里,就是看到他们像一对典型、地道的石羊村人。再说,石羊村人老早不也是从四面八方拢聚到一块的吗?可他绝没想到刘巧儿夫妇会遇到这般厄运。他心头一直盘绕着一种难以承受的负疚和歉愧。他总觉得对不起刘巧儿夫妇,你看人家刘巧儿来时是个什么样子呢?豁达、开朗得像只鸽子;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憔悴、萎靡得几乎成了一个呆子。唉,一个女人就这样变了,人变了,性格也变了,但刘巧儿唯有一样没有变,心地没有变,医德没有变。他每次到来,刘巧儿都是一丝不苟地给他医诊。他多次都想问刘巧儿:刘巧儿,你那丈夫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又噎住了。他清楚这是人命关天之事,绝非信口乱言。再说,这明显是刘巧儿心灵上一块淌血的伤疤,何必再给痛苦人增加这无谓的烦乱和懊恼呢?

“嘻嘻……”

王善人走到刘巧儿诊疗所门前,正要拾级而上,却被一阵小孩狎亵的戏笑骚扰,扭头看时,只见刘巧儿诊疗所窗户下的墙壁上不知张贴着一张什么,几个小孩正围观,见他到来,就都嬉笑着跑走了。王善人感到蹊跷,走近一看,却是差点没有把他气得摔倒。

准确地说,这是一张漫画兼小字报,上面画着一个老头和女子亲热,老头身上标着王善人,女子身上标着刘巧儿;旁边还批着一行字:王善人原本就是看上了刘巧儿,刘巧儿丈夫说不定就是他害死的。

还有能比这更为阴险、狠毒、卑鄙、恶劣的手段么?

王善人简直弄不清自己是怎样走进刘巧儿诊疗所的。

刘巧儿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沉沉地想心事,见他来,忙站起身。

他把头伸过,刘巧儿给他解开伤口,仔细地观察了会儿,并用手按了按,低声说:“好了,再敷一次药。”随即就端过个瓷盘,拿出镊子,给他精心地换药……

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刘巧儿。

刘巧儿给他调治完毕,就坐回原位,又低头沉沉地想心事,见他看时,就瞥过很不自然的一眼。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大着胆子问刘巧儿:

“刘巧儿,你说说,你那丈夫到底怎么回事?”

刘巧儿听得,脸色倏地发青,抿了嘴唇,紧嬗眼帘,却是一言不发。

他又问:

“刘巧儿,你说说,你那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巧儿还是抿着嘴唇,紧嬗眼帘,一言不发。

他再次问:

“刘巧儿,你那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巧儿终于抬起头,把眼直直地盯住王善人:

“老善伯,我跟你说,你能给我作得主么?”

咦!他只是一时激动和愤慨,没想到刘巧儿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如果刘巧儿真把事情给他说了,他果真就能给人家作主么?可他又说:

“那你怎么不上法院去起诉?”

刘巧儿一听法院,双眼里闪过一丝希望的神色,可她却问:

“法院真能替我作得主么?”

“只要你有真凭实据,只要你有勇气,只要你有决心!”

王善人又赶着他的羊群出门了。

这只黑耳羊真是坏透了,还在欺侮小绵羊。小绵羊被他欺侮得小产了不必说,险些都丢了性命。王善人这才彻底认清了这只黑耳羊的本来面目。他觉得这只黑耳羊根本就不配在他羊群里停留,没有半点资格能成为他羊群里的一员,他很有必要尽快采取行动,把这只黑耳羊从他羊群里清理出去。

小绵羊在前面慌慌地跑,黑耳羊在后面紧紧地追……

羊群又来到石羊前,轰地一下,整个羊群都围了上去,有的用舌在石羊脸上舔,有的和石羊面对面地观,似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道不完的深情厚谊;但绝大多数是围住石羊发着问候般的“咩咩———”沉怜的低鸣……忽见全体羊群齐刷刷地扭过头,向着村南大道方向望去。

王善人也不由向村南方向望去。

村南大路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正凶凶猛猛地朝这边驰来。

大卡车驰到石羊前,嘎呜一声就停下,车上稀里哗啦地跳下一帮土匪般的家伙来,都围住石羊。

王善人的心立刻一阵紧缩,周身热血在翻涌……

村人们闻讯也都赶了过来,但都怯怯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观看。

那帮围着石羊的家伙们,在一个凶狠声音的指挥下,就七手八脚地抬石羊。

“咩儿——”

王善人似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哀怜的羊鸣,他浑身颤抖,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手擎羊鞭,发疯般地奔过去。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不干什么,”那帮家伙们却不屑一顾地蔑视着他,“我们只是买走了这石羊。”

“不许动!”王善人声嘶力竭地喝道,又一副欲拼命的架势。

这帮家伙们却也真被镇住了。

“唉——老善叔,怎么能这样呢?”陈大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副绅士派头,轻声慢语地劝解着王善人:“这是村委会的决定嘛。”

“村委会?”王善人怒气冲冲地大声斥问陈大胆,“你这村委会是什么人的村委会?”

“当然是石羊村的村委会嘛!”陈大胆抖着黑紫黑紫的脑袋,傲慢地答。

“石羊村的村委会为什么不代表石羊村的人民?为什么又要成心毁掉石羊村?”

“怎么能这样说呢?怎么能说我们不代表石羊村的人民?又成心毁掉石羊村呢?我们正是为了石羊村的人民,为了石羊村,才决定卖掉这石羊,最终还不是为石羊村的人民,为的是石羊村。”陈大胆还振振有词地道下一片谬然大论。

“放你的屁!你问问石羊村的人,哪个会相信你这番鬼话,你再问问石羊村的人,谁会相信你陈大胆卖掉石羊,就是为了石羊村的人民,就是为了石羊村?”王善人声色俱厉,义正言辞地驳斥着陈大胆。

陈大胆被王善人怒斥得蹲在地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也是的,怎么能够卖掉石羊呢?”围观的村人中,有人小声附和着王善人。

“不管怎样,这石羊是卖定了。”陈大胆突然站起身,终于暴露出他穷凶极恶、图穷匕见的本来面目,用凶狠的目光朝众村人扫视一眼。

“不,不能卖!”

这时,王善人就像一头发狂发怒的狮子,挥舞双拳,几乎就是可着力气,可着嗓门在吼:

“它,它就是石羊村的荣誉,石羊村人美德的见证,它就是石羊村的村魂!”

“哈哈……”陈大胆反而放宕地大笑了,“我怎么从来还没有听说过石羊村倒还有个什么村魂?”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愤怒之极的王善人,简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巴掌抡得圆圆的,狠命地攫在陈大胆的脸上。陈大胆的脸上立刻显出五个青手印来。

陈大胆被王善人一把攫个趔趄,先是一个惊怔,接着就恼羞成怒地上来,一把揪住王善人的衣领,王善人也一把揪住陈大胆,两人顿时撕打起来……王善人毕竟年迈气衰,力不从心,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脸色蜡纸一般。陈大胆趁势把王善人搡倒在地。王善人又跌撞着爬起,准备再次向陈大胆扑去。陈大胆却并不准备再次和王善人撕和搅缠,而是攥紧了拳头……

“陈大胆,你这个丧尽天良、绝无人性的恶魔!”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咬牙切齿的女人出现在两人中间。大家看时,却是刘巧儿。刘巧儿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女人了呢?她既不像先前的刘巧儿,也不像最近的刘巧儿,而是变成一个泼泼辣辣、凶悍无比的刘巧儿了!她先前的矜持、拘谨,最近以来的犹豫、怯懦,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只见她大声怒骂着陈大胆,再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包裹得很是严密的餐具,向着大街上的人们示意着:

“大家看,这就是陈大胆残害人命的铁证。”

陈大胆被刘巧儿突如其来的一举给击懵了,头上的黑紫块就像跳舞似的抖,但他又故作镇静,佯作老情人的样子劝阻着刘巧儿:

“你,你疯了?”

“我没疯!”刘巧儿愤恨万般地指着陈大胆,“我要向世人控诉你这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恶魔,县上告不下,我就到省上,省上告不下,我就到中央。”

刘巧儿说着,就愤愤地踏上了征程。

陈大胆也一副完全豁出去了的架式,腥红的双眼,盯着刘巧儿的背影,脸色几乎和黑痣分不出什么两样,黑痣在剧烈地抖……猛地,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命令着:“装!”

爪牙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抬石羊。

“咩——”

王善人似乎又听到了一声长长的惨怜的羊鸣,就奋不顾身地闯过去,却是被陈大胆的爪牙们死死地拦住,并狠狠地按在地上。

“咩——”

“咩——”

“咩——”

……

此刻,散步在石羊村大街上王善人的整个羊群,都发出了长长的惊天呼地的惨怜的叫鸣。

整个石羊村都笼罩在一片羊鸣之中……

大卡车就在一片悲天怆地、撕心裂肺的羊鸣声中把两个石羊拉走了。

王善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又像一个一时泄了气的皮球。

那只黑耳羊还在欺侮小绵羊。小绵羊被它欺侮得实实受不了了,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可怜巴巴地向着那只大头羊跟前躲去。大头羊是一只漂亮而又雄健的大雄羊。在大头羊的身上集中体现着绵羊的全部优良品质:温顺、善良、从不惹事生非,但关键时刻又敢于挺身而出。大头羊见小绵羊凄惶地求救于它,就用愤怒的目光向奔撞而来的黑耳羊瞪一眼,黑耳羊却一副与你无关的神态,根本无视大头羊向它发出的警告,仍凶猛地奔过来,准备再次顶撞小绵羊。大头羊愤怒极了,顿了下首,两耳竖得利剑一般,肥大的身躯向后略一闪,就向黑耳羊狠命地撞过去。黑耳羊一下被撞得翻滚在地,四蹄朝天。

黑耳羊惊恐万状地从地上翻跃起来,恼羞成怒地盯着大头羊,就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后退去……

大头羊也盯着黑耳羊,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后退去……

全体羊群都瞪大了眼,谁都清楚,这是羊类中一种最残酷的决斗和较量,双方都向后退,到了一定限度,就使出全身力气,向对方凶猛地撞去。

就在这时,但见全体羊群都扬起了头,竖起了耳,瞪着愤怒的眼,盯着黑耳羊,合着大头羊的步伐,也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向后退去……

黑耳羊退到了在它认为是反击的地步,正欲使出全身力气,向大头羊撞去,却看到了全体羊群的阵势……它怯场了,它惊恐地望了一阵,忽然调过头,恹恹地、灰灰地溜了,溜得很远很远……

这是多么宏伟壮烈的一幕啊!

王善人牧了几十年的羊,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羊群里如此宏伟壮烈的场面。

他激动地望着自己可爱的羊儿,望着风骨凛然的大头羊,望着团绕在大头羊周围,形成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群体的羊群,小绵羊也在羊群前跳来跃去,似在显耀着自己重新获得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只见王善人一个激灵,从地上猛地弹起,挺起他黑塔般高大魁伟的身躯,用愤怒的、轻蔑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就像强盗般窃走了石羊村村魂、此刻已逃逸得几乎看不见了的大卡车的背影,古铜色方正而又肃然的面庞上,那个像山丘般的鼻梁,重重地、长长地,吸了一道石羊村大街上浓烈弥漫的空气,顿时,他就像一个重新打足了气的皮球囊。他把手里那根羊鞭重重地甩给身旁的一个村人,村人激动地接过。他一个大步跨上大路,向着大路前边那个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的身影,那分明是个急步匆匆、义愤填膺的身影,拼命地大声呼喊:

“刘巧儿———刘巧儿——你等着我!”

(插图: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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