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精品酒店

孟晖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被那个时代的发达惊到，被宋人心智之成熟惊到。

最近，故宫博物院展出宋人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引发参观热潮。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谈谈画中那座长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很难用语言讲清楚《千里江山图》的美，唯有靠凝视画面去默默体会。这一画卷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动人，而在我看来，最美的细节是将近卷尾处的一座卧波长桥。这是一座完全用木材搭就的桥梁，自两侧相对缓升，长度与高度都十分惊人，在中央构成十字形的三层楼阁，楼阁的中间一层与两侧桥道通连。对我们来说非常新奇的是，这一层楼阁按说是位于交通大道之上，却被开辟成酒楼，四围楼柱上全部挂有帷幔，三位顾客凭栏闲坐，看着江景消遣，另有两位酒保在上酒上菜。这一处描绘并非王希孟的艺术想象，而是对宋代建筑与生活方式的真實反映。

历史上著名的垂虹桥，从文献记载来看，就与《千里江山图》中的这一座长桥接近——实际上，我一直怀疑画中所绘就是垂虹桥。垂虹桥气势宏伟，形影优美，而且桥中间建有垂虹亭，是饮酒宴聚的好地方。垂虹亭上举办过不少风雅饭局，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大概要数熙宁七年（1074）苏东坡和几位朋友的月下夜饮。今人大概都会以为，在宋代，垂虹亭这样的桥亭一定是空亭子，平时没人，苏东坡也好，其他人也好，得自己带上酒菜去亭子里摆宴席。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宋代的商业活动异常发达，浸透在社会的每一个毛孔里，建在桥梁上的亭、楼、廊等建筑，往往被官府承包给私人经营，开辟成酒馆甚至“民宿酒店”。

陆游《入蜀记》中记载他在鄂州南楼上参与一次宴会，当时他从楼上看到的景象，就与王希孟描绘的场景颇为接近，楼前是开阔的南湖水面，一架长桥横亘其中。对我们来说很新鲜的是，陆游提到，这座桥上设有一间又一间的商店，将桥面占满。桥两旁还有凌空的水阁，推测起来，应该类似《千里江山图》中桥楼两侧突出到水面上的双翼，与桥梁形成十字形布局。如此傲立湖上的水阁，也一样卖酒，提供餐饮服务。

更神奇的是，陆游遗憾地说，两侧翼的水阁风景极佳，但只卖酒，不能住人。由此可见，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很多地方的桥梁建筑是提供住宿的！宋人秦醇《谭意歌传》中恰恰披露了这种桥上酒店的迷人，名妓谭意歌与她所喜欢的张正字第一次约会就是在“江亭”上，当晚，由他们的房间向外望去，江面空澄，映着月光的清辉，室内则布置豪华，帘幕轻垂，纱帐绣衾，还设着鸭形小香炉，袅袅喷吐香缕。如果不了解宋代，就会对这一处情节设计难以理解，奇怪为什么非要跑到亭子上去过夜？却原来这处江亭被精心装修成高档酒店，采用当时风雅生活的顶级陈设，可以设宴，也可以住宿。更妙的是，这是一座孤立江心的高档酒店，四望一片波光浩渺，视野异常开阔，在景色上有着陆上酒店无法比拟的特点。

垂虹桥一类的长桥本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建造，肩负着交通与水利的功能。但宋人奇迹般的技术能力把这些桥造成木构建筑的超级工程，同时还应用无比的审美能力让它们成为优美的艺术作品。然后，又把精致的桥上楼阁创设为酒楼乃至精品酒店，以其盈利来解决桥梁维修的部分费用。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被那个时代的发达惊到，被宋人心智之成熟惊到。可以说，《千里江山图》流传下来，凭一己之力，就大大地提升了公元十二世纪初叶的人类平均智商。

近几年，中国在建造桥梁上进入了超级工程时代，各种横跨长空的巨型桥令世界瞩目。可惜的是，今人没有注意宋人的经验，如果当初设计这些超级桥梁时，把它们作为空中商厦来考虑，像宋代那样，在桥梁的上下与两翼加设楼阁，开辟出商店、餐饮服务、游乐场以及酒店，形成大山深处的悬空桥城，吸引各地游客开车来这里度假休闲，岂不一举多得，既盘活了桥梁本身，也为当地休闲经济带来好处？endprint